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朴实的瓦盆也会说话,瓦盆说话,或对白,或独白,或腹语,是从春天第一声“买瓦盆喽”吆喝声开始的,听吟歌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嘛。
在鸟的啁啾声中,在花的芬芳里,卖瓦盆的如期莅临了,通常一辆架车,装满一摞摞瓦盆,昂然小山似的,既然来一趟了,就装满满当当,手艺人是不惜力气的。瓦盆一摞即是一套,三五六七八个,规格型号大小不一。瓦盆易碎,盆里垫上稻草,铺上麦秸,瓦盆不是“紫玉瓯心”的大家闺秀,而是泥土般质朴的小家碧玉,一个个瓦盆大姑娘坐轿似的自得,俶尔颤颤悠悠,俶尔忽忽闪闪,一路风尘仆仆,一路忍俊不禁。
卖瓦盆的,有逞俏皮的,把个叫卖声喊得黄河九曲十八弯,村里人沿波讨源,断定这家瓦盆烧得非同一般,日子浅了,调式没那么熟稔老道。
每家每户,都要有一套瓦盆的,倘若缺失,锅碗瓢盆交响曲就没法演奏,跟不是过日子似的,少不得左邻右舍品头论足。或者买一整套,或者买一两口,总得补充完整形成系列。
村人买得瓦盆,兴高采烈;卖者换粮得钱,喜气洋洋:皆大欢喜。而后,村人说,瓦盆果真会说话,听得咱这儿缺盆了,就适时送来了,一试一个准儿,从没有过差池。
我家的瓦盆总呈现一个系列,金瓯无缺。瓦盆若被飞鸡飞跳狗跳破损了,总会在下一个春天添补齐全的。挑瓦盆大有讲究:捧到手里,上下掂量一下分量,便知货色等级,过轻的大都涉嫌偷工减料;以手摩挲盆釉,润洁光滑不挡手,是为上品;再一手托盆,一手轻拍,若响声悦耳动听,余音袅袅,定是精品无疑了。
担挑推车的手艺人,很青睐我的村庄。一来你的货物是好是坏,他们都有朴素可行的品鉴技巧,即兴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大有偶遇知音之欢,二来村人从不落井下石占便宜,若遇瓦盆有点瑕疵,或者鸡雏表现慵懒,村人总是照顾手艺生意人,不让其吃亏,谈定的价格,村人总会另加一把半捧的粮食,或者几枚闪光硬币,贩夫走卒们异口同声由衷说,十里八村的,厚道还数许洼村人……
我自豪于外地人等对我村庄的夸奖。故乡到处流传,我家祖上秉持晴耕雨读,素常以勤劳著称,风霜雨雪时读读三字经笠翁对韵之类,夜深篱落一灯明,确乎迷人动人的一景。
爷爷在土地上劳作,辛苦劳累着,奶奶打理家务,一切井井有条,从那一套瓦盆的应用摆放就见功夫,不用时,冲刷得干干净净,大盆在下,小盆在上,措置象征长幼有序;用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绝不大材小用,决不越俎代庖,居家过生活,各人尽其力,效其劳,不串岗不冲撞自然也不会窝工,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村里远房大伯,读过私塾,家里藏书甚多,说话也斯文雅气,我一放学就奔他那儿,他读书,对对子,讲礼义仁智信,评公侯伯子男,染翰书写春联喜对儿,我总觉意味绵长,深不可测。我见得他宝贵的书大都藏在那个瓦盆了,我陡然对那口瓦盆肃然起敬。
大队小学里,我读书很上心,因笨拙驽钝,成绩永久平平。我在家,有时盯着瓦盆发呆,夜间眺望月亮出神,奶奶思考了很久一阵,终于不再担心,不再疑惑,而是欣然释然而笑。
奶奶不识字,无论做什么从不刻意,但她懂启发。我热衷同玩伴率泥巴,谁摔得力气大,冲的孔大,赔的泥巴就多,我们玩得胳臂生疼酸痛还是乐此不疲。
到家了,奶奶说,再捏个泥窝窝,盛上水,再端出个瓦盆,也盛上水,看上一阵子,有啥蹊跷。我说,好生奇怪啊,同是泥巴盛水,历经煅烧,就坚如磐石不再渗水,奶奶趁机说,那要是人呢,我恍然大悟。我能听见瓦盆说话了,乐得欢呼雀跃。
盛夏月夜,月光如水水如天,奶奶破例拿出系列瓦盆摆出阵势,让爷爷把从土井挑来的清水倒入大小有序的七八个瓦盆里,鼓励我细心看,看能否看出些门道。我看天上的月亮,看瓦盆里的月亮,再打量大盆里的月亮,小盆里的月亮,我得意我的发现,天上仅仅一轮月亮,地上有几个水盆就有几轮月亮,只要诚心邀月,并虚心接纳,那轮明月便从不辜负。我还发现大水盆里的月亮永远比小水盆里的大,啊,一个人心域有多大,襟怀就有多宽广多辽阔。
我奶奶简直就是一个老师,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奶奶拿来一套平淡无奇的瓦盆,用一挑日常井水,就护送我幼小的心,悠游天上人间,想象咫尺天涯。思接千载,心游万仞,确乎清流急湍心旷神怡。我与奶奶心照不宣,此后,我看见奶奶,总觉得天蓝云白,如沐春风。
我听小鸟说话,听木槿花说话,听星星说话,只是依稀听得声音,语意却隐约不清,只有听瓦盆说话,才听得清楚,悟得透彻,或许她们的声音最日常最富烟火气,况且还能谱出宫商角徵羽的动听乐章吧。
民以食为天,这是亘古不更的道理。经受烈火锻烧的瓦盆把大地上粮食与“三才”之一的人接通,令人间山高水长,生生不息。土地是神圣的,尊为社神,粮食谷物称稷也是珍贵的,敬为谷神,这貌不惊人的瓦盆好似神通广大的巫觋,把神与人联结起来,这该是多么大的功勋呀。然后有五谷丰登,有国泰民安。
甚至相貌甚寝的瓦盆,也不是简单胡乱拼凑成就的,东方属木,南方属火,西方属金,北方属水,而经火烧而生金的土,只好以瓦盆之姿端居中央,不偏不倚,众星捧月般接受四方朝贺。她谨遵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规则,屡试不爽,毫厘不差,成为每一个庭院人家遵奉的至高无上的法典。
学堂里,我读着书,做着作业,不敢有所懈怠,否则,父亲的鞭子举得高高的,稍有不慎就遭皮肉之苦。然而,我更乐于听瓦盆讲课,瓦盆因材施教,言传身教,比老师讲得生动有趣,也讲得深入浅出,我以瓦盆之教来补课堂之学,卷面成绩竟也逆势飘红,扶摇直上,父亲的鞭子落了很厚一层尘埃,我对着七七八八的瓦盆老师心悦诚服执弟子礼节。
瓦盆从不喊冤叫屈,那个面盆用途最广自然使得最多,遭受搓揉拍打,她总是任劳任怨,默默尽职尽责。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尝过,从没见她愁眉苦脸,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有盛放细米白面的,也有充当脚盆夜壶的,宠辱偕忘,这瓦盆难得如此率性洒脱。天上有月亮忍得住阴晴圆缺,人间的瓦盆也要吃得消酸甜苦辣,诸多滋味少缺一味便不是真正人生。
逢年过节,存储美味佳肴,非那口面盆莫属。面对佳品人都垂涎三尺的,面盆天天守着装着,无论多久,竟毫不贪占,这的的令人感慨万端。瓦盆也绝不苟且,当馋猫饿狗觊觎那香气四溢物品时,稍一碰击,便警钟长鸣,家人警觉便把鸡狗驱逐开去,核肴佳品无虞无忧。
七口瓦盆,在使用上并不可能机会均等,我白粥黑夜听瓦盆说话,谛听良久,他们言说的都是各自分内的话,没幸灾乐祸,也没有自怨自艾,她们一例泰然自若笑容满面的。或许,每一个瓦盆都懂得,该派用场时能物尽其美就足够了,各尽其美,方可美美与共,才凑得出和谐协奏曲,因此,我那竹篱槿舍无论丰年还是凶年,一年四季总飘荡着欢声笑语。
奶奶年岁大了,经营日子轮值母亲接棒了,我担心母亲局促紧迫,我发现我错了,于奶奶而言,我母亲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我暗暗思忖,我母亲同样目不识丁,她不爱说话,奶奶做什么,她全幅精力关注,她还重复演示,唯恐有了闪失。我有时发现,母亲面对着瓦盆细细打量,好似与瓦盆对话问道似的,然后还微微而笑。
我见得系列瓦盆中的面盆,在过年或者老人大寿时日,才更显精神焕发大放异彩。那关键节日,家里人难得一聚,要用面盆和面做一锅锅白面馍,那馒头吃着,暄暄的,甜甜的,热气腾腾的,异口同声地夸耀着,面盆听得赞赏,虽羞赧忸怩,却心花怒放着。
不知是许洼的土地肥沃,还是许洼的人勤劳,抑或是许洼村的和面的面盆盛着公序良俗伦理道德,总之,周边村镇的亲朋好友都夸我村的白馍味甘劲道,百吃不厌。
平常日子,那个小一型号瓦盆和面,足够举家一日三餐了。大凡用得上大中型号的,非逢年即过节了,和面瓦盆的接声递响中,记录着日子的风平浪静,也泼墨着重大的仪式感,死水一潭日子并不值得大肆讴歌。
瓦盆用于生者,调节美好生活。瓦盆也同样适于逝者,谁家老人辞世,在人间打烊销户了,他的子息便摔老盆,宣言此人在世,已成往事,往后流传的只是关乎他的轶事传说。作为老盆的瓦盆可不大讲究精细,粗糙的也未尝不可。一口瓦盆萦绕着人的生死,瓦盆意义斯亦大矣!
我们弟兄姊妹四人,在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关爱下,茁壮成长。由于谨遵瓦盆教谕,我们读书识字,随心所欲但从不逾矩。
奶奶说,孩子大了,总免不了谈婚论嫁,男丁娶妻成家,分灶另处,一定送一口锅另加一套瓦盆,才是开始崭崭新的日子。若女孩出嫁,一定郑重嘱咐亲家馈赠铁锅瓦盆,这怠慢不得,日子不是儿戏。奶奶重申,家可拆分重建,可脐带连着的亲情不能断,瓦盆盛放的家风文脉不能绝。
哥哥分家另处,妹妹业已出嫁,聆听瓦盆叮咛,鄙陋至极的我多读了几页书,认得几个字,大学毕业后在小城高中执教,于今三十有二年矣。
爷爷奶奶,父亲也与世长辞了。
母亲年迈,已逾八旬,可是谁家也请不动她,她依旧住在那所老宅深院中。她说,她离不开那种了一辈子的地,哪个孩子还是回到自己的家自得自在,我在这儿是家,在别处是亲戚。
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执意种着那一亩三分地,她说人多活动才是正事儿,去庄稼地逛逛,看看庄稼长势,心里和悦喜庆。
母亲最开心的时候,是过年,或者她的生日。在这时节,母亲依旧石磨研麦,瓦盆和面,地锅蒸馍,重现嘉肴野蔌,觥筹交错,一家人其喜气洋洋者矣。母亲好似对我偏爱有加,回来时总为我装一袋馒头。我到底是离了乡村,成了城里的一棵庄稼。母亲担心我头重脚轻根底浅,想到城里不便发面做馍,生活有碍,便名正言顺地帮我。我深深知道,母亲到如今仍然瓦盆发面做馍,是给我提个醒,与城里文化人交往,你笨头笨脑的,应付不了,偏居一室之内,别忘了与瓦盆晤面言谈,时时听瓦盆物语,才受用不尽呢。我仿佛读懂了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
曾经的八口之家,如今只有母亲看守着这座院落,陪伴她的还有那口地锅,那口陶瓦面盆,还有几只鸡鸭,几只鸳鸯,和那条唤作“小黑”的狗。那曾经熙熙攘攘的村庄许洼,以及与他一样的一个个村庄,现在何尝不是空落落的,看了令人怅然若失。
母亲在回味那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田园生活,母亲在固执地守望着严肃活泼热气腾腾的场景。我也常回家,与母亲对话往事,谈的最多的还是关乎瓦盆的往事。我觉察只要谈及瓦盆往事时,母亲眼里会闪烁一道柔和的光芒。我用手托起瓦盆,像托起一个金色的梦一样小心翼翼,我一手庄严地托着,一手拍击,那声音还是那样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我读懂了母亲,她想说,到了城里即便瓷盆铝盆塑料盆和面蒸馍,也要做出咱家瓦盆韵味气象来,我庄严允诺了母亲。
家乡那盛着故事哲学的瓦盆,一直在倾情诉说,不弃不离,对她高山流水的知音。那瓦盆能感天动地,感天动地故能通彻万物一体;那瓦盆能震古烁今,震古烁今所以贯通天道性命。我想记录文字的载体,无论是甲骨文,是帛锦,是青铜器,是纸张,抑或是电光石火,所传承的核心意脉不可断绝,是一泓水,就要清流永续。而今,我已年近花甲,眼昏齿摇,牛山濯濯鬓也星星。一天,我油然而生一个念头,我书柜书橱里所有的藏书,远不及那套瓦盆蕴藏的文化信息量庞大。
我不能任由瓦盆湮没历史底层,而成为一件文物,待后人史海勾陈,考古发掘,我用心的熔炉陶铸一件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青铜器,在她上面镌刻瓦盆诠释的生命哲学和生活智慧。
选一个黄道吉日,焚香沐浴,斋戒七日,我庄严肃穆地把瓦盆青铜书请进我的心室心房,诵读瓦盆书,不叫一日闲过。
我还能登神圣讲台几年,除了传道受业解惑,我还要把瓦盆书讲述给他们听。
先师鲁迅尝言,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他还说,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绝的。我教导学生向着未来进发时,以瓦盆书为范文,学着与万物对话,三物行,必有我师焉,学会与万物对话,你心灵便富赡丰盈,传承有料;你学会透过纷繁枝蔓,看见万物背后潜藏的历历脉络,你将自信有加,高歌猛进,所向披靡,诸多难题,会迎刃而解。
星辉斑斓,暮时课诵,与瓦盆晤面对话,或静听瓦盆物语独白,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其快意酣畅的乐事……
于2024年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