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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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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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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个太阳

             一

 一九八五年夏天,他从东北返乡,坐在沈阳直达北京的列车上。出差三个月,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如释重负,匆忙购了车票,只身登上希望的列车返乡。

 他归心似箭,而绿皮火车却不紧不慢,“咣咣当当”按部就班,一站一站地挪动。出了山海关,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美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也变得生动起来,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车到秦皇岛,他去厕所方便。完毕出来,忽然有个青年女子,急急忙忙央求:“同志,您能给我看下厕所门吗?”因为人多拥挤,如厕的人来来往往,厕所门开关早已形同虚设。

 “可以”话音刚落,女子已径直钻入其中。看来,她早已内急多时。不多时,她推门而出,看着旁边把门的韩绍华,感激地说:“谢谢您!”

 “不谢,没事”韩绍华一边客气,一边仔细观察女子。

 青年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眉清目秀,青春亮丽。苹果脸,飞雁眉;弯月唇,杏仁眼。两只会说话的细眼睛,一闪一闪,亲切而友善。

 “你是哪里人?”

 “晋原市”

 “我也是”

 “你从哪过来的?”

 “从东北沈阳”

 “我也是沈阳坐的车”

 “你也出差?”

 “我是单位派来学习的”

 他俩在过道上一言一语扯开了话题。渐渐的,他被她吸引。她率直纯粹,温文尔雅又不失睿智。她善于交谈,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两只雁眉上下扇动,两只眼睛真诚亮丽,苹果脸始终像盛开的美丽花朵。瞬时,他的内心泛起异样的情愫,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子,顿时,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而女子却神色自然,依然热情似火,侃侃而谈。

 不觉间,列车到达终点。他依依不舍,用颤抖的声音问她联系方式,她慷慨地从随身小包里取出一张便笺,用纤纤素手迅速写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如获至宝,赶紧装入内衣口袋。

 终于,他与她挥手道别。她匆匆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渐渐远去。他久久地注视着,只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深处。他长长嘘了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切美丽而紧张的梦幻,心情愉悦又怅然若失。

 韩绍华返回晋原市,又扎入繁忙的工作中。

 有天下午,他想借本汉语言文学课本,同宿舍的同事吕东方说找他朋友借吧。于是,他们从晋原纺织厂向晋原针织厂走去。

 吕东方,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鼻直脸方,深沉而䜭智。他迈着两条修长的大腿,健步如飞,走在前面。韩绍华紧随其后。韩绍华,中等个子,体质健壮;黑溜溜的小背头,毛茸茸的八字胡,俨然一副高仓健的形象。不一会,他俩就穿过马路,走进晋原针织厂大门。

 四月的季节,是人间最美的季节。偌大的厂区,高高低低的柳树,垂挂着条条嫩绿的枝条;稀稀疏疏的丁香树,已吐出零零星星鼓鼓的花蕾;马路旁,花池里,牵牛花、蒲公英花以及不知名的小花,不知何时已悄悄地开放。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两排青灰色的生产车间,西边是几排库房和机修车间,以及汽车队、调度室。他俩拐向大门东边。这是一排东西走向红瓦红墙的办公室。排房门口,是青砖铺就的简易小路,小路旁的花坛里点缀着几簇刺玫瑰花和海棠花,紫色粉色交相辉映,给这个僻静的厂区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这时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爽朗的笑声一直飘逸在空旷宁静的厂区大院里。推门而入,双方竟不由自主地楞住了。

 “是你?”韩邵华和李丽君俩人同时异口同声地惊讶。

 “真巧,又碰到了你”李丽君旋即问好,大大方方地让座。

 “你们认识?”与李丽君正在屋里交谈的是韩绍华的同事黄美玲,她云里雾里,满脸的不解。

 “是呀,我们是老朋友了!”说着,李丽君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自己就先笑了,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你们怎么会认识?”黄美玲追根溯源。

 韩绍华简单说了一下经过,李丽君不时补充,俩人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列车上。

 “小君,你这个死丫头,真败兴!”黄美玲听完他们的故事,扭过脸,怔怔地盯着李丽君,哂笑她。

 “讨厌!”李丽君捶了一拳黄美玲,顿时羞红了粉脸。

 “我也是没办法,急中生智呀!”接着,她自我解嘲,低头着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原来,她也有害羞的时候?韩绍华突然发现了她的另一面。那个大方开朗的女子,加入了温文尔雅的形象,顿时在他的心中组合,构画出一幅甜美、动人的图画。

 “他想借本书”吕东方不失时机地插上了话。

 “什么书?”

 “《外国文学简编》"

 “噢!是这样”她板着由红泛白的苹果脸,转身寻找。很快就拿出来一本十六开书本,递到吕东方手上。吕东方转身交给了韩绍华。

 返回宿舍的路上,韩绍华仍然心绪难宁。他的心情宛如初升的太阳,激情澎湃,充满了无限的遐想。甚至,一路上吕东方喋喋不休的絮叨,也没听进几句。

 “你未曾见过我,

 我未曾见过你,

 年轻的朋友一见面哪,

 情投意又合。

 你不用介绍你,

 我不用介绍我,

 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呀,

 比什么都快乐。

 溜溜的她哟,

 她哟我哟,

 心儿一个嘿嘿嘿……”  不知何处正播放流行歌曲《溜溜的她》,他的心也伴随着悠扬的音乐纵情飞翔。

              二

 技术科办公室,同事们正热烈地讨论《人生》的话题。

 其时,路遥的小说《人生》暴红,刊登在《收获》杂志上。黄美玲正津津有味地讲解。黄美玲,瘦小身材,清癯的V字脸上,点缀着一双灵动的鸽子眼。她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性格开朗,精明老练。她是办公室的润滑剂,开心果。这不,她正叙述高加林走后门当老师被人告发,败兴归乡的那一段。

 她口若悬河,吐字清晰,正有条不紊地复述原著,不时插入她的看法。办公桌对面的张津英停下手中的工作,也扬起头直视着黄美玲,满脸微笑地聆听故事。说到感概处,她也用地道的津腔一字一板地评论几句。张津兰,祖籍天津,当年因上山下乡远到晋省插队,下嫁《汾源》杂志社的一个画家,留在了晋原市。

 黄美玲,说话伶牙俐齿,却也心地善良,正直果敢。她嫉恶如仇,一边愤愤不平地谴责高加林的言行举止,一边又痛恨刘巧珍的鬼迷心窍!

 “就是嘛!”旁边的周祖成拖着长长的乡音普通话,也不时蜻蜓点水般地发表一些观点。周祖成,晋榆纺织技校毕业,一九八0年分配到这里工作。由于他好学上进,能说会道,从车间选拨到技术科工作。他身材高大,肤白貌美,细眉细眼。他言行自负,常常用高傲的眼神一边瞟对方,一边舞动翘起的小指,用尖尖的细嗓门评头论足,令人敬而远之。

 另一张办公桌上,韩绍华正埋头整理资料。他刚刚大专毕业,正在熟悉工作和周围环境。他对面是白世仁,与韩绍华同学,一起分到了技术科工作。一九七八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毕业后已回乡参加生产劳动的许多往届生也参加了高考,所以,虽说是同学年龄却比韩绍华大五岁!白世仁很有社会经验,他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抬起深遂的两只大眼睛,绷着黄里透黑的小方脸,认真聆听。

 “巧珍早该看出来了。真是个笨蛋!”张津兰一边戏笑,一边在统计表上填数字。

 “那家伙隐藏的深,不好发现。真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黄美玲愤愤不平。

 “那是社会造成的,也不能全怪高加林。高加林也是一个积极上进的青年嘛!”周祖成用带有乡音的普通话,发表不同看法。

 他们仨人在办公室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人生》。韩绍华无暇倾听,因为晚上还要去夜校上课。夜校在市区,他得搭上厂里最后一班接送车。终于,他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少年时的韩绍华就是个书迷。因为家里有藏书,耳闻目染就爱上了读书。《水浒传》、《武松传》、《烈火金刚》,还有《林海雪原》、《新儿女英雄传》等等。有隐晦难懂的古典文学,也有精华荟萃的当代文学。大部分是父辈传承,少部分辗转借来的。那时,社会上大搞文化革命,功课不多,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看“闲书”上。一有空闲就扎入书堆,只看得昏天黑地,如醉如痴。所以,他在大学虽然学的是机械专业,却仍然爱好着文学,每天坚持写日记,练习写作。这不,他晋升本科学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学专业。

 他出身在县城一个干部家庭。父亲是县石油公司经理,母亲是县中学老师。高中毕业后,正赶上“上山下乡”的革命运动,于是,他响应国家号召,到省城附近的南郊插队。本来,他已做好了长期扎根农村的准备,谁知,刚刚过了一年,他就幸运地赶上了一个崭新的新时代: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于是,他重新捡起书本,并且高考成功,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幸运儿!

 电大的夜校设在省团委的礼堂里。白天,这里是召开大会或者放映电影的地方,夜晚这里便成了社会青年“进修”补课的地方。座位是阶梯式的,由几排铁制的连椅座组成。顺着几十米斜坡,一行一行从礼堂门口向最低处的主席台延伸。 韩绍华匆匆走进礼堂,找个靠前的位置坐下。讲课的老师不是师大的教授,就是师大的讲师。他们讲课的风格各有千秋。有的吐字清晰,抑扬顿挫,有条不紊;有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声情并荗;有的字酌句琢,一丝不苟。准备讲《外国文学简编》的老师,已坐在讲台上等待上课。等到三三两两的青年学子就坐,开课的时间也到了。 老师放下水杯,马上开讲:“咱们今天讲《巴黎圣母院》,先讲一讲小说梗概。他停顿了一下:“小说的主人公是看门人卡西莫多和美丽善良的艾丝美拉尔达以及阴险恶毒的主教……”,接着,他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来。刚刚还吵杂无序的礼堂顿时安静下来,学员们马上进入了状态。大家一边听,一边急速地在准备好的笔记本上记录。

 讲课的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清瘦的小脸上挂着个大框的高度近视镜,宛如戴着眼镜的孙悟空,令人忍俊不禁。 他语速很快,略带乡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一会儿夸夸而谈,一会儿又一字一板。讲到紧要处,竟不自觉地站起身,连比带划,活灵活现,仿佛他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教室里鸦雀无声。也许是他讲得太精彩,也许是学员们如饥似渴,几百人的大礼堂,只有“沙沙沙”的书写声和他忽高忽听的朗读声响。栩栩如生的主人公,情节跌宕的故事情节深深感染了几百名求知心切的学子。

 电大授课是每周一三五晚七点到九点,周日全天,每月学费二十元。那时,韩绍华的工资只有三十一元伍角,却要花去二十元学费,可见他爱好文学的热情。

 周日的课堂上,韩绍华偶然发现李丽君也在听课。她身着那件咖啡色褂子,蛋黄色长裤,坐在他前面。她一会儿扬脸倾听,一会又埋头抄写,温文尔雅而又超凡脱俗。

 韩绍华性格沉稳,慢条斯理;言语不多,却掷地有声。话匣子打开,也是有说有笑,有板又眼,时不时还造出些幽默的“新词汇”。光溜的小背头,铮亮的红皮鞋是他的标配。课后,他没有与李丽君打招呼,只是远远地观察,暗暗地留恋。

 过了三个月,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因为体制改革的需要,针织厂与纺织厂要合并为一个大厂。不久,两个厂就正式并为一个单位。这样,韩绍华与李丽君交往的机会增多了。

 李丽君是原厂的团支部书记,合并后继续担任新厂的团委书记。韩绍华是机关团支部书记,相处自然开始。

 李丽君,不仅端庄美丽,而且爱说爱笑,言行举止,大方文雅。她性格外向,不论厂级领导,还是一般职工,一视同仁,不亢不卑,相处融洽。她热爱团委这个集体,始终热情似火,工作起来风风火火,积极主动,总能在生产为主的大环境中找到工作的落角点,大展身手。这不,合并不久,她就找到了韩绍华。

 “小韩,咱们把大门口的版报栏更换一下吧?”,她仰着头,笑意盈盈直视着韩绍华。

 “行吧”韩绍华没有思想准备,含糊应付着。

 “你组织一下机关的团员,明天就干!”

 “嗯---”,没想到她说干就干,他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你看,这样安排,版报左面布置生产简讯和时势新闻,右边安排生活或文学方面的知识……”,她胸有成竹,滔滔不绝地讲开了。第二天,他们就在厂区大门口的宣传栏上忙起来。韩绍华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组织这样的大型活动。身边,不时穿过三三两两匆匆上班的工人,科室间交叉办事的干部,好奇的驻足观看,热心的还凑过来指指点点,弄得韩绍华精神紧张,手忙脚乱。

 李丽君全然没注意这些细节,她全身心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了。她踩着一把木制的黄色椅子,身子探在版报墙上,用彩色的粉笔一笔一划地书写文字,装点版花;一会儿又退后几步,远远地观察一下版面的整体效果。不时还询问旁边的韩绍华:“小韩,这样行不行?”,仿佛在建造一个宏伟而壮丽的伟大工程。

 后来,他们组织青年团员们展开诸多的活动。组织学雷锋活动日,打扫厂区的卫生,去食堂帮厨;活跃青年生活,举办游泳、书法等各种文艺比赛;组织青年郊游,增进感情,开阔视野。她总能找一些青年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把团委的工作搞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

 晚上,单身公寓的单人宿舍,韩绍华打开书本,照例看书补课。窗外,夜色已笼罩茫茫的野外,厂区疏疏散散的灯光映照在附近隐隐约约的柳树上,和远处村庄零零星星的房舍。万籁俱寂,只有他插在玻璃瓶中的丁香花,悠悠地散发出缕缕的清香,伴着他在书海里畅游!

偶尔,心头会突然飘过李丽君矫健的身影,浮现她激情澎湃的演讲,听到银玲般的朗笑,且久久萦绕。顿时,他心头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传遍身心。

 “年轻的女郎……”,他突然冒出一句郭沫若的诗句,情不自禁地走近写字台,伏案急书: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有一次,李丽君欲请教他一些电大课程方面的问题,约好在单身公寓见面。

 夜晚,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两个青春焕发的青年人,怀着求知若渴的愿望,聚在斗室共同探讨文学方面的课题。《汉语言文学》共有十五门课程,她已考完十三门,只剩两门了。一门是抽象空洞的《形式逻辑》,一门是佶屈聱牙的《古代汉语》。而韩绍华这两门课却学得融会贯通,得心应手。他终于找到了发挥的机会,于是,他满怀激情,倾其所有。

 共同的追求,相近的经历,把一对年轻人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这时,韩绍华满脑子只是文学和未来,无暇他顾。只是在李丽君离开后,他才会胡思乱想,惆然所失。

 有一天晚上,在单身宿舍学习时,他俩进行了一次亲密的交流。

 “小韩,你有对象了吗?”正在埋头抄笔记的她,突然发问。

 “没有。”他没料到她会提这样敏感的话题,心儿顿时“咚咚咚”地跳起来,红了脸面。

 “噢-”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埋头继续抄笔记。片刻的沉默。

 “我有个高中同学,总来找我,可我看不上他。”,她抬起头,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他粘粘糊糊,没点男子汉气概,他小时候发烧还留了个耳背的毛病。”

 “就是咱们那天一起听课的那位?”他用颤抖的声音求证。那个男同学,壮实的身材,高高的个子,一说话满脸都是媚笑。

 “是的。我们是高中同学。他老找我,可是我没那个意思!”她平静地解释着,好像说别人的事。

 “小伙子不错呀!”韩绍华毫无痛痒地说了一句。在电大的课堂上,韩绍华见过小伙子,热心随和,也很健谈。从他口中得知,当时他们一起上高中,李丽君是班长,他是学习委员。

 “你知道什么呀!”她嗔怪他。

 屋里静悄悄的,时间仿佛瞬间凝固。窗台上的吊兰潇洒地垂下长长的绿辫,辫上已开出白色的小花,幸福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紫罗兰刚刚生长出嫩的手臂,似乎要拥抱这世间的美丽;插在玻璃瓶中的丁香花,正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咳--,发什么愣?”她抬起率直而纯真的脸,仿佛十五的圆月。

 “真的不错。”

 “是吗?”她不屑一顾。

 “同学,同乡,人家还是干部子弟!”他一口气说了他许多长处。

 “算了吧。我见过!”她平淡地一笑。

 “那我……就不懂了。”

 “真笨!”

 干嘛呛人?他想。

 “哎-,你怎不说话了?”她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啥。”他悄悄嘘了一口气,释放紧张的神经。

 “学习,工作,家庭,什么不能说呢!”

 通过陆陆续续的交流,彼此了解了各自的一些情况。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在省科委工作的爸爸和市人事局上班的妈妈。她从晋原师专毕业,比韩绍华早一年参加工作。

 他俩一边紧张地复习,一边互吐衷肠暗暗爱慕。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到很晚。

 送走李丽君,楼外已是夜色阑珊,万簌俱寂。他站在温馨而浪漫的春夜里,看着她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

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站了一个世纪。

              三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 ,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

 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美好的日子在汩汩地流动,美好的未来在亲切地召唤。生活就像歌儿《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样,处处充满阳光和希望。

 不曾想,一个小小的误会,引发了一场变故。

 事情是由郭巧梅引起的。郭巧梅是韩绍华的大学同学,但不在一个班级,彼此鲜有交往,仅仅认识而已。有一次,她顺路造访韩绍华,一来二去,竟跟韩绍华熟悉了。每到周末,她总来找他,不是借书就是借自行车,或者就是聊天。

 郭巧梅,迷人的鹅蛋脸,会笑的小眼睛;长发飘逸,着装新髦,浑身焕发着青春的魅力。不过,在韩绍华的心里,她仅仅是同学而己,在他的心中,早已有个“她”了。但是,郭巧梅却越来越有那个“意思”了。办公室的周祖成,就悄悄地向他打探过:“那是你的对象?”

 “不是。是我同学。”他赶紧解释。

 “那为啥总来找你?”不相信的眼光。

 “她家离这里远,借自行车回家。”

 “不是吧?”周祖成用夹杂乡音的普通话,拖着长长的声调质疑。

 “真的是同学。”他红着脸,急急地说。

 “不相信。找对象就找对象吧,还藏着掖着!”周祖成一摆手,扫兴地回到他办公桌,继续工作。

 他长长吁了口气。唉!真是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李丽君也知道了此事。

 “你有个女同学常找你?”有一次,他们组织青年团员到公园划船,她就小心翼翼地问他。

 “是”

 “听说你们搞对象?”似乎漫不经心。

 “没有的事!”他一口否认。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真没有。她是顺路进来一下”,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个正值妙龄的未婚男女,常常相会,不是搞对象又是干什么呢?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噢……”李丽君说着,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自此,他们不论是一起工作,还是路上相遇,心里都圪圪塔塔的,仿佛吞了半生馒头。

 “郭巧梅呀,郭巧梅,你害得我好苦!”韩绍华一边埋怨郭巧梅,一边又暗暗责怪李丽君:“这怎么可能呢!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不解我吗!”

 他百口莫辩,有苦难言。他既不能明确拒绝郭巧梅的造访,又不愿折眉弯腰委曲求全,所以,始终没捅破这层薄纸。

 见他愁眉苦脸,萎靡不振,老成世故的白世仁,曾板着黑黄的小方脸,一本正经地劝他:“为什么不去解释一下呢?”

 “解释什么,越描越黑!况且我也张不了口”

 “啊--,扭扭捏捏的,还不好意思呢。大小伙子还怕个大姑娘?!”白世仁不由地哂笑。终于,他没有迈出勇敢的脚步,追逐那理想的爱情。

 渐渐的,她对他似乎冷淡了。工作例行公事,见面也是点点头。更糟糕的是,听说李丽君与一个部队的小伙子谈恋爱了。

 情绪低落的韩绍华,苦闷不已,急想找人倾诉一下。于是,他想起了周祖成。

 这时,周祖成已从单身公寓搬住在职工家属区,一套简易的平房里。

 屋外,已是夜色阑珊,而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周祖成正坐在台灯前,伏案学习。

 这时的周祖成已经是技术科科长了。一是因为他勤奋好学,二是他善于察言观色,虚以委蛇,深得领导赏识。

 当然,此事也有契机。生产车间有个技术难题:纺织机老旧,废品率居高不下。这个难题一直困扰着晋原纺织厂的领导和技术科的老工程师。周祖成不辞辛苦,上图书馆查资料,下车间观察;动用各种关系,拜行业专家,访权威人士,通过增加了一个小小的“托台”,便解决了这个问题,成品率大幅提高,废品率大幅降低。因此,晋原纺织厂连年获得晋原工业局的表彰和奖励,厂长董和平也屡屡受到上级领导好评。于是,顺理成章把周祖成提拔成技术科长了。自然,他的待遇也升格了,由单身公寓搬到了职工家属区。一是享受正科待遇,二是给他成家立业做好准备。

 “你来了?坐吧!”周祖成站起身,热情洋溢着地招呼他。

 “你看什么书?”

 “看《财务会计》。”他轻描淡写地说。

 韩绍华心里就是一惊:什么?财务会计?

 “看那干么?”

 “这你就不懂了!”周祖成用他惯用的自负神态,批评他。“财务是一个单位的经济命门,形势的发展越来越依重于财务,不学点经济知识,能行吗?!”他板着脸,一字一板地说起来。看来,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最近黄师傅要调走了,张津兰师傅也在活动。你知道不知道?”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哦……”,韩绍华一愣,心情随之沉甸甸的。恋情的变化,同事的别离,像深秋的凄风苦雨,浇得他心灰意冷。

 “哎--你怎么了”,周祖成咤异地问。

 “没怎!”

 “你对象搞得怎样?”

 “哪有对象?”

 “别装蒜了。谁不知道你跟同学搞对象!”他不屑一顾。 “听说吕东方跟李丽君也在搞。”

 “是--?”,这次轮到韩绍华诧异了。没想到,吕东方在追李丽君。

 “不过,好像李丽君对他没那个意思。”

 韩绍华长长地嘘了口气,心里酸酸的。吕东方的条件可比他强多了。父母是省城居民,均是大型国企工作的干部。弟兄三个也都在省城工作。虽然自己是响当当的大学生,可终竟是小县城的市民,比起吕东方,还是相形见绌,小巫见大巫。

 看来,他还不知道李丽君与部队小伙子搞对象的事。匆忙敷衍了几句,韩绍华便告辞了。

 过了三个月,黄美玲跟张津兰先后都调走了。黄美玲调到了晋省公安厅,张津兰回到了天津老家。

 又过了半年,不知不觉已到了晚秋。夏日葱绿的杨柳叶渐渐变黄、飘落,野外的花草树木在严霜中也开始枯萎了,清凉的秋风吹得天昏地暗,满目枯黄。

 有一天,他听到了李丽君要结婚的风声,他还将信将疑。直到收到她正式的邀请函,他才如梦初醒。他一边顿足捶胸,一边暗自泪目。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也不可挽回!

“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

一封信要迟来多少天。

两颗心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

才能够彼此完全明了。

你应该会明白我的爱,

虽然我从未向你坦白。

多年以来默默对你,

深切的关怀,

为什么你还不能明白,

不愿放弃你的爱,

这是我长久的期待。

不能保留你的爱,

那是对他无言的伤害,

伤痛的心一片空白……”

 他的心情宛若歌曲《迟来的爱》,充满了无限的哀伤。

                四

 结婚后,李丽君依然活跃在团委书记的岗位上。她一如既往,工作认真负责,待人热心诚恳,与韩绍华相处亦如一般同事,平平淡淡,不远不近。韩绍华却萎靡不振,痛苦和悲伤时时困扰着他。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 熊则肥,食蛙则瘦。 ……”

渐渐地,他萌生了调离此地的念头。

 好在,此时已调入晋原市劳动局工作的白世仁,及时施以援手,他成功地调离了这个伤心之地。

 原来,白世仁有个本家叔叔是晋原市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由于工作关系,与晋原市劳动局安局长来往密切。有一天,白世仁找他调动工作,他便想起安局长有个大姑娘待字闺中,只是比白世仁大三岁,便小心翼翼地询问白世仁。没想到,白世仁一口就答应了这桩婚事。令人费解的是,健康的小伙子却找了个身有颠痫疾病的大姑娘!那是她幼时感冒发烧,由于治疗不及时,留下了终生后遗症。这事,白世仁知道。但他贪慕虚荣,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岳父,将来肯定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便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同学善意地规劝他,他却置若罔闻。“哪里有完美的爱情?那是小说!”,他绷着脸,怱闪着深沉的大眼睛,振振有词:“现实的婚姻,不是追逐灵魂,就是贪图肉体,或者别的目的。比如金钱、权利……”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不久,韩绍华离开红红火火的团委会,惜别了难舍难分的同事,调到晋原钢铁厂宣传部--《钢花点点》杂志社,做“经营”版面的记者兼编辑工作。巧的是,周祖成比早两年也调到了此地,并且荣升为办公室主任了。他白晰的脸上有了些红润,身体也发福了。不过,还是那个曲意逢迎,六亲不认的形象。

 “以后多多关照噢!”趾高气扬,不屑一顾的神情。

 “别寒碜人。您是处级领导啊---”

 “哪里,哪里,还是老同事呗。”言不由衷,难掩内心的骄傲。

 从此,他们又有了交接。韩绍华的工作,是釆集厂里新闻新事。他深入一线,调查了解,客观报道。弘扬先进人物及事迹,鞭挞坏人坏事是他的职责。

 晋原钢铁厂,是本市唯一的大型钢铁企业。它座落在城北的边缘,方圆几万亩,号称“十里钢城”。它的前身是一九三四年阎锡山创办的西北实业公司的分厂,解放后由政府接管,继续为新中国建设服务。偌大的厂区,车间林立,高炉耸立,三四百米的烟筒是这个城市的地标建筑。

 然而,计划经济时代,这个“庞然大物”却连年亏损,入不敷出。自从晋原纺织厂厂长董和平调来该厂任厂长后,它却奇迹般地扭亏为盈,接连受到省市领导表彰,甚至冶金部的奖励,成为这个城市的龙头企业。

 有一次到技术科采访,韩绍华无意中听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咱们申报先进单位的那些数字都是编造的!”张科长悄悄地告诉他。

 “啥?编的?”韩绍华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张科长,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稍有鹰钩的鼻子几乎和脸一般长。俗话说,某人“鼻子真长”,指的就是这类人吧。他特别喜欢打听所谓的“小道消息”,常常钻入犄角旮旯,踮起脚尖,手搭遮阳棚,贴在别人的窗户鹰觑鹘望。由于长时间踮脚,他的裤腰带经常不自主地下溜,于是,他还时不时叉开双腿,努力往上提一提。尔后,用高度近视眼贴近玻璃窗,津津有味地继续窥探。样子很是滑稽。

 “你还不知道,那些数字都是人为捏的。”他向套间外的办公室望了望,把嘴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不可能吧?”韩绍华不相信。谁有这么大的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这么大的假?

 “收入不假,可是成本费用可就有文章做了……”他嘴一撇,悻悻地说。

 “怎么做?”

 “可大可小呗!想盈就做小,想亏就做大点嘛。”

 “还有这事?”韩绍华更惊讶了。

 “你不信?你看---”说着,老张扭身取过一叠报表,摊在面前。

 韩绍华发现,报表上勾勾叉叉,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色符号。

 “这就是他们改动的报表。瞧!成本人为缩减,费用挂着不摊,利润不就有了嘛--。真是胆大包天!”老张怨气冲天:“哪天露了馅,还得跟他们蹲两天监狱!”

 韩绍华惊恐不己。谁能想到搞得轰轰烈烈的钢厂,里面却有弄虚作假造的成份。他又惊又怕,惊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的竟无人知晓,怕的是这事可怎么报道!

 “这是谁的主意?”韩绍华迷惑不解。

 “还能有谁,你们的校友周祖成。”

 “不是吧?一定是财务科瞒报的。”来厂刚刚两年,怎么可能……,他不相信周祖成能有这么大的胆量。

 “厂办报送汇报资料,改动了财务科的报表。不过,他在原厂就是这么干的。要不,怎么能从县团级单位高升到市厅级单位呢!”

 噢!原来如此。

 见他半晌不语,老张急了:“你知道就行了,可不敢乱说,更不敢报道啊!”看老张表情,他是后悔失口,怕捅出乱子。

 韩绍华脑子乱糟糟的,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匆匆告辞。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边是危害工厂声誉的丑闻,一边是涉嫌造假的校友,踌躇不决。最终,职业的使命还是战胜了情感,于是,他连夜撰写《警惕数字中的造假》的文章。他要向主编汇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以便惩治这些弄虚作假,危害钢厂声誉的家伙!

 主编是个老革命,原是晋原日报党委办公室主任,文革时期因抛妻另娶,戴着“生活作风”帽子被下放到工厂改造。大高个,秃脑袋;高大的身驱始终谦恭地弯曲着,白晰的长条脸隐约可见细细的皱纹,虽然才三十多岁,却活像一个早衰的老头。

 一见面,他那眯眯眼、小鼻子、小嘴,以及扬起的下巴并力挤出善意的微笑,真诚而谦卑。他一边听韩绍华叙述,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好好,是是是。”虾米似的身形只是弯了弯,面目仍是波浪不惊。只是不住地点头,侧耳倾听,只到韩绍华无话可说,还是不停地“好好好,是是是”。韩绍华满腔的愤慨犹如重拳击在沙袋,好似苍蝇撞入蜘网,有力无出。

 “王总,我的稿子发不发?”韩绍终于忍不住了,直盯着主编。

 “好好好,我知道了。小韩,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再说吧!”总编还是满脸堆笑,薄薄的两片嘴里发出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

 韩绍华无计可施,只好茫然地告退了。

 过了两天,不见动静;过了两周还不见反馈。他的稿件还是未见发表,也未见审阅。他有点气愤,赶紧找王主编。“我已向领导汇报了,再等等吧,是吧---?”还是一脸谦卑的微笑,和真诚的态度。他有点恼火,但又无处发作。这么大的丑闻,却遮遮掩掩,真义和良知哪里去了,新闻行业的宗旨哪里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苦闷和徬徨之际,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无风之后是惊雷!一天,主编通知他去报社主任那里开会。端坐在木椅上的主任一言不发,两道威严的目光在韩绍华脸上扫来扫去,既不让座也不发话,足足盯了他好半天。

 “你干的好事!”主任终于咆哮了:“乱听乱写,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嗯!”他喘了口气,继续发威:“你想没想你这样做的后果?全厂每个人的奖金,全厂几年积攒的荣誉眼看就被你这样毁于一旦,你知不知道?!”主任连珠炮四,句句紧逼,仿佛晴天霹雳,轰得韩绍华晕头转向,半天缓不过劲。等主任气色稍缓,他也酝酿出了措辞,开始分辨。

 “这是事实呀!技术科张科长亲口说的。”

 “张科长说的也不行!他是故意给咱们抹黑,唯恐天下不乱。知道不知道?嗯!”

 “你不仅不能听,更不该写成报道!从今往后不许再传再写,否则后果自负!”

 主编也在一旁低声下气:“小韩呀,你来咱们单位时间不长,不了解情况。不能人云亦云,乱传乱写啊---,是吧?”一脸的无辜。

 韩绍华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说真话无理,造假的反倒有人给遮遮掩掩,这是什么道理!

 后来几天,他一直垂头丧气,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同事们的侧目的眼神,周祖成不冷不热的话语,更加重了他思想包袱。他跌落在乱麻一样的密网中,不能自拔。

 这时,他还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厂长做出了内部处理决定:要么主动调离,要么降低工资。他更是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他彻夜难眠,神智昏乱,终于神经紊乱,住进了晋省针灸医院。

 晋省针灸医院,座落在城南边缘,晋河东侧的一条主路旁。这里荟聚了全省最优秀的老中医,针灸队伍是从各县市抽调新组成的。张大夫就是从晋南稷县医院调来的县医院院长。他一边给韩绍华治病,一边不时地开导他。

 张大夫,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头银丝梳就的大背头,一袭大白褂罩着直挺的身材。他一边询问病情,一边轻轻地将四指搭在韩绍华小臂上敷脉。然后,从上到下,很熟练地给韩绍华百会、风池、太阳穴、三阴交点了数枚银针。

 “小伙子,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千万不敢钻牛角。什么事都会过去,什么路都可趟过的”临走,他一边收拾针盒,一边关切地叮嘱他。

 韩绍华躺在静静的病房,繁乱的头脑顿时安静下来。这时已近中秋,窗外的泡桐树已开始泛黄,风轻云淡;屋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蚊帐,简洁的木床,令人清心寡欲。张大夫温馨的话语,象一股清风徐徐吹到他柔弱的心底。他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心情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上午,他在走廊里突然看到了吕东方,他正陪着他母亲看病。他俩惊喜交加,热切地问侯,相互询问对方的近况。

 原来,在他调动半年后,吕东方也辞职下海,带着创业的愿望,到广州旅行社打工取经。一年后返回,合伙与朋友开了一个国际旅行社--东方之旅国际旅行社。当时,社会上根本没有旅游概念,人们也没有花钱旅游的观念。大多数人认为:旅行社不合时宜,根本搞不起来!在人们不解和怀疑之中,他却在繁华的省城租了两间房,展开了艰难的“东方之旅”!

 过了几天,李丽君托吕东方捎来一封信。他赶紧打开:小韩,见信后速到晋原人事局找下我妈,有要事找你,关于调动方面的事!!!。三个感叹号,看来很重要!韩绍华仿佛牢底的犯人见到了曙光,萎靡不振的心顿时亮堂了些,第二天赶紧请假去了市人事局。

 李丽君的妈妈,五十岁左右。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炯炯有神;面目亲切和善,又不失睿智。她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让座。然后,又上上下下打量着,令他心慌意乱,手忙脚乱。

 “我早听丽君说起过你,可惜没见过。”她落座后,继续说:“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汾源》杂志社有个空缺岗位,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去?”她仰起与李丽君一样的美丽的脸庞,亲切地注视着他。

 怎么不愿意,我一百个愿意哩!他激动地语无伦次:“我……我愿意!”

 “好。明天我就着手给你联系!”她慢条斯理地说。

 “对了,再问你个事。当初你与丽君为啥分手了?” 她突然提出了这个敏感问题。

 他心里就是一惊:她也知道这事?他极力避开她温柔的目光,嗫嚅地说“她以为我搞对象,不理我了。”

 “丽君其实挺喜欢你。听说你跟同学搞对象,一气之下才匆匆忙忙又找了一个。哎--,这孩子!”

 噢!原来如此!瞬间,往事又浮现眼前,不堪回首。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五

 韩绍华如愿调到了《汾源》杂志社。

 他仿佛获得了新生,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一切都是那么欢喜。风风火火的记者,文质彬彬的编辑,都是那么正直,那么善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为了办好《汾源》杂志,他们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战斗在晋省的各个角落。他虽然比不得文字编辑丶摄影编辑丶图片编辑那些大腕,文字校对的岗位已令他兴奋不已。尤其是单身公寓里新交的那帮同事们,更是他心情愉悦、放飞梦想的开心果。瞧!又说又笑的小李,幽默风趣的小高,还有两个滑稽的“小广西”,组成了一个多彩多姿的“快乐的单身俱乐部”。

 晚上,他们聚在一起。有时打朴克,有时下象棋。一边休闲娱乐,一边说笑打趣。有时,为象棋中的一步错棋争的面红耳赤,有时,又为一把好牌打烂而相互指责,但曲终人散,还是好朋友、好同事。

 周末,他们结帮郊游,去公园划船,去晋湖游泳,业余生活过的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同时,韩绍华没有忘记学习,他又重新捡起电大的课本,温习《文学概论》、《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他要加倍努力,把这几年缺失的东西补起来。

 这不,他买来《说文解字》、《现代汉语大词典》,陆续借来《世说新语》、《古文观止》《山海经》、《诗经》、《尚书》、《唐诗三百首》《宋词精选》,认真阅读,细心揣摩。他也开始写文章,并陆陆续续发表在各类期刊丶杂志上。

 他像《青春万岁》中杨蔷云、李波们那样,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着美好的未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终生爱上了武术。

 有一天,韩绍华正在办公室校对一篇文学来稿。突然,门外闯进来两个陌生男子,一高一低。低个子的,三十岁出头,癯瘦的白脸庞,浓密的黑发;上身白色衬衫,下着蓝色警裤,一对机智、灵动的眼睛不停地闪烁,仿佛《第二次握手》中苏冠兰的形象。另一个,年逾古稀,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宛若《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不同的是,他面目慈祥,态度和蔼,梯形似的方脸上始终挂着善良的微笑。

 “找谁?”韩绍华站起身。

 “我们想发表篇文章”青年男子急忙解开斜挎的黄色的军用书包,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信纸,递到他面前。韩绍华展开信纸,一行“形意拳起落浅论”跃入眼帘。噢--,原来是体育方面的稿件。他粗略浏览了一下,迅速抬起头,问:“你写的?”

 “不,我师傅写的。”他指指旁边一直微笑不语的高大男子。高个子点点头。

 “我们是形意拳车毅斋的弟子,写了点东西,想发表一下”他边说边重新凑进韩绍华桌前。

 “可以,我们有体育版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审核”韩绍华急忙解释。他也是武术爱好者,从小就迷恋岳飞、武松这类英雄人物,可惜纸上谈兵,没有入门契机。眼前这两位,看来是行家里手,要不也不会贸然登门。沉吟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先留下吧,我让编辑审核一下”

 “好好好,谢谢!”青年男子不住地感谢。

 原来,古稀老人是车毅斋嫡传弟子,青年人是老人的徒弟。

 形意拳,是国内三大“内家拳”之一的拳种,始创于民末清初。始祖姬际可,山西运城尊村人,传于山东人曹继武;曹继武传山西人李政,李政传山西祁县人戴龙邦,戴龙邦传河北人李洛能,李传太谷人车毅斋。眼前这位老人,便是车毅斋高足--李发春的弟子。形意拳的发展,有过辉煌的历史,也有过消声匿迹的岁月,曲曲折折,这些痴迷的传承人却一直顽强地坚持到现在,确实不易。

 过了几天,体育部通过了审核,稿件可以发表,准备刊登在体育版面的“心悟体会”专栏里。韩绍华赶紧把这个消息写信通知了青年人。

 从此,他认识了这两位形意拳大师,并且渐渐熟悉了。他喜欢上了这个拳种,并且拜师学艺。

 有一天,韩绍华正在杂志社校稿,周祖成的妻子突然领着孩子闯了进来。韩绍华赶忙让座、倒水,她却连连摆手,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周祖成出事了!”

 “怎么了?”他停住倒水的暖瓶,一脸惊讶。

 “唉--,有人告他贪污”她急急地说。一脸的疲惫和无助。

 “现在他在哪里?”

 “已经让公安厅刑拘了”她长长吁了口气,迷茫的脸色更加苍白。

 “哪怎么办?”

 “我想让你找找黄美玲,想想办法。”

 他因工作关系,近年与黄美玲交往较多,相处也不错。可是,能想什么办法呢?

 “我问问吧,看看他们怎么说。国家有法律法规,公安厅是不会冤枉每个人的”他一边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一边沉思。

 “你一定要帮帮忙,我可没办法了!”她泣不成声,拉住他的手,继续说:“我听说过你们以前有过磨擦,都是他不对!他不该那样对你。看在校友的份上,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她哽咽着,肯求着。

 往事历历在目,他的心隐隐作痛。可是,他还是安慰可怜的女人:“走,我领你去找找她”

 晋省公安厅座落在省城热闹的广场旁边。五层楼房,红墙蓝瓦,庄严肃穆。黄美玲正在办公室埋头工作。

 “黄师傅,忙呢?”韩绍华赶忙打招呼。

 “噢--小韩!”她抬起头,灵动的“鸽子眼”和清秀的“南方脸”立刻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还是那个“蓉儿”!

 落座后,他简明扼要陈述了来意。她扫视了一下周祖成的妻子,回头问他:“现在怎么办?”

 “你是公安系统的,你说怎办好?”

 “我先打问一下吧。如果是原则问题,谁也不好办。如果证据不足,或者莫须其有,还可一试”她心平气和,一字一顿地说。

 韩绍华望了望旁边的周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周妻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忙不迭声:“那就拜托您了,黄师傅!”

 第二天,黄美玲来到杂志社,郑重其事告诉他,由于周祖成弄虚作假,行贿收贿,致使“南水北调”工程偷工减料,质量不合格,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性质恶劣,影响极大,省政府决定予以严惩,决不姑息!

 噢--,周祖成是在“南水北调”任上出的事!原来,周祖成在钢厂只待了两年,便随厂长董和平一起高升,调到了晋省的“南水北调”指挥部,当起了总工。当时,国家正处在“调整改革、巩固提高”时期,政策多变,制度不严,社会上不正之风蔓延:卖官鬻爵,倒买倒卖,贪污腐化。在任上,他手握重权,说一不二;权钱交易,一字千金。尤其是还包养了两三个年轻漂亮的“小三”,权色交易,损公肥私。由于小三之间争风吃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被人捅出了内幕。据说,他收敛的现金数都数不过来,只好用称称重,堪比大贪官和珅。腐败程度可见一斑。

 他的案件,已被林县检察院提起诉讼,正在进入法院程序。指挥部主任董和平,由于监督不力,领导失责,也被就地免职了。

 听完黄美玲的叙述,韩绍华感概万千。周祖成本是农家子弟,由于子女多,生活困难,从小就被送养他人。后来,全靠他勤奋努力,终于考上中专,参加了工作,并且走入仕途。本来,他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但他经不起社会上不良行为的诱惑,最终锒铛入狱。这是社会的过错还是个人的悲剧?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黄美玲说完周祖成的事,又深有感触地说。

 “那是他。我们可不是”韩绍华急忙分辨。

 “不,一样!有了权有了钱,就烧包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她接着牢骚满腹地说起她的丈夫。

 “比如我家里那位吧,原来上班好好的。自从停薪留职,承包了一个印刷厂,有了点钱,就在外面胡搞。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黄美玲的家庭也出现了婚姻危机。

 “没想到。王师傅那么好的个人,怎么几年就变化这么大?”王师傅是黄美玲的丈夫,韩绍华认识,并且相处要好。

 “那是假像。原来还人模狗样的,你看看现在,整天不回家,说是在外面忙生意,我看是忙情人哩!”

 她喘口气,继续说:“钱倒是挣了两个,可是,连家都不要了。我们吵过闹过,可是不顶用,照样我行我素,我看这个家庭是过不下去了”她叹口气,神色暗然。

 “不至于吧?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转不过弯来。过两天他会醒悟的”韩绍华极力劝解她。

 “不,看样子是一路走到黑了!”她失望至极。原来活灵活现的黄美玲瞬间不复存在。

 唉,人啊人,真是复杂多变!韩绍华心里感叹着:假如我也下海,也会复蹈红尘吗?虽然他没有结婚,体会不到两个人婚姻后的矛盾,可是他也能想象的到。冯梦龙《三言》中的警事给了他诸多的启示。虽然有《宿香厅张浩遇莺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但也有《王娇鸾百年长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天怒人愤的人间悲剧。许许多多的婚姻悲剧,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但都离不开权力和金钱这两个魔鬼的诱惑!

             六

 此时,李丽君已经调到了共青团晋原市委员会工作。 由于形势发展的需要,晋原市通过组织公开考试,补充了一批工作人员,有业务类的,也有公务类,李丽君就是以公务类考试被晋原市团委录用的。由于她品德高尚,立场坚定,又精明能干,积极向上,得到了团委书记的赏识。三年后,经选举,组织部门批准,就走上晋原市团委常务副书记的岗位,分管组织和宣传工作。 她雷厉风行,勇于创新,改革了一系列低效、臃肿制度,重新调整人事安排,积极探索,努力工作,晋原市团委的工作焕发了青春的活力。

 九十年代,正是新旧制度发生激烈碰撞的时期。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双轨并行,姓“资”还是姓“社”不断争论,还在“摸着石头过河”。为了适应快速发展的形势,团市委调整了领导班子,原第一副书记宋书记的岗位由李丽君担任。

 宋副书记,是团市委的元老。早年,他在新疆兵团某基地当兵,转业后分配在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是营级待遇的干部。不几年,又调入团市委,升任第一副书记的工作。一米八的大个子,瘦长的身材;白晰的小方脸,带笑的小细眼。左顾右盼的神态,带着满腹的机灵和世故。他善于察言观色,揣摩领导心理,谨言慎行,左右缝源,很快就取得了领导的信任。

 不过,他思想保守,私心严重,影响了团市委新形势下工作的开展,所以,上级部门通过选举作出了上述调整。不过他仍是副书记,却分管了文体、生活工作。岗位调整后,他不是自我反省,总结得失,反而是倚老卖老,牢骚满腹,严重影响团市委安排的各项工作的进展。

 有一次,李丽君发现,有个培训项目,放在了他大哥举办的培训学校。于是,她找他谈心。

 “宋书记,咱们这个培训项目是扶持待业青年的举措,您把它放哪培训了?”

 “我放到振兴培训学校了,怎么了?”

 “不好吧,宋书记。振兴学校是社会盈利机构,怕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效果不是一样吗?”

 “不。咱们团校就能培训,何必违反原则,自找麻烦。”

 “我已经办了”宋书记手一摊,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纠正为好。”李丽君善意地劝解他。

 “我就放了,看谁能怎么样!”他积压在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一甩袖子,悻悻地走了。

 李丽君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无语。想不到党的高级干部,思想竟堕落到如此程度。改革开放,解放了思想,也带来了“苍蝇”“蚊子”,社会上追名逐利,循私舞弊的不良风气也吹到了纯洁的政府机关。她百思不得其解。是向团委领导汇报呢,还是各负其责,听之任之呢?她犹豫不决。

 正在她烦恼之际,吕东方却突然出现在团委,也给她添乱。

 “丽君,能否帮个忙?”

 “帮什么忙?”

 “介绍点业务。你们团委活动多,如果把活动和旅游项目结合,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好吧?团委是组织、教育广大青年团员的阵地,给他们起模范带头作用。这样一搞,岂不是玷污了这个组织的名声?”她满怀深情,耐心地给这个昔日的老同事解释。

 “这有啥!社会上校企联营办厂,社团办企业的事比比皆是,这有什么奇怪呢?”

 “东方,咱们是老同事了,你要理解我。我在这个位置上,一言一行比较敏感,咱们不能贪图眼前利益而因小失大,造成不好的影响。你说呢?”

 “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来找你。想不到你不仅不帮,还用高调来教育我。算了吧,咱们算白交了!”

 “东方,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身不由己呀。”

 “你身份高了,忘了老朋友了!”

 “你怎么又来了!原来你就是这样,自私自利,鸡肠小肚。总是考虑自己,一点也不考虑别人!”

 “别挖苦我了。帮就帮,不帮就算了!”吕东方气呼呼地一甩手,扭头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丽君气愤填膺,往事又现眼前。在纺织厂工作期间,吕东方曾向她多次表白,她没有答应。那时的吕东方,年轻英俊,高大帅气,又热爱学习,积极上进,她对他印象不错。后来,随着进一步的交往,她才发现,他有致命的缺点:小市民的市侩,偷机钻营的思维,寡情薄意,耍奸弄巧。这令她不能忍受,所以,她最终没有接受他的那份情感,婉拒了他。看来,士别三日还是本性难移啊!

 李丽君百感交集。工作的掣肘,朋友的误解,搅得她心烦意乱,伤感不已。

 机关的工作作风,历来让人垢病: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安逸现状,缺乏创新;推萎扯皮,敷衍了事;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盛行,求真务实、埋头苦干遭难,真所谓“溜钩子走遍天下,老实人寸步难行”。通过五年的机关生涯,李丽君更有切肤之痛。身居此地,如陷囹圄,欲进不能,欲罢不忍,恨铁不成钢!

 她痛定思痛,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辞去了团委的公职!

 她选择了一个民营企业,晋原冶金有限公司。她要在此地大显身手,施展抱负。多年的梦想,就是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少些牵扯,一心做点事业,为社会为国家实实在在做一点贡献。

 晋原冶金有限公司,座落在省城一个废弃的军工厂院内。它主要生产不绣钢无缝管,属于高精端企业。当时,国内生产无缝管企业廖廖无几,国际市场供货紧俏,几无存量。以销订产,先订后产,销路十分看好,可惜技术要求高,产量不多。

 晋原冶金有限公司的老板看中了李丽君的人品和能力,执意邀请她入股,共同开发此项事业。此时,老板已七十多岁,有退隐之意,想在退隐时物色个得力的接班人。

 听到李丽君辞职的消息,韩绍华惊讶之余,匆匆找到了李丽君。

 “你怎么辞职了?”他打量着略有消廋的她,仿佛不认识现在的她。

 “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个环境了!”她招呼他坐下,平静地说。

 “唉-,好不容易熬到这个份上,太可惜了”他满含深情,真诚地说。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做企业顺手,没有你争我斗,扯皮内耗,一门心思搞生产,无牵无挂”她历数了机关的种种弊端,又陈述了自己的抱负。

 听了李丽君的陈述,韩绍华逐渐理解了她的行为,满怀深情地鼓励她,支持她,表示力所能及给予她最大的帮助。

 “你怎么样?”她转移了话题。

 “我还行。白天正常上班,晚上看书写文章。另外,我还拜了个武术师傅,学习车式形意拳,长进还不小”

 “你过得还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吕东方最近怎么样了?”她突然想起了吕东方。

 “吕东方业务搞大了,开了不少连锁店,各地都设有分部,搞得红红火火,声名鹊起”

 “唉,业务是把好手,可惜人不怎么样!”接着,她诉说了他的种种不良品性。

 “听说白世仁闹离婚了?”

 “是的。他喜新厌旧,又在机关胡搞了一个,被妻哥妻弟联手打了一顿,差点出了人命”

 “哦,是吗?这么严重?”

 “他也太不像话了。结婚就知道老婆有病,要不就不结,要不就死心塌地,不能脚踏两只船,东山望见西山高,朝三幕四,忘恩负义!”

“是的。人要讲良心,做事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不能坏了良心!”

 “可惜。原本那么聪明的人,却跌进了家庭的旋涡,影响了未来的前程”

 “有人说黄美玲也离婚了”

 “是。她丈夫鬼迷心窍,又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黄师傅忍无可忍,跟他离婚了,带着孩子单过”

 “唉,想不到几年功夫,同事们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大浪淘沙,世事难料啊”她感叹地说。

 “是啊。这几年形势发展这么快,思想都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别说行动了。真佩服你的勇气!”他由衷地赞叹。

             七

 李丽君走马上任,做了晋原冶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老板则辞去了总经理职务,退居幕后。

 李丽君,仿佛天生就是冲锋陷阵、开创事业的领导人才。她头脑清晰,精力充沛,工作认真,脚踏实地。不几日,晋原冶金有限公司的面貌就发生了质的变化:生产经营红红火火,销售业绩蒸蒸日上。他们的产品不仅满足了国内需求,而且还走出国门,远销到俄罗斯、阿联酋、以色列等地。

 “我们晋省不光是黑、粗、污的城市,我们也有高、精、优的产品;我们晋原人的眼光,不只是盯着我们现在的成绩,止步不前,我们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培养我们企业的人才,企业的文化,企业的未来!”她在全体员工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誓。她要把满腔热忱奉献给企业,把青春的年华奉献给“晋冶”。

 而韩绍华则不遗余力给予她最大的帮助。翻阅图书杂志,发现最新的行业信息;组织同行交流活动,总结经验教训。他们在精神上相互交流、相互鼓励,一如既往,真诚而无私。

  有一天,他正东北地区和杂志社的同事釆风,怱然“嘀嘀”几声,传呼机响了。他从腰带上取下“BB机”,是吕东方发来的短信:“李丽君住院了,在省人民医院”。他吃惊之余,又胡猜乱想:一向精力充沛、健康活泼的人,怎么会生病呢?于是,他请了假,乘机直奔省城。

 在晋省人民医院,他在病房见到了李丽君和她母亲。“什么病?”他急急地询问。

 “没事。急性阑尾炎,小毛病”她赶紧宽慰他,略显疲倦的面容平静而安祥。

 他长长嘘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礼品,坐在她对面。

 “你不是出差了吗?怎么……?”

 “东方说你住院了,我就返回来了”

 “没事的。这个吕东方,大惊小怪!”好像吕东方多此一举。

 “你工作最近还顺利吗?”她微微坐起身,关切地询问。

 “还行。你呢?”

 “老总大力支持,工作顺利。可管理刚刚走入正规,我就……,这身体,真不作主!”

 “别自责了,身体要紧!”这时,坐在她身边的母亲插了话,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阿姨,让您操心了”韩绍华望着体态端庄,满脸慈祥的李丽君母亲,一脸的尊敬。

 “唉……你们既要工作,也要爱惜身体啊。以后的路还很长,没有个好身体是不行的”

 “是啊。我现在每天坚持锻炼,跑步、打拳,精力就是不一样”

 “你还练拳吗?”李丽君好奇地问。

 “是。我已坚持几年了,我还参加了几场比赛,得了不少奖状呢!”

 “真好。我也得锻炼了,要不真抗不住越来越重的工作压力了”她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微笑着说。

 “流传千年的太极、八卦、形意拳,真是国宝。你应该学一学,强身健体,调理五脏”韩绍华谈起武术,眉飞色舞,精神振奋。

 他俩一见面,似乎有永远谈不完的话题。

 “小韩,你个人问题解决了吗?”一直聆听的李丽君母亲,忽然发问。

 “还没。快了”望着真诚而坚毅的李丽君母亲,他敷衍了一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龄不小了,该考虑了!”

 “嗯---”韩绍华一边点头,一边想起了白世仁。白世仁前两天打电话,让他去趟劳动局,说是给他物色了一个对象。

过了几天, 韩绍华便抽空去了一趟晋原市劳动局。

 推开办公室的门,白世仁正襟危坐地等他。他面无表情,一脸的严肃,见他进来,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白世仁,祖籍古城县,高中毕业后赶上“文化革命”,只好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幸运的是,三年后恢复高考,他一举考上了大学。不过,他有点怪异。一头蓬松高隆的黑发,散乱无章,黑黄深沉的小方脸,总是阴郁沉闷、深思远虑的样子。听说他小时母亲早逝,是跟后妈长大的,可能与此经历有关。

 “忙不忙?”韩绍华打破了尴尬。

 “还行吧。”白世仁欠欠身,目无表情。       “近来干什么呢?”  “局长最近安排给我一个新职务,分管内部刊物《晋原劳动报》。”白世仁脸色稍缓 “最近还登了我的几篇文章”,说着,他打开抽屉,取出几张八开版的报纸,递给韩绍华。韩绍华赶紧接铺开,寻找他的署名。

 “这不是!”白世仁自豪地指给他。韩绍华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阅读了一遍。

 “写得不错,有点水平!”一半是恭维,一半是赞叹。

 “是吗?”白世仁眼睛一亮,矜持地说。“不过,离《汾源》杂志的水平还差的远哩。”他掩饰着内心的激动,谦恭地说。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零零碎碎地交流着。突然,他扔给韩绍华一个纸条,韩绍华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神神秘秘地说:“一会给你介绍个对象。她是我们局长的外甥女,你等一下!”说着,他便起身离开了。

 韩绍华赶紧展开纸条:刘丽英,劳动局干事,年龄23岁。他的心开始′“咚咚”的跳。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准备与异性这么见面。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看上我这个小县城的人吗?是个淑女型的,还是时髦型的?”他心里不停地嘀咕,显得局促不安。

 等了好一阵,还不见白世仁的影子,他只好走出屋外,来到大门口。大街上,人来人往。三三两两的行人,南来北往从眼前走过。有喁喁私语的对对恋人,也有形单影只的购菜大妈;有匆匆忙忙提着公文包的干部,也有悠闲逛街的工人。骑车的,步行的,不停地在这个城市旋转。等到躁动的心渐渐平息了些,他返身又回到白世仁的办公室。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白世仁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她今天电大考试,请假了。”他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她是中专毕业的,人也长得漂亮,就是个子小点。不过,她家庭条件不错。她爸是省建总公司的经理,母亲是市妇联的干部……”他顿了顿:“尤其是她姨夫,就是我们劳动局的一把手!”他的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崇拜。

 “怎么样,条件还可以吧!”他见韩绍华不语,又追问了一句。

 “嗯……,”

 “真不错吧?”

 “是不错。”一半是肯定,一半是应敷。     “下班了,去我家坐坐吧。”白世仁意犹未尽,真诚地邀请他。

 “好吧。”韩绍华只好随他走出办公室。

 白世仁,外表寡言少语,波澜不惊,社会经验却不差,懂得忍辱负重,隐忍不发;善于察言观色,迎合领导口味。这不,工作才几年,已经分到单位一套公房。不过,房间布置的却杂乱无章。箩筐脸盆,饭锅鞋袜丢的满家都是。他打开写字台上的白炽灯,斗大的卧室里顿时有了些昏暗的灯光。

 “坐吧,我做点饭”接着,他舀出一瓢大米,倒入电饭锅,又扔入一把黄豆。

 “大米中还放黄豆?”韩绍华第一次见这么做饭,不免有点惊奇。

“一举两得。黄豆有营养,也省的炒菜”他盖上锅盖,轻描淡写地说。

 “生活也太艰苦了吧?”

 “这算个啥,小事。工作进步才是正经!”

 看来,白世仁与妻子分居了,但他不忍追问。

 “绍华,你最近职位提升了没有?”

 “没有,还是老样子”

 “这可不行,一点也不进步”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最近还不错。领导说要给我安排个科长的位置!”

 “是吗,那不错”韩绍华赶忙附和了一句。

 “唉,费了不少劲。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些位置,打破脑袋往里挤呢!”

这时的白世仁,似乎恢复了青年人的朝气,精神瞿烁,满面生光。

 “我是顺其自然,不去强求”韩绍华不屑一顾。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深有感触地说。

 “这么严重?”

 “可不是。这是我十年机关工作的经验之谈。”

 韩绍华不太懂官场的规矩,一时语塞。

 “哎--,周祖成出狱了没?”沉默了一会,白世仁提起了周祖成。

“应该快了。听说判了三年”

 “他是太过张扬,不懂得夹紧些尾巴。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呗!”

 他俩顿时缄默,各想心思。小屋里昏暗的灯光显得更加暗淡,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八

 真是无巧不成书。韩绍华参加晋原民政局组织的贫困户慰问活动,意外地撞见了周祖成。

 那天,他一边专心致志打电话,一边走入电梯。还未站定,忽然闪进一人,恍惚间,好像面熟。仔细一瞧,两人竟同时惊呼:“是你?”

 原来是周祖成!只见他蓬头垢面,神形消瘦,与原来判如两人。只是小眼睛没变,但已暗淡无光。

 “你去哪”?韩绍华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我--,我去楼上申请低保”周祖成显得很尴尬,低低地说。

 “你还吃低保?”

 “噢,没工作了呀!”他两手一摊,显得很无奈。

 “是?”韩绍华有点不相信。因为,同事们都说周祖成收了很多贿赂,据说收的钱数都数不过来,只好用称称重估数。房产也有五六套,城南城北,河西河东到处都有。让人不解的是,那么多钱财,那么多房产,他却哭穷装傻,一家人硬是挤在一间四十多平方米的公产房里生活。夏天,闷热潮湿,蚊蝇横飞;冬天,走风漏气,天寒地冻,不知他图了个啥。这些说法,不知是真是假?

 简短聊了几句,周祖成显得局促不安,匆匆摆手离去。

 唉!人啊人,真是捉摸不透。睡不过三尺,食不过一箪,何苦挖空心思追名逐利?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虎吃天野心大!

 最近,韩绍华萌发了一个心愿,就是做一个扶贫志愿者。这个心愿,是由一次偶然的事情引起的。

 一次,他随县审计局到山区检查扶贫专项资金使用情况,才真正看到了山区贫穷落后的窘境。这里,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沟壑交错,土石裸露,荆棘丛生,满目荒凉。虽然有丰富的煤矿资源,但大多已承包给南方私营主,他们私挖滥釆,大发横财。当地的老百姓,仍旧住着破旧的山洞,身着褴褛的衣裳,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穷苦日子。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并没有吹到这里。羊皮袄、白头巾,还是老农的标准装束;高梁面、山药蛋仍是各家各户的主食。窝窝头,老咸菜,甚至一家人盖一床被子的现象还在延续。令人心酸,令人震惊!

 尤其让人震惊的还有这里的学校,仿佛还是七十年代的样子:穿着开裆裤上学的孩子,不分年龄,不分班级,拥挤在一间破旧的窑洞里一起上课。课桌是砖石搭就的木板,坐椅有自带的小板凳,也有人因陋就简,用烂砖破石代替。窑洞低矮潮湿,墙皮斑驳;纸糊的窗户,寒风凛冽,昏暗不堪。

 孩子们一见他们,仿佛见到了天外来客,处处流露出满脸的惊讶和好奇。他们带来的任何东西,都能引起孩子们的好奇和欣慕:因为分发香蕉、苹果,你多我少,吵闹不止;赠送碳素笔、文具盒,你争我抢,如获至宝。甚至一根铅笔,一张白纸,在孩子们的眼里也视若珍宝,一抢而光。

 韩绍华柔弱的心灵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经过考虑,他就渐渐萌生了扶贫的意愿。

 他计划选择一个山区的村庄,利用周末或者假日时间,给山区的孩子讲授国学文化,首先从教育方面扶贫,让孩子们精神生活富裕起来。那怕有一点点的触动,一丝丝的变化,对他也是一种慰藉。

 二十年后, 晋原纺织厂举办了隆重的四十年厂庆,邀请在省城工作的同志参加。于是,韩绍华、李丽君他们几人,结伴回到了晋原纺织厂。

 四月的郊外,风和日丽,春意盎然。仰望城西,天蓝云白,连绵的群山如黛;辽阔的田野,嫩黄色的杨柳,星星点点的小草,构成一幅恬静、壮美的田园图画。

 回首城东,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热闹非凡;弯弯曲曲的晋河,宛如一条长长的白练,穿过喧嚣的城市,蜿蜒南去。

 一个小时后,晋原纺织厂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这是他们迈向社会的第一站,也是他们激情岁月的见证地;在这里,他们艰苦创业挥洒汗水,追求理想奉献青春,留下了人生永恒的记忆。

隆重的庆祝仪式完毕,就是参观建厂四十年纪念展览。随后韩绍华和李丽君,还一起到技术科、团委办公室看望了昔日的老同事、老领导。最后,他们在大门口黑板报专栏前驻足。

 凝视着这个五彩斑斓的,宛如人生屏幕的板报栏,他们感概万端。过往的岁月,犹在眼前:他们精心布置板报、打扫厂区卫生、到车间学雷锋、组织郊游……,一幕一幕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春景依然如故。垂柳在微微的暖风中披上嫩黄的枝条,海棠花含苞吐蕊,洁白的丁香花正悄悄地绽放,浓郁的花香尽情地飘洒。四月的人间,处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和沁人心脾的芬芳。

 参观过后,他们回到昔日的大礼堂继续座谈。大家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其情戚戚,其意涓涓。

 “吕东方怎么没来?”一位老同事突然悄悄地问李丽君。

 “他去上海了”

 “干什么去了?”

 “去上海的一个旅行社打工去了”

 “他怎么还打工?”

 “他的旅行社垮了,老婆也跟人跑了。”

 原来,吕东方事业兴旺之际,把妻女送到了澳大利亚,女儿上学,妻子陪读。没想到,由于他待人斤斤计较,处事又自作聪明,旅行社终因管理不善,连年亏损,最后倒闭了。

 真是祸不单行,远在澳洲的妻子也与房东日久生情,向他提出离婚。面对现实,吕东方只能望洋兴叹,懊悔不迭。最后,悲愤之余,远走他乡。

韩绍华不由得想起往事。那一年,他去北京出差,吕东方去北京自费旅游,于是,他俩结伴而行。那时,吕东方年轻帅气,豪情万丈。身上仅带着贰佰元路费,竟敢独闯天涯。游览了北京他还不尽兴,又独自去了天津、大连等地,继续追逐他心中的旅游之梦。

 真想不到,如今他竟流落到眼前这个地步。

 “唉,都是《北京人在纽约》惹的祸!没有它,大家也不知道出国这回事。”韩绍华半是调侃,半是感叹。

 “绍华,你现在过的怎样?”白世仁忽闪着两只忧郁的大眼睛,盯着韩绍华问。

 “我还行。我在山区扶贫,丽君也参加了慈善活动。”

 “你们的生活安排的真好!”白世仁拍拍韩绍华的肩膀,由衷地说。

 “你也可以吧。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裙子转,还高就劳动局的就业处处长!”

 “唉--,别敲打我了!”白世仁苦笑着,摆摆手:“过去的社会风气都那样,谁也没法。真不像你们过的充实!”。

 “你也加入我们的扶贫队伍吧”

 “唉,等孩子上完大学再说吧!”白世仁一想到他支离破碎的婚姻,心里隐隐作痛。

 韩绍华不由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黄美玲。

 黄美玲与丈夫分分合合,虽然后来破镜重圆,但是好景不长,丈夫后来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悲痛之余,她办理了内退,随儿子在北京定居了。

 此情此景, 令韩绍华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当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讲解《人生》的黄美玲,与眼前神情恍惚,目光沉郁的黄美玲,突然交织在一起,落差之大,判若两人。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改革开放的四十年岁月,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内心世界也经历了凤凰涅槃般的蜕变。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成功的人,也有沉沦的人;有得过且过随波逐流的人,也有励精图治奋勇前行的人……

 他的心头突然飘过法国大作家雨果《九三年》中的名言:“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抱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不要再有爬行的人类;我要幼虫化成蝴蝶,我要蚯蚓变成活的花朵,而且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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