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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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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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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伯

文/王宇鸿

天色微曙,那餐车就在东边十字路口了。周边环卫工人蜂拥而至,领取早餐。人的声息,饭食的烟火气,唤醒凌晨,这时分不再清寂。那些个环卫工人,或杏黄或橙黄的忙碌身影,穿梭路上,小城暖暖的。

馒头和粥汤弥漫的热腾腾气息,惊引得太阳也出来了。

太阳喷薄而出,大伯领取早餐,总比他人慢半拍儿,送餐者将离,他才缓缓而至,端饭缸持饭袋,笨模拙样的,逗人发笑,一伙同伴一例呼喊他笨汉。他只是抿抿嘴,脸庞板结着走开。

清扫路上浮尘;一手持尼龙袋,一手操长柄夹子,捡拾绿化带纸屑烟蒂之类;偶见共享单车一辆辆醉五醉六地躺着卧着,像自家孩子在外蒙受欺凌冷落一样,心里嚯嚯作痛,大伯爱怜地一一摆放。单车笨重,数量还众多,他较着劲,面腾汗汽,也不顾疲惫,一辆一辆地左摆右放,有时一辆车竟要摆弄几遍才中意,待见得青桔美团及哈啰出行等斑斓单车,终于整饬如学生列队,直中绳墨,才心盈愉悦。人们见他做活情状,既缓慢又执拗,都讥笑他笨,尽嘲讽他拗,慢慢便戏称他为笨牛。他不言不笑,像什么也不曾听到似的。

他每日走在太阳前面。晨光熹微,责任区域已清扫干净。他的工作区域不算太大,主路中轴线一侧,绿化带,加之辅路人行道,总长十根线杆间距。驾驶洒扫机车的司机,车每行至其跟前,往往鸣笛致意。他只是招招手,不笑,也不说话。

慢慢地,这地带人众,一概唤他笨伯。他悟出笨汉呀,笨拗呀,笨牛呀,还有这个笨伯,终不脱一个笨字,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理不睬,随他们呼喊什么。

笨伯的工作场域,临着一所学校,还横贯一条唤作蔡河的河流。蔡河流水很清,河上跨着石板桥。沿河处,建有公园,铺着些曲折甬道,种植些奇异草木。

一待上下学时,这路段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宛然长形蜂箱,花压压密密蠕动。人散去,路上断不了落满纸屑,小吃包装袋,甘蔗碎屑什么的,他目无表情,眉目像木雕,只是抡起大扫帚,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扫呀扫呀,或者长柄夹子一张一翕,清剔着杂物。有时,踮起脚跟儿,一下一下钩那飘挂在树枝上的垃圾。

到垃圾处理站时,扫路同伴的早已到家,他慢条斯理卸到机器上,收拾停当,才走。开机器的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待笨伯收拾利索,才下班。笨伯信手拎起水管一喷一射,座驾就清洁干净了,他不允许车子像别人那样脏兮兮的,哪怕自己是捡拾运送垃圾的。晾车时,闲得无聊无趣,笨伯便揭开那块红布,取出竹笛,至河干吹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之类。车子风干了,他便乘着夜色回家。老伴儿一边措置饭桌,一边絮叨,人家扫大街的,天还大亮堂,都回到家了,你可好,天天黑得看不见脸面才回,真是个笨伯!

趁上饭当儿,笨伯收拾物得其宜,稍后,吃饭。饭间,老伴儿东一句西一句打问,笨伯一言不发,待盘问急了,他言讷词直,掷一句,噎死个人:吃饭,让你进食的,不是吐话的,六七十的老人家了,诸事不通!

饭罢,笨伯通常出去散上千儿八百步,优哉游哉,然后热水烫烫脚,周身微汗乃止。他半躺着,摸出老花镜戴上,默读一阵翻得毛了边儿的书卷,揉一会儿眼,伸伸懒腰,再默读一。老伴儿一再催促,他才熄灯就寝。

笨伯没有一天假期,哪怕逢年过节也没有。凌晨,闹钟一响,笨伯洗刷完毕,骑起工作车径直奔赴工地。太阳冉冉升起时,他的责任路段,已打扫得整洁干净,洒扫车过,清水洗尘,目睹朝霞普照景物,顿觉心旷神怡。晨练的走着,遇着笨伯,热情招呼着,他一例不说不笑,间或微微点头示意。有红领巾,或经家长指点,或由自己感怀,走至跟前,向笨伯致敬少先队礼,然后飞向校园。笨伯目无表情,仔细打量,见得他眼里贮满笑意,笑意秋水般澄澈。

每天一无例外,笨伯见得一中年男子,宛若干部模样。他沿人行道一路独行,像只向天歌的大白鹅。他缠个腰包,手机钥匙硬币之类,有节奏地碰撞出些铿锵旋律。他两手各抟着一对有年头的铁核桃,摩挲出窸窸声响,那神态好似亵玩日月于股掌之间,待近笨伯,便弯弓身子躲着,并作以手掩鼻状。笨伯每每见状便自觉避让,唯恐垃圾了他。躲闪时,笨伯嘴角浮现难得一丝哂笑。

学校时常承接各属各类考试。那些见机起意的机构,巧做文章,以济考生之困为名,分发五花八门小广告。小广告漫天飞舞,为聊表歉意,负责人便讪笑着打赏一包纸巾或一瓶装水之类,笨伯一概峻拒,只吩咐嘎嘣一句“收拾干净”。果然,考生四散,培训机构人等,赶忙手脚并用清理环境,直到笨伯颔首方才离去。

有家名唤“媚魅”的培训机构,一向显得与众不同,像鸡群里耸立一只修腿长颈的鹤。学校无论承接什么样的考试面试,总脱不了她家身影,她家这阵势这气派老把别家比抑得自惭形秽,连口气都喘不顺畅。

考试散场了,笨伯坐等他们清理环境。那个妖冶的一身香水味儿的女人,齿牙春风花枝乱颤地旋过来,俯视着笨伯,宣扬说,媚魅是全市最有影响力培训机构,各局委都争着抢着委托我们培训,跟各局委头头脑脑儿都打的热混得热。

笨伯什么也没听见,只望着树上成双对的鸟儿调情斗架。那女人碰了一鼻子灰,思虑一会儿,识趣地顺手拎起一个别致的提袋,炫耀着说,这提袋机构特地定制的,料子里散着自然的法国香水味儿,专攻单位头头儿的,送你一个,我们特忙,急赶着走,这场地就你打扫清场了。

提袋散发的香水儿气息,深深锥刺笨伯的心。笨伯挤出一句话,我这工种,不配这档提袋。再香的提袋你还拿着,待这儿收拾利索,请走不送。那女人脸气得乌青,只好招呼属下规规矩矩干起来,负气干活的当儿,那高跟鞋女人一脚踏在路牙缺口处,一只脚扭了,疼得她脸上五官歪瓜裂枣的。那女人编贝牙齿就要咬碎了,暗暗道,你……你这这笨伯……我……

路面多时是干净的。笨伯坐至树下,眯着眼睛,听树上鸟儿嬉闹鸣啭,陶然忘机。偶尔,学校飘出的悠扬歌声,引得他痴迷神往。有时,他远眺天外,心逐白云变幻,持之良久。行人见他情状,不由喃喃纷纭,人老了,总是笨,总是呆,总是痴,任凭谁躲不过的。笨伯回过神来,搓了搓手,感到两手老茧厚厚,心里念叨,不再只是右手两指有茧了,茧厚方才心底宽呀。

一个傍晚,正打算回家,一个红领巾走至跟前,央求说,我妈妈晚接我,咱俩结伴吧。笨伯没说话,一只老手抚摸着孩子的头,眼里充盈爱怜。那孩子说,我给你背古诗吧,难得见你说句话,太落寞了。背了几首,兴许有点疲倦了,孩子说,反正你也没活儿了,去河边公园听你吹笛吧,您吹得可动听了,妈妈来了,会循着笛声找咱的。

涓涓河水映着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笛声,小河流水一般流畅欢快,清扬远彻。孩子看看笛子,端详起笛膜来,笨伯说,这笛膜学名叫葭莩,是河里芦苇茎膜做的,它薄薄的,可关键了。孩子递过笛子,端详了一阵子,拍起小手说,爷爷说话的模样真酷,真帅,真……!

妈妈站在他们身后已多时,悦得眼睛像月牙儿……

一个清晨,笨伯扫除告一段落,正坐路旁吃着馒头,就着榨菜,啜着澄澄小米粥,一个家长慌的忙的把单车撂个趔趄,就急匆匆拖扯女儿进校园了。那家长见笨伯规整了她的单车,无厘头把单车又拗回趔趄情状,那神情多是嫌弃笨伯笨拙肮脏,还口出荒诞之语,笨伯固执又把单车摆放规整,那家长又强行摆回来。一个回合一个回合的,僵持着,她原本窈窕的身段扭曲得像根蛆虫,两眼向笨伯喷着怒火,红唇间飞沫四溅。孩子回头作别母亲,见得这场景,不由得飞回来。孩子面对笨伯,先恭恭敬敬行少先队礼。家长顺手拽过孩子,手指笨伯,快着嘴道,你不好好念书,就让你扫大街,就让你出牛力流臭汗,就让你沿街吃凉馍喝稀汤,天天就包咸菜,连个鸡蛋也捞不着……孩子呆痴望着眼皮切割得不大自然的妈妈,觉得她竟是这么粗俗可恶,众目睽睽之下,她理屈了,继而嚎啕大哭。笨伯领着孩子进了校园,家长在众人指责讨伐中,丢弃单车,仓皇奔窜……

冬季傍晚,回风飞雪,纷纷扬扬,笨伯忙活完毕,照例吹几曲笛子,然后去河畔公园踏雪寻梅。他在一株梅树前驻足,见其横枝清瘦,疏花几点,清气满乾坤的,便默然神会,静嗅梅香熙然而乐。其实,笨伯并非仅仅吞梅嚼雪,而不食人间烟火。蔡河畔,又响彻他小放牛的笛子曲儿。

周末,按惯例,儿子一家四口去笨伯家共进晚餐,他们距离笨伯并不算远。儿子混出点儿出息,据说在局里主管人事培训之类,忙碌得干脆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笨伯只察觉儿子慌里慌张得有点离谱,有点超现实,可并没有过问他,毕竟儿子大了,还有他自鸣得意的一官半职。那天晚上,笨伯进门,见儿子没帮着做什么活,还翘着二郎腿悠然起伏的,见了爹不打声招呼,一派衙门官爷做派。笨伯蓦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儿,又扫描见到一只“媚魅”的提袋,便默不作声,信手拎起秫秸扫帚,冷不防照其腿上猛砸过去,简短诘问一句,你是谁?这德性!儿子回过神,见父亲一脸乌云怒色,便疾速放下腿,周正地端坐着,两手轮番揉了好一阵腿。一顿饭吃得并不欢快,可没人敢显现丝毫异常辞色。

月走高天,一串路灯也傍上月亮。回家路上,一家人缄默不语,儿子的影子仍是一颠一簸的。路上,谁家的溜狗见状,以为要遭受欺凌袭劫,惊吓得落荒而逃,系颈的绳索却勒得那狗汪汪直叫……

笨伯一向不怎么说话,饭桌上却设置得陟罚臧否,泾渭分明。笨伯听其言,观其行,考察谁做得卓然出色,进餐时,他匠心独运予以褒扬。孙女儿可圈可点了,除了一般饭菜,他另把领得的涪陵榨菜一式两份,一份置于己前,另一份推给孙女,他人均不得染指动弹,即便娇养的孙子也不得消受。一次,孙子恃娇而跃跃欲试,刚一扬筷,便被雷霆喝住,孙子悻悻然,委实尴尬窘迫。这些天,笨伯见得孙子无所事事,不思进取,顽劣有加,蹉跎岁月,便特地疏远冷淡他。

家人劝谏笨伯,春秋已高,不必再去大路打扫卫生,他不为所动,照例今天着杏黄装“睢阳环卫”,明天穿橙黄装“雪苑环境”,去责任区域认真作业,家人拿他没辙没招,只是摇头叹息,真真笨伯,执拗难劝,遂任由他去。

夏季一天,倾泻一场特大暴雨,据说是四十二年罕遇。他人见得这鬼天气,匆匆奔突还家。笨伯却借学校一隅停车,顺便躲风避雨。雨停住,路上浊流恣肆,往低洼处流泻奔涌,蔡河遂涨满。雨刚停,市长和分管规划的副市长便去察看水情,他们一路撑伞走来,见得小城虽经特大暴雨却也有惊无险,心里略略释然安然。他们一边查看灾情,一边商讨救灾方略,一路见到诸多下水道口,不是泄水不畅,就是水逆势向上翻涌,真的诧异莫名。他们打老远看见一个身着杏黄雨披的老伯,正弓着腰,吃力地掏淘雍堵下水道口的各色杂物。

市长一行走近笨伯,笨伯缓缓站起来,打量着他们。随从说,市长看望您呢。市长伸出手来,笨伯却惊慌把手缩了回去,不知所措。市长执意握手致意,笨伯双手在衣服上反了擦正了擦一阵,才惊异握住市长的手。市长心里一震,这双雨水浸泡多时的手,厚厚的老茧还硬硬的扎人,老人素常是怎样炼就的一双钢铁双手呀!市长肃然起敬说,您这么大年纪,风雨里冻得发冷,一双老手还不忘掏着脏污,您老真真好样的,最脏的手,最净的心!随从说,有环卫人却是懒惰,把垃圾顺势倒进下水道,这老人从不。他做什么都慢活儿,执拗,较劲,总显得笨笨的,我们几乎忘了他的名字,一例喊他笨伯。随从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汇报着。市长停下脚步,定定钉着随从,那目光赛似手术刀,冷飕飕无情解剖着他们。市长目光如炬,照耀他们无处隐遁。而后,市长诘问,愚公愚吗?随从唯唯,不愚不愚。市长追问,那么,笨伯笨吗?随从诺诺,不笨不笨。市长又说,当下,大多数都自誉智叟,那个智叟真的智吗?一干随从面红耳赤,汗水淋漓,无言以对……笨伯依旧掏淘杂物,只见得积水下泄湍急,心里便流淌着欢乐的河。

笨伯晚饭后,无意翻看当天报纸,读得一则新闻:那个把玩铁核桃向天歌的大白鹅干部,伙同那个女出纳,做假账假公济私,双方接受调查了。的确,那条路上,有些时日不见把玩铁核桃那人的踪影了,想得此事,笨伯一声喟然长叹。

羞辱笨伯的家长不见了,家长就是那个女出纳。她即便贪了好多钱,割眼皮这事儿也还想着节省,沦落得不伦不类,或曰屠刀砍的,或曰刀片切的,笑得人家牙根儿疼。笨伯天天接送那孩子,孩子及老师挺感慨,挺感动。有人说,她对你发恶语,吐恶言,你对她家孩子仍然好。笨伯依旧不言不语,专注地打扫着,那段往事好似落叶,早被轻轻扫去。

那个爱听笨伯吹笛的孩子,又来央求了。他说,妈妈辅导学生又要很晚接我,爷爷吹笛子给我听吧。笨伯先陪他做好作业,然后一老一小乐淘淘涌向河边。那天,刚好下过雨,空气很清新,笨伯吹了几节名曲,孩子听得如痴如醉。他们游走着,看河面上,浅鱼呷浪,孩子专注得张着嘴,伸着翘着舌头。 又走一段路,笨伯见一条蚯蚓正蠕动前行,扬起下巴示意孩子观察,孩子细细看出,一阵水猛势冲来,那蚯蚓登时止动,顺势一躺,丝毫不动,待得水势已过,危情已除,才再从容前行,儿毫发无损。

正看得出奇,孩子妈妈来了,她的学校离这儿很远。她喜出望外地说,大伯,你那出息孙子却在我们班上,他作文里写到你,真真顶礼膜拜呀,真真折腰倾倒呀!这孩子脑瓜儿灵泛,学习还用功呀,真好。笨伯听到喊他大伯,而非笨伯,心里不由泛起欣慰的涟漪,夜色掩映着,老师母子没有看见笨伯的灿烂笑容。

又一个周末,儿子一家四口照例来了。笨伯到家,见儿子正挽着袖子洒扫庭除,而后又走向厨房,炮制美食。笨伯眼睛雷达般扫视一遍,没有发现丝毫疑点,连同那个似曾相识的媚魅提袋,也不见了形迹,略略安了心。孙女儿学习一如既往的好,儿子也兴冲冲说,你家大孙子,也天天向上了,天天都是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听得夸奖,孙子眸子里跃动着生动的光芒……

笨伯照例拿出稀有珍品。全国各地的奇珍,他源源不断地收到。诸如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阳澄湖的大闸蟹,惠州的卢橘杨梅还有荔枝,有时竟离奇地收到一壶山西老陈醋……这次,他拿出寄自绍兴咸亨酒店的茴香豆,今天分配有点特别,儿子、孙女、孙子及自己,各得一碟,老伴儿和儿媳见得待遇不公平,也不敢显露愠色,女人大都是宽容大度的,一家人好了,自己怎么也都好了。

一直以来,一年四季,笨伯无论穿什么衣服,总要朴朴素素干干净净的。老伴儿这几天懒得洗衣服,惹得笨伯老不开心,她自知理亏,便托词一嘴牙快掉光了,茴香豆太过干硬,咬不动,便顺坡下了台阶。儿媳妇自打读过《孔乙己》,便对咸亨酒店的茴香豆日里想着,夜里念着。她吃力回想了一番,只是讪笑着托词,这些天围着两个孩子转,没日没夜的,熬得上火牙疼钻心的……。笨伯隐约得知,这儿媳近期没日没夜酱在麻将桌上,竟然连家务也无暇无心料理了。

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屈指算算,这和悦日子真的是久违了。

时值深秋,西风吹得凋落碧色树,木叶萧萧而下,笨伯照例运帚成风,清扫落叶,看他劳动着,很难说到底是朴野扫地,还是即兴舞蹈。

笨伯清扫落叶,捡拾纸屑烟蒂,并不觉得枯燥岑寂。道旁女贞树枇杷树之类,依然枝繁叶茂,绿化带内木槿白的花红的花开得正盛,那春天一树繁花的海棠,也挂一树红彤彤晶莹莹的秋果,蔡河畔茵茵草丛间起落不定的斑鸠,和着潺潺水声咕咕鸣着。每每看见生龙活虎的红领巾,听见校园的悠悠钟声,他心里就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

傍晚,笨伯照例吹一通笛子,不经意揽河水自照,见自己虽鬓间添白发,可还筋韧骨强,面庞红润,不由心花怒放。

他留意一些时日,每当笛子声起,桥头边总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静静的,一动不动。不知她在等待什么,是怀想心事,抑或醉心聆听笛子乐曲。

笨伯除了做好这本职工作,又领受了一项使命,暮色四合时分,在蔡河之畔,吹响笛子,风里,雨里……那个老妇人,一近傍晚,就像一尊雕塑也坐立在桥头,风雨都阻碍不得她。

每晚,见月亮走远,老妇人没声息也就走了,笨伯也才撵着两辙星月夜色,慢慢悠悠回家。老伴儿见得他情状异常,也没敢追问,她知道即便追问,对笨伯也是不奏效的。

一天,笨伯又替那位女教师看管了孩子,那孩子心里说笨伯是块老磁石,老是很有力地拽引着他。这孩子听谁喊爷爷为笨伯,心里就暗暗指责这人没素质,没修养,就这一点而言,妈妈很是赏识。老师向笨伯道了谢,还说您教他好多新奇的东西,这都是课堂上不曾学来的。还为他用春天的柳条做了柳笛儿,孩子兴致厚着呢,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吹起来,以手按柳笛空,虽呕哑嘲哳,可并不难听。

笨伯嘿嘿笑着,夜色覆盖了笑声。老师还说,您还教他李准写黄河东流去,屈原的汨罗河是向西流,咱这儿蔡河一路向南,孩子说起话头没个完,也有了炫耀的资本,这孩子呀!听着妈妈夸着孩子,笨伯仿佛夸的是自己,心里一乐一乐,只有月亮知道他的喜乐心事。

笨伯说,河流多半通向大海,大海里有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孩子嚷着闹着,要听海的女儿。妈妈说,以后求爷爷讲给你听,小家伙乐得马驹儿一般咴儿咴儿腾跃起来。

待母子离去,笨伯想为老妇人吹奏一曲,就回家,毕竟天色已晚,家人牵挂呀。刚滋润笛膜吹起,老妇人起身走了,月亮素描着她的身影,颤颤巍巍的,笨伯也走了。

笨伯听得哪个已届七十的清洁工被辞退了,心里略略感到有点惋惜,其实,七十岁,并不算年纪太大,像我,已近七十不还是能打能跳的,论清扫大路,年轻人未必占得了上风!

这年龄,不用扬鞭自奋蹄。笨伯的传说轶事,传播流布的到处都是。一个善于报告时代的真文士,从晚报上偶然读得几篇学生习作,习作是写笨伯的,很纯粹,可略显稚嫩简略。又见当地日报上开展“新时代,更需愚公还是智叟”大讨论,有几篇评论是以笨伯为素材写作的。他来了兴致,便乘上出租车,沿归德路一路向南,车至张巡西路右拐,去路的一侧寻访笨伯。

笨伯的路段扫得很净,辅路上的共享单车没有像顽童一样伸胳膊蜷腿的,而是陈列得像等待晨会的学生。那个文士一边仔细观察着,一边速记,见笨伯又清理盲道上的障碍,连忙端起相机抓拍。文士感觉笨伯是一座富矿,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浮光掠影,是冶炼不来真金子的。于是,他决定不露声色探一探这座宝藏,看看有何新鲜奇妙的发现。

下午放学时分,这一段拥挤得厉害。自行车,共享单车,电动两轮三轮四轮车,把辅路灌注得实实的,家长越焦急,越往前逼跟,越跟,填得越发严实,一个个脸上写满焦灼,刻满无奈,有的不由大声吞吐脏话。

笨伯见寥寥几个交警,指挥得很尽心,也很费力,还是时时出现顾此失彼的状况。笨伯心想,即便别人骂我狗咬耗子,我也顾不那么多,干定了。一团乱麻,纠结缠绕一起,乱作一锅粥。见得路人熙熙攘攘,笨伯来来回回走一遭,望闻问切,看看症结在何处。他听得路人喧嚣吵嚷,颈间的哨子脆生生震天响彻,且急骤紧促,路人一阵战栗,凤鸣压得百鸟饶舌!然后,笨伯走至最前列,左摇右摆的,打着手势,又是拦,又是推的,骑车的人起初对此大惑不解,还颇有微词,一个扫地的干起警察的事儿来了,稀罕,离奇!话虽这么说,干等着也没啥起色,不如索性听凭他指挥。

水,都是流动着的,有壅塞,就有疏导,大禹就是这么治水的。其实,疏导车流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车子一辆一辆有序离开,笨伯的汗水,浇开了人们脸上的花朵,他很高兴的。文士目击这一景况,喃喃自语,笨伯即使不务正业,可是也意义重大,他对笨伯越发感起兴趣了。

这个夜晚,笨伯只吹一阵笛子,就止住了,老生常谈的,多一会儿少一会儿的没什么。笨伯走近蔡河桥头,走近那个每晚听笛子的老妇人。

文士偷偷潜在桥下,他清楚这么做有些不大地道。可是一本正经地,带着采访笔,提着录音机,套版似的发问,得不出好作品的,普利策新闻奖的作品,大都是原生态写作的。想到这儿,文士略略安宁了。为了做掩饰,文士特意带了一根钓竿支在那儿,一旦有了状况,便煞有介事地装作钓起鱼来。

“夜了,冷吗?”

“加了衣裳,听笛子声,你呆过乡里宣传队。”

“呆过,原先唱戏,爹娘不让唱,说老了不能埋祖坟。改吹笛了。”

“俺是藕花儿,就是唱喜儿,唱阿庆嫂的藕花。”

文士,屏住气,小心翼翼地,唯恐弄出声响,惊扰了他们。蔡河水,静静流着,潺湲淙淙,那轮月亮明目张胆地浸在河水中,笨伯和那位老妇人,偏偏不看那轮大月亮。

沉闷一阵。“那回,煞戏了,咱俩去果园偷青苹果,给人逮住了。爹娘见我恋上唱戏的,死活拆散。这笛子您送俺的,还带着藕花香呢。”

夜深了,他们正要离开这儿,月亮剪裁的那幅妖娆的剪影,伴着威风的鞋掌声,由远及近,逶迤而来。她走至桥头,笨伯嗅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定睛一看,原是媚魅培训的。那女人见是笨伯,定定站一会儿,才走。文士在桥下只慨叹意犹未尽,心里嚷着明晚一定再来。

第二天,吹了一阵笛子。笨伯又聊上老妇人了。文士支上钓竿,期待钓上大鱼。老年人多耳背,说话大声,正好听得清晰。

“爹娘怕俺不死心,连剧团吹笛子也不答应了,念剧本认几个字,就去扫盲了,后来去念短师,教起书了”。

“不见你,俺也没心思唱,团长见俺老是走神唱错,就灭了俺。戏班子散了,多年不见你,俺就死了心嫁了人。我命不顺,前些天,不守本分的儿媳妇,伙了单位头儿,贪了钱,给开了。儿子呆笨,没大本事。孙女儿上学也分心,一个扫地的好心人天天接送她,俺也没心思过问……心里闷,就在桥头放放风,散散心。听了笛子,猜多半是你。”

“吹笛子的是俺。以后,我成了闷葫芦……你说的那个贪钱的头儿,先前天天在这路上走,头昂得像只大白鹅。”

“想想那时,听你吹笛子,吃你偷来的青苹果,日子真好。”

媚魅那女人换了双软底鞋,待至桥头,便蛰伏桥下了,她竖起耳朵谛听,唯恐风刮走一个字眼儿。尽管袭人香水气骚扰河虾,文士也只好忍着,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我去偷红海棠吧,比青苹果好吃,你吃,我吹,就吹《白毛女》。”

一会儿,笨伯回来了。老妇人咀嚼着红海棠,听着笛子曲,开心的什么似的。过一会儿,笨伯说:“那儿有一棵海棠树,深秋天了,花果同枝的,可出了奇了,得空你看看。”

文士,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来,也没擦拭,那明月,那河水,渐渐模糊起来,而关乎笨伯和老妇人的私密往事,却是如此清晰,如此温馨。那香水儿女人攥紧了确凿把柄,坐实了惊天秘密,心里灌了一桶蜜,不由得意抄起修腿来,走了,走得急于星火。文士见此状,抢先佯装愤怒说,你这人这么不讲究,惊跑了我的鱼,好容易才要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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