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从路的这边到那边,从一辆车冲向另一辆车,从一个城市奔赴向另一个城市,丈夫管这种日子叫“双城记”,白天工作和晚上睡觉的两个不同城市被规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像她最爱的一碗阳春面,由葱花和蛋丝划分出清清楚楚的分界线,但里面纤细的面条却并没有改变本色,依旧固执地保持绵软。
一碗阳春面端上来,她并不想快速地下咽,就像隔壁桌那个狼吞虎咽,脖颈处爆起青筋的红脸大汉。她一边草草地刷着手机,一边用筷子挑着面条,努力忽视身旁粗鲁的吞咽声,以及涌到喉咙眼的反胃感。此刻她在高铁站,是早上六点二十,车站人还很少,稀稀拉拉地在火车站里的早餐店吃早饭,之前还有无数个六点二十,她都是在车站度过的,她并不喜欢车站里如魔音贯耳的广播声,也不喜欢随处可见的“周黑鸭”“精武鸭脖”,她更希望能在家里和小宝一起醒来,亲亲他长着细小绒毛的肉脸颊,或者给丈夫像杂志里写的那样,做一顿精致的早餐——荷包蛋最好是爱心形,乖巧地卧在吐司片上,但她知道这都是不太可能的幻想,她还得奔向另一座城,另一个战场。
坐上那辆白色的复兴号,她终于可以在快节拍的早上弹下一个休止音符。她坐在车厢里,看着不停倒退的田野,水塘和树丛,以及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但这只能让她愈发想念自己的那座城,哪座城是她的?她也不知道,她似乎只是在怀念一个模糊的概念,那里有青椒炒肉丝的味道,雨季因为潮湿而发出的霉味,还有永远等着她的人——这种东西,我们姑且称之为家,漂泊让人失去方向感的时候,这个概念总会窜出来,但她不一样,她只是短暂地离开,然后在月亮升起来之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因此她把她的这种情绪视作矫情或者一些看多了小说之后萌发的绮念。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两座城的区别,如果说她家所在的城是摩登女郎,那么她工作的地方就是小家碧玉,当然,她工作的地方也是她的家,她的老家,母亲在那,父亲的坟墓也在那,她无数次在晚上观察摩登女郎般的z城,她发现霓虹灯和巨大建筑的包装下,吸引人的却是午夜时分街角小店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她也无数次在白天观察小家碧玉似的l城,她发现除小桥流水和脏污的护城河外,最打动人的却是金黄的稻田和广袤的林海。这样矛盾的想法让她短暂地迷失在复杂的感情里,却也让 她对两座城的区别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下了高铁,然后换乘上挤挤攘攘的公交,在摇摇欲坠的状态下她努力保持平衡,却还是会被身边人带上来的早餐香气熏得一阵恶心,公交车仍然沉稳地在人们的抱怨中前进,越过一座桥又越过一条马路,直到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排红房子。她知道,那是她母亲的家,或者说,她的家。只不过这个家的存在和她现在的站立状态一样,是摇摇欲坠的。她扭过头不去看那个家,不知怎的想起今天早上似乎忘了喂小宝奶。
母亲的乖戾和古怪是在父亲去世后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愿意被调到自己的家乡工作的原因,她现在只记得父亲模糊的样貌了,大概长了胡子,大概带着眼镜,大概理着寸头,所有的想法都要加一个大概的假设,这让她感到悲哀。父亲变成一个符号的同时,母亲又变得过于清晰。两个月前母亲从养老院逃回家中,手上拿着一个落满尘埃的相册,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状,母亲头发蓬乱,满脸憔悴地来到她的单位,她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是恐惧大于惊讶的——母亲与她从来不亲近,而这突然的出现又无端地给她增加了丢脸的负担,她把母亲领进自己的办公室,接过母亲手上的相册,然后就是沉默,令人的窒息沉默,沉默让她开始观察母亲脸上每一根皱纹的走向,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翻了翻手上的相册,普普通通的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只不过主角都是母亲,呲牙笑着,每张照片都笑得一样灿烂。她通过这些照片和母亲的突然到访加深了对母亲的印象,并把母亲从养老院接了出来——并不是她想,只是因为养老院再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性格乖张的老太太了。
养老院的护士告诉她,母亲特别喜欢翻看那本相册,每天早上看晚上看,半夜到被子里偷着看,养老院的人都很奇怪,都想看看那相册里有什么,可一旦有人接近那个相册,母亲就像发了狂,不让别人碰,几个年轻的小护士被她吓得够呛。但母亲为什么突然把这样一个珍贵的相册给她呢?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家里有了奖证,或者重要的证书,相册,母亲都爱惜得像什么似的,碰也不让别人碰。她有时就因为戳了一下那些脆薄的纸片和厚丝绒的封面就会挨打。她觉得自己没资格拿这个相册,因为母亲过去的严苛,也因为一些不想承担这份沉甸甸寄托的无奈。
那天之后母亲回到了老屋,那天之后她就再没去见母亲,哪怕有的时候已经经过家门口。她不喜欢母亲有很多理由,很多都来自幼时记忆,她只记得母亲经常用一根又扁又细的竹棍抽她,每抽一次还要骂一句,后来她长大了,竹棍也终于抽断了,骂的功用就占了大头。母亲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反派角色,因此她很少和母亲交流,她无聊的时候也会去翻翻那本相册,封面是绿皮的,照片是泛黄的,厚厚的一本,她从未见过母亲像相册上那样神采飞扬。她印象最深的一幅照片是母亲站在一节绿皮火车前,两个羊角辫灿烂地舒展着,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幸福这个词她还没想过用到母亲身上。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永远都板着脸,总是对生活不太满意的样子。父亲则是那个和事佬,好好先生,什么都顺着母亲,她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父亲走后她和母亲的隔阂更深,没了父亲这座桥,火药味十足。可今天看到了这个相册,她才意识到母亲原来不是一直都是母亲,她也有过青春和欢乐。
佝偻着背的母亲,满脸皱纹的母亲,再往前推,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母亲,严厉的母亲,再往前呢,她看见母亲在少女的年华里直着背,穿着格子裙,像一株亭亭的荷花,她突然感慨了,她甚至还能看见母亲的母亲,她的外婆年老时的模样,似乎比她记忆中要年轻。但是,那个绿皮火车前的母亲一直占据她的脑海,她想绿皮火车或许和高铁是一样的,都是一种交通工具,都载着无数人的梦想和无奈驶向远方。
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又回到z城,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那个相册放好,因为她担心小宝会把相册抓坏,七点半丈夫做好饭,她在满桌丰盛的菜肴前却提不起胃口,也许是因为劳累,也许是因为母亲,小宝倒是胃口很好,吃了一些鸡蛋羹。睡觉前她又拿起那个相册,细细翻看下她发现母亲在绿皮火车前照了很多照片,还有一些在绿皮火车前的合影,有和女生的,也有一张和男生的,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张照片上,母亲笑得比任何一张照片都要灿烂,眼睛眯成了缝,,男生一只手搭在母亲身上,另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似乎是两个人要一起去远行。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男生不是父亲,母亲和他是什么关系?朋友?恋人?她感觉好奇,这个男生就只出现在了这一张照片里,其余的照片都是查无此人。
第二天她又去上班,这次路过母亲家她犹豫了一下,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去看看母亲,她下了车——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想,今天她来的很早,她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走近了那栋水泥的灰色小楼,上面用窗棂分出了几个小格子,母亲就住在其中一个格子里,她过去是羡慕母亲的,吃公家粮住公家房,多么幸福。现在她过上这种日子却逐渐觉得无趣了,她想,也许人都是贱的,得到了却不珍惜。她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一阵风吃过,把她弄得身上激灵一下,她的手指就放在那个落了灰的按钮上,可怎么也没有力气按下去。
她最终还是按了下去,一阵嘶哑的铃儿响叮当旋律过后,传来母亲苍老的声音:谁啊?她说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头沉默了一会,然后夸叽一声门开了,她走进那间灰扑扑的大楼,爬上台阶,她敏锐地注意到她扶着的扶手早已油光锃亮,发出枣红色的光泽。她知道母亲一定爬楼梯爬了千千万万次,连同楼下住着的几户老人一起,把木制扶手抛光,打磨,最后成了这副模样。她进了虚掩着的房门,母亲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沙发也看上去很老了,整间屋子里散发着老气,年老的岁月味灌进她的鼻腔,让她喘不过气。
自父亲去世后,她只来见过几次母亲,她想她是不孝顺的,可她一旦看见母亲的脸——就像现在这样——一张沟壑纵横,干瘪瘦削的老脸,她就心里一阵哆嗦,倒不是说她有多厌恶,确切的来说,是恐惧。那些沟坎里似乎在诉说母亲的责怪。她们母女二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她把目光挪开,母亲没有,母亲还是那个姿势,看着她。
她在母亲家里胡乱打扫了下卫生,随手翻了翻这几日母亲订的报纸就打算离开。她刚要走,门铃又响了,她一愣,母亲倒是很淡定地走过去,拿起对讲机,用大而粗哑的嗓音回应着按门铃的人:我家小妮来了,你下次来吧!她愣愣地看着母亲放下对讲机,从容地躺回沙发,眼睛却还是看着她。我也要走了,她说,母亲的脸上露出失望,走啦?母亲问,她点点头,逃似的离开了母亲家。
她到了楼下,看见一个老人的背影正在眼前。她猜测是刚刚按门铃的人,叫住了他。叔叔,您来找谁?老人看她一眼,迟疑了一下,努力蠕动着自己干瘪的嘴唇:我找五楼的赵美芝!他说,嗓门很大,生怕她听不见。赵美芝就是母亲的名字,她点点头,赵美芝是我妈,她说,老人一愣 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拿出一包饼干。给你妈妈带的,他说,你妈妈最爱吃这个。她接过饼干,说了谢谢您,老头摆摆手,一步一颤地走了。她看看饼干袋子,是一款很老的品牌,估计比她年龄都要大。母亲这是干嘛?夕阳恋呢?她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有再去母亲家,这件事也很快淡忘了。阳春面的滋味她天天尝,赶车的日子也天天延续,她早就忙得麻木,哪有心思去细想。只是一天她回家的时候,看见小宝正在玩那个相册。她慌忙跑上去,小宝手中早就有了一张撕成两半的照片,她夺过,血液都凝固了,正是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的那张,现在母亲的笑脸被撕成了两瓣,她着急忙慌地打着小宝的屁股,小宝哇哇哭着,丈夫也走了过来,抱起小宝,安慰她。她也有些崩溃,把相册收起后她把那两半照片揣在口袋里——她怕母亲伤心,想找一个地方修复照片。
她跑遍了z城的所有照相馆 可撕成两半的照片是修复不了的。她于是又跑到l城,但l城也没有。她几次去了母亲家门口,想把相册还给母亲,然后像小学生那样承认错误,就像小时候那样。母亲会骂她吗?她想会的,因此她从不敢进那栋灰色小楼的门。
后来她和那个老头又相遇了,就在她在母亲门口犹豫的一天傍晚。那天的暮色沉沉地染红了天地,老头热情地邀请她进那栋小楼,可她摇手拒绝,老头疑惑地看着她,你似乎不想进家门?他说。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并把那撕成两半的照片给他看。老头看着那撕成两半的老照片,手不住的发抖,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头的表情,老头的眼窝逐渐湿润了,她意识到什么,她也意料到了老头即将要说的话——
这照片上是,是我和你妈妈。我没想到她现在还留着这张照片。老头说,带着有些滑稽的哭腔。她心里像塞了一包棉花,涨涨地疼,她红了脸,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老头说没事,难为你妈妈还留着。老头提出要看看其他照片,她给了,老头看着相册又哭又笑。这是周芳 这是李大强,这是…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从他的话语里,她可以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
三十年前,母亲走出村子去外地打工,坐的是绿皮火车。同村有个和母亲互相爱慕的小伙子,也和母亲去了外地,合影就是那个时候照的。由于母亲做的是倒卖生意,需要经常去另一个城市进货,因此他们两人整天在两地之间坐火车跑来跑去。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姑娘小伙子成了老头老太,小姑娘也阴差阳错嫁了别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只是最近,那个同村的小伙子,也就是眼前的老头才得知了母亲的住址。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和美芝一起过日子。老头说,湿漉漉的眼眶里满是遗憾。
她猛地明白,母亲也曾是一个实践着“双城记”的女人,而且这两座城间很可能存在者着除劳累和金钱外更重要的东西——爱情。她默默地拿过相册,和老头一起上楼,按响了门铃。
门打开的那一刻,露出了母亲惊讶的脸,她把相册给母亲,老头把撕成两半的照片给母亲。母亲看看撕成两半的照片,又看看那册曾经落满灰尘的相册,平淡的表情里终于也有了波澜。
你…来看我啦?母亲轻轻地对她说。
来了。她说,一只手搭上母亲的手,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她想说她知道了,知道了绿皮火车驶向梦想的轰隆声,知道了两座城间包含的爱意,也知道了她所以为的夕阳恋,其实是恋人的久别重逢。
走出母亲家,她又向高铁站奔去,她要赶上最晚的那班车,她要回家看看小宝是不是还委委屈屈地撅着嘴,丈夫是不是又做了一桌子好菜。
上车后看着窗外夜幕将至的景色,她想——
也许,爱上两座城也不那么难。
她把那个落满灰尘的相册擦拭干净,轻轻地放在油纸包里,就像安放一个曾经闪亮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