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像是四处逃窜的连环杀人狂,昨天又有一个流浪汉冻死在了街头。
十月十日,星期六,这是旅行家阿何来到风镇的第十天,也是狂风暴雪开始肆掠的第十天。这位年迈的旅行家原本打算今天出发,离开风镇,继续向北前进,跨过雪山前往300公里外的下一处据点 。但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这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从十月初开始将一直持续到月末。
风镇是一座偏僻的小镇 ,一年也不常有外地人来此,就连过路人也屈指可数,但这也是茫茫雪地上唯一的一座小镇,镇上并没有旅馆(就算有,恐怕也得被迫关门)。万幸,一位善良的猎户愿意接受这位陌生的外乡人的投宿。猎户先生的家并不大,土质的房子内部被分割成好几块:从正门进去,向左是主卧,也就是猎人的房间,向右是客房,是阿何借住的房间。这座房子很简陋,但阿何却很满意,因为这座木屋的旁边就有一个马棚,刚好可以安置他的四条雪橇犬和那辆颇具年代感的雪橇。谈好价钱后,他便住了进去。
“自黑夜笼罩了这里,黑夜就不曾离去”,在客房的床沿上,不知被谁刻上了这样一句话。现在看来,倒也的确如此,暴雪已经连续下了几天了,天空就像蒙上了水蒸气的玻璃,不再透明地能让阳光透过。“这该死的太阳,死哪去了?”阿何整天这样抱怨,他已经不再年轻,他想要尽快到达终点。
这里的人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出门。当然,这可能与这几天的天气有关。阿何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天 ,但听猎人说后面几天天气还会更糟。在这里的生活就像是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你看到的永远是微弱亮光后的无尽黑暗。孤独与急躁日夜缠绕着阿何,然而,孤独与急躁倒是可以忍受的,真正让阿何濒临崩溃的,是逐渐在他心头浮现的恐惧。
“这里的气氛真诡异”阿何心里这样想,而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这里的人不信耶稣,也不信佛,他们信“风神”,他们坚信是风神给了人生命。在小镇的正中央有一座风神庙,这是镇里最高最大的建筑。这座庙没有门,甚至连墙也没有,只有八根巨大的柱子支撑起它的庞大身躯,庙顶上有一根巨大的避雷针,直指着模糊的天空。这是阿何见过的最奇特的神庙,庙里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只有一口近五米长,一米宽的铜色大钟悬挂在庙的正中间。当狂风开始肆虐时,大钟便开始疯狂地摇摆,发出阵阵如惊雷般的怒吼声。
镇里的人疯狂地信仰着风神,每家每户的门上都挂着一个风铃,就像庙里大钟的缩小版。小镇里“叮叮当当”的钟声不曾停歇过一刻,初听不以为然,时间久了,这些钟声听起来就像是恶魔的低语,让人毛骨悚然。
在阿何看来,整个小镇的人都是冰冷的,他们的狂热都献给了信仰。在某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阿何甚至亲眼看到那些信徒跪在雪地里,双手不断向风的方向摆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们面无表情,就像是僵尸一样。
而猎人似乎是唯一有些温度的正常人,他家的门上虽然也挂着一只风铃,但他不像镇里其他人那样疯狂。他顶多算是个迷信而内向的人。
在这里的十天里,猎人也算是成了阿何的半个朋友,唯一的“半个朋友”。他送给了阿何不少书,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关于宗教的,像《风神创世经》、《我们唯一的神》、《伟大的风神》等等。大多数时候,猎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敬业的传教士,他总是在传教工作上乐此不疲。每天与猎人一起喝茶时,他总是借机跟阿和说一些关于风神的传说。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天,而这天气似乎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好转。
十号的夜晚,寺庙的钟声像幽灵一样在小镇里游荡,寒冷掺和在空气里藏匿于每个角落。阿何侧着身睡在床上,他睁着眼盯着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裹,他的表情长久没有一点变化,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出发了,马上!
阿何起了床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猎人正坐在桌子旁擦拭着自己的猎枪。
“嗨”阿何向猎人打声招呼。
“嗨”
“现在说可能有点迟,但是我明天就得出发了”阿何说,“谢谢您这几天的款待,明天我就把住房费全部结清”
“明天?”向来冷静的猎人,现在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的惊讶“这么大的风雪,明天走太危险了”
“当——”庙里的钟声又响了,这次声音比以往更大,想必是风更猛烈了吧。
“我明天必须得走,这次旅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理解你”猎人解释道“但十月是黑月,出去太危险,会惹怒神灵的”
“黑月?”
“就是死亡之月,当暴风来临之时,任何敢于挑衅风神的人都将被杀死,敢在十月逆风而行的人便就是在挑衅风神!”
“当——”钟声还在响着,巨大的声响让人心里发毛。
“我是无神论者”阿何向来是对所有的迷信想法都持有怀疑态度“而且我相信我对我妻子的爱将会帮我战胜一切。”
“您这次的旅行是为了您的妻子吗?”
“是的”这位年迈的旅行家回答道“20号是我妻子的忌日。”
“噢!请节哀”猎人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愿伟大的风神保佑你的妻子在天堂安好。”
“或许神可以为我照顾好在天堂的她”阿何说“但我的妻子留在人间的遗愿,要靠我去实现啊!”
“你明天执意要走与你妻子的遗愿有关吗?”
“是的”阿何决定告诉猎人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
“我和我妻子是在中学认识的。在学校,她不是学习成绩最好,也不是最活泼的。她总喜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玩弄自己的头发。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坏习惯,她的头发很长很柔,任谁都想去把玩一番。然而,真正让她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是她的白。
“她真的很白很白,就像外面的雪一样,但要比那温柔的多,我和她的共同点之一便是我们都喜欢白色。不过我不记得我是先喜欢白色的,还是先喜欢她的,”阿何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那浓浓的花白色的胡子似乎也跟着他的脸一同笑了起来“总之,最后我们结婚了,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四十年,直到她因流感去世。去世前她告诉她想被埋葬在呼尔雪山,那是我们去过的最白、最纯洁的地方。所以我想在她忌日那天,把她的骨灰撒在呼尔雪山。”
“所以您随身携带的包裹里装的就是她的骨灰盒吗,老先生”
“没错,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着急走了吧!离她的忌日只有十天了,我不能再耽搁了。”
“但你不能走,十月是属于风神的,忤逆风神是会有厄运的……”
“当——”这次的钟声比以往的更加刺耳,打断了猎人的话。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明天一定要走,我从来不信什么风神”,阿何知道,猎人已经是迷信的囚徒了,多说无益,于是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明天一早便离开。
第二天凌晨,阿何起了床,将房钱放在了桌子上,收拾了行李,拿起包裹,去找自己的雪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屋里看到猎人,外面的风很大,但雪似乎小了一些。外面的天还很黑,阿何打着手电筒出了门,突然他发现今天的整个小镇都很不正常,几乎每户人家的灯都是亮着的。
在院子外面,几束灯光正在向阿何快速地靠近。那是一群穿着厚厚的羊毛衣的人,中间的那个胖胖的看似位高权重的家伙他并没有见过,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旁边的小个子,那人正是猎人。
“你这个混蛋,你可知道你已经惹怒了风神?”中间那个胖子冲过来一把揪住了阿何的衣领。
“放开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阿何被这突如其来的无礼举动震惊了。
“你执意要忤逆封神,风神已经发怒了”猎人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庙的方向,“狂风折断了庙上的避雷针,砸中了白米外一户居民的房子!”
“什么!可这与我何干?”
“你和我都很清楚”那个胖子说道,“仅靠风是不可能折断避雷针,还将它抛的那么远的。”
“听着,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
“因为你的不敬,风神已经迁怒于我们了!”
“什么?”
“你不准走,你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别傻了,根本没有什么风神,你们的信仰与我无关,我现在就要离开了”阿何已经相当愤怒了。
“我是这里的镇长,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走” 胖子大声怒吼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声音甚至覆盖了钟声。
镇长向猎人使了个眼色,猎人便拿着枪向牛棚的方向走去,两个看似巡警的人押着阿何向庙走去,人们夺走了他的行李。
“砰、砰,砰,砰”,黑暗中传来了四声枪响, 阿何隐约听到了雪橇犬的哀嚎声。
“不——!”
阿何已经几近崩溃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疯狂到了什么地步,他不敢相信看似善良的猎人竟然会与这帮疯子为伍。
这里比起小镇更像是一个部落,一个野蛮人的部落 。
在寺庙里,市长摆动着他那肥胖的身躯走向钟的正下方,开始了对阿何的审判。
“这个无耻的外乡人,他冒犯了我们的神灵。神乃创生之主,他对神灵的大不敬,便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们该怎样处罚他呢,镇长先生?”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妇人语调激动地询问市长,“我们要接受这种东西的忏悔吗!”说罢,将她那令人厌恶的鄙夷的目光投向了阿何。
“不要着急,马老太,我们做事要公平公正,判决要有理有据”,胖市长操着一口官腔说道“现在请猎人说出他的证词,告诉我们事实的真相。猎人先生,请向风神发誓,告诉我们你看到的一切”
“尊敬的镇长先生”猎人虔诚地向镇长报告,“这个陌生人不但在我的家里亵渎神灵,而且……哦,伟大的风神,请原谅我……而且他还宣称神灵是可以被打败的。我已经尽了全力,想让他迷途知返……”
猎人顿了顿,眼眶已经发红,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我已经尽了全力,但我已经无法劝动一个如此堕落的人……”
在猎人眼中,阿何的确是一个有罪之人
“好了!”镇长说“此人犯下的大罪已经不可饶恕,我宣判立即处以活埋之刑”
“活埋!”阿何听到这两个字时身体吓得一哆嗦,他这才明白,他们不只是一群疯子,还是一群杀人犯,“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反抗。
突然,旁边的警卫给了他一拳,阿何的脸仿佛被铅球砸中了一般,他瞬间瘫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滴落在雪地上,镇上的居民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在那口巨钟下的土地上挖坑,他们要把他埋在庙里。
“十五日之前的冒犯者不是应该被关在地牢里吗?”猎人开始质问镇长,语气有些吃惊。
“往年的黑月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的,而今年太反常了,这是神的旨意”镇长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可是……”
“闭嘴!难道你也想冒犯风神
猎人终于不再说话。
坑已经挖好了,足有两米多深。两名警卫将阿何抬起,抛向了坑里。
阿何本以为自己的骨头会被摔断,但坑里的地面却很柔软。他这才发现坑里竟然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干尸!很显然,这个小镇的居民曾经处死过很多像他这样的外乡人。
他们将他妻子的骨灰盒也扔进了坑里,接着又将四具雪橇犬的尸体扔了进来,镇长站在坑的边缘,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处死囚犯的快感。几名大汉向坑里一铲一铲地填入泥土。
阿何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爬向了自己妻子的骨灰盒,在坑里四处摸索,试图在其他遇难者身上找到些可以自救的东西。终于他在一具干尸的身下摸到了一把尖刀,他知道在这样的坑里自己是不可能靠一把尖刀反抗的,这把刀的唯一作用,可能就是用来自我了结,减轻痛苦。
他看到了那个镇长,那个借着神的名义滥杀无辜的人,正盯着自己咧着嘴笑着。
“你该用那把刀刺这里”那个胖镇长蹲了下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腔,冲着阿何小声说道“用尖刀刺穿自己的肺,让鲜血呛进自己的气管,痛苦地死去”
狂风似乎越来越大了,阿何发现头顶的钟摇摆地越来越剧烈,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阿何看着旁边妻子的骨灰盒,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妻子的遗愿。可即便如此,阿何也不愿妻子跟自己一起长眠于这个黑暗之地,他宁愿让风带走妻子,让风赋予妻子最后的自由。
于是阿何打开了骨灰盒,骨灰像洁白的雪花一样被风卷上了天空,他望向洞外,与妻子作最后的告别。
“啊!该死!我的眼睛!”镇长被四处飞散的骨灰迷了眼,双手拼命地揉着眼睛。在慌乱中他的左脚突然踩空,一下子摔进了坑里。
坑外的人一时间都慌了神。
“别愣着啊!快拉我上去!”镇长慌忙爬了起来,拼命地伸长自己的胳膊,笨拙地试图跳起自己肥胖的身躯。
阿何看到了眼前的镇长,怒火瞬间从冰冻中苏醒,他举起手中的尖刀,慢慢向镇长靠近。
坑旁的其他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有的人尖叫,有的人呼救,有的人拿土块砸向阿何,有的人拿起铲子,试图拉出那个胖子。
镇长回头看到那个拿着尖刀的人正逐渐地靠近自己,恐惧地大声叫喊道“猎人,快开枪!神命令你快开枪”
猎人怔了一下,似乎突然发现了些什么。他掏出了猎枪,但没有开抢,而是把枪托伸向了镇长。镇长用尽力抓住枪托,可非但没能爬出深坑,还将猎人也一并拽进了坑里。
阿何拼尽全力扑倒了胖镇长,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将尖刀缓缓地推进他的胸腔,他贴着镇长的耳朵大吼道“如你所愿!”
镇长痛苦地尖叫着,拼命地求饶,直到鲜血呛住了他的气管,他逐渐的失去了呼吸,停止了挣扎。
在这整个过程中,猎人都只是抱着猎枪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坑上的人更乱了,他们慌忙地想要继续填土,打算活埋坑里剩下的两个活人。
“抱歉,老先生”一旁的猎人向阿何说道“我该相信神,但我不该相信借神之名的人!”
“你不必道歉,他们都是杀人狂。现在我也成了杀人狂,至少你还不是”
他们都不再说话。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风声逐渐变成了如猛兽一般的咆哮声,那些忙着往坑里填土的人,突然都慢慢的停下了手里的活。他们围着坑站着,面面相觑,竖着耳朵像是在听些什么。
突然“当”的一声如炸雷一般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那根悬吊起巨钟的粗铁链突然断裂,巨钟顺着风的方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感。
“风神发怒啦!”坑外传来了人们恐惧的叫喊声。
仅在一瞬间,外面的风就已经大到恐怖的程度了,人们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飓风的轮廓了。
坑外惨叫声连连,阿何时不时的可以看到有人从坑的上方飞过,是尸体又或是活人。阿何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用来埋葬自己的深坑竟然救了自己一命。
过了许久,外面已经不再有人的惨叫声了,但是建筑的倒塌声仍然持续着。
突然,轰隆一声,阿何发现自己竟可以看到头顶的天空了,神庙已经倒塌了。
“风如果再不停的话,我们都会冻死在这”猎人说,“这次恐怕真的是风神的杀戮了!”
阿何并不相信神的存在,但是突然发生的这一切他已经无法解释了 。狂风疯狂地掠夺着坑里的空气,渐渐的,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是不是真的有神也无所谓”,阿和说“我无论在哪儿死去,也不愿在这肮脏的死人坑里冻死”
阿何将坑里的尸体堆叠在一起,他踩在尸体上,向猎人伸出手“你走吗?”
猎人犹豫了一下,但终还是伸出了手,他们一同爬出了深坑。他们本以为自己会在瞬间被狂风吹走,但并没有。站在坑外,他们目睹了奇迹般的一幕:
空中的雪花突然都停止飘落,那些雪花全部都在向着阿何身边靠近,并开始绕着阿何转圈,像是漩涡一样。雪已经不再被狂风所左右,这个漩涡像盾牌一样守护在阿合和猎人的身旁,狂风甚至都没能吹走猎人的帽子。
“哗”的一声,整个地面上一米多厚的积雪全部腾空而起,飞向了的云端消失不见了,几秒后,在云的背后,似乎发生了一场爆炸,整个天空中的乌云像是在水面上被船桨拨开的浮萍一样,向四面八方迅速散开。乌云彻底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不见的碧蓝的天空,十月的第一束阳光终于洒在了地面上。
飓风和“漩涡屏障”都瞬间消失了,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猎人和那位老旅行家都躺在了地上,呼吸着获得新生后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你觉得刚才的那是什么?是神灵吗?”猎人看着那轮温柔的太阳,询问自己的同伴。
“不,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姑娘,一个白色的姑娘罢了”阿何笑着说。
兴许在这这世上,只有太阳永远是温暖的吧!
十月的风就像是四处逃窜的连环杀人犯,也许明天又会有一个流浪汉冻死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