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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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宇鸿
读刘艳华小小说《七只羊》
小小说《七只羊》（刊载于《小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作为两千许字的佳构，书写新时代扶贫题材，诠释扶贫主题，胜却连篇累牍的泡沫注水长文。
小小说以玲珑切片独特入微，巧妙展现生活为艺术旨归，彰显小小说这一体裁的卓异风格。《七只羊》，在艺术手段采用及内容主题揭示诸方面，均得以完美呈现。
文章语言素朴，以大道至简的美学极致，书写乡村原生态本真生活，以简练传神的语言摹写生活图景，刻画乡村人物群落形象，喷涌乡村人家的精神气象，宛若身临其境，栩栩如活。“苦娃子”“幺蛾子”“被窝子酸汗味”“熏我一个跟头”“流出的哈喇子”“可够喝一壶的”等等，这类语言，勾勒人物，则形神兼备；描摹事物，则惟妙惟肖。
情节设置自然巧妙，以一个点为端点，本能生出枝节，既是浅层叙事呈现，又引出更为重要的情节，以完成故事。例如，“嫂子”形象的命制，凸显“傻五”的“傻”，到饭时偏外出，做新衣恰不穿。引出“小东”“小西”，在地里寻“香姑娘”“甜马炮”，买“糖”送给他们，折射深层精神特质。引出“三奶奶”，老花镜镜片开花，到后来想着为她换一副新的老花镜，情节有序展开，而不显凌乱。文中此类闪点犹多，独辟蹊径，匠心独具。
文中“七只羊”作为一个关键词，意涵颇丰，七只羊的构成涵括良多，“傻五”得到的扶贫羊三只，嫂子家原有的两只，另一扶贫户家两只，这关乎三个家庭，牵动扶贫人家广泛，对深挖打好扶贫攻坚战的本质意义尤为重要。同时，“七”字的数理名义，值得一提。“七”天为一周，在宗教领域可视为暂时性圆满，文中所强化的恰恰是“暂时性圆满”，真正的扶贫完结仍是征途迢迢。文中人物“傻五”演变成为“张五福”，实在令人击节称赏，“五”一字贯穿，证明同为一人。“傻五”是扶贫前的粗野具象，重在显现之“傻”，后之“张五福”是精准扶贫的出落成为的赫赫大名，“张”姓命设，或许取之“张王李赵”，且冠居第一，“五福”即为“长寿、富足、康宁、好德和善终”，有“五福临门”之说，在中国悠久历史长河中，是国人仰视希望的生活图景。这也许是中国发起脱贫攻坚战的终极意义。
尤为称道的是，文章剥离粗浅的浮表，真正分娩出扶贫的真实成效。文章舍弃填表、忙碌、建厂，工人表演似的上班等通常写法，以“七只羊”为线索铺排开来，一路溪流涓涓，写得柔软，写得温暖，写得俘获人心！
“傻五”就是乡村扶贫的代表，在书写“傻五”时，貌似零度书写，实则带着一种悲悯，一种怜爱，这源于浸染于大地伦理的作者对乡野村庄一种深厚的反哺挚爱。在塑造“傻五”这一形象时，是遵循心理层次逐层深入的。他家因为贫穷，他有病无钱治疗，落得个保住命坏了脑，以至于不按时吃饭，不穿新衣服，打麦场时下大雨往家疯跑，等等，这注定导致他积贫积弱，生活艰难。
“我”这一形象，也别有深意。“我”有的放矢，润物无声，扶贫“傻五”，既关注其物质生活，保其衣食无忧，更着眼于精神生活，打通其心灵通道，激活沉睡多年的“怀脑”，促成其拥有一般常人的思想心智。经由“我”“第一书记”“嫂子”“三奶奶”等关爱，“傻五”有了阶段性成果，列如，在田间他分清草和庄稼；懂得养狗看家护院，一狗吠鸣，一村安宁；懂得致富之后疼爱“小东”“小西”为之买糖，懂得为“三奶奶”买只新的老花镜，懂得买条新的圆木凳，免得“我”再坐时摔得仰八叉；懂得羊被砸死而哭成泪人，更高级的表现，也是扶贫的最高境界，即懂得了看重生命，珍惜生命，洞晓生命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当读者读到“淋着雨往外跑的”这一细节时，定会心有戚戚焉。
文章结尾花掉又写上“七只羊”这一细节，显得尤为传神，一节立骨，申明这仅仅是扶贫的暂时性圆满，扶贫人矢志不渝，不到花好月圆，决不轻言收兵！一系列事件在信仰中终将达成，这是中国的一贯立场，山河优美，一川如画，众人富庶，国富民强，指日可待也！
“我”“傻五”时迷蒙天空的水汽和照耀苍穹的阳光，“我”“张五福”，无需强行分出伯仲，不说谁是主要人物，他们共同绘制出大地大美伦理彩虹图谱，形象而真实地诠释了神州大地上实施精准扶贫的伟大意义。
附原作
七只羊
刘艳华
“咔嚓”一声雷响，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妻也睁开了眼睛。
我对妻说，你睡吧，我去看看。
下这么大雨，咋去？
得去！
下楼后，我开上车向雨幕里冲去。雨刷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像是傻五在我面前晃荡……
傻五是曹庄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伙，我的六个扶贫对象之一。他是个苦娃子，爹娘去世得早，小时候得了一场病，没跟上钱，保住了命却坏了脑子。村干部曾把他送到福利院，他像只不着窝的兔子，乱窜。福利院怕他出幺蛾子事，又送了回来。政府发些补贴，他一人在老屋住，吃饭去嫂家。
这人整天见谁都“嘿嘿”地笑，好像每个人都是他久别重逢的亲人，也许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他有两个怪习惯，一是不按时吃饭，一到饭时他就到地里去，嫂家人都吃罢了，他跑回来像小偷样拿俩馍就跑。嫂子每次做好饭都出来喊他，高一声低一声的，明知他在地里她仍在街里转着喊。二是不穿嫂子给他买的新衣裳，一次嫂子赶会给他买件时尚大褂，张扬着给街坊邻居这个看那个看的，大家都夸好，可他硬是死活不穿。一年四季就那穿几件破衣裳，烂了脏了就到三奶奶家，三奶奶就给他洗洗补补。三奶奶戴着的老花镜，一只镜片开了花，那是傻五的杰作。他侄子侄女小东小西他可知道疼，在地里寻个“香姑娘”“甜马炮”啥的，总在兜里给他们留着。
秋夜，已有些薄凉。雨水“唰唰”地拍打着车顶，也拍打着我的心。
第一次见他是在他家，他正在一墙角的板床上睡觉。听见喊声，他揉着眼坐起来，“嘿嘿”地笑着。我看到门后有个圆木凳，刚坐上，只听咔嚓一声摔了个仰八叉，凳子七零八散，我眼里冒着金星，裤子也刮烂了。他先是吓得“啊”了一声，接着“嘿嘿”笑起来，接着就哭。我连忙说，哭啥嘞，没事的。我爬起来坐到床头，一股子被窝子酸汗味扑面而来，差点熏我一个跟头。
我问他，你叫啥？
傻，傻五～
谁起的名字？
不知～，都叫我傻，傻五～
哦
新媳妇，挨，挨打也怨俺，说打麦场上， 下，下雨跑回家，是跟俺学的～
不怨你，是她自己傻！
嘿嘿！我不去老人院，我，我能养活自己。
不去，咱哪也不去！你能干啥？
啥都会，嘿嘿！嫂，嫂子叫我放羊我就放羊～
你中啊！还会放羊，很棒的哈！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
他鼓着掌，流出的哈喇子在手上扯来扯去。
从他家出来，我心里已有计划。
驻村第一书记是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姓李，我的法想得到她的赞许，补助款下来就给傻五买了三只羊，加上嫂子原来喂的两只，不久村上有一家外出打工，扶贫给他家的两只小羊也给了傻五，七只羊白刷刷一群了。那只最小的他总是抱在怀里，像得宠的孩子。别人家的羊是圈养，他是放养。村头不少闲置的自留地，密密麻麻长满了草，拔不净薅不完的，傻五去牧，大家也欢迎。傻五虽傻，可草和苗拎得清。羊也规矩不吃庄稼，那是因为傻五手里的鞭子。羊啃草他就在地里逮蚂蚱追蝴蝶，逗羊儿撒欢。午困时他就把羊赶到树荫下，羊睡他也睡，三只小羊有的枕着他的腿和胳膊，有的钻到他的怀里。羊个顶个的毛光顺亮干净洁白，谁见谁夸，傻五觉得是在夸他，“嘿嘿”地笑。
眼见羊一天天肥硕，小羊长成大羊，过了秋都能卖好价钱。家里的羊圈挤了，傻五就把羊赶到嫂子家大羊圈里。嫂子家有条大狗，来了生人能叫醒一村人，羊也安全。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前半夜星光璀璨的，后半夜突然就下起了雷暴雨，下不下雨还是老天爷说了算啊！
快到曹庄时天也亮了雨也停了，两边的景致渐渐从夜幕中挣脱出来。现在的乡村真美啊！空气也清新湿润……哦！这条路还过不去呢，前天往水塘里放水挖了路，水漫开来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如果陷进去可够喝一壶的！
我把车倒了回来，想从庄西头进村，可是又不知道咋转过去，那个急啊！最后我下了车，用木棍探着深浅，趟着水过去了。
我直接来到傻五的嫂家，看到好些人围在那里，心里一紧，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原来的羊圈已经倒塌，七只羊全部死了。李书记挽着裤腿长辫子盘在头上，正和几个村民从断垣间拽死羊。
傻五在一旁哭成泪人，看到我一下子扑了过来。
叔，这次我，我是淋着雨往外跑的～呜呜，我，我怕水，不敢跳～
你做的对！记住我的话，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学会保护自己，水深咱不跳，哈！
李书记安排人把羊送到屠宰场，又安排人晴了天把羊圈垒起来，再把前面的凹坑填平。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捐钱，准备给傻五再买几只羊。一村民数着款，说足够买六只小羊。
傻五听罢，又扑到我怀里哭起来。
叔，我是七只羊，呜呜～大的小的，都死了……呜呜～想着给三奶买个新花镜～给小东小西买糖～再给叔买个圆木凳～我是七只羊，叔～呜呜～
我心里一热，鼻子抽泣了几下，抱着他说，是七只，一定是七只！
我陶出刚塞进兜里的钱包，递给那村民说，一只也能不少！
我来到村委会，从柜子里找来贫困户收入明白卡，在昨天刚填好的张有福（傻五）养殖补贴表上划掉七只羊。
寻思片刻，在划痕旁又重新填上七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