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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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宇鸿
诗词中，明月，黄河，夜，任凭哪一个意象，都诗意翩跹，都发人遐思。徜徉这群象并置的意境，领悟别样的体会。
夜幕降临，那弯新月，鱼钩一样钓着我，游走万山湖畔，品赏明月黄河夜。
这时节，因着小浪底腾置库容，黄河水量奇小，只泯泯流着；那湖也水落石出，显得空濛旷远。这景况缱绻黄河，观看归属黄河的夜月，正得其宜。
漫无目的地踱着，月牙灯盏一样照着，漫漫黄河一川雾霭迷蒙着，夜的围裳幽幽遮着，这里，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在兹念兹，我忆起与黄河有关的人事来了。
史官世家的司马子长，幼承家学，且国家图书馆藏书，也阅读甚便，年纪轻轻，便满腹锦绣。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风尘仆仆去黄河上下采撷风情，到大河南北体察民瘼，然后以笔运事，创作《史记》。不必说史家之绝唱，也不必说无韵之离骚，但是出于天地良心替李陵辩解而屈受腐刑一事，足以令人叹惋敬仰了。修史，他不虚美，不隐恶，连那个睥睨万物心雄万夫的汉武帝，他也敢目光炯炯平视，刘彻隐约读出他眼底的凛然风节，不再轻易造次。司马迁，在茫茫黄河流域，耸起一座史学文学的巅峰，于苍茫天地间立一根骨头，而这骨头演衍为天下文人士子傲岸的脊梁。
杜子美，官宦世家子弟，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他天分极高，他亦刻苦向学，难得襟怀宏阔，加之悲天悯人情怀，他才为诗圣，他的诗篇也才有诗史美誉。
定论杜甫为现实主义诗人，多少有点一叶障目，以偏概全，遍览其诗章，不少诗句确乎浪漫的可以，遑论其他，仅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足够浪漫了。有人说他古今七律第一，不错的，仅扬他的为诗技巧，远不够的，他的诗是技巧与内容并佳同构，没有深广内容的技巧切切不值一提。他游览黄河，觉察九曲黄河蜿蜒万里终入海，体悟历尽急流险滩惊涛骇浪，总还是一往无前不可遏止，他移用写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诗句，大抵接受黄河的神谕才写得出的。
起衰济溺韩昌黎，写了诸多诗文，姑且不说，他奖掖后进在当时也意义宏大，《师说》有述；尤值一提的，宪宗礼佛误国，多数随波逐流，甚者推波助澜，连对朝廷无限忠诚的杜牧，也只口占一绝江南春，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了了加以讽喻。他崇儒抑佛，不顾衰朽残年，替圣明攘除弊事，写《论佛骨表》，表达“佛不足事”的风旨。朝奏九重，夕贬潮州，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长安到潮州，一路云横秦岭，雪拥蓝关，他也曾一度失意惆怅，一度忧惧懦弱。可一旦刺潮，便忘却荣辱，勤政为民，不足八个月，中原风劲吹岭南地，黄河水灌溉蛮荒漠，破解文化窘迫，呈现文化绿洲，潮州才有昌黎便不同。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赵朴初有诗明证韩公刺潮意义深远。
居大不易典故，早已耳熟能详。白居易名满天下，连宣宗李忱都写诗激赏，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宣宗听得他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的独白啸咏，知悉乐天偃蹇困顿，并非风正一帆悬，以此，李忱才感慨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呢。黄河边走来的白香山，赤着脚板踏着铁蒺藜艰难行进，他每每想到大禹治水时顺便开凿的龙门。一条平凡的鱼，只有腾跃龙门，才不至于终生平庸。他，没有跌落泥泞里，反而成为一颗丽天的星辰。有人非难訾议他与樊素小蛮的绯闻，大可不必，唐玄宗佳丽三千，贵盛宁王，已有绝艺上色宠妓数十人，还觊觎那个买饼郎的妻子呢，害得人家双泪垂颊……评判一个人，还原具体情境，展平历史脉络，才不至误解冤枉。
左冲右突牛党李党都不待见的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悠扬归梦惟灯下才见，可是，他涵泳玩味，读懂黄河落天走东海的磅礴气势，以沧海月明珠有泪书写落魄情状，以蓝田日暖玉生烟写哪怕微茫的希望，尤其以望帝春心托杜鹃，书写不信春风唤不回的信仰期冀。
因父亲名字忌讳进士二字的李贺，即便是大唐李氏远支后裔，空有添位凌烟阁宏愿，无奈连一张准考证也没取得。他才华超迈而天年不永，短短二十七个春秋，委实太短暂，他却敦促生命怒放，他在唐诗苍穹发出的冷艳光芒，与滔滔黄河交相辉映，地老天荒……
一度引人注目的无骨苟媚者，一如水上沤沫风流云散。而这些沿黄河逶迤而来的史家骚人，一例穷苦，天意遣奔逃，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他们的作品，不废江河万古流……
素月走高天，蛐蛐儿伏在草丛吱吱鸣着。
趟着如水月光，我行吟黄河边万山湖畔，思着虑着，是呀，多少丰泽的心，也不如一匹瘦马走得远。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如一座花园等着你。
忆起白昼娓语漫谈的老师。温婉乔叶老师，持认识照亮生活的写作立场。她或许目睹黄河冲飙激浪奇观，而后感发斩获：看得见惊涛拍岸，还要想得起黄河东去，迂流不止。一条河流着，塑造它独有的流域地貌，独有的峥嵘气象，无可替代。一个人写作着，洞开一个人真正成为一个人的最佳途径。
李佩甫老师，荡胸生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枯水时节，黄河之水区块呈现，几番沉淀几多静默，成碧水一泓，水静而明。目睹此景，佩甫老师顿悟，作品不是生活本身，写出的文字不应是泥沙俱下的原始生活状况，而是历经过程而澄清的可以照得天光云影的清流。沉淀的过程不可或缺，他说苦心孤诣创作一部书，几乎耗尽他在中原50年生命的沉淀，诚哉斯言。
那个来自龙盘虎踞富贵地温柔乡的《扬子江诗刊》主编诗人胡弦，说是南京人，籍贯却是距离北方不远的徐州铜山。想必他到过黄河，与黄河月夜彼摄互荡，万川印月令他醍醐灌顶，然后练就大手笔，捕捉关键意象，缀网捞珠，然后把葱茏诗意睿智哲思蕴藏字里行间。他的诗纯粹，高端，诗意葳蕤。真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冯杰的北中原。有言冯杰左手书画，右手诗文，每一门类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可是我要说他左手执勺油烹水煮，以烟火炮制人间美味，俨然美食家，右手执笔书写绘画，一张纸风云激荡，方寸间气象万千。北中原，殷商陶熔，黄河浸润，丰登五谷散逸文化气息。伊尹厨师鼻祖，以调美味喻理政治国，冯杰老师，以烹饪美食诠释写作，他说美在酸咸之外，文学之美不在醋盐本身，而在由其烹制出来的美味。打开他的《北中原》，品味一下他用文字培育的小农作物，这是区别主食的另一番滋味。他一腔赤子性情为故土风物赋魂，一个普通西瓜，他说黑瓜子在大红沙瓤里凌波起舞，读之，大喜过望，大快朵颐。
李炳银老师，忠厚长者，深谙文体艺术特质个性，精当阐述其真实性、现实性，理性及文学性，为我们廓清迷雾。炳银老师也曾与黄河相与优游，对山河，对江山，确有深刻独到的认知，他读得出厘得清国破山河在，与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指代况味，他的家国情怀，一片冰心宛然可见。
王剑冰，卓然散文一大家，他多次会晤黄河，见水落石出情状，联想文学，他说，文学的石头依然很坚韧。他还说，散文是不可以自由的，是没有规矩的一河滩的石头。他深得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奥义，写作也是一种倾诉，一种流淌，无怪乎他说写作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方式。
文以载道，津以渡人。黄河岸边的荒坡古渡，曾经航运兵马粮草，绘制帧帧烽烟云图。明月黄河夜，还是在这个渡口，老师或指点迷津，令我们歧路复返自我引渡，或像艄公把我们摆渡彼岸，这里，一片突破束缚的心灵境界，一朵野花不觉得自己是小，没有名气。我开启生命之眼，看到六便士或者什么也没看到，却看到一弯新月和满川月光。
清风徐来，听得荷池几番声。明月黄河夜，充溢着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迈恢弘气韵，莲叶何田田，与此多不相宜。新安石井镇生态科技园里，华洋人在小山上开一玲珑天池，栽种几株莲荷，来自江南的人徜徉其间，一阵荷风送香气便可抚慰其乡愁了。
此时在华洋，我神融明月黄河夜。
十七年前，这里牛山濯濯，极荒至芜，不见人烟，茫茫一片愁。北京中国海事局的郭洁平，至此地考察一番，剑气如虹画了一个圈：营造绿水青山。
担纲领衔的是一个名称冯华的南阳籍人。南阳诸葛庐，何陋之有？惟吾德馨！躬耕陇亩，问道乡野，熟稔耕读继世长；南阳南北分际，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南阳蕴玉，玉比九德，德润乎身……
冯华想起愚公移山；忆起大禹治水；目睹连峰接岫，竞远争高；歌吟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神迷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智慧澄明之人能从过去摸到未来的指向。冯华思忖，人作为天地之间最有灵气者，只有昂奋创造，才配得上做大地之子，才能真正替天地立言。可是，万事开头难，时光一天天流逝，丝毫不见起色，他忧心如焚。
壮士惜时逝，一宵三四起。智慧往往在黑暗盲昧中展现，明月黄河夜，他独自徘徊着，沉于事理。水文，地质，物候，生态，文化，习俗，等等词汇，不时在眼前闪烁，渐渐，胸中有丘壑，心里初绽眉目。
他三顾茅庐，请来洛阳驰名老园林刘本端，担任园林绿化总工程师，朝夕相处，他们竟如此相知相契，同欢心会。刘本端知悉冯华志虑忠纯，决定即便分文不取，也要助他实现园林绿化梦。
多少个黑夜，倾圮的窑洞，一盏茕茕孤灯，冯华刘本端，胼手胝足，构思一部惊世骇俗的鸿篇巨制。那盏灯很渺小，它幽幽亮着，与星月争辉。人很弱小，弱小得像一棵芦苇，可是芦苇一旦有了思想，天地便不同了，便可囊括宇内，席卷天下。
华洋建设者深知，在这里，不只是聆听自然的箫声，而更是撷取天地的春意。他们不仅仅是建造一座静默的生态科技园，更是创造一种与母亲河匹配的文化，而创造只有在效法自然中才能克臻其善，效法自然亦即为效法其创造不息的精神。
年年仍岁岁，故故复新新。穷岛屿之萦回，即山岗之体势，以水性情，随物赋形。于是，就有了路，就有了电，就有了茵茵绿草，就有了蓊郁树木，就有了果园，就有了楼宇，有了望江亭，就有了会议中心，有了红色教育培训基地，有了植树造林保护母亲河纪念碑。
一部《红楼梦》，仅才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华洋生态科技园这部作品从腹稿到杀青，却凡尘历历，悠悠十七载，堪称工程浩大。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华洋人在故中发现陌生，在陌生中追求新变，一部华洋创业史，别故致新，浩无止境。
磊落星月高。俯览时物，那一棵草，一株树，一朵花，都是清新生动的语言，那束束月光，缕缕清风，阵阵虫吟，粒粒鸟鸣，俱是风流神韵，读之，顿觉解心释神，字字句句，涵玩不尽，真是可人。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简约符号中，藏着一个意义的海洋。有一千个游赏者，就有一千个华洋。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就同一人而言，吟味华洋发表在黄河岸边的绿色华章，总常读常新，就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每读一遍总能读出异样的况味。
明月黄河夜，神游远观，我读出她的流转不息，变动不居。
暗夜催生黎明，朝阳初启，华洋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中，想必冯华拾级而上，登上望江亭，在那听天之翼，见得黄河生红日，惊感物候新，定会心潮澎湃，感慨良多。
岸边稍平处，那苍浑韶秀的假山，眺河听涛，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华洋人的指纹，其褶皱处，盛满华洋人的心血汗水。那座假山气宇轩昂地站立着，沐浴霞光。绮霞总是长夜孕育催生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这条自然的河，更是一条文化长河。夜间，渔火，灯光，萤光，星光，月光，把九曲黄河点亮，宛若银河，气魄不枯，亘古不灭。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我见得今夜一路光影，映照盛装华洋。华洋，四季昼夜生机郁勃。
关乎明月黄河夜，往者余弗及，来着吾不闻。在往与来罅隙，庚子中伏，于缤纷盛美华洋，少长咸集，契会黄河精神，讲述中国故事，振拔生命，吟赏烟霞，胸中宽快而心生眷恋。
蓦地，我心萌一念：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