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洼的戏台

一曲清江抱村流。说是清江，其实是条河。村子唤作许洼，可村里几乎没有许姓人家。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河水暴涨，几近决堤，要人工决口泄洪，以争取主动减小损失。河两岸的村落里正集结商讨对策，良久未决。水势危急，小村里正声如洪钟，响遏行云，椎心泣血，扬声呐喊“吾村，许洼”。众人会意，开挖正对村子的堤段，原本地势稍高的村子转瞬淹没洪水里。这一带庄户感念村庄义举，“许洼”喊得山响，原先的名字反倒遗忘没落了。

村里没有人说清楚，许洼村和村前的这条河，到底哪一个更古老些。

依稀记得，村里哪怕饥馑年月，也要见缝扎针搭台唱几出戏。即便难唱大戏，村里也会自行成立文艺宣传队，唱将起来。竹板那么一打，玉笛那么一吹，二胡那么一拉，甩开略带沙哑的嗓子，神完气备唱起来。于是，萎靡的村子就有了生意，就有了活力。

许洼村，年头到年尾弦歌不绝，但最庄严最隆重的还数搭台年戏。

年，是一个神圣的节日。近了腊八，年的气息渐次浓郁。在蒸馍的袅袅炊烟中，在煮肉的馋人香味中，在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在活灵活现的红窗花掩映下，年，矫首昂视，姗姗而至。

漂在外面的，哪怕山遥水阔，年迈孱弱，无论荣耀，还是落魄，一例像候鸟一样，在家乡年的感召呼唤下，从四面八方云集而至。

喝一碗家乡水，吃一顿家常饭，大年初一凌晨大早消受的大碗饺子，最能消解乡愁。村子称吃饺子为喝汤，披一身朝霞，走在村里胡同小巷，见了谁都喜气洋洋，满面春风，一边打拱示意，一边问候，喝汤了吧。然后，走家串户，例行沿袭多年亘古未变的拜年仪式，大家都喜上眉梢。见到牙牙学语的稚童，信手掏出或多或少的钱来为小孩儿压岁，讨得喜庆彩头的孩子父亲母亲连连感恩，深致感谢。

既为候鸟，总还要飞回去的。许洼村舍不得让漂在外头者空着手轻易离去，那河里淘出的白嫩甘美莲藕，那清如水可败火的莲子，那挂在屋檐下红了很久很久的辣椒，那寄寓无限祝福情意的红窗花……一个劲儿地往行囊里装呀装，直装得实实在在，满满当当的。

支书深知心系桑梓身处异地的游子，回来一趟颇不容易。装在行囊里的物件终归有消费殆尽的一天，只有装在心里的，才长久，才永恒，才受用。思来想去，为其唱几场大戏饯行最最适宜不过了。

早在年前，支书就真诚邀约当地驰名的戏班。戏班按支书指定曲目一而再再而三地排练，只为唱好戏，他们懂得戏比天大！

过完年，走完亲戚，为麦田施过肥料，就张罗着搭台唱戏了。大戏是当午唱的，上边日头煦暖地照着，前面大戏嘹亮地唱着，真真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呀。

漂在外头即将离乡的，比谁都听得专注，听得入神，看那谁入戏太深，眼角生生滚下了泪水……

一个人，一年应该全心全意听几场戏的。一年四季，春花秋月，搞得身心疲惫，甚至土头灰脸的，精气神蔫吧蔫吧的，在辞旧迎新之日，在继往开来之时，在这个唤作年的时节，听听戏，便是充电，便是加油，便是赋能！

你听，先响的那通锣鼓，一阵紧张，一阵舒缓；一阵高亢，一阵低沉，一阵热烈，一阵冷涩。那几个锣鼓把式一例全神贯注，有穿着薄衣单衫者，身上依旧直冒热气儿。锣鼓咚咚咚响着，村前河里冰面上的阳光给震得一颤一颤的，趔趔趄趄；冰凌始解处，声响掠过，清水自然书写成文。

那曲目主题一定是惩恶扬善的，这是雷打不动的选择定夺，种下善的种子，收获善的果实，“许洼”这个名字，一定要叫得响；“许洼”这张名片，一定要拭得亮。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晴耕雨读忠孝传家的许洼人，比谁都领悟得精准透彻。

貌似简单戏，实则大学问。演唱的与伴奏的，要紧密和谐贴着，方可行云流水；宫商角徵羽五音，演绎悲欢离合情感；鼓锣铙钹镲，笙弦笛唢呐，打击乐与管弦乐，要俯仰生姿交相辉映；道德理智仁义信，直指角色公侯伯子男；念唱做打，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务求有声有色，有板有眼的。

戏唱得好，全靠伴奏帮衬。头把弦的位子，不是谁都可以做得的，他与司鼓最铁，虽静默，却有威严，我不先响，谁敢发声！音准，音高等，我定的才算数。头把弦，一花忽先放，而后，百花皆后香，众乐和鸣，大美的乐章。

最不可忽视的，是司鼓，他是乐队的核心灵魂人物。他鼓粄不动不响，其他一切只得静候号令，连指挥也要先示意他才可以挥舞指挥棒。他的板，切合中乎节奏；见得演奏纷乱相，他的边鼓轻重缓急一气狠命猛敲，便拉回正路，矫正效果立竿见影；大鼓一擂，提示警醒划重点……

众人听戏，剧情感染着，熏陶着，熔铸着心灵，植入善的种子；众人听戏，看出些门道，即便一个人再有能耐，没有团队诚意合作，你也只能落得个才美不外现；一个团队，是要有头把弦示范引领的；一个团队，一个集体，一定要有一个核心人物，凭得一鼓一板，掌控节奏，振拔士气……

一场大戏，擘画一年蓝图，实施春种战略，以沛然富足的肥力孕育美与善的种子；一场大戏，劝勉你一定“以天下为己任”，你的职位，你的角色，便是你的“天下”，演示教导你怎样把各色工作诸种活儿做到顶格，做到极致。

游子背起行囊，器宇轩昂，信心磅礴，宛若候鸟，张展羽翼辞别家乡。支书见得此景，体会此情，深感安然欣慰。他目送远行客，张望大河，心底涌起那诗句：江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岁岁东风岁岁花，日光流年，每逢新年佳节，许洼村总会唱上几出大戏的。

看着许洼的景，喝着许洼的水，听着许洼的戏，我历经多方磨难总算进得一所平凡高校，毕业后在古朴小城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毕业伊始，父亲平生过度操劳，因病辞世。我们夫妇各自忙碌，母亲只得别离老家旧居，进城为我们生火做饭，拾掇家务，并接送孩子上学。家在小城，母亲日日忙碌，虽安土重迁，却从未提及回归许洼的话题，我们自然也回去的少之又少，联通许洼的路途生疏了，许洼的相貌也日渐模糊了。

隐约听得，村前河里的水，越来越浑浊，水流越来越瘦，那里的水鸟日渐见少，那芦苇，那莲荷也芳踪难觅。隐约听得，乡村的剧团，日渐式微，窘迫沦陷，一日难支，舞榭歌台风流去，只得眼含热泪解体云散，另谋活路。即使是过年，也苦寻不得一个像模像样的剧团了。

许洼是不可以缺少歌唱的，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没有剧团可请，村里的文艺分子，用口琴，用笛子，用二胡，用唢呐，用手风琴之类乐器，也要即兴演奏，以图歌吹横飞，实在无曲可奏，自主创新，亲手度曲，演奏一曲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也是好的。

目睹曾经碧水东流的长河，忆起曾经荷红苇翠的水植，萦回曾经气壮山河的大戏，支书落得若有若失，惘然怅然，漫步田畴，落落寡欢，散怀一丘。我的老家柴扉土墙之外也衰草披离，那几间老屋老气横秋，几近倾圮。那羁旅在外的，即使到年关，也不再候鸟飞回，而是在异地他乡漂泊盘桓，独饮浓浓乡愁！

……

激动人心的消息，终归会到来的。

村前河里涨水了，河水日渐清澈了，翠微红荷，弥望的四眼都是；村里宽窄胡同都铺就水泥路了，低矮古旧的房屋都翻作红砖蓝瓦二层小楼了；谁家围墙外都栽种了蓊郁蔚然的丛丛冬青。许洼旧貌变了新颜，抬头而望，映入眼帘的是，天蓝云白，水碧荷粉，瓦蓝砖红，路平树青，简直就是一幅套色的木刻版画。时而，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派活力，一派生机。

孩子长大，上学无需接送了，母亲执意回到许洼老家宅院去。院落修葺一新，栽几株木槿，植几竿翠竹，畦几样菜蔬，喂养一只两只山羊，母亲看起来容光焕发，神采焕然。

一纪春雷响彻，乡村实施扶贫攻坚，驻村书记来至许洼村。支书与驻村书记商议决定，扶贫攻坚，要心系村民，服务乡村，振兴农业，经度形施宜，决定实施“财才兼顾，智志双扶，破解幸福密码”新方案。

田野里喜看稻菽千重浪，跃上葱茏四百旋；河里实施水产养殖，鹅鹅鹅，曲颈向天歌，春江水暖鸭先知，虾满川，鱼满舱，莲叶接天无穷碧，荷花映日别样红，鱼戏莲叶间，恒为绝美的风景；村里网络贯通，信号覆盖，通讯畅通；村前筑一方广场，体育健身器材一应俱全，茶余饭后，全民健身；广场一隅，建亭一座，命曰“陶然亭”，亭间可观风景，可话桑麻，可楚河汉界酣战，可吟诗作赋歌唱；家家户户一管清水进厨房，信手只一拧，幸福甘泉潺湲汩汩；我家厨房里，也水管接灶台，轻轻一扭，清泉奔涌来，母亲居家再不为提水做饭发愁了，我家有紫燕做巢梁间，紫燕呢喃，音泠泠而盈耳，婉转动听。

支书牵挂萦怀的依然是村里的大戏，原先戏台踪迹总不定，随便找块空地，栽几根木柱木桩，拉几块布幔作帷幕，就草草搭成了戏台。

如今，支书思前想后深思熟虑，决定在村前广场建筑坛台。台子面朝大河，观众依着河坡落座，看得清，听得清，互不干扰，互不影响。

台子可唱戏，可跳舞，可观景，可诵读，可舞剑，可打太极，可练瑜伽，村民命名些许名称，均不合情称意，还是支书技高一筹，决意命坛台为戏台。台后建一堵背景墙，墙体上书有“戏”“天”二字。“戏”字体极大，是从汉唐深处觅取的繁体式样，线条拙朴、雄浑、苍凉，虽时隔两千春秋，仍然传递着那个时代的辉煌、开放、不拘一格和国家的繁荣昌盛！“天”字体显小，天很大，“天”字却小，字形简约，线条流畅。

仅这独具匠心的设计，便激发众人穷极想象：人生如戏，世事入戏，戏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戏比天大……巧思迭出，妙想纷呈，不一而足。这一设计方案是向许洼村里人和从许洼走出的人群征集而得的。

支书深知学不可以已，几乎天天读书阅报。他深深思索，时下提倡守正创新，自家村子的戏台，动辄请唱别家剧团戏班子，每每不大便捷且有失适宜，自己筑台，自己唱戏，方为正经。

支书有时驻足戏台上，看村前大河天际流，悟得逝者如斯夫，天光云影共徘徊，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河润九里的河道还是那河道，但流淌的并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水；他凝望这个唤作许洼的村子，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毕竟人生代代无穷已，可人却并不再是那一代或这一代人，树上也没有两枚相同的树叶啊！

这方戏台上不能墨守成规总是上演曾经的剧目吧，哪怕那曲目是伟大的，经典的！与时俱进，与时偕行，才是新常态呀。

几年前，乘趁过年，根在许洼村的东西南北漂者，候鸟般翩然归来，支书并村里三老豪杰偕俊彦英才修正村规民约，制定许洼发展规划，谋划许洼的戏台谁唱戏唱啥戏，以厚风俗，明人伦，促发展，谋幸福。

支书不能抱着金饭碗要饭一席话，说得这些从村里走出的人们兴高采烈，群情激昂。

新年时节，少长咸集，大年初一喝过汤，拜过年，便举行许洼村的迎新春文艺汇演，当然，整场活动是经过精心策划整体统筹的，每个节目都经三审，每句台词都经再三锤炼，每部分上场顺序都别有深意韵味。

渐渐地，村前那方戏台充满神圣，人们对此充满崇敬和向往。

许洼的戏台，不是任谁都可以随意登台表演的，德不厚者登不得，业不精者登不得，不尽心尽力者下台，不用功用情者远离。人人奋力学会操持一样乐器，人人会唱一段经典唱词，人人会唱一首流行歌曲，通俗的，美声的，形式不拘，但要专心玩味揣度，唱哪样酷似哪样即可，潜心学艺成为许洼村人的共识。登得台面，讲话演唱务必字正腔圆，仪态务必在兹念兹，落落大方，内容务必呈襟怀示担当……

若练功火候不到，是登不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戏台的，登不了戏台，他们登临自己的讲台，手术台，主席台，指挥台，发射台，瞭望台，等等，就显得底气不足，腰板儿就不能挺得傲岸挺拔。许多不敢登台者，见得无人时机，悄悄登得戏台，一遍一遍反复试演，自觉功德圆满了，方面绽自然笑容。

在这个戏台上若能从容不迫，泰然自若，博得许洼众人满堂喝彩，无疑，相当于颁发了实习优秀鉴定书，握得这张绿卡，驰骋海角天涯。

今年正月初一上午，支书戴着口罩登上许洼村戏台，首先发表了新春贺词，同时郑重申明，这方戏台，是才艺展示场地，是强化心理素质场地，是发表宣言场地，是激浊扬清场地，是批判伤风败俗场地，更是捍卫公序良俗场地……支书还说，咱这儿有古朴村落，有一条大河，有翠苇红荷，有鱼跃龙门年画，有剪纸红窗花，尤其有“许洼”的渊源和人文底蕴，每个人，走出许洼村落，担负许洼责任，珍惜许洼荣誉……

随后，年轻后生，窈窕淑女，资深大家，分别上演了散发着大历史大时代气息的形式多样的艺术精品。如果说先前的大戏是大部队挺进，当今的演出就是轻骑兵驰骋，各有千秋。

最后，举行了表彰会和诫勉会，人人争创先进希冀表彰，个个修业进德力避人人喊打。

许洼小戏台，年年唱大戏。

日新无已，望如朝曙。开启乡村振兴新时代了。

年过完了，人们各自返回，在自己的岗位上，以许洼乡野所悟，以戏台启迪所得导航，开启一年新的工作生活模式。

春雷动，万物生，雨水既至，雨足郊原草木柔和。

苍穹之下，阳光普照。后面是沉静许洼村落，前面是碧水东流大河，许洼的戏台位居中间，背对的是大地，面对的是苍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可戏台会思想，它以动静结合手法技巧，读得天行健，悟得地势坤，编织着许洼的历史经纬。她刚完稿写就今年花似去年好的佳构，便又开始构思只将奋斗答年华担得明年花更好的腹稿。

惊蛰即至，许洼的戏台可望花团锦簇，充盈葱茏佳气；村前大河，绿波依旧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