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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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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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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快要遗忘的人

又一次,从睡梦中哭醒,枕头上湿漉漉的,使出吃奶的劲儿坐起来擦了擦眼睛。在梦里,有个人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我爷爷。一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就像开了闸的水库,一声不吭地往空洞的眼眶里灌水,冲击着又酸又涨的眼皮,胸口也跟着遭殃,猝不及防地闷得难受。15年了,15年里我已经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已经从我世界里消失了,今天是第一次睡醒了,记不清他的脸,他的音容笑貌……

打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形影单只了,一个人守着一栋三层的旧楼房。周末晚上回到家,跨过门槛,走在漆黑的前院里,就会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扑来,空气里有香甜的的大米,青椒炒鱼丸,爆炒猪肉,紫菜蛋花汤……这些能刺激着我大脑神经在心里荡漾着的香气夹杂在一起,透过鼻腔和胸腔,在肚子里奏起了一曲美妙的乐章。兴冲冲地跑向那个亮着灯光的地方,就望到他解下围裙从烟雾缭绕的厨房探出身,笑嘻嘻地向我张开双臂。厨房门口老旧的灯泡,柔柔和和的,照在他身上,像是披了黄金甲的骑士,在我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就有一句话迫不及待地从我嘴里蹦出来:“爷爷你好像那个歌星刘德华啊!好好看!”年纪尚小的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帅气的人,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我乐得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腮帮子塞满了能令肚子奏出交响乐的食物,还是在不停地一个字接着一个字重复那句话。

去医院的那一天,我很开心。外婆带着我去乘大巴回老家,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得像只兴奋的小麻雀。上小学后,很少有机会回家看他,一想到他会拉着我的手跑遍大街小巷,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吃两毛钱的冰棍,饭桌上会摆满我爱吃的菜式,刚买的彩色电视机会放着我爱看的哪吒传奇,我就会觉得在车上呆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但我并不知道来医院的目的,从医院大门到病房门口一直在对外婆进行炮轰式的提问,外婆不耐烦地叫我不要问那么多,我感到很难过,料到是爷爷生病了。进了病房门,就看到大伯和叔叔回来了,不到过年的时候不回来的两人,这会儿回来了,那一定是要过节了!正发呆着,几天不见的父亲就从隔壁病床上的被子里突然钻出来把我吓笑了,父亲看着我也跟着笑不停。那时候我就在心里念叨,爸爸还有心情逗我玩,那就说明爷爷应该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真好呀!

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虚弱地平铺在病床上,皮肤干得像一块树皮,上面都是黑黑点点,鼻子里插着管子,嘴巴一直张着大口地呼吸,眼睛很用力地睁开,一只手高高地抬着,像是在寻找什么,父亲牵着我到病床前,把我小小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一下子握紧了,我吃了一惊,为何要这样用力地握着我的手,用力到15年后我紧握着手都像是他握着我的手一样,我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父亲,父亲说他想我了,母亲听完悄悄地转过头去,我害羞地抱着父亲反握着他的手,默念着让他快点好起来。

那次去医院过后,我每天都期待着放假的日子,想早点回老家见爷爷。那天上着课,语文老师出去接了一通电话,喊我赶紧收拾东西,一会儿母亲就会过来接我回家,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点手慌脚乱。但母亲很奇怪,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有点生她的气,跟外婆一样,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母亲一下车就把我的书包往家里放,让我一个人去过年的时候大家族的人一起祭拜祖先的地方。我很郁闷,又不是过年为何要往这儿来?在门口我就感受到了一股压抑阴郁的气息,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木制的长方体,一屋子的人都面向着那个长方体,都穿着一样奇怪的衣服。父亲满眼都是红血丝得跪坐着,大伯也跪坐着把头低下轻轻地抽噎,叔叔盘腿坐着捂脸望着那个长方体发懵,姑婆则是痛哭流涕。我不知所措地走到父亲旁边,拉着他的衣服,他顺势让我坐了下去,这时母亲也换上了那奇怪的衣服,悄悄地坐过来,她望着父亲,憋了许久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流。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僧人,敲着个木头,配合着声音,嘴里念念有词,周围就开始哭声一片,孙悟空估计也是这般受不了唐僧念经的声音,才会跟这屋子里的人一样痛苦得满地打滚。接着外面开始放鞭炮,放的并不是过年的那种喜庆的鞭炮,那鞭炮点燃一颗,许久才接着点燃一颗,砰,砰,砰,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周围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哭得更加凄惨,我害怕地捂起了耳朵,在父亲旁边瑟瑟发抖。

第二天凌晨,在睡梦中被母亲摇醒,母亲满脸疲倦,父亲早已不见人影,我穿着跟他们一样奇怪的衣服,被推着去了昨天的地方。有个老人拿着带有爷爷彩色照片的相框,让我抱着,我百般推辞,那老人怒吼一声:“你是长孙!你不拿着送你爷爷上路,谁送!”我愣住了,爷爷要去哪儿啊,为什么要我拿着他的相片?清晨6点,大人们开始敲锣吹唢呐,放鞭炮。我抱着爷爷的照片走在队伍的前面,往回看,有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那个长方体在人群中异常显眼,父亲、大伯、叔叔和一群壮汉抬着长方体却显得无比渺小。唢呐的声音响得令我头晕脑涨,敲锣的人,敲一下锣就感觉在我的神经上弹了一下,一颤一颤的,让我不得不继续专注于这次的长途步行。快要进山的时候,婶婶气喘吁吁地从队伍后面跑上来,带着我回家了,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看到我爷爷。

大约六,七岁的我并不懂得”死“这个字眼到底意味着什么,以至于接下来的15年里,我无时无刻都在体验着从有到无的痛与悲,感受着死这个字带来的无奈与思念之苦。偶尔看到“爷爷”这两个字,会情绪激动;有时听着旁人提起他,胸口会闷闷的;每写下关于他的文章,就像是往鬼门关走了一遭;每次梦到他,都会在梦里哭得撕心裂肺,醒来还在哭。上初中的时候,晚上睡觉前,闭眼都是他穿着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裤,从县城中心跑来在农村的外婆家看我的情景。人生地不熟的他,拎着一大袋水果从下车就开始问路,从车站走到外婆家,外婆接过他带来的水果,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我扔下作业,疯了一般地冲进他的怀里……

在看电影《寻梦环游记》的时候,在影院里哭得不成人样,里面有句这样的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在昨晚的梦里,我住院了,对着父亲说想他了,父亲把他叫了过来,于是我便抱着他嚎啕大哭。醒来时却记不清他的模样,电影里的台词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下子感觉掉落到了万丈深渊之中,陷入那日的悲伤无法自拔。

他去世的那天是他的60岁生日,虽已经过去15年了,但我还是无法释怀。世界上最不想遗忘的人,是你,我亲爱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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