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里麦子黄

文/王宇鸿

布谷叫，麦子黄。

偷闲回到那个唤作许洼的村子，开始割麦插禾。

家乡确然依旧很美。不必说那一曲碧水抱村流的罗沟河，也不必说那一年四季渔歌互答的村塘；仅是村边合的桑树诱得斑鸠贪食桑葚吁嗟大醉，仅是膏腴平畴上麦浪滚滚引得布谷鸟恣情歌唱，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陶醉不已了。

许洼，一个行走在节气里的村子。

爆竹声中一岁除。每逢过年，每家都想方设法备得一本年历，上面二十四节气赫然分明。

数着节气，间或翻看年历，校验一番，村人打理着田地，虔诚事稼穑，一年一年又一年。

村人对每一个能唤得上“节”的日子，都郑重倾情以待，每一个节日都充满诚敬的仪式感。诸如，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等等。村民们遵循着节气，用力用功，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村民以每一个“节”不同的意涵，用情用意，培育雕琢村庄的精神气象。

先前，村民多以种地为生，也有例外。公社卫生院有大夫；公社粮店有店员；红旗中学有教师；县教育局有干部：他们头顶上好似罩着耀眼光环，这光芒把个古朴的村子映照得金碧辉煌。

我骨子里原本就不打算干一辈子农活，又苦又累不说，一年到头混得连肚子也填不饱。村头学堂念书时，白天，我有时眺望苍穹，看天蓝云白；夜间，棉油灯下读书，偶尔矫首昂视，遐观云蒸霞蔚的县城……

周日，大伯从城里返乡，我就热衷打探城里的景况；每每有或叔伯或兄长从医院或学校回来，我便穷追不舍好奇发问，总之，我得知除了伺候黄土地之外，还有别样多彩的生活样式，若想挣得这份生活，除了读书奋斗，别无选择。我使劲点了点头。

村里对读书识字人，有几分敬重的况味。父亲听得我的心声，决定好好供我读书了。

此外，决定潜心读书的，还有其他一干人。

我，与我一样的读书者，还有根在许洼的城里人，周末，节假日，都一无例外回到村子里，或沉浸重温村里沿袭悠久的风土人情，或按节气操起农具走向田野甩起膀子干起农活，聆听树间鸟鸣，涵泳乡村故事，领悟乡村寓言。

村子，行走在节气里，村民耕种，收获，周而复始。我，还有其他读书者，大小读出点名堂。我读了一所师专；他读了一所卫校；还有他读了一所司法干校；他读了一所工业学校：我们都有了光明前途。

临行前，村里三老豪杰，还有见多识广公职人员，为我们饯行。这隆重仪式是不可或缺的，也是亘古不变的。

根在许洼，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放飞你的那根线还拴在老屋的屋梁上；许洼的庄稼，长在节气里，许洼的人，浸润民俗里；村上祖传的金玉良言需时时萦绕在耳，铭记在心。在祠堂里，面对列祖列宗，我们铭记诺言，我们也将不忘初心践行诺言。村里族长见得我们的虔诚样貌，便颔首赞许，眉开眼笑……

离开家乡，祖训须臾不敢忘怀，每日学不可以已，每日三省吾身，见贤思齐。

毕业后，我做了一名泥土般普通的中学教师。其间，一县长物色秘书，我作候选。干部模样的人，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稍停片刻，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适合当老师。我像领到一道圣旨，心无旁骛地做起老师来。

春花秋月等闲度。传闻，在红旗中学做会计的大伯，每逢去公社中心学校运课本、作业、粉笔及点煤气灯照亮教室的煤油等，总委派儿子套上自家毛驴拉驾车跑几趟次运输，且不付一分脚力，即便这样，一年下来，没得着外快，还向学校倒贴几百元。这个故事至今流传，可是没见一个人笑他迂腐无能，反是肃然起敬。

还听说一个说法，在县教育局负责高考预选工作的大伯，他的亲属预选落榜，别人家孩子反而榜上有名。其实，区区小事，他若施以援手，易如反掌且不露任何破绽。

许洼的庄稼，行走在节气里，通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许洼走出的人，谨遵节气之道，深谙世道人情，每每坐端行正，光风霁月，天朗气清。

学校那间教室，即是一片原野，一年一度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我责任田上的庄稼，而这庄稼，却与大地上的庄稼有霄壤之别，这可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温度有个性的最可宝贵的人儿呀，而每一个孩子都家庭有别，个性迥异，况且，大地上的庄稼收成与否，仅仅是一季，而关乎孩子的，却是一生一辈子的大事呀！既是庄稼，便行节气。

思索探究良久：节气和气节，两个再平凡不过的词语，字节排列组合不同，表面字义判然有别，再作深一层思考，还关联密切呢。在人世间推行节气，尤其面对的是正在成长的孩子，不像在田间主宰庄稼，而是要坚守气节了方可施行人文节气。

立德树人，几乎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可是，未必都懂得其核心命意，若做到执行有度有效，更有一层难度。

教育立德树人得中流砥柱，与种地播风布雨求五谷丰登，颇有相似之处。许洼村这系列老教材依然焕发着青春的活力，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记得，我小时候在教师大伯家读得《孟子》，因懵懂无知而浑浑噩噩。大伯便春风化雨地阐释，我对“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等语句有所理解，因而记忆犹深。

一个老师，怎仅仅“之乎者也”了得。怎就三角几何作罢。一个老师站立三尺讲台，推行“节气”育人方略，没有丝毫气节是断断不可的，而修养气节，还要扎根卷帙浩繁的文化典籍土壤里，孜孜不倦，焚膏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汲取养料。

对孩子这样特殊的庄稼，还真要费点儿心思。育人的过程即是行走于节气的过程。

这就在日常学习生活里。是的，亲其师，才信其道。援引历史上以气节闻名的人物入课堂，与孩子同频共振，以言传陶铸他们；在一切场合，发挥榜样引领示范作用，身教他们。记得那次六十里越野春游踏青拉练，十八个班级集体大行动，我作为一（1）班班主任充当领头雁，身着迷彩军服，雄赳赳气昂昂，大汗淋漓，脚打血泡，仍以军人风范直达终点，我不看他人，我展现自己。行动胜过连篇累牍，赛过千言万语，此后，班里的孩子，知道了什么是坚毅顽强，一个人也要活成一只队伍的磅礴气势，才是新时代学生的模样。

其实，教育也没有那么难，只是日常，如此而已。可是一定为日常附丽节气，让孩子们像庄稼一样在节气里行进生长。

有时要惠风和畅。命班长统计每一个学生的生日，当日，班长负责买一枚茶卤鸡蛋送至其手上，再集体歌唱“生日快乐歌”，每一个过生日的孩子心里，都软软的，暖暖的，甜甜的。一个学年度最后一个早自习，我会蹑手蹑脚进教室，把热气腾腾的鸡蛋发给每一个孩子，然后，关严门窗，拉紧窗帘，集体高歌“生日快乐歌”，确保每一个孩子一年来在这个班级都过上一个值得回忆的生日。一个为他们张罗生日的人若要发话，还是凑效的。

孩子们特喜欢考试后排座位，排座位方案总是出人意表。成绩好的可以带一下成绩略差的，不使一个人掉队落下，不过，你要主动联系成绩优异者；班级六十个座位，让班长选取三十个字，每个字各写两张纸条，每个孩子各抽取一张，抽得同一个字的两位同学即为同桌，再按音序安排座位，大功告成，皆大欢喜。

这帮孩子们真的是鬼机灵，我若喊谁名字，连名带姓一同喊，他将深感不妙，觉得摊上事了；若是只喊名字不带姓，他即体会煦暖亲昵，从而心底石头落地。

出成绩，分数至上，排位，喊到谁，谁享受随便挑选座位的优厚待遇，一气呵成喊完名字，学生齐刷刷坐好，不得造次！我趁机说几句，出了学校就不再是温室，出了教室就不再是襁褓，步入社会，没有谁有义务顺着你，惯着你，总是青睐提携你，你的吉祥如意是靠自己撸起袖子加油干出来的，至此，孩子们有人面面相觑，惊诧错愕，那模样挺逗人乐的。

我是敢操戒尺惩戒学生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晨操，一定要跑的，不许掉队，更不许缺席，若无正当理由不参与出操，是要挨戒尺的，那戒尺落在屁股上，委实深入灵魂的嚯嚯疼痛！

做个称职的一般科任老师，尚且不易，做一个班主任更是攀援蜀道，难乎其难。课下要读很多看似无用的书以丰盈自己，还要探讨问道管理艺术，只有将班级管理得八九不离十，才行得稳通达远方。

一个人一辈子恪守凛然气节，有时是很困难的。

方孝孺的气节，汗青上是出了名的，其气节感天地，泣鬼神，后人念念不忘，传为佳话。而大宋名臣王旦掌权十八载为相十二年，一片冰心，善于知人，多荐用厚重之人，深得真宗信赖，而后因收受真宗一坛美酒实则一坛珠宝奇珍，未能仗义执言义正辞严阻止真宗天书封禅荒唐一事，使得他亏节理屈名节不保，令人扼腕叹息，深感遗憾。

一介书生，戏称一介文士，位卑人微，是不可以与历史上名人志士同日而语的。学习他人气节而秉持节气行事，却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异常艰难的。

疲惫了，倦怠了，想着放弃了，便回到许洼，我的家乡。沿罗沟河走走；顺坑塘溜溜；树荫下专注谛听鸟儿啁啾；田间地头串串，观风行庄稼之上，波痕一起一伏，舒展腰肢，俯仰生姿；看寒风严霜肃杀庄稼妄情恣意野蛮疯长……

还有，村里一耄耋老人，春秋一百零二，身体硬朗，思路清晰，口齿利索。在外工作的回得村子，都会看望他老人家的。谈话时，若你有勇气面对他澄澈目光而从容应答的，才算交得上答卷。年轻时，耕种之余，学得木工手艺。曾见他俯下身子干起活来运斤成风，推起刨子来，宛若白鹤亮翅，从容不迫，刨花魔术般四下翻飞；也曾听说几个村子里的能巧木匠要为大队小学做桌凳，待送至学校，他因桌凳高低不合规格尺寸，又没按要求漆刷，支书因此召开专门会议批斗了他，他气定神闲，毫不为意。几天后，支书带领大队几个干部提着点心来到他家，赔情道歉——他做的桌凳高低恰到好处，正适宜孩子读书写字；他不上油漆，一是节省钱财，二是省了刺鼻气味，三是货真价实的才敢开诚布公……

一个会种地还会一门手艺的老人，一辈子秉持气节行走在节气里，安身立命。我从他身上读出，一个人年轻时在可为的时光里俯下身子辛苦劳作，年老了才挺得直腰板；一个人言而有信，行而有义，心昭日月，虚己利人，终归不至于自取其辱的。

离开家乡，登上讲台，周身立时充满无穷力量。那枚油亮沉重的戒尺，又几次派上了用场。

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与他班学生打架，竟然挑战那个身材高他许多体重大他许多的刺头，显然是吃了大亏。我询问，他要么沉默不言，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态度不老实，我软硬兼施，我刚柔并济，我循循善诱，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他竟然索性一言不发。我有点出离愤怒了，照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几戒尺，他不躲闪，不喊痛，傲然屹立，好像还要准备迎接更为猛烈的疾风骤雨。

刚的无济于事了，我只得狠狠打了我的手心，戒尺折断了。他什么都说了，我倒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了。他说，邻班的调皮叫嚣说你是“瓢”，我不容他们，就跟他们干起来了。还有，那个青皮老是乘机欺负咱班的女班长，我也看不惯，就动手打了他，他们人多，不过，没事，伤点皮肉，没动筋骨，不碍的。老师，打架我错了。当地，人戏称秃了顶的人为“瓢”，我原本牛山濯濯，从未遮掩过护短过，到觉得这称谓来得穷形尽相，入木三分，理应击节称赏呢，我为此哈哈哈哈开怀大笑呢。

我的学生爱憎分明，我的学生嫉恶如仇，我不能以戒尺惩戒，我还要表扬他，称赏他，在班会上，启用了那一朵轻易不用的红绸大红花。郑重为他戴上大红花那一刻，班级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脸庞赤红，也不由得拍起巴掌来……

还有一次，我班里因接的关系户多，成绩自然不怎么理想，每次考试发榜，我的班级大多坐红椅子，学生愤愤不平，私下操作舞弊行径以换取好成绩使得成绩名列前茅，为我增光。舞弊自然不能得逞的，我动用了戒尺，毫不留情，我说，成绩务必真实，即便倒数第一，我也不迁怒你们，如果靠偷盗行径满足虚荣心，此路不通。孩子们疼了，听了，懂了，笑了。

每次，人家获得好成绩，数次领得奖品，我总自嘲说，守拙耕田园，或者自我开脱道，拙讷谢浮名……

我深深知道，虽然自己人微言轻，忝列人师行列可也深感责任重大。

田地里庄稼耽误了，仅是一季。人家的职业虽也许由节气主宰，其工作性质决定能得一劳永逸。而教师这职业，面对的是活生生的孩子，而且一茬又一茬的连续不断，所施行的节气也要相时而动与时偕行。

好在孩子们通达事理，遵循节气舍得出力流汗，高考时大抵考不差的。我分得的即便是一二分河坡薄地，我也深耕不辍的。

一年里第九个节气，夏季的第三个节气，芒种来了，在端午节后便来，在麦子黄时而来，在布谷声里而来，几乎与高考同行。

布谷声中，麦子黄了。芒种时节，北方的小麦收割了，南方的稻谷播种了，而我的学生毕业了，经过高考，将去大学深造锻炼。

每当此时，我总以反复的修辞叮嘱莘莘学子，庄稼，行进在自然节气里；而你们这班特殊的庄稼行进在人文节气里。高考不是起点，也不是重点，而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走进大学，大学毕业，然后你们将走向五湖四海，你们将奋斗在不同的岗位上。请记住，你们要把辛苦修炼得到的节气文化带走，使他们在各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成蔚然深秀的森林……一个行进在人文节气的人，是永远不会误入歧途的。

夜晚，我一向是在手机静音状态休息的。待到六月二十五发榜那个夜晚，我会静候你们的佳音。那象征收获的手机铃声，堪比布谷歌唱丰收，一定比黄鹂啁啾更婉转，更悦耳，更悠扬，更动听。听得那句话，我心花怒放，简直醉了：老师，三年来，考分最高的一次，就是高考这次，谢谢老师，您的教诲我会牢记在心的，关于节气我会携带在身，走到哪里，光大到哪里，倾洪荒之力催得“节气”永葆青春活力，使得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这一行之有效的节气文化，我是得之于家乡许洼，行之于高中讲台上的，我庆幸这一生拥有了这一宝贵的财富。

我一个普通老师，虽出无车，食无鱼，到得明年布谷声中麦子黄时，站在家乡的戏台上，我会不卑不亢，向父老乡亲述职，说及上学，说及学校，说及学生，说及高考，当谈及我的人文节气时，想必并不比家乡人恪守的自然节气逊色多少，也许不会让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们甩后面太远太远……

芒种忙，麦子黄，布谷来了，深情鸣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