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鸿
近七岁了,我还是每天揉着惺忪眼睛,待得移开热饭碗,便急着窜跳原野,注目老鱼跳波,入神黄莺啼鸣,专心风行草偃,远眺兔起鹘落……兴味浓厚,乐此不疲。爹娘为我适龄而仍不思向学一筹莫展。
周末,大我八九岁的姐姐从县城高中回来,跟爹娘讲述城里的新鲜趣事,他们听得迷醉,任凭我装疯卖傻鸡飞狗跳机关施尽,他们都懒得瞟我一眼。我只好安静下来,听姐姐讲,姐姐讲述的故事捎带我进了陌生的小城,入了新奇的班级,细听老师的轶事,尤其那个语文老师的言谈举止风神做派,觉得要比野地玩耍有趣许多,便哭着闹着跟姐姐进城念书,他们三人一起哂笑打趣我:念书,可是要一年级一年级的读,一步登不上高楼。姐姐诵着老师教的诗句,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我谛听着,隐约见得原野上缕缕春风吹拂,舒展一道道凝碧的波痕。
于是,我挎起花书包屁颠屁颠地进了乡村学堂。
我如愿考上姐姐读过的县城高中,曲线进了姐姐敬仰的那个老师的班级。
第一堂课,老师生风迈上讲台,我看了看他,唉,不过尔尔,略感失望。他开言,大多数人夸我聪明,实属谬赞虚誉,若说我绝顶,倒符合事实真相,说着乘势摇晃着明亮的头颅佐证。爱吾师,更要爱真理,期冀同学实事求是。闻听此言,再目睹此状,我觉得这老师委实有点迥异众人。定睛打量,老师牛山濯濯,一副眼镜,衣服破旧称得上干净整洁,倒也显得文质彬彬。老师娓娓授课,不疾不徐,时而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依旧抑扬顿挫,杯里的茶叶宛若碧绿的鱼儿游弋……
老师命令我们背诵名篇名句。他说,己所不能,勿施于人。然后,因声求气,滔滔不绝,一气呵成。我等先是疑惑,再而钦佩,三而扯开喉咙,摇头晃脑念将起来。篇篇佳作,吟咏诗韵,读而能诵,竟是如此惬心快意。
一次,我去抱作业,见得老师裤管开线,拖着地板,便提醒他。老师微微一笑,信手拈来订书机,啪啪啪几下,播下几枚书针,裤管即刻周正,再不扫地。老师絮絮自嘲,惜乎,不复扫地耳。老师说,裁缝懂我身材低矮,不忍裤管一裁再裁,日子久了,我倒真的成了流动拖地机,人工智能啊。言毕,朗声大笑,有得意行色,哈哈哈……依傍老师,总觉风乎舞雩,天朗气清。
天天渴盼着老师上课,一杯茶放至讲台,茶香氤氲四溢。一册课本,干干净净,一字不涂不画。一本教案,工笔正楷,条分缕析,老师一节课都不瞅上一眼,任凭那窗外清风胡乱翻书。老师从不照本宣科只念述课本上的,他知道的远远大于课本教参学习资料之类,他说,东鲁春风吾与点,南华秋水我知鱼;他讲,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
真有点怪,有时,竟然又格外期盼放暑假。离校这天拂晓,老师悄无声息闪进教室,疾速把门严实掩上,再示意我们速速放下窗帘。老师说,同处一年,同学们难得过个生日,吃个承着乡愁的鸡蛋,今天清晨,师生同道生日快乐。他起生日快乐歌,全班在他斑竹教鞭指挥下,泪光盈盈唱起温暖欢快的歌谣。动听的歌谣融入晨读的海洋,邻班丝毫没有察觉。此后,我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阵阵晨风破暑,清凉怡人,我好似一只快活鸟儿乘风矫翼翩跹,心里说不出的大。同学们交谈,说这枚鸡蛋吃着比亲娘在家煮的都香。
尤爱谛听老师讲授唐诗宋词。记得一个下午,教室暖热空调喷射着股股热风,老师正讲温庭筠的《菩萨蛮》,解至兴致沉醉处,面庞微汗,便信手掏出手帕略微擦拭,尔后依旧神采飞扬,飞珠溅玉。有同学在下面止不住吃吃而笑,一女孩儿顺势递上一面镜子,镜子里,老师面抹油彩,艳红若桃花。略一沉思,老师便会心而笑,毫不在意地说,都是水笔笔芯惹的祸,难得老朽面若桃花。老师的“恒源祥”棉质夹克衫拉链坏了,衣服也舍不得脱换,又不屑费时修治拉链,拉上去轻易,拉下时需凭借一根牙签或者一杆笔芯,方可助力拉下。老师为力避脱不下衣衫的尴尬窘迫,随手将批改作业的一红色水笔笔芯揣入衣兜,以备不时之需。老师讲课备课俯仰腾挪,弄得笔头脱落,一管红色笔水尽染手帕,上演一出老师面绽桃花的难忘好戏。
老师说,既然天赐良机,便不可辜负。老师趁机讲了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人面桃花相映红,几臻其妙;讲了王昌龄的《采莲曲》,芙蓉向脸两边开,穷形尽相;老师再照着镜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顾盼生姿。我们像一只只蝴蝶翻飞诗苑词囿,游历春夏烟景,飞掠大块文章。老师解嘲打趣道,可惜一抹红晕爬上我这松弛衰老的褶皱脸庞,真真驴屎蛋上徒然涂了层红胭脂,大煞风景。可是,我们一致认为老师脸庞妩媚绯红,像诗经里那枝灼灼桃花永永不凋零。
听姐姐说,电视台要为老师录制公开课,老师没有一件可人的衣裳上镜,同学们便自筹资金去服装店精选了一件。老师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无奈只好现时穿戴扮靓。那节课录制的确成功,老师无功不受禄,历时半年总算还清了债务。一件恒源祥棉质夹克衫,穿着些许冬季,拉链毁坏也舍不得丢弃,到我读书时他依旧穿着。
凛冽寒冬,老师依然光着脑门儿教诲我们,建议他戴顶帽子,他婉拒,且理由充分,他说,这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便捷与天地精神来往,且可轻易辨识东南西北风向。许多人戴着棉帽子还直呼冷呀冷,老师却依然故我,有女同学诱劝,老师说,常见太阳能路灯吧,电池板面积越大,受光越多,灯泡才越明亮,为了明亮,不得有覆盖物遮蔽!说毕,老师眯起眼睛笑了笑。
一个机灵的同学,见大雪纷纷扬扬,提议师生同乐,去操场酣畅干一场雪仗,老师自然慨然应允。安全起见,学生一律戴起校服上的棉帽子,老师也须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戴上一顶帽子。这顶鸭舌帽,很时尚,做工考究,线条流畅。
白雪皑皑的操场,生龙活虎的红火焰般的学生,步履矫健的黑衣冠老师,漫卷朔风的红国旗,飘洒雪花绘染的灰白天空,简直是一副纯美自然的套色版画。
战役结束,老师归还帽子,学生纷纷说,这顶帽子,到底谁戴最适宜呢,实事求是地说,还是老师您戴上最美!老师略一回味,惊呼上当,一群孩子胜利地笑了。
老师,一杯茶,一卷书,一套恒源祥衣冠,看起来尤为横溢精气神。一待登上讲台,老师郑重摘下帽子,呷一口茶,开坛讲述,文字,文言,文句,文章,文化,文明,诠释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有时,教室的日光灯与老师智慧的头颅交相辉映,真乃一道迷人的胜景。窗外,清风吹拂,树木摇曳,绿叶泛光,珊珊可爱。
一晃,我高中毕业也有些年头了,离开母校,仍眷恋着老师。
常常做起离奇怪诞的梦:老师挥一挥衣袖,便风卷彤云,大雨滂沱,百川灌河,河伯对话海若,坎井之蛙,望洋兴叹;老师谈及曹植,便见得树大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老师不经意哈一口气,我等便化而为鹏,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然后图南……
寒假,几个志趣相投的同窗相约看望老师。那天,我们顶风冒雪去了老师家,天这么冷,我们大概不会扑空。老师开门,起初错愕,而后信手拿起一条柔和的围巾,扑打我们身上的落雪,而后一一喊出我们的名字。
老师留我们吃饭,饭桌上丰盛菜肴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生日蛋糕。
那位白发老人说,生日呢,穿戴齐整才好见人,学生大冷天大老远的来了。老师很听话地抻了抻衣服,整了整帽子,摆了一个搞笑逗乐的姿势,说道,看看我这般模样也算得上衣冠楚楚了吧。老师没有顶上金碧辉煌的纸质生日王冠,他说还是鸭舌帽戴着随意自在得多。白发老人迟疑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师穿戴的依然是教诲姐姐和我时的衣冠,虽然破旧了些,可是朴素大方,干净整洁。
老师的孩子说,每次说给您添身新衣服,你都峻拒,谁也不敢轻易造次。老师说,有身衣服干干净净穿着不就得了,我又不是登台摆走猫步。我们觉得老师说的总是入情有理。
姐姐常常说,去老师那儿,一定去看看老师的书房。我遵嘱去了,一架一架形形色色的书,散发着阵阵墨香;角落花盆里几竿竹子,挺拔青翠……
燃起生日蜡烛,唱起生日快乐歌,烛光伴着歌谣的旋律摇摇曳曳,仿佛叙说着温暖舒缓的往事。
一个孩子说,爸爸您默默许愿的一定是,让我们坚定信念,不被厄运击垮。无亲无故的,您义务帮扶我们读书这些年,今天我向您报告,我们能自食其力了,还有,我们也学着帮扶别人。那孩子有点哽咽,我也莫名泪眼婆娑了。
老人走近老师,用苍老的手爱抚地拍拍老师,动情地说,您老师走后,你就把我接来,嘘寒问暖的,穿衣吃饭的,看病取药的,这些年难为你了,您老师得知这状况,那边也会含笑的。说着,老人用手帕擦了擦热泪。顷刻,又破涕而笑,这大好大喜日子,我呀乐呵得都哭了。
老师说,俺娘住乡下,姊妹兄长围护着;这儿,您老一直陪伴我;我家孩子也都学业有成在外地成家立业,个个好好的,爹妈生日不值当回来。可今天,不也是儿女满堂,况且,还有学生假期顶风冒雪看我,开心,开心啊!
一会儿,老师连续接听了许多电话,都是学生问候老师的……
师母也喜上眉梢,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豪地说,您老师也是一个奇人,别人家生日,不管农历公历,只一个准日子,老师倒好,立春出生,只把立春当生日,年末岁首的老翻着日历看……
吃过饭,我们在老师叮嘱声中离开。无垠平畴,雪已积得很厚。风,依旧吹着;雪,精灵般张着翅膀兀自飘舞着。
春花秋月等闲度,一晃,又是一个暮春。春服既成,涉足郊原,顿觉惠风和畅,景物清和。
回归家里,伏案书斋,读《陶渊明全集》,吟“时运”篇,见诗句“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发挥联想想象,于此心有戚戚焉。
不禁想起那位俸入所得随手辄尽的语文老师。我们一届一届得以翱翔苍穹,是老师无怨无悔地舞动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