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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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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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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忘了车马劳顿,迈大步朝家奔去,脑后的马尾辫欢快地摇摆,精致的小背包拍打着她的杨柳腰。穿过一片碧绿的农庄果园,跨过新建的骡马桥,魂牵梦萦的溪头村就在眼前,熟悉的家座落在那棵古樟树底下。

“爷爷,奶奶,我回来啦——”她冲进院子,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呼唤。唰的一声拉开了背包拉链,露出一叠钞票——这是她考研后走上工作岗位第一个月余下的5000块钱工资。她准备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双手捧给亲爱的爷爷奶奶,这一天,她盼望了许久。她清楚地记得,在爷爷的破旧笔记本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银行卡号码。爷爷不定期向这张卡转账,而他自己却没有一张银行卡。

木石结构的平房内无人应答,大门紧闭,一把铁锁挂在正中。多少回,她从学校归来,只要喊一声,奶奶总会乐呵呵地迎上来,一把抱住她,嘘寒问暖;爷爷一声不响,忙不迭推出自行车奔向镇上的菜巿场……二老在厨房捣鼓半天,端出几盘她爱吃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这次回家探亲的头一天,她拨了好几次家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已关机。现在临近饭点,二老去了哪里呢?秀秀心里咯噔了一下,杵在院中央。

细奶奶陈冬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秀秀回来了,去我家吃饭吧。”

“细奶奶,我爷爷奶奶呢?”秀秀迫不及待问。

冬梅打了个唉声说:“三个月前……”

东方露出鱼肚白,林有德老汉起了床,草草吃了早饭,背着竹篓上了马鞍岭。

自从宝贝孙女秀秀考中了研究生,老汉常常从梦中笑醒。也不晓得这妮子(多指未婚女孩子)研究个啥,反正学问大着哩!是咱溪头村第一个研究生哩!老伴身体不好,下了冷水就咳得厉害,喘气好比拉二胡,根本做不了重一点的活儿,自己除了会撑渡船、种庄稼,别的手艺都不会,多亏政府帮扶,要不然这副老骨头就算累散了架,也解决不了孙女读书的问题。呵呵,孙女马上就要毕业,咱家将要熬出头了。老汉多皱、乌黑的脸庞又挂着浅浅的笑意。

马鞍岭是两座挨在一起的小山。在两山之间的低洼地里,生长各种绿色植物。现在正是草药成熟的季节,人们把草药采回家,晒干后拉到镇上卖钱。

老汉翻山越岭,在杂草灌木中穿梭,荆棘刮破了他的脸颊,毛毛虫毒肿了他的颈窝,他没觉得一点不舒服,一心只想着多割些草药,背回家换钱。

日头上了头顶,他取下随身携带的、塑料瓶装的凉开水,仰脖朝冒烟的喉咙灌了几口,顿感神清气爽;转头瞅瞅已经装满草药的竹篓,心里一高兴,忍不住拖腔拿调道白:“本官打马回家转了——”

叫板声刚结束,还没有开口唱本地戏曲——赣剧,老汉就噤了声,目光停留在头顶上方的岩石上。原来石缝中生长着一大棵草药,在秋风中摇曳,正向他招手致意呢。老汉心里痒痒的:这种草药稀少,也较值钱,采下来晒干至少有二三两,拿到镇上可以卖十多块钱呢。秀秀这妮子从小懂事,舍不得花钱,穿着非常朴素,连裙子也没穿过,眼看她就要走出学堂找工作了。人都说“穷里不穷外”,他和老伴商量好了,下次秀秀回来,非要带她去鹰潭的大超市买两套好看的裙子,秋天一套冬天一套。妮子穿着体面,咱老俩口的脸上也有光啊!现在抓住机会多攒点钱,到时候买东西也就不会缩手缩脚。此刻,林有德老汉的脑子里出现了秀秀穿着漂亮的裙子,笑着跑着,翩翩起舞的场景。

他放下竹篓,费了一支烟工夫,终于艰难地爬上了岩石,伸手拽住了草药的根部,试着将整棵草药拔出来。草药的根须伸进石缝深处,拔起来谈何容易?老汉向手心吐口唾沫,将全身的力气运向手臂,吼了一嗓子,草药开始松动起来;可是由于用力过猛,老汉的脚下一打滑,一只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从一丈多高的岩石上摔了下去……

傍晚时分,有德老汉被四处寻找的村民们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山谷里,胸部急剧地起伏着 ,鼻翼还在微微噏动,几乎僵直的手上依然紧紧拽着被拔出来的草药。

前来救护的医务人员,初步断定老汉为摔伤性脑出血。大家全心协力把老汉抬上救护车,立即送往县人民医院抢救。谁也没料到,车才开到半路,老汉就停止了呼吸……

“爷爷,我可怜的爷爷!爷爷——”秀秀听到这个噩耗,早已哭成泪人,“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停用手拍打着地面,石子把她娇嫩的手掌硌出了斑斑血迹。

冬梅连忙上前扶她起来,劝道:“妮子,快起来!人走了又哭不回来,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

“爷爷走了,我奶奶为哈哩(什么)不告诉我?我这做孙女的连爷爷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呜呜……”秀秀靠在冬梅身上,用袖子抹了把眼泪。

“妮子呀,你奶奶怕耽搁了你读书,就一直瞒着你,出殡也不让你回来。你奶奶还说,你爷爷托梦给她,说她做得很对哩。”冬梅耐心解释说,把秀秀扶到自己家中坐好,泡好一杯茶端了过来。

秀秀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细奶奶,我奶奶咋不在家呢?她到底咋啦?”

“你爷爷‘满七’后,你奶奶就去了敬老院,也不晓得过得好不好。”冬梅又叹了口气。

“奶奶为哈哩要去敬老院?”

“我也这样问你奶奶,她就是不说,我估计是为你着想。去敬老院前一天,她特意交代过我,叫你不要去找她。也不晓得她咋想的,把家里的房子也卖给了我家,说一定要把房钱交给你。嗯,差点忘了,我这就去拿钱。”冬梅转身向里屋走去。

秀秀不等她拿来钱,就霍地站起来,迈大步向门外走去。

“妮子,你做哈哩去?吃了饭再走呀。”冬梅追出门。

“我去祖坟山看望爷爷。”秀秀应了一声,头也没有回。

林家祖坟山建在村西的黄土冈上,三面环山,树木葱茏,南面地势低洼,斜对着白塔河,阵阵风儿送来丝丝清凉。

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前面,秀秀驻足细看,面前黑色的墓碑上赫然写着爷爷的名字。秀秀心头一颤,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爷爷,孙女秀秀来看您了。爷爷,孙女不孝,回来晚了。”秀秀哽咽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唧唧……”山野一片静谧,能听到秋虫低鸣,是代替爷爷在天之灵应答么?

“爷爷,今天来得仓促,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给您扫墓,烧香纸;等我结了婚,我会带孩子来看您……”

“哇——哇——”乌鸦在不远处凄厉地叫唤。

小时候的秀秀每当听到夜鸟的叫声,总会吓得往奶奶怀里钻,此刻在荒山野地,竟然一点不觉害怕。她凝视着墓碑,迷蒙中仿佛又看到爷爷的音容笑貌……

那一年冬,秀秀上小学三年级。

“爷爷,奶奶,今天晚上我给你们洗脚。老师说了,好孩子要懂得感恩。”

“好妮子,真乖!爷爷有这样孝顺的孙女,以后有福享喽!”

“爷爷,外面都下雪了,咋不穿秋裤,不穿袜子呢?”

“傻妮子,爷爷的脚皮厚肉糙,不怕冷啊。”

“爷爷,你看,你的脚都开裂了,还说不冷。”

“哈哈……笨妮子,爷爷脚上穿多了,撑渡船如何站的稳?”

“爷爷骗人,我晓得,爷爷是为了节省钱。”

那一年夏,秀秀初中毕业。

“爷爷,我和同学约好了,下半年去福建石狮的服装厂打工挣钱。”

“好一个死妮子!已经考上了余江一中,人家用钱买都买不进去,你反而说不读,你想气死我们哇?”

“爷爷,别生气了。奶奶的身体不好,我们家生活条件差,我不想拖累了你们啊!”

“好妮子,爷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养你读书,不但要读高中,以后还要读大学!”

“爷爷,我……”

“别再说了,只要爷爷有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去打工!”

……

往事如陈年老酒,在秀秀的记忆深处愈久弥香。她一步三回头,走出了坟地。远远望着那棵挺拔的松树,在风中挥动着苍劲的枝叶。见此情景,秀秀心里又是一阵颤动。

秀秀离开祖坟山,搭车直奔平亭乡敬老院。

敬老院座落在平亭乡以东的乡村,创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义务收留、扶养全乡无子无女的孤寡老人。

奶奶,您是我秀秀最亲的人,我再咋不中用,也养得起您老。您不和我商量,就去了敬老院,这比拿刀子剐我的心还难受啊!秀秀暗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奶奶从敬老院接走,然后在自己工作的城市里租大一点的房子,把奶奶带在身边,一直到奶奶老去!

费了一番周折,秀秀在办公室找到了院长。

院长头顶微秃,肥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倒像神话中的弥勒佛。

院长客气地给秀秀倒了杯开水,然后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办公桌:“姑娘,说吧,啥事?”

“院长,我来找奶奶周雪梅。”秀秀走得急,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喝了口水。

“我从申请入院资料上看到,周雪梅无儿无女,怎么冒出个孙女来?”院长用手梳了梳稀疏的头发。

“院长放心,我不是冒充的。请问我奶奶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秀秀擦去脸上的汗水。

“你爸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院长慢条斯里地继续问。

“我爸妈死了,我奶奶就剩下我一个亲人!你当一院之长又不是查户口的。”秀秀急了,脱口而出。

“哟嗬,耍小脾气了,再不告诉你,我当院长就没好果子吃啰。”院长抿了口水,笑道,“你奶奶不在敬老院,前几天被一个叫……哦,对了,是那个叫吴祥生的人接走的。”

“啊——”秀秀失声惊叫,好像被谁当头一棒,脑袋嗡嗡作响。

院长被秀秀的表情搞得一头雾水:“姑娘,你咋啦?看你着急上火的样子,赶快去找吴祥生吧,他说是周雪梅老人的亲戚,愿意照顾老人的生活。”

秀秀丢了魂魄似的走出敬老院,忘记了出于礼貌和院长道别。真没想到离开家乡才半年多的时间,竟然会出现这么多变故,她真想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哭一场,或者,像个小孩子一样扑到奶奶温暖的怀里,任凭奶奶轻抚她的头发、肩膀,甚至于心灵!

秀秀一路狂奔爬上了白塔河堤岸。举目远眺,波光粼粼的河水静静地流,两座雄伟的高速路横亘其上,隐约可见河那边的吴家坳村落——她现在要去却又非常不愿去的地方。

她在河堤上徘徊,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曾经的渡口。在她朦胧的记忆中,不知不觉地浮出一段往事来——

那是个农忙季节,爷爷在责任田里劳作,撑渡船的活儿就交给了奶奶。奶奶撑船的时候就把五六岁的她放在船中,可是船刚下水,她就吓得哇哇大哭。奶奶只好把她抱上岸,放在土坡上的平坦地方,塞给她几块糖果、饼干,交代她老实坐着,别乱跑。十分钟过后,奶奶撑船到了对岸,这时,不知从哪里蹦来一条大黑狗,围着她转,时不时伸出腥红的长舌头,吓得她骨碌滚下土坡,半个身子陷进烂泥里。奶奶返回时看见这情景,吓得面如土色。

“秀秀——,我的宝宝呀……”奶奶边飞快撑船边大声呼唤。船一靠岸,奶奶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把她从烂泥里抱起来,泪水和汗水雨点般洒在她脸上。打这以后,奶奶叫裁缝师傅做了个背带,每逢撑船,就用背带把她背在身上。小小的渡船,仿佛一只摇篮,摇着摇着,她就伏在奶奶的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

渡口,几乎找不到过去的影子,通往渡口的小径被杂草覆没,停靠渡船的土坡也被挖掘机铲平。发生在渡口边与她有关的故事,埋藏在她的内心深处。此刻,它又如白塔河里的水,源源不断在她心间流淌……

晚春,晨雾给秀丽的白塔河蒙上了一袭轻纱。

周雪梅刚上河堤,隐约看到河对岸小路上来了个女人。她围着头巾,手挎竹篮,低头快步朝渡口走来。雪梅上了渡船,就见那个女人把竹篮放在渡口,转身慌忙离开。雪梅撑着船向对岸游去,心里纳闷,这女人回去是忘记拿东西了还是咋的?

雪梅弃舟登岸,出于好奇,朝竹篮一瞅,惊得心尖生痛,原来篮子里装有一个用旧棉袄裹着的婴儿!那女人为哈哩这样随便呢?这要是被野狗叼走了可咋办哟!雪梅守护在竹篮旁边,等待女人回来,半个小时过去,依然不见女人的影子。长时间留在野外,加上空气湿度较大,婴儿的毛线帽上凝聚着点点水珠。

这时,婴儿冷不丁“嗯啊”的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急促,如细丝般纠住人的心脏。丝丝柔情在雪梅心间升腾,她也没多想,伸出双手把婴儿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如母亲哄自己的孩子,温存绵绵。婴儿终于停止了啼哭,可爱的小嘴蠕动几下又睡着了。丢妮子的女人是不会回来了,眼下计划生育抓得紧,为了生男孩传宗接代,丢掉妮子的父母,几乎每个村都有。可以断定,这女人是故意把孩子丢给她抚养哩。唉!真是作孽呀!雪梅看看渡口无人坐船,就抱着妮子回家去,换男人去撑渡船。

林有德看到老婆抱着个妮子回家,笑得合不拢嘴:“哈哈,我要做爷爷了。看这小家伙长得水灵秀气,又是在水边捡到的,就叫她林水秀吧。”

“这名字好,想不到你大老粗一个,还能取这样好听的名字。”雪梅泡了半小碗沙糖水。

“喂糖水哪里行,明天我去镇上买包奶粉。”他说着,上前抱起秀秀,“哇,这么轻,还没一只猫咪重呢。”

秀秀大哭起来。

“快放下,别吓着妮子。”雪梅从男人手上接过孩子,开始喂沙糖水。只喂了一两口,秀秀拒食,继续哭闹。

雪梅摸了一下秀秀的额头,感觉不对劲,就对男人说:“叫你弟媳过来瞅瞅,看这小妮子是不是发烧了。”

“这妮子烧得不轻,要赶紧去镇医院。”冬梅带孩子有经验,进门一番检查,果断地说。

天气闷热,房子柱墩石湿淋淋的,外面的天空墨泼了一般漆黑浓重。

雪梅愁容满面:“去镇上要坐渡船,这黑灯瞎火的,天马上要下大雨,如何撑得了渡船呢?”

有德一拳捶在饭桌上:“女人,天下刀子也得去!现在就动身。”

“男人,等这雨住了再去吧。我担心撑船……”雪梅盯着男人说。

“女人,你没听冬梅说吗?这妮子病得不轻呢,不能再耽搁了。放心吧,你只管抱紧妮子,我撑了几十年的渡船,不会有事的。”有德头顶着照明灯,身穿雨衣,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穿笨重的蓑衣。

雪梅抱着裹严实了的婴儿,有德在身旁给她打着伞,缓缓地走出村子。这时,雨点如豆,砸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走到渡口时,只见被铁锁链系在岸边的渡船在风浪中挣扎。雪梅见状心里直发毛,抱孩子的手瑟瑟发抖。

有德小心把女人扶上船,安置在船中央坐下,然后麻利解开锁链,将船撑离岸。风雨中的渡船如漂泊在波浪中的一片叶子,摇摇晃晃劈出两股水波,执拗地向河中央始去。

平日里温顺的白塔河,此时涌起了滚滚波浪,水花拍打着船梆,似乎随时要把小船掀翻,卷入河水中。

林有德手持竹篙,叉开双脚,稳如泰山站在船尾,用尽浑身解数和风浪抗争。一下,一下……被撑成弓状的竹篙发出吱吱的声音。“啪嗒”一声脆响,竹杆中间部位突然破裂,夫妻俩同时惊叫一声。失去前进动力的小船开始摇晃着向下飘流。有德火速扔了竹杆,双手抓住船上的双橹,低吼着,拼命去摇橹,船两侧顿时向后激起两股强劲的波浪。嘎吱嘎吱,渡船急促地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对岸推进。

就在离岸边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渡船因为偏离了原来的停船位置,搁浅了。唉!要逆水划船找到合适的停靠点,凭现在的体力是很难做到的。有德眼睛四处巡睃,拍着脑门想法子。

“男人,这可咋办呀?我手上抱着孩子,下不了船,就算下了船,咱俩趟水上了岸,渡船也会被河水冲走,船废了如何向村里交代呀。”雪梅哭丧着脸说。

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咕咚”一声,有德纵身跳入水中,踩着河底没过脚踝的泥沙来到船头,双手拽住船舷,躬身拖着渡船,一步一步向岸上靠近。昏暗的灯光下,雪梅看到男人五官已经挪了位,模样甚是瘆人。

船终于靠了岸,林有德几乎瘫倒在岸边。他们没有松一口气,踩着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往镇医院赶去。

“这孩子是你们的孙女吧?”医生沉着脸问,“怎么到现在才来,都烧到四十多度了,再晚来一步可就麻烦了!”

夫妻俩心中暗自庆幸,相互对视一眼,连连点头,不停地向医生说着客套话。

次日下午,夫妻俩喜滋滋地抱着退了烧的秀秀回家。冬梅前来探望,逗了逗秀秀,笑道:“嫂子,这妮子确实生得好,人也机灵,就怕……”

“说话吞吞吐吐,自家人有啥话就说出来。”雪梅催促道。

“不要怪我说话直爽,老古话说,‘生得亲,争不得亲’,你们辛辛苦苦把这妮子养大成人,要是被她亲生父母接了回去,到头来‘竹蓝打水一场空’,啥好处也捞不着,还不如交给政府去安排。”

“管不了那么多。这妮子扔在河边多可怜,我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不接受下来,心上吊吊的(不安宁的意思)。你看看,秀秀笑了呢,咱们和她有缘哩。”

“嫂子真是菩萨心肠!这妮子遇到你们真是好福气!”冬梅感叹道。

七年后的下午,秀秀满脸泪痕跑回家。

雪梅大吃一惊问:“秀秀,在学堂里和同学吵架啦?”

秀秀委屈地哭着,没有回答。

“这妮子今天咋啦?哭个没完。”雪梅把她搂在怀里,“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到他家评理去。”

“奶奶,他们说我是捡来的草篮妮子,是个没人要的妮子。”秀秀啜泣道。

“谁说的?乱嚼舌头!小心雷公打歪了他们的嘴!”雪梅露出气愤的样子。

“奶奶,那……那我爸爸妈妈呢?”秀秀仰脸认真地问。

看着秀秀囤满泪水的眸子,雪梅一阵心酸,她强忍着泪水,挤出笑容说:“你爹娘……你爹娘在老远的地方做生意呢,等他们赚了好多钱,就会回来,接你过去享福。乖妮子,别哭了,奶奶给你做鼠曲包子吃。”

秀秀爱吃这种包子,就破啼为笑,点点头,拭去泪水,老老实实坐在饭桌前做功课。从此,她盼着爸妈早点回来,想像着自己扑进爸妈怀里撒娇的样子……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爸妈始终没有出现,她逐渐相信别人说的话——她是奶奶抱养的妮子!

春节假期结束的头一天,秀秀在网上订好了返校车票。

秀秀在房间里提前打理着随身携带的物品,奶奶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一会儿问她东西带齐了没有?一会儿问她想吃点啥……秀秀哼着歌儿,笑着应答,心里甜滋滋的。

“秀秀,你说句心里话,你恨爷爷奶奶吗?”奶奶定定地看着她。

秀秀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奶奶,你今天咋啦?我爱你们还来不及呢!咋会恨?”

“奶奶以前哄过你,其实你长大了以后心里也明白,你……不是我的亲孙女。”奶奶的声音有些颤动。

“奶奶,你就是我的亲奶奶,难道……难道你们也不要我了吗?”秀秀有些哽咽。

“傻妮子,我和你爷爷商量好了,想让你回到亲生爹娘、姊妹身边,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过曰子,多好!咱老俩口无儿无女,那天过世了,你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雪梅拭去秀秀眼角的泪水。

“不——”秀秀打断奶奶的话,“我不认他们!我今生今世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亲人!”

这时候,爷爷从门外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他是白塔河对岸村庄吴家坳的吴祥生。

“秀秀,你爹看你来了。”爷爷指着吴祥生说。

吴祥生咧嘴干笑着,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期待。

秀秀像个木头人杵在那里。一分钟后,秀秀转身向房间走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秀秀,别这样,他毕竟是你亲生爷佬呀。”奶奶对着门缝喊。

“我没有爸妈,我是从古樟树洞里滚出来的!”向来文静的秀秀一反常态,大声嚷叫。

“妮子呀,当初为了生你弟弟,不得已把你扔给有德叔叔家抚养。你妈把你放在渡口时,眼睛都哭肿了,在树林子里亲眼看着婶婶把你抱走才离开。爸妈对不起你呀……”吴祥生声音有些沙哑。

“别说了!你走吧!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你们!”秀秀的喊叫声更加尖锐,犹如一把把利刃。

屋子里顿时静得出奇,能听到每个人咚咚的心跳声。

冬梅闻声赶来,一看就大概明白大伯哥家发生了什么事。

冬梅沉着脸对祥生说:“谁让你来的?”

祥生看了一眼有德说:“是叔叔叫我来的。”

冬梅哼了一声说:“你还好意思来。”

祥生哑口无声,脸由红转白,恨自己没有戴顶草帽过来,也好遮住一些难堪。

冬梅得理不让人:“当初我嫂子不把秀秀抱回家,结果会咋样,你们想过没有?噢!秀秀长大了、出息了,你就来捞现成的,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徳阻止道:“弟媳妇,我们这样做也是为秀秀好,你就少说几句吧。”

冬梅不再说话,赌气往外走,心想你这不是全世界最大的傻子吗?真正是“烘干了劈柴给别人烧”!

雪梅叹了口气说:“祥生,认亲的事来得太突然,秀秀一时半刻接受不了,这也不奇怪,以后你们和秀秀多交往,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地她就会改变态度。”

吴祥生唯唯喏喏,再三道谢,黯然离去……

清爽的秋风从河面吹来,温柔地抚摸着秀秀的脸颊,在她耳畔呢喃细语,莫不是爷爷在天堂为她祈福,奶奶在吴家坳声声招唤?

在她心里,白塔河永远是那样亲切、柔美,慈母般滋润着余江丰饶的大地。此时此刻,那空旷的河面上,依然回荡着岁月冲刷不去的声音——

“奶奶,做哈哩要撑船呀?”

“傻妮子,不撑船,人家咋过河呀?”

“奶奶,我在这河上搭一座好大好大的桥,你们就不要撑船了。”

“秀秀真乖,将来肯定有出息,爷爷奶奶也跟着享福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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