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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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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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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小鱼汤

一碗小鱼汤

                                            文/王宇鸿

蛰居小城教书,每每忆及曾经执教乡下的青葱岁月,还有沿途早市上叫卖的那碗小鱼汤。

小城的家与乡村的学校之间,有一早市,其实,早市多半是卖吃喝的。

早市有家小鱼汤摊儿,主营小鱼汤,兼营白面馍杂面馍油窝窝。摊主为一老人,他很守时,风霜雨雪,从未缺席,尤其他嗓子一甩,香喷喷的小鱼汤,热腾腾的油窝窝嘞——吆喝声抑扬顿挫,情味酣足,成为那时早市的独特符号。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骑着自行车赶着上早自习。月色迷蒙,人家拖拉机一路疾驰,颠簸几块砖下来,我飞转的车轮撞上散落的红砖,猝不及防,啪的摔在硬冷的马路上。裤管摔得开裂,手掌疼得我眼泪奔涌,还好,车子安然无恙。

破费一回,要了一碗小鱼汤,一个杂面馍,吃得春风和煦,颜面微汗。老人说,教书的吧,我点点头。老人往碗里续添一些小鱼儿,喃喃着,路远,天寒,多吃点,教书有气力。仅花费一元两角,便吃得肚儿溜圆。相比以往,我觉得马蹄奋疾心神清爽。

春花秋月,日日走过,弥漫的小鱼汤葱花儿香味儿,在在令人痴醉;韵味悠长的吆喝声,如听仙乐耳暂明。

偶尔,我逡巡良久,方舍得打一回牙祭,喝上一碗小鱼汤。进食间,有人咨询,你家鱼汤比得别家地道,做的馍馍比别家当饿,啥诀窍呀?

老人忙碌着,颔首微笑,默默不语。待食客再问,老人说,河里捕的鱼儿,村里油坊榨的菜籽儿油,自家田地里栽的葱还有芫荽,;铁锅炖鱼,木柴烧火,本本分分的;说到做馍馍,自留地产的粮食,石磨的面粉,面和得硬硬的,上杠子一遍一遍的压,在这儿吃饭的都是力气人,吃一口得抵一口……

话儿泥土般朴实,却哲学般深邃,我对这其貌不扬的乡下老人肃然生敬。

我是农村走出来的,老人的话,我好好咂摸一遍,再一遍,能懂一些。在这儿,在早市饭摊,我学得的东西比学堂得来的还受用,老师即是平凡朴实叫卖小鱼汤的老人。

深受启迪,我教起书来更不藏力气。买不起书,借书又艰难,我便把大学教材读了又读,打了厚厚的一摞笔记;十一度春花秋月,四千来个日出日落 ,我一次也没有迟到,一次也不曾早退,盛夏,偶遇暴风骤雨,即便浇得成了落汤鸡,我依然准时站立讲台;隆冬,冒犯朔风大雪,脸庞结下厚厚的冰雪面模,我摘下,仍旧得以准时与孩子面对面:老人的言传身教激励着,我得以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

我每每从旁边经过,都要虔诚地行注目礼。老人喊道,教书也吃力累人,喝碗汤吧。我下了车,回复说,老人家,今天上课早,时间赶不及了,我慌里慌张蹬车走了,体味到老人目送我,很远,很远……哪里是什么时间紧迫,分明是囊中羞涩。

一次,车胎突然漏气,只好吃力狠命硬骑,车子一颠一簸地发出咯嘣咯嘣声响,我大汗淋漓,我屁股簸得生疼。老人喊停我,为我盛碗汤,筷子上加放一个大馒头,说,吃了,赶路教书,一屋子学生娃等你呢,别晚了;我有修车家伙,能修,空闲了来骑。待我草草吃就,老人忙帮我截车乘坐,老人此处练摊年久,颇有声望。

一届一届学生,飞向更高处,九州桃李荣,各自拥有祖辈从未有生活过的新生活。岁月的风,捋去我的乌发而牛山濯濯;雪剑霜刀,于面庞镌刻千山万壑,我不以为意,能为莘莘学子规划铺设一条展翅飞翔的跑道,该是一件多么引以为豪的事儿呀。

来来往往的路上,我伏拜日趋苍老的老人:嗅闻着葱花儿香味儿,谛听着老人的吆喝声,我心灵的烈焰,把生活的场域照彻得温暖而明亮!

一次,我委实饿得饥肠辘辘,想忍一忍撑过去,可是竟连蹬车的气力也没有。美美喝了一碗小鱼汤,吃了热气腾腾的馍馍,而后,我嗫嚅着,我没钱,我……老人爽朗一笑,没钱就挺着饿着?大胆走,待想起来这档事儿,还了得了……

乡镇工资发放惯常不能及时,家里事由奇多,一点工资怎样筹划拆分都不够花,可是生活还要继续,那顿饭钱我迟迟没有还上。我天天从这儿经过,每每别过头,拗过去,拗过去,却不敢面对他和他的小鱼汤摊位,遑论再喝一碗小鱼汤了。我想,老人见得如此情状,虽不粗声大气抱怨,也总会腹诽不已吧。

我日日骑车经过的早市,依旧繁华。

我攥着几块钱,攥得皱了,攥得松软了,也没有见得老人,心里有点怅然若失。周边摆摊的说,老人村旁河细了,水浅了,没得鱼捕了,鱼市溜溜看看,小鱼儿终归不中意,出摊儿也就断断续续。我想,老人一定有一种惘然无奈的情绪,毕竟,他的小鱼汤叫卖了多少年,方便了多少贩夫走卒,馥郁了多少美好时光……怀旧,是一种难以消弭的浓浓乡愁。

寻寻觅觅,我终于找到老人了。我等他劈头盖脸责备或者羞辱一顿,我几近逃账的老赖了,这行径多为人所不齿的。

他安慰我说,可是遇着紧日子了,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意遂心呀,一碗鱼汤,一个馍馍,原本提不上话的,若不是日子艰辛,谁不想风光体面!可话又说回来,谁若是恶意躲避,有钱佯装不还,我不惯着他,粘着他酱着他也要追回来,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人接过钱,定睛打量着,以手摩挲着,幽幽说,这几张票子,揣在衣兜有些时日了吧。我点点头。老人激励我说,以这种态度生活,日子会好起来的,相信!

他说,我也有难题,卖了大半辈子的小鱼汤被迫停了,这在心里很难的。我盯着他,他神情惘然。往深里说,河断流了,天变灰了,空气不新鲜了,这事儿大着呢,我再度看他,见得他语气悲凄,神情忧郁。

果然,他和他的小鱼汤销声匿迹偃旗息鼓了,早市再也没了他的踪影,再也不闻小鱼汤的葱花儿香,再也听不到温暖悠长的吆喝声。

不见摆摊老人,不嗅小鱼葱花儿香,不闻叫卖吆喝声,这日子没有了色彩,温吞吞的,索然无味。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充满惆怅。

我也从乡镇调回小城,在一所高级中学传道,授业,解惑。

夜阑人静时,我不意反刍有关叫卖小鱼汤老人的历历往事。老人一介布衣白丁,朴素无华,可是在他编纂的乡村辞典里收录太多太多的词条,诸如悲悯、守时、胸襟、宽容、理解、体谅、激励、担当、忧患;当然还有不苟且、不姑息、不妥协,等等,每一个词条他都因地制宜,诠释得穷形尽相,理得其宜。悠悠十余载,执教于乡间,我在早市的课堂上学得了极其难得的珍贵的东西,任凭哪一本教科书也没这内容丰富,没有这简便实用。我暗自期许,不仅仅满足做一个每日撞钟的教书匠,我不畏白口嘲谤,万目睚眦,我想令我有缘教育的孩子得到更多更有益的东西!

虽已齿坠眸昏,灵魂在本质上却追慕努力向上的,三尺讲台,我振起古风,激扬世俗,照浊澄源,教诲学子雄视百代,浑涵光芒,更高展望,而自作一家!

于老人,并他的小鱼汤,我见与不见,他都在那里。我想起他,忆起他的话,好好生活,除了所谓教书育人,还要好高骛远,读书,习作,修养风格秀整,气象清明。

在工作途中的早市上,老人启迪我,随分从时,一系列事件在信仰中终将达成。我领悟老人一片苦心,便时刻不忘振拔生命,升华心灵,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

天蓝了,水绿了,空气清新了。我又遇老人,他年岁虽大,可也器宇轩昂,精神矍铄,我心生欣悦。

老人喜不自禁,说,孩子又重操旧业,我家老字号小鱼汤在古城又开张经营了,我不再干了,闲时走走看看,生意一样出奇的好……

窘迫岁月,一碗小鱼汤,一辆自行车,破冰我食无鱼出无车的尴尬魔咒,使得我得以自嘲食有鱼出有车,神奇磊落,皎无尘土,于平常岁月,我着眼于字词之间,着力于文本的罅隙之间,探寻文化内蕴,寻得文化真正意味。凝神观照,生活谑而不虐,性中自有大光明,此乐何极。幸甚至哉!

艰难岁月的一碗小鱼汤,如今依旧六合飘香,风旨深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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