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

老家有个红古坳，红古坳有个红土崾岘，憨娃就生在崾岘前边的红土村里。

憨娃的确有点憨。他没上过学，就放一大群羊，却数不来数。人们见着他都喜欢逗他，憨娃，你放了多少只羊？憨娃只是摸摸头，嘿嘿一笑，算是作答。后来人们便换个方式问，憨娃，你咋把羊放丢咧？这下憨娃上心了，便着急慌忙地数起来，花耳朵，卷毛子，画眉羔，长牴角……念叨了一遍，他憨憨地说，够着呢！人们才知道，憨娃记性并不差。

本村和邻村的牧羊人，无论大人、娃娃都愿意同憨娃和着放羊。山大沟深，梁峁起伏，大伙把羊往山洼里一赶，找个地方摆开摊场准备耍子。有人喊，憨娃，你堵羊去！憨娃便右手拿鞭子，左肩扛着铲子去了。大伙于是头顶头攒在一起尽兴的打纸牌，顶牛犊，弹杏胡。憨娃吆喝着吃草的羊，慢悠悠地越走越远，和羊群里的羊一起变成了太阳下一个个小白影，像贴在地面上的云朵。风吹过来，一动一动的，谁也分不清哪个是憨娃，哪个是羊儿。憨娃套着一件毡甲，也是白羊毛擀的，一年四季不下身，风吹雨淋的，有些泛黄。

有一年春天，麦苗刚缓过来，虽然着了麦青，却有气无力地伏在地皮上。憨娃的羊憋了一冬没见着绿，不听话了，风一样卷下地埂，扑向麦田。憨娃费尽力气总算把羊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两个贪吃的白胡子山羊倒在地上，口里吐着沫儿，四肢抽搐着，一会便不动了。两只羊可是家里小半年的收成，憨娃爸气疯了，用憨娃放羊的鞭杆狠狠地抽他，抽一下，骂一声，你个瓜怂，人家麦地撒了药，谁让你偏偏去哪儿放的？你生到这个家里就是害人呢，你咋不死咧去……憨娃好像一点不知道疼似的，既不躲，也不哭。

憨娃爸生气日子可长了。憨娃妈个子高高的，鼻子两侧的洼地里或明或暗长着些雀斑，说话和和气气。可身子病怏怏的，不利落，干不了重活，其实病根就是生憨娃时落下的。憨娃待在娘胎里不愿离开，憨娃妈难产，拼了命把憨娃生下来，结果人血潮了，昏死过去。憨娃就这样在血红中来到了世上。人们七手八脚忙着，连全公社各家各户的广播匣子都在喊邻村的赤脚医生，陈岁娃，快救人去！憨娃被裹起来摞在炕角角，没人理睬，悄无声息，听不到啼哭声……可憨娃妈用命换来的却是个憨儿子，难怪憨娃爸生气呢！憨娃前面有四个姐姐，一个都不憨。

憨娃长大了，地里的活却干不了。他耕地按不住犁把，把不住犁沟，跟着牛满地转圈圈，犁的地生一块熟一快，奇形怪状的，像在给老爷乱画胡子。秋后种麦子，他扬种子，一把一把往出撒，一亩地的种子不够种一分地，气得憨娃爸跟在后面又用鞭子抽他。来年起金黄麦浪的时侯，别人家的一行一行匀匀称称的，他种的麦子稠的地方一堆一堆亲热的抱成团，稀的地方小麦一根一根疏离的看彼此的背影。

憨娃干不了别的，只好又放羊去。可山区开始封山禁牧了，羊也不让放了，憨娃的羊只能养在家里。憨娃拿把镰刀和一根绳子，上山趴洼，到处给羊儿寻草。寻到了便割下来，打成捆，一捆一捆背回家喂羊。当他背着草，头上汗涔涔地出现羊栏前，羊群儿等不及了，叫唤着一呼啦围上来，后腿打着站，跳起来抢着吃，有一只甚至绕到后面，前蹄儿搭在憨娃后背的草捆子上吃。

憨娃就这样伴着羊儿过了三十五岁，不知道娶媳妇，也娶不上媳妇。憨娃妈心疼拿命换来的憨儿子，不打他也不骂他，所以憨娃和妈最亲近。可是憨娃妈不到六十岁就突然瘫了，手脚动不了，水火全在炕上。憨娃的羊喂不成了，四个姐姐全出嫁了，伺候妈成了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任务。憨娃成了全家最忙的人。他要给妈喂饭喂水，他渐渐学会了烧水和做最简单的饭菜，也学会了冼衣服。以前这些憨娃妈做的事，现在像水一样倒流过来，全由憨娃做。天晴好的时候，憨娃便把瘦成一团的妈妈轻轻抱出来，放在院子里晒太阳。

日子漫长的就像吹不尽的山风，把人的记忆都风干了。憨娃记不清妈在病中捱过了了多久，他只记得妈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抱起来还没有门前的树叶儿重。憨娃妈冬天死了，憨娃披麻戴孝，可他不会哭，也哭不出声。下葬时，憨娃的手死死地扯住棺，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拉都拉不开，人们才知道憨娃力气比牛还大。

憨娃妈死了，家里就剩下两个人，憨娃爸再也不打骂憨娃了。憨娃也不放羊了，憨娃有了新的爱好，喜欢上红色。他穿红色的上衣和裤子，戴红帽子，说话和走路的姿势怪怪的。时间长了，人们才醒过神，像憨娃妈。第二年春上，憨娃的堂弟开着三蹦子给地里送粪，憨娃去帮忙。车子突然在陡坡上熄火了，憨娃跳下去想推住倒退的车，堂弟在前面边鼓捣边喊，不行了，你快放手，别推了！可憨娃有的是力气，所以他使尽力气，他觉得自己能挡住。车翻了，堂弟跳了，车却压住了憨娃。血一绺一绺从前额上漫下来，憨娃眼前飞过一片一片红云，妈妈笑吟吟地走来，拉住了他的手……

憨娃也死了，他被埋在了憨娃妈的坟角一侧。老人们颤微微地说，可怜的憨娃，被他妈引走了！现在憨娃爸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他把大门、窑门都漆成了褚红色。他怕可怜的憨娃回来时找不着家门。

憨娃所在的村子分前湾和里湾。憨娃家在里湾，两个山湾湾被一道梁隔开，却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连在一起，路经过憨娃家，就变成了他家门前的空地。前湾里小时候和憨娃一起放羊的娃娃，到了上学的时候，最害怕他家又叫又跳的大黄狗。憨娃只要听见狗远远的朝娃娃咬，就会出来挡住大黄，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门前一窝蜂似地跑过，大黄卧在他的脚边，舌头伸得长长的，一闪一闪。

其实，我就是这群娃娃里最小的一个，背带有些长的书包常松松地挎在身后。我猜想， 当我从憨娃和大黄的面前跑过时，他们肯定看见我的书包和屁股在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地亲嘴……

憨娃的村子因红土腰岘而得名。所谓的崾岘，其实就是一座窄窄的土桥，悬在两山之间，勉强容得两辆车小心翼翼地错过。红土得名缘于腰岘两侧陡峭直立的崖壁，土质是黄土塬上少有的红褐色。要是日落，阳光便会绕过西山顶，把土崖截成半拉血红，随着日影线慢慢地移动，触目惊心的。这时候如果静静地站在崾岘中间的土桥上，便会看到这一片血液在涌动、翻滚，直至褪变为暗红，隐没在沉沉的暮色中。不过到了第二天，太阳依旧会照出黄土地上这一抹不可或缺的红来。老家有个红古坳，红古坳有个红土崾岘，憨娃就生在崾岘前边的红土村里。

憨娃的确有点憨。他没上过学，就放一大群羊，却数不来数。人们见着他都喜欢逗他，憨娃，你放了多少只羊？憨娃只是摸摸头，嘿嘿一笑，算是作答。后来人们便换个方式问，憨娃，你咋把羊放丢咧？这下憨娃上心了，便着急慌忙地数起来，花耳朵，卷毛子，画眉羔，长牴角……念叨了一遍，他憨憨地说，够着呢！人们才知道，憨娃记性并不差。

本村和邻村的牧羊人，无论大人、娃娃都愿意同憨娃和着放羊。山大沟深，梁峁起伏，大伙把羊往山洼里一赶，找个地方摆开摊场准备耍子。有人喊，憨娃，你堵羊去！憨娃便右手拿鞭子，左肩扛着铲子去了。大伙于是头顶头攒在一起尽兴的打纸牌，顶牛犊，弹杏胡。憨娃吆喝着吃草的羊，慢悠悠地越走越远，和羊群里的羊一起变成了太阳下一个个小白影，像贴在地面上的云朵。风吹过来，一动一动的，谁也分不清哪个是憨娃，哪个是羊儿。憨娃套着一件毡甲，也是白羊毛擀的，一年四季不下身，风吹雨淋的，有些泛黄。

有一年春天，麦苗刚缓过来，虽然着了麦青，却有气无力地伏在地皮上。憨娃的羊憋了一冬没见着绿，不听话了，风一样卷下地埂，扑向麦田。憨娃费尽力气总算把羊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两个贪吃的白胡子山羊倒在地上，口里吐着沫儿，四肢抽搐着，一会便不动了。两只羊可是家里小半年的收成，憨娃爸气疯了，用憨娃放羊的鞭杆狠狠地抽他，抽一下，骂一声，你个瓜怂，人家麦地撒了药，谁让你偏偏去哪儿放的？你生到这个家里就是害人呢，你咋不死咧去……憨娃好像一点不知道疼似的，既不躲，也不哭。

憨娃爸生气日子可长了。憨娃妈个子高高的，鼻子两侧的洼地里或明或暗长着些雀斑，说话和和气气。可身子病怏怏的，不利落，干不了重活，其实病根就是生憨娃时落下的。憨娃待在娘胎里不愿离开，憨娃妈难产，拼了命把憨娃生下来，结果人血潮了，昏死过去。憨娃就这样在血红中来到了世上。人们七手八脚忙着，连全公社各家各户的广播匣子都在喊邻村的赤脚医生，陈岁娃，快救人去！憨娃被裹起来摞在炕角角，没人理睬，悄无声息，听不到啼哭声……可憨娃妈用命换来的却是个憨儿子，难怪憨娃爸生气呢！憨娃前面有四个姐姐，一个都不憨。

憨娃长大了，地里的活却干不了。他耕地按不住犁把，把不住犁沟，跟着牛满地转圈圈，犁的地生一块熟一快，奇形怪状的，像在给老爷乱画胡子。秋后种麦子，他扬种子，一把一把往出撒，一亩地的种子不够种一分地，气得憨娃爸跟在后面又用鞭子抽他。来年起金黄麦浪的时侯，别人家的一行一行匀匀称称的，他种的麦子稠的地方一堆一堆亲热的抱成团，稀的地方小麦一根一根疏离的看彼此的背影。

憨娃干不了别的，只好又放羊去。可山区开始封山禁牧了，羊也不让放了，憨娃的羊只能养在家里。憨娃拿把镰刀和一根绳子，上山趴洼，到处给羊儿寻草。寻到了便割下来，打成捆，一捆一捆背回家喂羊。当他背着草，头上汗涔涔地出现羊栏前，羊群儿等不及了，叫唤着一呼啦围上来，后腿打着站，跳起来抢着吃，有一只甚至绕到后面，前蹄儿搭在憨娃后背的草捆子上吃。

憨娃就这样伴着羊儿过了三十五岁，不知道娶媳妇，也娶不上媳妇。憨娃妈心疼拿命换来的憨儿子，不打他也不骂他，所以憨娃和妈最亲近。可是憨娃妈不到六十岁就突然瘫了，手脚动不了，水火全在炕上。憨娃的羊喂不成了，四个姐姐全出嫁了，伺候妈成了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任务。憨娃成了全家最忙的人。他要给妈喂饭喂水，他渐渐学会了烧水和做最简单的饭菜，也学会了冼衣服。以前这些憨娃妈做的事，现在像水一样倒流过来，全由憨娃做。天晴好的时候，憨娃便把瘦成一团的妈妈轻轻抱出来，放在院子里晒太阳。

日子漫长的就像吹不尽的山风，把人的记忆都风干了。憨娃记不清妈在病中捱过了了多久，他只记得妈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抱起来还没有门前的树叶儿重。憨娃妈冬天死了，憨娃披麻戴孝，可他不会哭，也哭不出声。下葬时，憨娃的手死死地扯住棺，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拉都拉不开，人们才知道憨娃力气比牛还大。

憨娃妈死了，家里就剩下两个人，憨娃爸再也不打骂憨娃了。憨娃也不放羊了，憨娃有了新的爱好，喜欢上红色。他穿红色的上衣和裤子，戴红帽子，说话和走路的姿势怪怪的。时间长了，人们才醒过神，像憨娃妈。第二年春上，憨娃的堂弟开着三蹦子给地里送粪，憨娃去帮忙。车子突然在陡坡上熄火了，憨娃跳下去想推住倒退的车，堂弟在前面边鼓捣边喊，不行了，你快放手，别推了！可憨娃有的是力气，所以他使尽力气，他觉得自己能挡住。车翻了，堂弟跳了，车却压住了憨娃。血一绺一绺从前额上漫下来，憨娃眼前飞过一片一片红云，妈妈笑吟吟地走来，拉住了他的手……

憨娃也死了，他被埋在了憨娃妈的坟角一侧。老人们颤微微地说，可怜的憨娃，被他妈引走了！现在憨娃爸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他把大门、窑门都漆成了褚红色。他怕可怜的憨娃回来时找不着家门。

憨娃所在的村子分前湾和里湾。憨娃家在里湾，两个山湾湾被一道梁隔开，却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连在一起，路经过憨娃家，就变成了他家门前的空地。前湾里小时候和憨娃一起放羊的娃娃，到了上学的时候，最害怕他家又叫又跳的大黄狗。憨娃只要听见狗远远的朝娃娃咬，就会出来挡住大黄，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门前一窝蜂似地跑过，大黄卧在他的脚边，舌头伸得长长的，一闪一闪。

其实，我就是这群娃娃里最小的一个，背带有些长的书包常松松地挎在身后。我猜想， 当我从憨娃和大黄的面前跑过时，他们肯定看见我的书包和屁股在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地亲嘴……

憨娃的村子因红土腰岘而得名。所谓的崾岘，其实就是一座窄窄的土桥，悬在两山之间，勉强容得两辆车小心翼翼地错过。红土得名缘于腰岘两侧陡峭直立的崖壁，土质是黄土塬上少有的红褐色。要是日落，阳光便会绕过西山顶，把土崖截成半拉血红，随着日影线慢慢地移动，触目惊心的。这时候如果静静地站在崾岘中间的土桥上，便会看到这一片血液在涌动、翻滚，直至褪变为暗红，隐没在沉沉的暮色中。不过到了第二天，太阳依旧会照出黄土地上这一抹不可或缺的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