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村的荷，在北京能否依旧香远益清

——读付秀莹《谁此刻在这世上的某处哭泣》

文/王宇鸿

芳村是付秀莹潜心经营的文学地理版图。这篇小说的主角是芳村走出的长得还算好看、肯吃苦、能容人、23岁的在京某著名大学女硕士生宋晓敏。

宛若一条清澈的河流向北京，宋晓敏一路力争上游冲进了非凡的北京大都市，漫长的河道，宽阔的流域，大大小小的支流或澎湃或潺湲注入隶属于她的干流，丰富且充盈了其体量，不过，也难免注入众形色多元素的东西。那么，这条河里的荷，能否依旧出淤泥而不染，能否依旧濯清涟而不妖，能否依旧中通外直香远益清，是极其值得关注的。

孤军奋战的23岁的宋晓敏，完成学业之余，去17岁的文文家做家教补习地理，自食其力挣些钱贴补日用。小说情节由此铺展开来，而故事渐至胜境。

黄河落天走东海，水往低处流，为小说情节铺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动能。船行水上，一个个渡口码头，次第有人登舟离岸，亦有人下船上岸。宋晓敏芳村的母亲，间接引出的哥嫂，接受补课的文文，文文爸妈，暂时男友武威，同窗同龄人颜雁，街边摆摊子的老板娘，等等。这些人物的出现极其系列活动，对塑造宋晓敏这一形象均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不长的篇幅之间，起起落落这么多人物，竟然条分缕析不见丁点儿纷乱驳杂，而是适时地跃起浪花，令一条河，令一艘船，令一干人，共同构成一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画卷。

同时，杯水之间，恰当地揉进这么纷杂的情节事务，却那样的体妥帖自然。例如，写文文家的阳台，由花而晾衣杆，由晾衣杆而衣服，由衣服而文文妈妈的衣服，由衣服而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例如，宋晓敏正沉浸于文文爸爸微信内容而遐思如鸿，心里泛起幸福的柔波时，那个粗鲁的武威的微信不识时务地适时挤进来，使她的梦不得到辽西，此处于情节安排，于人物心理刻画，起到强有力的助推作用。

人物刻画，尤为成功。无论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刻画得活灵活现，如立人前。文文，十七岁的女高中生，鼻子很高很直，个子高高的，以至于宋晓敏仰望方可，她的学习好像是被动的，听课心不在焉，生活条件优越，还玩一些毛绒绒的布娃娃之类的玩，两个小时的补课一结束，鸟儿放飞似的，急不可耐地狂发朋友圈，还有，当晓敏问及怎么你自己在家时，她耸了耸肩，手一摊说，不知道。此处可谓神来之笔，这里既写出文文的言行，又泄露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微妙关系。

宋晓敏年幼而孤，脾气大性子强的母亲，为哥哥娶妻成家，又把晓敏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大学生，其间含辛茹苦，自不待言。她偏执地认为，任凭什么样的女子都配不上他那卓越的儿子，由于儿子儿媳是奉子成婚，就不待见无辜的儿媳。她要女儿在北京什么都好，这除了出于作为母亲望女成凤这一传统心理之外，还附加一层高要求，就是让女儿的生活状况诸方面明显优越于哥嫂，以满足其争强好胜心理，这比一般塑造母亲扁平形象技高一筹，也使得芳村的母亲巍峨凛然，这一形象对人物画廊是有重大贡献的。可是，这无形之中为本来就艰难的晓敏，预设了新的高度，令晓敏的愿景越辉煌，遭遇的艰难困苦越是难以想象。

文文爸，四十多岁，高大身材，书生气质，细腻，体贴，慵懒，温雅，干净，清爽，能把居家整饬出文艺风象，能泡出醇厚深红的宛若琥珀的普洱茶，对小宋老师有礼貌，开门礼貌迎接，补课后及时以红包转来家教费用，总之，他是宋晓敏莫名感觉温暖可亲的人。也就是这个人，这个有修养，举止得体的中年男人，令23岁的宋晓敏心域里激起难以平静的涟漪。

文文的妈妈，写起来惜墨如金，一处她来送茶，保养得丰腴圆润的手，涂着裸粉指甲油，腕上一副玉镯子，一副老蜜蜡手钏，如鸣佩环，暗香浮动，不及晓敏抬头细看，已飘然而去，疑是仙子下凡，神秘莫测。一处未见其人，仅闻其声，有人进来，换鞋，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是争执，含着怨气。还有一处，小区内竹丛后面立着，长发，黑裙子，同夜色融为一体，手机屏幕闪着微光，照出她脸上的泪光。几经整合，或许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幸福快乐的女人，虽写得简练，激起人们想象的世界尤其深广，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准男朋友，山东人武威，只占据真正意义上的象征席位。他豪爽，粗犷，酒味烟味大葱味大蒜味混合出的特异气味，令宋晓敏难以忍受，尤其“我靠”“我靠”的口头禅，更显得俗不可耐。其实这一形象也挺鲜明，也是农村走出的大学生，公正的说，一口雪白的牙齿，十分耀眼，算是一个帅哥。他在乎晓敏，夜里接她，为她拎包，故意龇牙咧嘴为她拧果汁盖子。他身上的荷尔蒙散发旺盛，相与她有身体接触，而晓敏总像诗经里的静女，令武威搔首踟蹰，有时不免动起小性子，这时，晓敏很聪慧地化解尴尬，武威只喊空头支票……武威的粗线条，非晓敏所愿，根本上，嫌他是乡下人，不能助她化鲲为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然后图南，走在一起，只能落得一个家，一双沉重的翅膀难以飞抵理想的高度。这一结局，无疑会把在乡下的母亲的梦击得粉碎，这对芳村的母亲太过残酷了。

颜雁，南方的女孩儿，娇得很，跟谁都黏黏糊糊，男人贱得恨不得为她去死，这是一个时尚的同化物，一个人见证一个时代的表征。

那个街边小店门口摆摊的老板娘，瘦瘦的，身着黑色吊带，鹭鸶一般长长的腿，招呼着客人，这一处白描，令人过目难忘。她的客人，喝啤酒，吃毛豆，撸串，吹牛，笑，几个精简动作，绘出京畿地区一幅底层快节奏生活的群像，以形造神，笔力不凡。

光彩照人，还数宋晓敏。她来自芳村，带有乡村传统的美德。她守时，从不迟到，在时间上收费上从不斤斤计较，补习时，她不喝水，不上卫生间，怕耽误学生时间。懂得感恩，当收到文文爸的费用红包时，及时感谢，并回复大大的笑脸。她有自己的爱情追求，她身在光怪陆离的北京，还老想着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传统的，古老的，浪漫的，正大且郑重，在对的时间，跟对的人。她感情细腻，微妙的心理随着时局的变化此起彼伏。母亲催促婚事，条件有点世俗，有点精致利己，当听得不耐烦时，扬言嫁有钱的，嫁六十岁以上的，嫁二婚连孩子都有了，故意惹母亲生气，可话说回来，晓敏稍加变通，降低身价，这些倒可以唾手可得。她有自己的观点立场，有自己的安身立命原则，她不会降身以求。一束束光照在晓敏这颗钻石之上，辉映出璀璨的光芒，令人炫目。

小说写得可圈可点之处，俯拾皆是。情节冲突强烈，文本交织着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轻浮与沉稳，放纵与矜持，物质与爱情，情感与理智，等等，精彩迭出。

地铁的作用，不容忽视。它是新时代科技的衍生物。科技的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把人的躯体拖得朝发夕至，目不暇接，而灵魂却怎么也跟不上，身体灵魂异处，终归不协调，谈不上幸福可言。地铁这一庞然大物，简直无所不能地贯通地下，吞吐着来来往往的人，它能读懂并破解人们的心灵密码吗？这一庞然大物轰鸣声，隐隐传来，把大地震得微微颤抖。这一冰冷的机械的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到底是便利了生活，还是疏离生分了人们的情感，或许兼而有之。

文本对比鲜明，平添了无限张力。乡村的家庭，生机勃发，锐意进取，乡野质朴情怀四溢。而大都市，经济宽裕，养尊处优，居家死水微澜，缺乏交通互动，生机式微衰弱，情状堪忧。

宋晓敏身在遥远的北京，母亲不能耳提面命，却连续不分时段拨打电话，表达母亲的舔犊之情。而文文一家三口在人人景仰的大都市，从头至尾却未见其家人对话亲昵情状，有的只是沉默，争执，怨气，隔膜。

23岁的宋晓敏可以拼到北京谋生活，显现出强烈的担当意识，临时添加任务，而能欣然接受并出色完成。而文文17岁了，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淡漠，没有自主意识，没有担当意识，缺乏一种竞奔奋发意识，连联系家教之类的小事情都懒得去做，还要烦劳爸爸张口。

文文爸与武威的对比，一个条件优越，温文尔雅，微笑着，眉宇间有脉脉温情，令晓敏时时处处感到亲切平易，感到温暖熨帖，充满好感，无奈却人到中年；一个粗犷不修边幅，语言不太文雅，对晓敏还算挚爱，虽是一个帅哥，风华正茂，却因家境拮据而捉襟见肘。这一反差极大的对比，令晓敏举棋不定，进退维谷，矛盾重重！

晓敏与颜雁之属作比，同是天之骄子，花样年华，晓敏的矜持固守，洁身自好，时时处处充溢着一股清洁的精神，而以颜雁为代表的一类人，花开又花谢，眼见她们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令人又惊又惧，又忧又叹，不胜唏嘘。

文文爸发来的微信，看来无关紧要，其实这是一个硬核，它足以令晓敏措手不及，心海惊涛拍岸。他发来的内容，有对不起之类的字眼，这已使她惊诧莫名，加之一个拥抱的表情，这令晓敏感到背上热辣辣的，出了一身热汗。从此心里跑进一头小鹿，不时撞击她的心扉，不得安宁。这一情节的设置，令文本生花，生动了内容。

文章对于竹子有不多的描写，一是在文文家的阳台上，竹子开枝散叶，绕过晾衣杆，直长到天花板上。晓敏生出南方的竹子，竟然在北方长得这么好的感慨。由物及人，芳村的晓敏能像竹子一样在北京长得这么好吗，竹子带有较强的隐喻象征意义。还有一处竹丛后面，一个女子闪着婆娑泪光，是否有斑竹意味，发人深思。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北京的屋檐下，宋晓敏能挣得一个心仪已久的真正意义上的平常之家吗？芳村的荷，在北京能否依旧出淤泥而不染，能否依旧香远益清，值得人深深思考。

小说具有时代气息，补课，微信，红包，快递，等元素的植入，带有拂面而来的时代气息。

作者创作，并非闭门造车，凭空杜撰，为写作而写作，而是置身生活，把她观察见闻觉悟见识到的，通过匠心的艺术手段进行表达，反映的生活是真实的，是深深触动人的，是启迪思考的。

付秀莹的《陌上》这部长篇小说，是乡村题材的；这篇刊载于《作品》2020年第五期的《谁此刻在这世上的某处哭泣》，主题是都市题材的，通过阅读发现，付秀莹已突出重围，完成由乡村题材到都市题材的华丽转身。70后女作家付秀莹，不可轻慢，不可小觑，期待读得她更多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