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天空漂浮在我的头顶上。
“你看那个小姐姐。”在舒镇中学的大门口,我朋友孙末用手指向咖啡厅的方向,“她还在那儿画画哩。”
那个女孩,孙末口中的小姐姐,是美术大学的学生。
这家咖啡厅建在拱桥的旁边,从上个月开始,那个女孩每天都会出现在那家咖啡厅,坐在靠近拱桥的窗边,她的眼睛一会儿看桥,一会儿看画纸,像是在专心地画着些什么。她可能是在画桥也可能是在画桥上的人。
那个画画的女孩,她看起来很漂亮,白白的皮肤,粉粉的脸颊,闪亮的眼睛,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我的家在桥的对面,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座桥,孙末与我不同路,所以每次过桥都是我独自一人。这一天,我在校门口与孙末道了别便独自走上了桥。我在桥上慢悠悠地走着,可突然不知是受了什么力量的蛊惑竟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了那位女画手的方向。当我看过去时,她正好也看向了我,我一时愣了神,相视几秒后她像是冲我笑了,而我倒慌了,急忙跑回了家。
可回家后我却又后悔了起来,我想我是不该跑的,我应该也冲她微笑才对,我甚至应该和她打个招呼,我不该就这样匆匆跑掉。我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太蠢了。不过这也不算太糟,还是有机会补救的,“明天如果还发生这种事”我在心里这样想,“那我至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早晨,因为外面要比以往的早晨阴暗许多,天上的乌云比昨天的还要浓厚了。我本以为昨晚就该下雨了,可没想到到现在还没下。我出门时,看着这个漂浮在我头顶装满雨水的巨大黑色“包裹”,心里很不痛快,感觉再不下雨整个天空都要塌下来了。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桥上,这次我连头都没有抬,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嗨,你好哇!”
一声招呼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一惊,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个画画的女孩。她见我看向了她,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忙来到窗台边。“嗨,弟弟,我叫汝画使,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先是问她是哪个汝、哪个画、哪个使,等都搞清楚了,又告诉她我叫张复生,还特意将名字重复两遍,但我仍然不确定她是否记住了我的名字,因为她并没有像我那样问我名字的细节。
她告诉我她想画下那座桥,但单单只画桥显得太没有生气,于是问我能不能站着桥上当她的模特。
“我很乐意。”我说,“但现在不行,我得去上课。”
“好吧,那你有空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最近白天都会在这儿的。”
我答应了她,便又匆匆地走了。我发觉自己刚才的言行太过僵硬,好似又重蹈了昨天覆辙,可还没来得及自责便发现孙末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我了。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
“你和那位小姐姐在聊些什么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孙末笑着问我。
我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的笑容倒更灿烂了。
“上课?上课还早啦!我说,给那么漂亮的美女当模特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你还不干。”她说着又突然把脸伸到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况且她还是你的梦中情人。”
“瞎讲、瞎讲!”我突然感觉自己脖子一热。我敢肯定我当时的脸一定像我爸喝完三斤白酒那样红。
“还不承认,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算了,算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要去B市做个手术,明天出发。”
“明天就走?”我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我也听说她心脏问题挺严重的,迟早都要去做手术,可我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你得请多久的假啊?”我有些忧虑。
“不是请假,我得休学。”她始终努力地将语气控制地像平时闲聊那样。
当她说“休学”时我的心里一惊,我知道休学意味着什么。
有些话我想说,可总是欲言又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要是不在简直会要了我的命”……像这样的话在我心里盘旋良久,但终没有说出口,毕竟朋友之间很难说出这种矫情的话。
“如果今年暑假你还回来的话,记得一定来找我。”我最终将万千不舍总结成了这样一句没有味道的话。
“一定一定。”她说:“不过……以后的毕业照我们恐怕不能一起照了,太遗憾了,不如今天放学我们去照相馆拍张合照怎么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以后都不能再见了吗?今年暑假咱们再拍不行吗?”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和我一起朝教室走去。我最讨厌这种沉默了,这种沉默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嘿!”我突然问她,“你的那个手术,成功率是多少啊!”
“怎么?你问这个干嘛,怕我回不来吗?”她又笑了起来。
“那倒也不是……”
“你放心,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哩,我挂的还是专家号呢!我只是……怕暑假不一定会回这里来。”
“不管暑假你来不来,以后你总会来的吧。”
“行吧!”她冲我点了点头,“以后咱们再拍合照吧。”
乌云越来越密,天空终于还是不堪重负,上课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直到放学它还在下。下雨天最坏的地方就是使以往放学时本就拥堵的校门口变得更加拥堵了。每个人都撑着雨伞想要赶快离开湿漉漉的人群,可你越是心急,人群便越是要把你束缚在里面。矮个子的雨伞边缘戳到高个子的眼睛,高个子恼火地推搡着矮个子……
我和孙末好不容易才在缓慢移动的人群里占领了一席之地。人们吵闹的讲话声掺和着雨水拍打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致使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向她示意再见。
我挤出了人群,跑到了桥上。万幸,桥上没有什么人,我终得以喘一口气。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又感觉有一只手在挤压我的心脏,将我心里的积攒的惆怅全部挤压了出来。我撑着伞在桥上站着不动了,像是在等待,等待我的灵魂回到我的躯壳里。
“复生!等等我!”在前面涌动的人群里,传来了孙末的声音。她为了方便在人群中穿梭收了自己的伞,逆着人流的方向奔跑着,冲出了人群,冲上了拱桥,来到了我的跟前,弯着腰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赶忙将伞撑过她的头顶,风大了起来,伞已经没用了。看着水滴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滴落,我心里的惆怅瞬间到了极点。
“你这是在干嘛啊?你心脏不好,马上就要做手术了,还这样乱来!”我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愤怒,但这怨不得我,她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怨不得我发怒。
“你怎么了?你是哭了吗?”这里雨很大,风也很大,但她说的话我听的很清楚。
“那是雨水。”我用左手擦了擦脸上的水,冲她说:“那只是雨水。”
她歪了歪头,没有在意我的话,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钢笔。“你说的对。”她说:“合照咱们暑假拍,不过我得把你的生日礼物给你。”说罢,她便要把钢笔递给我。
“嘿,今天可不是我的生日。”
“是吗?”她抬头看着我的伞,像是在思考,“那大概是我记错了吧。但你总不能让我再把它带回去吧!”
我接过了笔,刚想说句谢谢,可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我没有动,没有说话,有些惊讶。那一刻,我就像是变成了一把伞,变成了她的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松开了我,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笑着向我告了别。
她撑起伞走了,我依旧站在桥上。我的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我知道她今天说的话里藏着的不止一个谎言。风吹着我的脸,把雨水吹到我的脸上,又吹走,我感觉心里好受了不少,于是将现实里的噩梦重又关回了心里。
这场雨下了许久,等雨停了,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天终于亮了,我匆匆去了学校。和我想的一样,她已经走了,去了B市。我昏昏噩噩地熬过了一天,路过拱桥时那位画画的姑娘又叫住了我。
“嗨”我说起话来显得有气无力,“是关于给你当模特的事吗?我……”
“不、不、不。”她端着咖啡笑着说,“模特的事我已经解决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这次没有带画笔和画纸。想必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我突然有些失望,孙末说我应该去给她当模特的,也许当时我该听她的,不过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我马上就要去学校了,你知道的,毕竟我已经完成了我的美术作业嘛。”她接着说,“不过暑假我还是会回来的,还是在这个窗口,记得来找我哦,说不定还会有惊喜给你呢。”
我跟她说“好的”,然后又跟她告了别。
就这样,我接连两天向两个人告别,又要在同一个暑假等待两个人的归来。等待的日子很乏味且痛苦,可我又不得不把这些时光放在嘴里细细品尝。我期待地度过了一天,度过了一周,度过了一个月……我一直在期待着,却不知道在等待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暑假终于来了,与暑假一同来的除了蓝色穹顶上的一团烈焰还有不休不止的知了声。
这一天我记得格外清楚。这天早上一切都还正常,我吃完早饭后骑车去街角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加缪的《局外人》,出发之前还因为功课问题与父亲拌了几句嘴。在路上,我经过了那座拱桥,路过了咖啡屋,在学校附近还遇到了几个同学,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其中一个家伙还想和我击掌,但我拒绝了,因为我骑着车。在我回去之前,一切都还很平常。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现在我却发觉如果永远都能这样平常,该是那么得美好。
当我冒着烈日回到家时母亲刚刚挂断电话,父亲也站在电话旁,他们的表情很凝重。他们注意到了我,便叫我过去,语气里尽是同情与悲伤,可这种表情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要了我的命。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有些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地任性,不是吗?我们就是不愿接受那些混账现实。
可我还是听到他们告诉了我些什么。孙末的手术失败了,她的病情太严重了,那该死的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三。我该说些什么呢?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好像有谁朝我的脑门开了一枪,又将我的所有噩梦都释放了出来。母亲在一旁安慰我,可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说不出话来,我怕哪怕我只说出一个字,也会让我自己失控,让自己窒息。我背过身去,朝外面走去。
外面的太阳很大,柏油路被晒的发烫,整个世界都在反射很刺眼的光。我在马路上走着,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丝毫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连太阳都没有温度,这个世界该多么凄凉啊!我走着,刺眼的光让我看不清路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竟哭了起来。无论怎么避免,我最终还是失控了。
我参加了她的葬礼,母亲说如果我觉得痛苦可以不去,可我执意要去。关于这场葬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鲜花、坟墓便是哭声。不过哭泣的都是她的亲人们,我没有再哭了。我反倒想起了她的微笑,她的脸,她的身影。我看到了她的遗相,想起她说过要和我拍合照的话,又一次后悔没有听她的话。后悔、后悔、后悔,我的生活永远也逃不开这两个字!
葬礼结束了,几片白云暂时遮挡住了太阳的狂暴,天气阴凉了不少。
父亲说要带我去外地过暑假,好放松放松心情,但我拒绝了,这个暑假我是注定不会走的了。我有预感如果我离开了,如果我背弃了这个暑假的所有约定,那么我一定会再次后悔,我不能再这样做了,再也不能了。
暑假接近尾声了,我又一次来到拱桥上。我背靠在桥的边缘,呼吸着凉爽的风,夏天的阴天很迷人,要比春天美得多,我是这样想的。
“嗨!你真的还在这儿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声音是汝画使,那个画画的女孩!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呢。”她也走上了拱桥,这是我第一次在除了咖啡馆以外的地方看到她。
“我还以为是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呢。”我有些惊喜,但不知为何,这份惊喜很快就消失了。
“对不起啦!”她说,“我在这家咖啡馆里画过画你还记得吧?我就是因为拿那副画参加了一场美术比赛,所以才当误了那么长时间。”
“怎么样,那得奖了吗?”我有些好奇。
“当然,要不也不会花那么长时间呀。”
“来,这个送给你。”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裹,“这是我那次在咖啡馆画的画,多亏了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我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啧,到时候别忘了替我感谢人家。”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头并接过了包裹。她告诉我她不能在这里久留,要赶今晚的火车离开。我们互道了再见,她便走了。在她走之前我突然叫住了她,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她听了便露出她的大白牙笑了起来,冲我说:“再见,张复生同志。”
她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又是我一个人在桥上了,我拆开了包裹,里面的那副彩色的画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
在画里,我看到了这座桥,桥上下着大雨,一个女孩紧紧地拥抱着一个男孩,男孩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上攥着一只钢笔,他的胳膊缠绕在女孩的腰后。风将雨水吹在他们的脸上,但他们依旧幸福地拥抱着。时间在这副画里定格了,风不再吹了,雨不再落了,只有两颗心脏还在跳动着。画里的世界是永恒的,画里的幸福也是永恒的。
忽然有一瞬间,我感觉孙末好像回来了,就像我们约定的那样,一起照了张相,还是在这座桥上。我幸福地笑着看着这副画,却又不小心把它弄湿了。
我突然害怕孙末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如果她过来问我怎么又哭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样好的天气,我总不能再拿雨水搪塞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