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鸿
雨足郊原草木柔。豫东大平原,花海鸟鸣间,一匝痕迹隐约的郭,护一泓汪汪一碧的湖,湖,绕一座古老沧桑的城:城,湖,郭,三位一体。
城确乎建于明朝。披春阳,穿花海,跨城郭,越栈桥,走近古城。徒步环城一周,见得南、北城门一线贯通,而北门除大门洞开,大门旁侧又置小门各一;东、西城门并不直接通达,而是东城门靠南,错开大约一条街,西门自然显得北移。城墙顶端建有女墙。
仅仅这样草草走观古城,便觉其神秘莫测魅惑无穷了。绕古城,顺时针,逆时针,一圈又一圈地,徐缓走着,寻思着。
游走间察觉,古城,南北稍长,东西略狭。
进得城内,大隅首处地势较高,朝四周渐次差降。城中阡陌交通,凡93道街。
这片神奇的土地,亘古以来,已星散数座城池。这座明代建制的城,意涵已日臻丰富,技术已日臻娴熟,规划已日臻近“道”:植根传统的大树才根深叶茂,才神秀蔚然。
这座城,激起我盎然趣味。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以器逆道,诗无达诂,这座古城之“经”,演衍出一则则诠释的“传”……
明朝为皇权政治,讲究中央集权,计较等级森严。古城南、北大道通直贯达,绝无旁逸斜出,乃古城中轴线,东西两侧沿中轴线绝对对称。封建王朝,既皇权专制,也想捞得令名,便于北门处另辟两小门扇,以旌皇恩浩荡,沾溉黎民百姓,免得有人煞有介事,歌吟讽喻“春风不度玉门关”。
北方属“水”,南下一泻千里,水量小了,中和不了南方之“火”,不可。另东方之“木”风吹绿城内千树,亟需水源灌溉,“水”委实少不得。西方之“金”,也要千淘万漉始得出,陶冶金子,“金”伴“水”出。再者,城内抚慰凡人心的缕缕烟火气,也由一滴滴“水”培育。北面洞开三门,是势在必然的了。
东门必不能照面西门,倘若这么直来直去,莫非要与象征皇权威势的南北门规制抗衡以争吗,这万万使不得,行不得。再者说,东西、南北大道笔挺直通,连一阵风都藏不住,还蕴得住什么秘密呀,这可是归德府的治所属地呀!
错开一条街,便于蕴藏无限隐曲,人间的悲欢离合,婵娟的阴晴圆缺,大海的潮起潮落,大可编织演绎了。即便上演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狸猫换太子等喜剧闹剧,也有了舞台场地。
左青龙,右白虎,东门逐前洞开,即瓜熟蒂落。
西门北移些许,深符伦理,先前建城坐西朝东,以“西”为尊,日月流转,“北”迁为尊,既已逊位,避让已属必然,避让何处,自然选“北”,你虽已不上位,毕竟还是你们的家天下呀,上阵父子兵吗,稍稍靠近你,放心,他已不再窥视你的天下,也不再觊觎你的权杖了,他在你龙榻旁侧安眠也无妨的,只是给你放条眼线,以图你家江山固若金汤。
当然,西北有黄河东流去,黄河惯常决堤,洪水一旦汹涌而至,临近北门的西门,可首当其冲,减缓城池压力……
城内纵横93条街,每一条都端直,都平坦,总而视之,宛如一张棋盘。视若象棋,则分楚河汉界,警醒肉食者,要备战备荒,要居安思危,要苦苦练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一政治哲学命题,要时时忧乐在心头。倘若视为围棋,则思俗手本手妙手段位,平常一盘棋,或执黑或执白,要穷则思变,要奋楫前行,便可直指更高段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许验证的就是这个道理。
路无论长短,势必正直,隐喻人间正道是沧桑,旁门左道可以尝试踩几步,可是这样通不到罗马,也走不出天地正气,日月光华!
93,附会拆分,也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3”是个神奇数字,“道德经”上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铺展开来,体量渐大,指向无限无穷;“9”最大阳数,九歌,九九重阳,河润九里,九霄云外,一封朝奏九重天,由驻足大地,想象叩问苍穹,令人既脚踏实地,也昂首天外。
朱明王朝,依行政层级,归德属“府”,位居“省”后,位列二层,“五”递减“二”为“三”,归德府城93条街,名正而言顺呀!
只要熟稔“道”,心存敬畏,不犯“九五”,不揣僭越,所有大道之行,无妨,无碍!
《淮南子·览冥训》有言:“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燃炎而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断鳌足以立四极,功,大则大焉,可总显得太过血腥,太显残忍,归德建城,另辟蹊径,借意以“郭”缚“湖”,以“湖”养“鳌”,以“鳌”驮“城”。“鳌”也称“神龟”,与龙、凤、麒麟并称“四灵”,极富祥瑞意蕴。北水南去,清流永续,“鳌”游其间,泰然自若,如此创意,确确无与伦比。
无怪乎,有人称归德古城为“龟背城”。龟背势高,降水分流,城内有雨润之福泽,而无水涝之忧虞。
史载,生于苏州的范仲淹,辗转东鲁邹平,到至赵宋王朝的南京,进“应天书院”就读,后“丁母忧”掌席“应天书院”。他创制的“苏州府学”为“左庙右学”模式。大明归德府城,也属“左庙右学”模式,形成“庙”“学”俱全的府级学宫。
学宫内,莘莘学子,追慕先贤,焚膏继晷,期许砥柱中流,成就栋梁之才。学子日日走过泮池,心升无限希望,屡屡梦想走过泮桥,执长策驭骏马,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现实里,泮桥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跨迈的,那些逐鹿不顾兔的学子,时而乘着夜色,披着星辉,徒步至南北大街大隅首前方,面北背南,置身“鳌”前,心里默念:独占鳌头,独占鳌头……自此,学子读书越发勤苦,往往是,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学宫学子读书是卓有成效的,许多人都功成名就。坊间“满朝文武半江西,小小归德四尚书”之说,便是学子读书有成的明证写照。
日积月累,积以成年。钟情古城,便不时徜徉其间。发觉日出东方,朝霞映“东”郭;日落西山,暮光返“西”郭。日总与城郭朝夕接壤,郭是属于日的。
偌大城湖,湖面氤氲,一派空蒙。宫阙蟾蜍,亏缺复盈圆,长沟流月,星汉灿烂,总在一月间,湖是属于月的。
巍巍城阙,棱角分明,魁伟坚毅,倒影碧波,宛若岿然不动。人们每每谈及古城历史,大都这样说,这座城池已有500年了,说到城的沧桑,城的岁月,城的历史经纬,往往以年计耳!可以说,城是属于年的。年岁以长,而城不加高,多的是城的年轮,一棵老树记录时序更替,一座老城平添历史行藏。
城,湖,郭,匹配年,月,日,也算得上异曲同工吧。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月朗而星稀,风雨不动屹立依旧的城,抖落风尘,屈身下顾,倒在碧湖的柔波里。湖假柔风摩挲城,湖借皎月美白城,湖张开涟漪的臂弯温婉城,疲惫不堪的城乘着天籁,酣然入梦。酣梦里,城放浪形骸,老夫聊发少年狂,把个湖搅得风生水起,郭掩得高高的,厚厚的,郭不允许城和湖演绎儿女情长而有伤风化。
城守湖,湖润城,岁月静好,相看两不厌,满满五百年。湖不允许城沉湎风流地,缱绻富贵乡,哪怕朝九晚五,也必须于苍茫天地间立起伟岸风骨。
湖不辞劳苦,乘日照,抟扶摇,离开湖面,袅袅升腾,以云或雨或雪的姿态,变幻袅娜丰姿,令城心旌摇荡,须仰视才见。两相厮守五百年,湖升降自如,不总是一根藤缠绕着树,而是以树的形象与城站在一起。城也修养得收放从容,游刃有余,可俯视品类之盛,可仰视宇宙之大,更日常的是平视看穿平林漠漠烟如织。
春风秋月等闲度,岁月不居,变的是沧海桑田,不变的是两仪动俯仰,四象运衡玑,依旧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久长,久长。
天,地,人;日,月,星。天圆地方,湖圆城方。
此地学校遍布,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众学子通六经,精于易,尤通“道经”“德经”。道者,道也,事物间的道理规律;德者,得也,深谙规律,熟稔道理,行事懂道理,有遵循,意无疆,但心有度,从不恣意妄为,从不渴求耸人听闻,从不奢望无理而妙。
深厚的文化底蕴,铸就了这地方“应天归德,智圆行方”的文化人格。
五百年,风吹雨打,人物风流俊赏,不闻离经叛道;五百年,日剥月削,古城碧血丹心,不见衰落倾圮。
他处,苍茫大地,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直线奔赴,生生不息;此地,有郭固湖,湖润城,同心圆,环环相扣,周而复始,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古城,也曾人才辈出,明万历皇帝称赏“乾坤正气,伊洛真儒”的“三代帝王师”沈鲤;康熙帝誉为“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官至礼部尚书的宋荦;创作的《马伶传》曾上高中语文教科书,且为《桃花扇》主人公的侯方域……
多少年来,古城也多名门望族,诸如八大家,七大户,于今,陈家大院,穆氏四合院,存留依然完整,充盈着大家气象。城内,杏花,桃花,海棠花,等等,次第开放,像层云,似锦缎,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古有“阳关三叠”曲,一唱而三叹,循环以复沓,所抒情感呈螺旋式升腾深化。此地为殷商之源,城池自然相属相连,数目众多。但是,一座座城在时间的维度上,并非简单叠床架屋,而是渐次深邃,渐次富赡,渐次成熟。
古代,筑城以卫“君”,修郭以护“民”,看今朝,已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城、郭使命圆满完成,既已荣休。
今天,登上逶迤城墙乘兴漫步,不由想起鲁迅的话: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扪心自问,躬逢盛世,继往开来,我们何去何从,到底能做得些什么!
沿城湖遛弯,可见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月色如水水如天时,目睹或浮光跃金,或静影沉璧。一泓浩渺碧水,奋进者可演练直挂云帆济沧海;“烟波钓徒”可优哉游哉,独钓一江秋。或有人见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或有人与物相乐,征询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儿简直是漂流而至的山水江南,仁者和乐山,智者可乐水,各适其宜。
即近清明,已是春江水暖鸭已知,已是花影妖娆各占春,正是春游踏青好时节。
春季到古城来游览吧。
清风识字,分披书页。城郭是“腰封”,半壕春水是“封面”,一城花是“扉页”,书名赫为“天下归德,商丘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