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人间

烂漫的山花，澄澈的天空，窗台边摇摇欲坠的水仙，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我。

我喜欢坐在河堤边，用双脚拍打着水流，任凭它们从我的脚趾间穿过。那时的我管这水叫“向人间”，因为我知道他们正流向人间。

可我不理解什么叫做人间。

我只知道泡澡的时候将脚伸出浴缸，或者是将脑袋潜进水里，尽管这会令我的头发打结，让我的脸颊沾上泡泡，但我并不介意再洗一遍。

又或者是穿着长长的白色裙子在花园里感受着天旋地转，我那时认为我是自由的，因为那些树枝从来不会勾住我的裙摆或头发。而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修剪它们--这是我除了自理生活以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而这似乎也达成了某种平衡。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自己有时候会刻意地去修剪培养一些特别的枝叶或者花朵，但不得不得说我确实会将精力花费在自己喜欢的花朵上。不是因为它们比别的花更好养活，也不是因为它们漂亮，更不是因为它们闻起来更香更让人心情愉悦，单单只是因为我想养，当我将它们养活时，好像就达成了一种莫名的目的。

我喜欢它们，但如果要问养它们的意义的话，我真的答不上来。

依旧是平常的一天，那天我沿着河一路向下，因为我知道，只要顺着它的流向，就能穿过我所拥有的一切。可今天我却瞧见河畔站了个人，像流水间隙破碎的船只。

我走上前去，发现他正将手放进水里，试图抓住那些流动的水。

“你是抓不住水的。”

我提醒他。

“我为什么抓不住水？”他站起来，冲我笑了笑，像是花园的第六千二百零六朵花。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但我想这花园里多了一朵我最喜欢的花。

我并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告诉他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告诉他这里是我的家，一个不受约束的地方。

“那什么是约束呢？”他这么问我。

“约束就是被花园里的树枝树叶挂住衣服。”

“你认为是这样子的，没错吧？”他向我确认答案。

“是这样子的。”我再次给出了我的回答。

“如果你不去修剪它们呢，它们会挂住你的衣服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试过。”

“你想知道结果吗，你想试试看吗？”他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后，我给出了我的答案：“想。”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答应你不再修剪我花园里的所有花，但你不能从这里离开。”

我急切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我第一次见到花园里的花时那样，随后我便松了手，以掩饰自己的无知。

于是草木疯长，天上开始出现云彩，这里也会下雨，不再是永远的晴天。

我第一次认识到我是孤独的，是没有人陪伴的，是不自由的。

这是很长的一段日子，以至于我记不清我的花园里又开了多少朵玫瑰、丁香、或者是薰衣草。

我再也不能绕着河边长出的路标转圈了，不能将眼睛当成湖水来打水漂，不能将花朵揉捏着塞进嘴里，更不能爬上花园里最高的那棵松树将星星放在上面。

这些日子像雨过初晴后地上出现的烂泥一样将我拖进了地里，当我醒来时，面对的是一个沾满淤泥但却完全全新的自己。

突然有一天，在某一个我将腿搁置在书桌上的下午，他问我：

“你知道怎么适应约束吗？”

“去修剪园子里的草木。”这些日子我有些灰头土脸，不再像以前那样光鲜亮丽。

“你依然觉得，约束就是草木吗？”

“难道不是吗？它们将我绊倒，抓住我的衣服，借此来阻碍我的前进。但我不会怨恨它们的，因为它们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你想过为什么你想让你的花园里长满这些花花草草吗？”

“因为我喜欢它们，我想这就是我养它们的意义，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如果我养着它们，我就能天天看见它们了。”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它们，是因为你养了它们吗，是因为你在它们身上的付出吗？”

“……”于是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短暂的对话到此结束，而沉默至今还未被打破。

我为什么会喜欢它们呢？我答不上来，可问题总是这样，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至，它们围着我跳舞，将我弄得焦头烂额，却自认为给我带来了欢乐。有时候我讨厌思考为我带来的痛苦，但如果不享受这份痛苦，我似乎会陷入自欺欺人的漩涡。

于是我皱起我那原本只为云彩变换而皱起过的眉毛，试图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它们实在是太多了，像我园子里那六千五百六十三朵花一样，一日一日地积累着，直到我再也数不清。

于是我问他：

“这些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带着我踏出了房门，穿过那些我不再熟悉的树丛，穿过那条“向人间”。我感觉我的身体是那样轻盈，像一只轻飘飘的气球，轻而易举地就飞越了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事物。

一堵白墙就这样十分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它是原先就在这的，还是和他一样突然出现的？

于是问题又这样诞生了，而我依然无法解答，尽管这里是我的家，一个曾经不受约束的地方。

面对世界上的一切，我总是沉浸在获得的喜悦中，以至于我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从未思考过，从未在意过他们为什么属于我或者是不属于我。

我曾经是自由的，是因为我曾经觉得我是自由的。

可现在我已经拥有六千五百七十朵花了，我已经拥有六千五百七十个日日夜夜了。在我那肆意生长的花园里，除了我对过去的留恋，似乎什么都留不住我了。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习以为常的一切，是我所熟知的一切。

可唯独眼前这一堵墙，这堵“向人间”所无法穿过的墙，它是未知的，是我所不了解的，是我应该去了解的。

“你从前告诉我，它叫‘向人间’，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人间’是什么。”

“人间是什么？”

“人间就是墙外的世界。”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交换达成了，我也即将开始我的人生。

他抓住了我的手，像从前那无数次牵起我的手一样，我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压覆盖了我，我身上的衣物褪去，连带着我用于固定头发的枝叶，它们似乎不再需要我，都化作空气中的尘埃，离我远去了--我像一只即将破碎的氢气球了。

他看向我，旋即笑了笑，好像在向我道别。

随后我想那就是道别，因为他就这样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惊恐地看着墙外的道路，它们是那样不清晰，像墙内“向人间”的无数条延伸。

我害怕从墙上跳下，就像我害怕作为气球的自己破碎在空气里那样，所以我感到一阵眩晕--我从墙上摔下来了，摔回了墙内。

地上的污泥接住了我，可我的眼泪就这样落下，它们与污泥形成的河流淹没了一切。我那六千五百七十个日日夜夜在此刻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以至于我在污泥里折腾得精疲力尽也没办法寻到它们。

等到我醒来时，我出现在浴室的浴缸里。

我的脑袋埋在水里，脚在水外，而那水底下的水面没有一丝波动，只有偶尔移动的泡泡提醒我时间不是静止的--我应该要尽早做出我的选择，因为我感觉一切都在离我而去。

我后悔我做过的一切事情，如果我不曾恳求他留下，就不会感受到失去，不会感到如此痛心疾首，像失去了所有。我从来都是为了获得而存在的，这是我还未开启的人生里的第一次失去。

可是日子像花园里长草的破船，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沉重到我站不起来，而当我感到疲惫，双腿发软即将跌倒在地时，轮椅便出现了。

我的腿好像也要就此消失了。

这让我有些沮丧，甚至于有些痛苦，但也让我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

我曾经想过我为什么要修剪园子里的枝叶，可它们确实因此长得更快了，这种成长是建立在伤害和压迫上的。而我的痛苦，让我明白了修剪不只是我给予它们的压迫，这更是它们的收获，是得与失的圆融。

于是他走的第一天，我终于学会了思考。

久旱逢甘霖，我一刻不停地思考他为我留下的六千五百七十个问题，一夜之间它们似乎都有了答案。

当第六千五百七十一个太阳升起之时，我曾经获得的一切困扰全部消失殆尽，第六千五百七十一个问题从地平线内跃出。

“我要出去吗？”

这是一个选择，是一个实践，而并非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看到我腿上的血肉逐渐生长，随后我预感到这会是我在花园内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该如何选择，我只知道，当我规避了一切我曾经做错过的事情之后，下一个选择不必然是对的，却也不必然是错的，它们仍有被实践的价值，并且这些价值会在我的失败中生长。

于是我拥有了我即将开启的人生里的第一个选择，一个命中注定的选择。

墙边的我看见许多孩童欢笑着跃出墙外，像我睡梦中的无数只羊羔。

他们挥舞着欢呼与雀跃，将我拉入其中，于是我梦见我也变成一只羊羔，同他们一起跨越白昼与黑夜。

一个长相似他的孩子冲我笑着，像他曾经牵着我的手那样，轻巧似鸟儿跃上墙头。

随后我看见墙外那欢腾的浪花与一望无际的原野，我知道一切都是时候。

于是我决定跳出这堵墙，并决定永远不再回来。

致

未曾到来的十八岁

2024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