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 | 运河里的一滴水

一座大山的奇迹，是横跨了经久的岁月变迁，却依然能孕育出坚韧灵魂的奇迹；一条运河的温柔，是流淌中亲见时过境迁，寒来暑往，却依然宣告热爱时间与生命的温柔。流淌了两千多年的京杭大运河见证了大地一切的生死离别和悲欢苦难。它绵延于整个中国的文化属性当中，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

我，运河里的一滴水，生在京城，长在齐鲁大地。德州，台儿庄。从北到南抑或是从南到北，我已流淌了千年。

永乐十五年八月，苏禄群岛上的三位国王率领家眷和官员来中国访问，受到永乐帝的隆重接 舳舻千里，浩如雁阵，何其雄伟。我看到扬起的帆鼓动着血脉，犹如桅杆上燃烧的黎明，喷薄欲出。一种炽热在我的胸膛里沉吟、呼啸，让我有跟随他们的旅程的想法。

到德州以北的安陵时，东王突患急症，不幸病逝。朝廷厚葬了他，还专门派员赴德州，为他举行了隆重葬礼，谥号“恭定”。苏禄东王下葬后，其长子等人回国继承王位，王妃葛木宁、次子温哈剌、三子安都鲁及侍从十余人则留在德州守墓。后来，朝廷派人护送王妃葛木宁回国，但由于她对东王十分眷恋，次年她再次返回德州。从此再未离开，与两位王子长期留居德州，直到去世。

我为王妃的痴情动容，心里暗暗决定，我一生绝不再离开齐鲁大地。我要在这片地域守望，守望着一种从一而终的约定。

还是在德州。生活在运河两岸的人们，享受着运河的恩惠，也承受着运河泛滥的种种苦难。人们常常把苦难的源头归咎于某种信仰。于是运河畔便有了对河神的种种祭祀活动。德州供奉河神为金龙四大王，原型据说是南宋人谢绪，蒙古灭南宋时投水殉国，死后曾显灵帮助明将傅有德助明成祖复修漕运。后得封“金龙四大王”。每年雨季河水上涨时，香火极盛。大运河每年冬季停漕、春季开漕前，都会举行大规模的祭拜活动。遇久旱无雨或淫雨成灾，会设坛念经祈雨，如祈雨成功，还要唱戏酬神。

这种信仰，似乎遍布于整个运河沿岸。而齐鲁大地因自己独特的文化内涵使得这种对于河神的信仰也别具特色。在台儿庄，那是一年春天，我顺着运河春游，一路上饱览齐鲁风物。然后被有天下第一庄之誉的台儿庄所吸引。那天正值二月二，台儿庄举行开河大典的日子。

好生热闹啊。船民们摆上丰盛的供品和陈酿，举行祭河仪式。鸣炮，擂鼓。主祭表情肃穆，宣读祭文。读毕，主祭走到水边，将一只公鸡在船头杀死。鸡血沿船头一直流到河水中。流在船头的鸡血不清洗，可以消灾辟邪。然后上香，烧黄裱纸，祷告。接着是开河。众人在鼓声中从各香案领酒上船，把大碗美酒浇进河里，祈求河神享用，保佑太平。酒香十里，有诗云，船头浇酒祀神龙，手掷金钱撒水中。

开河大典过后是余兴节目，有鲁南小鼓和柳琴戏等表演。平时宁静惯了的运河需要声音。这声音，简单，却能给人以透彻灵魂的震撼。表演鲁南小鼓的艺人左手持板，右手执鼓棒，自说自打自唱。这声音，渐渐地成了一种腔调，甚至是一种符号。一种腔调，传唱千年；一种符号，享名史册。我敬畏这种腔调，此刻，它正穿透我的耳膜，直达心底。千年来，大运河何尝不是在吟唱着一首源远流长的歌呢？若不信，且看那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

我曾听到很多人说，有了水，一座城市就有了灵气。是啊。一水纵贯齐鲁，润泽几度春秋。大运河是水脉，更是文脉，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在齐鲁大地的运河畔吟咏。这些声音或许早已隐入尘烟，但是我听到了。乾隆过运河，他兴致勃勃地说：晓烟低柳绿，春浪蘸桃夭。朱德润描述自己的见闻：任城南畔长堤边，桥压大水如奔湍。王世贞登上太白楼，眺望运河风光，吟咏道：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比比皆是，不胜枚举。我听到了他们的心声，运河也听到了。我们以有如此多的吟咏为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运河开始变得温柔。与其说是温柔，倒不如说是历史的必然。二十世纪初，德国在青岛与济南间修建了一条贯通山东腹地的胶济铁路。这条铁路促进了货物流通，推动了铁路沿线一些城镇商业经济的发展。有“涉风涛而不惊，历风尘而不倦”，“交通之便，不亚西欧”的称赞。加之铁路的速度和运力都在运河之上，运河被铁路所代替已成为历史的趋势。

对此，运河仅是沉默。它依然哺育着一方水土，北系京师，南控江淮。我只是运河里的一滴水，却也见证了齐鲁大地上无数的故事。我将会继续和运河一起守望，守望一种从一而终的约定。

从南到北，运河连接了巨大的水利系统，横跨华夏大地。运河作为中国固有的文化名片，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情。它像一个恒久不变的心灵依据，贯穿了半山半水的齐鲁平原，连接了北方与东南之间，毫无声息地承载着繁荣日渐壮大的中华文明。

在我生命的年轮中，提到运河就不可避免引起共鸣。它见证过太多太多中国的历史，在这伟大的时空之中，我很渺小，我的存在是因为它的存在得到留存。有人或者单纯的把它看成一条水道，并为它的美丽和优雅所倾倒，或者会从它的背后的历史背景中一探究竟并为之折服。与此相伴的是，运河从未过多表露其情感和身世。爱恋运河的人们在她缓缓流淌的波澜之间，体悟着它一路惊心动魄，而又沉静恬淡的陪伴，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发出了赞叹与感慨。

眼下，我把自己看做是一滴水，这滴清澈的水，源于那些无名山泉，在绿色的河岸与芦苇之间欢快地跳跃着，追寻着自己的轨迹，向北流淌去。当然，我同运河中的其他水滴一样，不过只是微小的舞者，但也毫不怯场，在这条水道上留下凯旋归来的足迹。我们所见证的，都是因为自己精神和物质世界的融合。

至于运河，它已经融入了不仅仅是我们的历史和文化中，直到今天，它的价值和作用依然存在。这里产生的东西，深深地折服了我们。但任何事物都拥有它自己的局限性，而运河是人类维系永恒的存在，包含正直、耐心、平和和完整。它哺育祖先往昔中幸存下来的文化宝藏，铭刻着无数汗水与耐性，成就了我们极为稳健和成熟的性格，让我们在走向未来的路上更传承和展示我们的文化。

愿我们与运河一起共同守望，守望自己追求的坚持和从容。虽然那些渺小却意义重大的水滴难以还原它的一切历程，但相较于时间和空间，我们仍深深地依赖着它，尊重着它，感激着它。

我陶醉于这其中的情感交织，一种从一而终的约定已经深深植根在我们的灵魂之中。

我想，流淌在齐鲁大地上的这运河，它的存在更是一种文明，真实而淳朴，润物无声。它滋养了每个中国人的存粹和柔软，挺拔了众生的生命。运河还会继续流淌，流淌在山河之间，我们因它流淌而得以不断远行，不断寻找生命的终点和意义，不断圆满。

如此说来，谁又不是运河里的一滴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