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枪响为这片土地带来了风,而土地失去的却是一个妇女的生命。
它将我从睡梦中唤醒,让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开枪的日本兵离开了,他们越走越远,但我的心依旧没办法放下。
林间没有风,却愈发的冷了起来。
一个小孩从一旁的草丛里冲了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克制的颤抖,就像他单薄又瘦小的背影一样。
“娘……”
我知道,地上死去的人是他的娘。
可能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死了;可能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死;可能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痛苦地降生。
林间没有风,空气却在微微颤抖着。
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枪响惊醒。
我走上前去,轻拍他的后背,带动了些许微风,他好像感受到了我,身形一顿,却又开始颤抖。
“娘,我还以为是你呢。”
傻孩子,你的娘在地上,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
“你活不过来了,你活不过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好像要将眼睛里那还未流出的泪水也一同擦去。但是他失败了,因为他知道他的娘不在了。
我们还要向前走呢,不要在这里停留了,去找能庇护你的,能让你活下来的人吧。
我着急地告诉他,因为我害怕日本兵再返回将他也一同杀死。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但令人欣慰的是他终于站了起来,看起来将要走了。
他看着母亲的尸体,他知道他带不走她。
眼泪温暖了空气,却让他的小脸变得冰冰凉凉的。
我慌乱地将手覆上他的脸颊,想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可是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再次蹲了下来,握住母亲温度依旧的手。温热的肌肤被泪水湿润,像是想最后一次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娘……”
他知道,娘再也不能给他擦拭眼泪了。
他离开了,而我随行。
一路上,他从未回应过我说的话,但我不恼,能看见这个鲜活的生命,我就很开心了。
他是带着苦难降生的孩子,却还是要出生。
他与我都不知道他能否长大成人,却都有着共同的期望,那就是活着。
活下去才有明天,活下去才有将来。
可那风儿到底还是吹起来了。
所以究竟是天不遂人愿,还是人不遂人愿呢?似乎谁都知道,谁都不知道。
风越刮越大,裹挟着小石子,划破人们的衣裳。
但它同自然的风一样,是无法被普通人撼动的。
于是人只能永远地奔跑着,永远地逃亡着,祈求并祈盼着自己能就此逃过一劫,度过短暂的一生。
但我知道,当人们的身子向前倾,当人们的脚步往前挪,开始奔跑的时候,他们便顺着风的方向,消融消逝在风里,同风一起去向远方。
而那非物质的真情,总藏匿于人与人的心里,不存在于消亡破碎的躯壳中。于是它们便留在原地,苦苦地等待着,苦苦地等待着。
就像我一样。
天冷了,我看见包裹里有衣服,你把它穿上吧。
节省干粮也不是不吃,吃一点吧。
把鞋穿上吧,不要害怕磨破鞋底。
我不停地提醒他,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还是不恼,只是在下次给出更加合适的提议。
直到我听见他絮絮叨叨地念着:
“这些是娘最后的东西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可恍惚间我还是来到了他的身旁,仿佛跟随他已经成为了我的使命。
他就这么不断地念着,带着母亲的遗物,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他死的时候,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日本兵希望出现的表情,他只是哭了出来,那是一种纯粹的哭泣,像当初那个稚嫩的孩子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他的哭声中带着些盲目,带着些麻木,他大喊着那些日本兵们听不懂的言语,只是早已无人能理解:
“娘!我早就迷路了,你在哪里啊?”
前方在哪里,我早就看不清了,所以我在哪里,我也看不清了。
我下意识地为他挡枪,却只看见他抱着小小的行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可他却并不比这小包裹大了多少。
这是我与他听到的最后一声枪响,但我知道,这不是最后一声枪响。
我这时才想起来,我不是一个路过的人,而是一个路过的游魂,没有跟着风离开的游魂。
但是我没再听到过他的声音,因为他也跟着风一起逃走了。
而我啊,还会继续等待,等着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