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鸿
阴晴雨雪,教师新苑巷道树下,总立着一个女人,卖些农家菜蔬。
树是女贞树,那女人四十左右,她摆置的菜蔬,像她一样朴实无华,上面蒙一些细土沙。相对于超市的光彩照人的,她的菜欠缺卖相。可是,她很坚毅执着,不卖完决不走:菜好总有识货的。
她家很远,她戴副近视眼镜,丈夫不让她骑三轮卖菜。丈夫去城里打短工,摩骑托捎带她一段路,她再改乘公交车,下车了,再肩挑手提到至目的地。
她高中肄业,十五六岁去县城读高中,见过些世面,开阔过视野,因故辍学务农,于心不甘又无可奈何,黄土地上养儿育女,勤事稼穑。她家地多粮足,村前屋后的废闲地,便栽些时鲜菜蔬,自己总食用不完,就去换些零用钱,顺便打发时光。
她是自然主义者,撒上种子,施些树叶秸秆做底肥,干旱时提几桶清澈河水浇灌,任凭菜蔬恣意疯长,不加管束,她深信,城里人吃了她的菜,方能吃出本真味道,她不吆喝,不乞求,她每次带来的不多,每次都卖得光光的。她离开时,脚下每每拾掇得干净周正,业主很喜欢她。
她原本不来城里买菜,附近集市上就卖掉了。一天,她正守着菜摊儿,赵老师来买菜了。赵老师妻子没工作,还生着病,每年要缴纳几千元失业保险金,孩子读书,乡下老家里还须贴补,实在窘迫得很。他很会盘算,去乡镇买菜,价格便宜,菜蔬本色,还不缺斤折两。她见赵老师明显见老了,皮肤皱了,他发白且疏了,骑一辆破旧自行风尘仆仆的。见到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还有强风鼓起的衣衫,她泪眼朦胧。她目送着,沉浸往事,菜摊儿一干人等她称菜……
她,他,高中时在一个班,学习不相上下,他老实木讷,家境贫寒常吃不饱;她口齿伶俐,生活富足,还常常从家里带些自做的时令小菜,诸如西瓜番茄酱豆,酸辣萝卜干,腌乡村老豆腐等,她舍不得吃完,往往省下来接济他。
一次,她送他菜蔬,他不好常受施舍,执意推辞,他越推辞,她越馈赠,相持不下,胶着久之。
饱读诗书的班主任走过来,久久盯着他们。他什么也不说,把女生晾在女贞树下,把男生晾在梧桐树下,一言不发就走掉了。班主任担心他们早恋耽误了学业,稍稍惩治加以警醒。
那时正值隆冬,他在光秃的梧桐树下冻得瑟瑟发抖,夜很深才回宿舍就寝。她在女贞树下,女贞子正熟透,朔风呼啸,黑紫的果实砸在头上身上,灰头灰脸脏兮兮的。她感到羞辱,高低不再读书,肄业返乡,爹娘相劝再三也无济于事。他心怀负疚,焚膏继晷,考取师范院校就读。当时师范生身价低,他毕业后,成为赵老师,费了大劲勉强娶了一个孱弱的粮店工人。
她决定去城里卖菜,城里人舍得买本色菜蔬。她隐约得知赵老师在教师新苑,便去那儿摆摊儿。赵老师与她心照不宣,他想让她早些卖完菜好回家,自己不好出面,就派老婆孩子去买,她从大人孩子神态看出端倪,菜蔬总是分量足足的。
一天,天气阴晦,下了一阵雨,洗涤女贞树叶浮尘,继而,飘起雪花,雪花落地,俶尔消融,女贞树上顶着琼花,洁白素雅。院里空荡,没有生意,她目视两行女贞树,想起高中往事:她站在女贞树下,他站在梧桐树下,黑压压学生围观。一只乌鸦鸣叫着飞过,她回过神来,如今她依旧站在女贞树下,而他不在,且梧桐亦无踪影,雪花打在她脸上,融化了,与泪水混在一起。
朴素的时鲜菜蔬,仍有剩余,她趁没人注意,把多余的菜蔬放在楼道里赵老师家门前,附一张便条:你的学生,为你带些自家的菜蔬。
偶尔,女贞树下,赵老师的妻子与她照面,彼此的眼里放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