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鸿
驿骑星流,没有什么比年更令人感怀不已。
又是一年芳草绿,年年岁岁花相似,江春入旧年等等,写出韶光飞逝,时不我待;南望王师又一年则写出流浪漂泊的焦灼期盼……
史上的巫师和史官,苦心孤诣,反复推演,最终把在原野上驰骋的年安置在一个美好的节气旁边。
倘若无年标识,人们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熬下去,该是多么痛苦,多么索然,就像一头耕牛耕耘沃野,而永远没有涯际,没有峰回路转,这该多么沮丧,多么绝望,多么无可奈何。
有了年,就大不相同了。经一年四季,过花开花落,看大雁来去,见晦朔更易,立春时节,距年不远。年就适时莅临了。乘着东风,借着瑞雪,年,来了,来到这人间,来到这神州大地,来到一个唤作“许洼”的村落。
一年的奔波劳碌,劳顿疲惫了;一年的风吹雨打,大伤元气了;一年的稼穑劳作,斗满囤了。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白雪皑皑,一片粉妆玉砌,正好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正好是韬光养晦的时候,正好是安享其乐融融亲情的时候,正是继往开来的时候,这时,年,在人们的期盼中,在炮仗的夹道迎接中,在牺牲陈列的仪式中,光临一个个乡村,当然也来平凡不过的许洼村。
许洼村的年,是最值得欢迎的。吆喝使唤起牛马,拉动红石磨,流下芬芳的面粉,做出来一年到头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待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锅时,再郑重其事地点上红点,顿时,心里红红的,暖暖的,连日子也是红彤彤的;村旁支起炉灶,杀几头年猪,在碗里点缀几颗油星,润滑一下枯涩干涸的日子,犒赏一下永远填满糠糟的胃,屠夫把猪膀胱柔和地交给稚童,好让他们吹得好大好大,放到太空,这样孩子们既可以脚踏实地,又可以眺望高空,追逐瑰丽的梦;值得一说的还有,乡亲素来勤俭节约,甚至是吝啬的,可是在年关,他们也奢侈一回,把红红的麦子、黄黄的玉米及其黑里透红的高粱,加曲熬制,熬成的佳酿玉液,以一种别样的方式亲近自己劳动换来的粮食,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忘却艰辛苦难,忘却漫漫长夜,从而沉浸一种轻松快意的境界,品味天女散花,品味健步如飞,品味万念俱下,真的实属难得,但愿长醉不愿醒,他们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是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依然热望荒唐如梦。
年,大驾光临,乡亲为偷懒,为碌碌无为而羞赧汗颜,可是走出去,却是没有什么活路去干,只好悻悻赋闲在家。好在,年,不只在生人,还在鬼神。人们,送灶神,送得神乎其神,但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万一冒犯了他,他一怒之下信口雌黄,玉帝降下任何一点灾殃,就够草芥之民雪上加霜的了。
过年了,人都蛰居家中,田野空空荡荡,毫无生气,一些孤魂野鬼,一些魑魅魍魉之徒,忍受不了孤单寂寞,他们跃跃欲试,试图亲近村庄,试图滋扰生民,试图搞得人们心神不宁。生民是不答应的,他们匠心独运,买来或者赶制炮仗,炸得砰砰作响,惊天动地,鬼神只好退避三舍。他们又加一道保险,刻上桃符,鬼神见之即逃,再也不敢近前。后来,春联替换桃符,村里年高德劭者挥毫泼墨,书写辞旧迎新的文字,许洼这个素朴的乡村便多了几缕祥和,多了几许墨香。
农耕时代,土里刨食,实属不易。乡民在年关心怀虔诚,投芝麻秸秆于高树之上,待新年之夜接纳吉祥,挡笔直溜圆木棍于柴扉之外,期新年之夜阻止家财外流。不知是否拥有效用,人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新年之夜,鞭炮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每一个家庭,在炮声中醒来,在接祥纳福的快意中做起年饭。
当一锅饺子成熟之际,主妇总是用饭勺舀起,走到庭院里,念念有语言,大概送玉皇大帝等吉神欣享。再舀起一勺,走至牲口棚圈,念道,打一千,驱一万,大年早上吃顿饭,然后,把汤水洒在石槽中,牛马于心有戚戚焉,竟然感激涕零,涕泣涟涟。
渐渐,天亮了。沐浴曙光,脚履炮屑,晚辈们端来自家年饭,送至长辈家中。人丁兴旺的,送来一盘复一盘,老人家吃得不亦乐乎,欣慰绽笑,一幅幸福的图景。
早饭之后,自然是拜年。天真烂漫的孩童,见到老人家,立即俯身在地,鸡啄米似的叩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词,诸如爷奶爹娘吉祥多福之属,长者喜乐地从衣兜里摸出几个硬币,赏赐孩童,他们接过,欢呼雀跃,去买棉花糖或者冰糖葫芦去了。
孩子的恭敬,老人的慈爱,相互交织,珠联璧合,缔结父慈子孝的伦理。孩子的恭敬,为老人馈赠几许晴暖的抚慰,老人说孩子摸摸头,简单言语,令孩子沐浴惠风,天朗气清。
成年人以家族为单位前去拜年。见到主屋摆放先人牌位,无需寒暄客套,恭敬跪在蒲席上叩头便是。桌几上有瓜果香烟陈列,随意索取,一概妥当。当晚辈提出磕头拜年时,老人家一边称谢,一边说道,年跑远了。乐乐呵呵,一派田园乡村的气象。
晚辈磕头,哪怕磕得膝盖生疼,也不得喊冤叫屈,也不得怨天尤人。列祖列宗,接受晚辈跪拜,天经地义,光明正大。行跪拜之礼,申孝悌之义,忠孝传家久,这是门风,不可遗弃。晴耕雨读,忠孝传家,是乡野一道固若金汤的长城,看守护卫着乡村的文化精神,每至年关,精心修葺,不可心不在焉。
年,是一个关键枢纽。一家人,哪能没有言差语错的,以往的别扭,在这时,一句道歉的话,就涣然冰释了;一个村子住着,免不了有六尺巷之争而结怨,可是,这时,相逢一笑,即可泯恩仇,从而握手言欢,其喜气洋洋者矣。
当拜年疲劳时,老人家情真意切地叮嘱,全村的各家姓氏,只要是年长辈分长的,都要走一走,串一串,能剩一村,不漏一家,不可忤逆。许洼村的晚辈后生们重整旗鼓,分别走家串户,把祝福,把和谐,把安宁的种子植入,人人均笑逐颜开,家家都福杯满溢。
平常,无串亲戚之闲暇,缺访友朋之贽礼,鸡犬之声相闻,却实不相往来,因此生分,因此疏远。过年了,走走串串,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在往来中,实施以礼。年,是一个隆重的不可或缺的佳节,为民俗壮色,为仁礼赋能,为乡情重彩,令古老而年轻的许洼村悠远的差序格局轮廓愈发清晰,亘古不退本色!。
年味儿减淡,苦苦盼得的年,倏尔远逝,遁迹无形。可是,依然无农活可做。渐至上元节,每家的父母都会为孩子制作几个灯笼,在十五的夜晚,在乡村的小巷中,或者映着月光,或者顶着风冒着雪,喜乐地游走,成为一条灯笼的河流,或者成为天上的街市。一盏盏灯笼书写着团圆,一盏盏灯笼都是一个句号,收束一个清词丽句的章节。一盏盏灯笼,灿然澄明,为一年的篇章收尾。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新的一年又以暴风骤雨之势破空而来。休息了一段时光的后生,白面馒头强健了体魄,鸡鸭鱼肉芬芳了味蕾,琼浆玉液奔涌了热血,看到顽童在巷闾间点燃起灯笼时,他们也不甘寂寞,他们找来破旧的竹篦,裹挟些麦秸,包束得结结实实。在上元之夜,他们走向广袤原野,点燃竹篦,以手臂轮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舞得呼呼生风,宛若火树银花不夜天。
沉陷在乡村的后生,不满足周而复始的混沌迷惘,他们渴望新的为祖辈不曾经历过的生活。他们燃起一个个火把,轮舞得灯火通明。他们想用火炬点亮星辰,想天地相倾,想星火相映,想构建玉宇澄清,好看清前方的路。
火把湮灭了,月亮亏缺了,年轻的后生依然迷茫,依然无助,只好在贫瘠的土地上匍匐,只好在无边的土地上劳作,一岁岁,一年年变老,由生龙活虎变成老态龙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们摆脱不了土地的束缚纠缠,可是他们也没有对生养他们的土地充满憎恨,也没有充满抱怨。
囤里的粮食渐渐变少,馍筐里的馒头慢慢稀疏,鸡鸭鱼肉的香味只能在记忆里回味,年后,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年给人制造了一个反差,由美酒飘香的丰盛沦为饥馑煎熬的初春,给人一个考验。
天不亏人。走向原野,葱茏的麦苗下面生满野菜,花样繁多,前去采撷,不消一晌,也能野菜盈筐,稍稍填补肚皮。树上的花也开了,槐花、泡桐花,可以看,赏心悦目,可以吃,蒸煮烹调,以解饥饿之虞。
大地,沉默不语,养育着生灵万物。村民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乐观,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天无绝人之路、上天饿不死瞎眼雀等熟语都是他们在大地上采摘到的果实,他们被教化滋养得幽默、霍达和乐观。
这人间,风风雨雨寻常事,选择低头,满目尽是泥泞,选择昂首,视野弥漫光芒。许洼村人毫无疑问毫无例外地选择主动出击,突破云层,拥抱太阳。
许洼村这棵参天青葱大树,又长了一圈气象万千的年轮!
的确,雨水过后,惊蛰过后,油菜就变得金黄,春分、清明、谷雨过后,满地的麦子几近成熟了,前景云蒸霞蔚,一派前程锦绣。一个个诱惑,召唤着乡里乡亲。
在稻花香中,在蛙叫蝉鸣中,日出日落,朝晖夕阴,一个新的年又翩然而至了……
许洼,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因为立春,从今克己应犹及,颜与梅花俱自新;因为有年光顾,有年赐福,愈发生机郁勃,愈发宜居宜业,愈发和美如画……
年过许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