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飞行（小小说）

文/王宇鸿

长河抱村流，绿树村边合。村子东头，那座竹篱槿舍不知经过多少春秋。开启柴扉，原野送来葱茏绿意。

多少年了，晴耕雨读，日子再怎么局促，庭院里也不断朗朗书声。逢年过节，一族亲人兴致勃勃把酒话桑麻。教书先生一旦摇响拨浪鼓，大小孩子便展翅飞奔过来，背诵诗词歌赋。童稚清音伴着清风鸟鸣，掠过青草院落，漫向原野田畴。诗篇《赋得古原草送别》是保留题目，逢吟必备。

先生乡村学堂教书，农家院落育人，村子里多人鱼跃龙门，自家孩子也大都读书有为。一年盛夏，河里发洪水，先生背学生过河，一个，一个，身体虚弱，水势渐大，鞋子冲跑了，脚底一滑，朴进洪水。学生娃安然无恙，河水吞噬了先生。

庭院寂寥一阵之后，粗识文字的老伴唤来子息后人，一番鼓舞勉励，院落重又响起读书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读书声中，一辈辈孩子次第进入高一级学校。老人嘱咐，孩子另立门户，定要续起读书声。

师大毕业留县城教书，儿子五十多岁，已桃李满天下。哪怕眸昏齿摇，过年了，他也回家看望老母，顺便召集一群孩童吟诵诗书。孩子仰起红脸庞，高扯着喉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母亲年老了，身板还硬朗，庭院牧着几只羊，兼有鸡鸭，间或到田间做些活儿。她终生劳作，那条唤作小黑儿的狗，陪伴着她，须臾不曾离开。

儿子每次看望母亲，邻里亲戚大都拢来，吃饭时唠些家长里短，谈笑风生，小院不复寂寥。儿子日子也窘迫，可每次都留下点钱，母亲高低不要，他执意给，母亲不便推辞。他顾及别人颜面，从不当着众人掏钱，总是悄悄塞在母亲枕头下。

读着离离原上草，孙女儿大学毕业了。难觅中意工作，儿子拿出多年积蓄，母亲进城，也层层剥开钱袋子掏出钱卷儿，帮她开一间经营餐饮的小店。

过年了，儿子招呼孙女儿停下生意，回家看望母亲，一起参与背诵诗书的仪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母亲也加入吟诵行列，朗朗书声响彻，农家小院里，秀竹披拂，鸟鸣嘤嘤，小黑儿瞪着水盈盈的眼睛聆听……

后来，母亲问孙女儿怎么没回来。儿子嗫嚅道，兴许生意忙吧，耽误不起的，房租水电啥的，花销大呢。母亲听了这话，信了，再思虑一阵，觉得有点离奇，打量儿子，见儿子苍老多了，眼色游移无神，脸色木然黯淡，心里便一抓一抓的疼痛。临走时，儿子照例留下钱，母亲摩挲着皱皱的票子，眼前浮现儿子歧路迷茫的模样。

儿子怕母亲牵挂，便拨了电话。他说，不要惦念，这些天课业重，没睡好，精气神儿差些，歇几天就会好。顺便说，孙女儿的生意火爆呢，等候母亲去小店，让孙女儿做些拿手饭菜品鉴品鉴……

儿子回老家，孙女儿仍旧没跟着。母亲定睛看了又看，怎么也找不见儿子曾经焕然的神采。儿子平常讲话，流水般汩汩不绝，那群小孩子听得入神呢。母亲指派他领读诗书，他推脱，这几天上火，嗓子哑了，还是让年轻人领读吧。一家老小诵读着，儿子声音还没母亲那般洪亮。

母亲先入为主，告知儿子，卖羊卖粮卖鸡蛋，还有种地补贴，钱多着呢，莫再给了，免得到处放，迷糊了找不着。儿子多年来第一次没得放下钱，心里羞惭愧疚，眼里不由涌出泪花花。怕人看出破绽，顺势解嘲，咱家房梁该清扫了，燕子乱落的灰尘迷了眼。见得儿子窘样，母亲心里灼灼的疼。

夜里，母亲难以入眠，眼前老晃动儿子有些衰颓的身影。猛然，电话响了，陌生声音说孙女儿借贷老鼻子钱，催促偿还，要不就送公安。母亲爬疏一阵，好像悟出些什么。夜，很深了，小黑儿汪汪吠了几声。

儿子看望母亲。母亲询问详情，儿子说，眼下电话诈骗多了去，还专盯老年人，您老可别上当受骗。母亲提议诵读诗书，众人声音高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儿子嘴巴一张一翕，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眼睛像两枚烂桃子。

儿子回城，见母亲剜的野菜里裹藏着些鸡蛋，装挂面的纸箱底部手帕裹着一卷儿钱，儿子知契母亲一片苦心。想到歇业的小店，成群的逼债人，无休止的催债来电，好久没敢回家的孩子：儿子眼泪止不住哗的流下来了。

一天夜里，月光皎洁，母亲打通了儿子的电话。母亲想哪儿说哪儿，地里草儿泛青了，咱村子按了健身器材，我疼了大半辈子的腿好多了。你辛苦念书考进城里，只生养这么一个女孩儿，咱这一脉可要振作，好好儿过。儿子揉着干涩的眼，唯唯称是。母亲郑重说，好久没听你背书了，背一遍《赋得古原草送别》吧。母亲的话，看似央求商量，实则坚定命令。儿子振拔精神，清清嗓子，提提嗓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儿子动情背诵着，月光照耀他的脸，泪珠儿一闪一闪的，电话那端，母亲应和着，夹带着啜泣声。

稍后，儿子拨通了孙女儿的电话，陈说为奶奶背诵诗篇的情形。儿子说，孩子，人生谁还不遇着个坎儿呀，这击不垮咱家的。咱鼓足心劲，好好儿过。好久不见你的踪影，好想好想听你吟诵古诗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孙女儿哽咽着吟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儿子泣泪应和。

月光澄澈，青草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