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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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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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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石磨(原创散文)

文/王宇鸿

崇峻山岭,漠漠平畴,本不相干,一块两块石头,便结了奇缘。

远古,野兽来袭,人力掷石块,野兽落荒奔突;素常日子,寻石块略加打磨,就做了助耕农具;石与石击打,窜出火花,猎得的野物炙烤来吃,滋味别样……

山野石头,印着人指痕,散着人气息,亦步亦趋,走入寻常百姓家。

平原农家,有了石头身影。小巧石块,隐于不起眼处,磨剪子戗菜刀,真真金就砺则利。滚圆沉甸青石磙,麦收时节,牛马驴骡拖着,麦场里滚动一圈一圈,挤出金麦子;平常,站立谁家门口守护门庭,有哪家编席打篓,推它碾压篾子平展,或者哪家织布缝衣,上面便响起捣衣声。那修长一点的唤作打地滚,春播秋种时节,牲口拉着,庄稼把式后面缰绳牧着,一片田地坦荡如砥,好种庄稼。

还数红石磨受人青睐,她坐落在人家庭院显耀地方。

红石磨,多是石磨铺子来人铺设的。他们放眼一撒,网得宜处,即支红石磨。民以食为天,有了红石磨,人家才真更像了人家。

人家院落,柴扉斑驳,房屋土墙草顶,农具色泽灰蒙,猪黑鹅白,狗唤小黑,鸡子也是黑白芦花,连做饭升腾的袅袅炊烟也是灰白的:院子色调暗淡,了无生气,心胸难得开张。人家除了遇着红喜事,除了迎年红烛红灯笼,一年到头,难得喜庆色彩。

一盘红石磨,灰白丛中一点红,进得家门,抬眼见得,顿觉庭院生机郁勃,怡然自悦。

红石磨,终结了一日三餐杂粮一锅煮炖的做饭方式。

一盘红石磨,上下两片。上片凿有磨眼,以便气息交通。磨眼是石磨的嘴口,吞下粮食,碾出面粉。囤里粮少,生怕磨眼吞的快吞的多,通常只开一眼,另一眼木塞堵上。上片旁侧凿一小孔,贯穿磨系,以便安插磨棍。磨面,多要人力推得。五谷杂粮倒上,石磨一圈一圈转,上面粮食堆儿渐小,流泻磨盘上的渐多,尽管推磨掏力疲惫,磨一遍两遍仍嫌不够的。流泻的盛入米箩,大口簸箩里米箩摇呀晃呀腾挪,筛洒诱人的面粉,米箩里蚂蚱牙颗粒,倒上再磨。难说这磨面,不是一场雀跃的舞蹈。

人家磨面,小孩子嚷着推。因着好奇,加之粮食颗粒饱满,小孩子飞也似地小跑,乐得什么似的。粮食越磨愈发细碎,小孩子又没长力,一会儿就大喘小吁了,大人吆喝一声推外梢走大圈,小孩子尝试,果然轻快了许多。其实小孩子干不了多少活的,有时还添乱帮倒忙,大人还是趁机教他劳动,教他凡事多动心思。

不是谁家都支得起一盘石磨的。有人见别家一盘磨,日子磨出好味道来,心生艳羡前来怯怯打探,俺家能磨一箩粮吗,有磨人家大大方方说,随时来,尽管磨。她家磨毕,鸡啄米似的千恩万谢,端起面粉喜滋滋走了。磨主掮起石磨,扫净积存磨底的粮食,疾速送去,说磨一箩面,留半箩粮,哪有这般搁邻居的。

农家白天倍忙,磨面大抵在夜晚。面缸面袋行将见底,观日华月晕,定个明月夜,磨出眼下的吃物。夜里推磨,别是一种光景。石磨转着,粮食磨着,米箩筛着,树叶气息洋溢着,星光月光洒在面里,人脸沁出的汗珠,月光映照灿若珠玉,这一切发酵着平淡的日子。石磨声,弹面声,深巷犬吠声,墙角促织声,小河潺湲水声,婴儿呓语声,此起彼伏,相融相和,曲曲仿佛天籁。

屋里,孩童燃亮油灯读诗书做功课;还有那个机灵的稚子,围在草筐里,耳谛天籁,仰观星汉,浅浅绽笑。一月照彻一灯明的篱落小院,乐趣流水一样盈溢。

寒暑易节,虽风吹雨打日晒的,可初阳照耀着,石榴花烈烈燃着,女孩子腮上红晕辉映着,过年时红春联映衬着,红石磨,不曾褪色,不曾衰颓,依旧悠悠红着,风流在在。

一天,夜阑人恬,爷爷体谅家人劳顿倦乏,乘职务之便,牵毛驴回家拉磨磨面。毛驴耷着头,很很不情愿,爷爷却兴致很高。奶奶不言自威拂去盛情好意,爷爷只好牵着毛驴悻悻返回社屋,一路上,爷爷低着头,身影拖得很长很长,那头毛驴却幸灾乐祸得意洋洋,一会儿夸张打响鼻儿,一会儿刨橛子撒欢儿的,爷爷悄悄骂了声小驴得志。

第二天,一家人吃饭,奶奶说,还是自家出力推磨,面干净,吃着本色放心。想起生产队长,还有那个牲口饲养员,各家做出的饭食,溢出一股驴子复合气味,饭碗里斜织的驴毛如何也挑不净,饭场上,大伙儿心照不宣,一思,一回味,哈哈哈哈调笑了好一阵子。

过年了,张贴大红春联,还不忘贴些短幅,粮囤上连年有余,槽头上六畜兴旺,老井上清泉汩汩,连那辆踽踽爬行的牛车,也贴上了日行千里,红石磨上确确少不了贴上运转不息,石磨运转,锅灶有饭,心头不慌,仅仅填饱肚皮是不满足的,还期冀时来运转,锦缎上添些花骨朵儿。

早春,青黄不接,几百顷上好田地,硬是产不出粮食来,盘盘红石磨也张着空洞的嘴口,嗷嗷等候喂养。村民总是乐观豁达,坚信好日子终归会来的。红石磨咀嚼一年粮食,磨齿平损了,不如趁机锻锻磨,令其口齿利锐好磨新产的粮食。

乡野石匠,大多晴耕雨读,特别揣摩涵泳关乎石磨的书卷,不独石匠,篾匠,铁匠,木匠,泥瓦匠,即便杀猪匠,也要研读相关经书,技进乎道,免得行事唐突莽撞。

好石匠从不下乡沿街淘要生意。他兀自在家做些活计,坐等人家相邀。三里五里,谁家有磨需锻,只需报下名号,诸如张家村村头歪脖子柳树下第一家,或者王家洼坑塘上沿第二户,再说清水磨,油磨,豆腐磨,或者粮食磨等类型即可。

石匠锻磨是件力气活儿,早起垫口干粮,备齐工具,就去做活了。

石匠到得家门,寒暄一番,即便开工。石匠气力大,无需旁人帮衬,就把一盘红石磨搬卸下来,院里净地排开,上片,下片,各有一个阴阳鱼儿,细细打量一番石磨纹路,触摸一遍纹路深浅起伏,稍加斟酌琢磨,锻凿方案就出炉了。

揣摩一阵儿,石匠左手执錾,右手持锤,叮叮当当,清清浅浅,一遍一遍地锻呀凿呀,锻凿一阵,握笤帚扫去石沫儿,然后细息吹拂,直至石磨上干净便当。拿眼溜一遍,以手摸一把,再忖度一番,抡起那锤子敲打,錾子舞姿翩跹。

石匠通常先锻上片。上片吸纳粮食,石磨上片,流域上河河汊汊疏浚畅达了,石磨基本就锻出眉目,凿出端倪了。当石匠伸手摩挲一下,感知石磨的谷峰深浅适得其宜,坡度舒缓有度,但见他踌躇满志,眼睛迷得像新月。

锻好上片,日经东南,红光满院,是早饭时候了。乡村习俗,石匠进食无需作陪的。石匠收拾停当,新打的井水清洗了手,端坐堂屋上位,一荤一素两碟菜,热腾腾一盘白面馍,一碗红皮鸡蛋麦面汤,面前摆列着,规整井然。

石匠见得馒头沾满杂粮面皮,陡然,心里暖暖,眼睛热热的。他只吃两个馒头,荤菜动也没动,饭时就过了。

相传,村庄有邀约石匠者,白馍藏匿,给食粗粮窝头,石匠无端领受轻慢,言说这盘磨宜磨粗粮,而后群鸡乱啄,一盘上好石磨落魄得只磨粗粮。

石匠又打量打量上片,核视核视流域河汊情状,便开工锻起下片。锻凿下片,以咬合上片为尚,切切不能恣意妄为,收放尺寸。石匠看一番上片,凿一阵下片,摸一把下片,再锻一阵上片,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磨盘石携有原自大山的走势,石匠胸藏峰峦沟壑,入神錾着,寻求石磨纹路与大山趋向一致。他宛若一笔一划,述行序志,不敢稍加造次:石磨是石匠的纪念碑。

天钧悠悠。石磨下片,中心嵌一转轴,突出寸许,上片凿以凹洼,以图合榫,上下咬合,石磨运转。一盘红石磨,内蕴大乾坤,上下两片,实则为一,却天光云影,风旨深永。

石匠审读两片石磨,喃喃有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石磨坐落磨盘上,上下咬合,试以粗粮,面流如注,石磨声响,古韵悠扬。石匠又说,合,乃和也。

锻凿完毕,东家盛几海碗麦子,端给老石匠,老石匠却之不恭,只是抓了几把撒在干瘪的褡裢里,悠悠说道,锻凿一盘磨,落个肚儿圆,打道以回府,麦子填褡裢……

耕读人家,晴耕雨读,闲暇时读书,亦痴迷读那盘红石磨。运转着的红石磨,不停不已地为易经作些传注,上片诠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下片启悟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以健动不已为德,而人当以自强不息应之。那盘石磨,以蛰伏之姿敛羽低首,启迪大鹏冲天,直奔苍冥,多年以后,推磨走出村落的英特越逸俊彦,大都做着要紧的事。

合,乃和也,村民破迷解悟,修为自持,每每色温气和。

日子,日升日落中过去;日子,月缺月圆过去;日子,石磨悠悠中过去。尽管有时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有时事不称意,乡野民众,仍然不想岁月如流,不想急湍甚箭,不想猛浪若奔,不想一朝一夕看尽长安花簇,他们阻挡不住日月轮回,挡不住沧海桑田,可是他们突发奇想,推起石磨来,逆着时针运转,逆水行舟,犯风扬帆,总可稍稍牵绊住时光的脚步吧。

人生代代无穷已,石磨薄了又薄,薄了又薄,可是石磨依旧色泽不夺,红红的。

碧叶红花白莲藕。磨刀石,石磙,打地滚,貌似河滩散乱的石头,回望爬疏,它们确是为红石磨布下的草灰蛇线,它们一同勾勒素描出乡野人家的风俗长卷。

渐渐,田地承包到户,产粮倍增,磨面机械遍布村村落落,那盘红石磨缩颈一隅,任凭烟尘掩盖遮蔽,病闲久寂寞,不见了润泽的绯红光芒。

……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一朵花,一片叶,终归走不出秋天黄昏。曾经相摩相荡物摄我心的物件悄悄黯然落幕,萧然退场,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也终归喟然咨嗟。

寻寻觅觅,日常难见红石磨影子。

偶或访游风景,见得星散石磨,砌成大地阶梯。人们拾级而上,登高而望远,以逸兴遄飞。

一盘红石磨,在民俗博物馆,或可隐约得见。她是陈列那里的标本,供后人重新观看,重新理解。石磨,今人,在此重新联结,千里婵娟,共看明月大抵如此。

红石磨淡没时光里。每天,太阳仍升起,照耀村落,村落这棵青葱树,藏着红石磨转出的以圈圈年轮……

我曾在村落时,吃着红石磨磨的面长大。如今,记忆中红石磨悠悠转着,我快意幸福的生活才得以持久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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