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拐从牙缝里省下一百多斤稻谷,去五公里外的镇上蒸了两坛子酒。为了不耽误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他趁夜把酒一瘸一拐挑回家。
从镇上到家,途中要经过一座红石头岭。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说红石岭这地方邪气太重,一般人不敢走夜路经过,老拐偏偏不信这个邪。
下弦月挂在东方,挥洒着迷离的光芒。老拐边走边抚摸着光滑的酒坛,闻着淡淡的酒香,心里乐开了花,就敞开喉咙唱起了赣剧,那调儿可以穿透脚下的石头岭!嗨,要是旁边有锣鼓家什给我配配音就更带劲了。这个念头还在他脑子里回旋,就听“哐当!”一声脆响。我的祖宗呀!配音的不是锣鼓,而是自己的一坛子心肝宝贝!原来后面绑酒坛的绳子松动了,酒坛不老实地挣脱束缚,砸在脚下的石头岭上,顿时四分五裂,酒液溅湿了他的布鞋。
老拐气得一顿瘸了的右脚,心里骂道:真他娘碰到了鬼!那蒸酒的癞子头晚上和老婆睡觉用完了劲还是咋的?连个酒坛也绑不结实,把老子害惨了!他怨天怨地,就是没有埋怨自己走路不平衡的身体。他吼了一嗓子,条件反射般抱住前边的酒坛,由于用力过猛,栽倒在地,可抱酒坛的手并没有松开,身子骨碌碌在石头岭上滚了几圈,这坛酒竟然逃过一劫。他小心放下酒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暗自惊叹,曾经何时自己的身手变得这么灵便呢?
趁着月色,老拐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朝地上观瞧,只见旁边刚好有个小窝,洒了的酒大多向那里囤积。谢天谢地!他暗笑着,立刻脱下御寒的粗布旧式长棉袄——这衣服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有多久没洗刷,领口和袖口简直成了剃头匠的刮刀布——手忙脚乱把棉袄向小窝捂去,不停地翻转,棉袄很快浸饱了酒液,散发着薰鼻的酒香味。
忙完这些,他没松一口气,又把脑袋瓜子贴在在石岭上,发现小窝有个缺口,未汲完的酒仍不安分地朝低洼处流去。想跑?没门,不看看老子是谁!他没有丝毫迟疑,“咚”的一声趴在石岭上,张开大嘴巴堵在缺口处,那股细流像找到了归宿,顺顺当当涌进他的咽喉,在肠胃里安家落户了。
一支烟工夫,地上的酒一滴不剩。老拐刚打了个嗝,直起腰,就感觉身后有点动静,忙回头瞧了瞧,却啥也没看见,于是从衣兜里取出手电向身后照射,隐约看见一道黑影倏地消失在路边草丛里。老拐心里直发毛:他娘的!难不成真的碰到了鬼?老子今晚倒要看看鬼长啥样儿。听老辈人说,人的阳寿将尽时,最容易遇见鬼神。老子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个哭丧的,怕它咋的?
老拐倔驴脾气一上来,就在红石岭上选择一个高坡,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来回向四周巡睃。
“呔!是鬼是怪给老子露个脸,过来陪老子喝酒!哈哈……”这时的老拐每一根神经膨胀起来,冲着黑暗大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梁山好汉。夜鸟扑棱翅膀惊飞,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老拐被人称为“酒桶”,但毕竟是血肉之躯 ,加上空腹急饮,酒劲一上头,就不想再动弹,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迷糊间,那轮弯月变成了一个银亮的大瓷碗,盛满了散发醇香的琼浆玉液,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悠。他心中大喜,胁下仿佛长出了翅膀,飞向天空,捧起瓷碗里的美酒,向喉咙里直灌……
二
老拐正在畅饮,蓦地响起女人柔和的声音:“大哥,小妹陪你喝几杯。”
老拐惊回首,依稀看见一位体态娇美的女子,正向他款款走过来,飘飘长发遮住了她半个身子。
孤男寡女相处,大都牵扯不清。老拐最怕和女人打交道,长期的单身日子,让他养成了这种心态。
“你是谁?别过来!”老拐忙不迭阻止。
“大哥,我是小梅,我想跟你过日子,给你洗衣做饭,给你暖被窝,给你生娃儿。”女人继续靠近,轻盈的脚步仿佛踩在他心坎上。
“娃儿,娃儿……”老拐不停地念叨着,面前闪现出许多娃儿的脸蛋,有哭的,有笑的,不停嬉戏打闹,围着他转圈,给他端茶倒水……可是自己挣的工分还不够喝酒的钱,咋养得起娃儿呢?
这会儿,女人的嘴巴已经凑了过来,呼呼喷着热气,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老拐顿时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沿每一条血管奔涌,一种特殊信号瞬间传遍了身上每一个神经末梢。他来不及细细体会这让人骨头酥麻的滋味,蓦地发觉女人的嘴巴长满了毛,刺得他鼻孔奇痒难耐,与此同时,肩膀上也感到一阵疼痛。他猛然睁眼细看,才明白站在眼前的不是小梅,而是一只伸着腥红舌头的大灰狼!
娘呀!老拐惊得肠子生疼,好似火烧了屁股,惊叫着去摸索扁担,没摸着,却碰翻一个物件,那东西骨碌碌往坡下滚去。快跑吧!他不分东西南北,迈开大步向前狂奔。那大灰狼被老拐的举动惊得倒退几步,紧接着又不舍地追了上来。也不知道老拐哪来的劲,两条腿一高一低,如飞速踩踏在水车上。呼地一声,斜刺里窜出一道黑影,犹如闪电一般,将老拐撞倒,然后,越过他的身体,向后面的大灰狼奋力冲去。老拐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晕厥过去,隐约听到阵阵狼与狗的咆哮声,以及相互嘶咬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三
天蒙蒙亮,老拐醒来,头有些晕,他四处观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石窟边缘。这石窟是石匠们凿挖石块留下的,几十米深,下面荡漾着墨蓝的死水,乱七八糟的杂物在水面上漂浮。老拐的舌头伸出老长,半天缩不回去。我的天!要是再往前迈两步,就成了第二个跳石窟的人——第一个是邻村“赌鬼”的老婆小 梅。
咦!老子昨晚喝酒后睡着了,咋跑到这里呢?老拐顾不上细想,一心只牵挂着他的酒。他站起身,意外看到不远处躺着一条瘦不溜秋的大黑狗,老拐心里咯噔一下,心急火燎跑到放置酒坛的地方。我的娘,难不成真的出现鬼那坛幸存的酒也不见了!
老拐睁大眼睛察看,发现红石岭上留下酒洒落的迹象和气味。顺着这些信息一路寻去,终于在红石岭脚下找到了已经破碎的酒坛。他心疼地捧起被酒液浸湿了的沙石,用嘴舔了几舔,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真要命!一定是那条狗偷酒喝,弄倒了的酒坛才滚落这里。好一个畜牲!敢占老子便宜,如今醉成了一堆烂泥,老子干脆一扁担把你劈死,背回家炒了下酒!老拐的脑子瞬间短路发烧。
他风风火火跑去拾起扁担,走近大黑狗,向巴掌上吐了口唾沫,抡起扁担,可是,扁担在半中又停住了。哎!人很多时候都管不住自个的嘴,何况一条馋嘴的畜牲呢?就是打死它也挽回不了损失,再说这家伙大半夜跑来陪伴自己,也算是个忠实的酒友,我把它打杀了,实在是不仁不义。
“喂!老兄,你该起床回家了。”老拐心里一坦然,就笑着用扁担轻轻戳了戳大黑狗。
它身子没有动弹,只微微睁开眼,呜呜叫唤着。老拐发现不对劲,俯身仔细查看,才发现它身上多处受伤,凝固的血迹粘附在杂乱的毛上。从它的身上闻出来,狗根本没喝酒,不存在偷吃酒的可能。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老拐摸着脑门子,调动每一根神经认真回顾,终于恍恍惚惚记起昨晚奇妙的梦境与惊险的遭遇。
老天爷!昨晚驱赶恶狼的“英雄”就是它!老拐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壳,算是对自己刚才冲动行为的惩罚。他蹲下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狗,突然眼睛睁圆了,嘘声连连——原来这是自己曾经邂逅的秃尾狗!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老拐从侄女家喝完满月酒回家,刚走到石岭旁的乱坟冈时,一只秃尾大黑狗嗖的窜了出来,吓了他一跳。这狗瘦得能数出一条条肋骨,尾巴短了一大截,模样很不招人喜欢。老拐听村里人传闻,小梅曾在路边草丛里,捡到一条受伤的秃尾狗,抱回家细心养大。不 到一年光景,小梅不满周岁的孩子没钱看病下半身瘫痪,小梅和赌鬼吵架后跳了石窟,赌鬼没脸见人离家出走。赌鬼父母说秃尾狗很不吉祥,给家里招来横祸,于是穷追猛打把它赶出家门,从此以后,它就成了没人要的野狗。
说起来也怪,秃尾狗挺通人性,大伙儿就是在它的引导下,找到了小梅出事地点;连续几个月,人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听到从石窟那边传来秃尾狗凄厉的呜咽声,似乎在呼唤主人的阴魂。
可以肯定,眼前这条秃了尾巴的狗就是小梅家的。村里人还相互告诫:这是条“败家狗”,会给收留的人带来噩运的!还是不要招惹它为好!老拐想着,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秃尾狗这时成了赖皮狗,寸步不离跟在老拐屁股后面,一双眼睛盯着他挎在肩上的布袋,嘴巴不停翕动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
唉,这条野狗一定饿伤了吧?它也是一条生命啊!老拐见此情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摇摇头,停下脚步,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装着侄女给他带回家吃的几个糍粑果,笑呵呵地丢给它。
秃尾狗昂着头,扇了扇耷拉的耳朵,晃了晃没几根毛的尾巴,似乎在表示感谢,然后毫不客气地叼着食物,窜进了路旁的坟地……
这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吧?没有它拼命相救,此时大概在阴间里陪阎王爷喝酒去了。现在狗受伤这样严重,假如丢在野外,不饿死也会冻死。老拐思忖着,早把那些不吉利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找来绑过酒坛的绳子,将秃尾狗耐心绑好,挑着浸透酒液的棉衣和狗往家走去。
四
回家后,老拐把棉衣放进锅里,倒入几瓢水,将棉衣中的酒液搓揉出来,然后把水烧开,得出半坛浑浊的淡黄色液体。好在这东西酒香扑鼻,别说喝,就是闻到这香气,他全身的骨头也酥麻了。
在老拐的精心照料下,狗很快就恢复了身体。老拐收养秃尾狗的事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众人说啥的都有——
“老拐找不到老婆,养条狗做伴的吧?”
“听说晚上老拐抱着野狗睏觉呢!”
“他迟早要招来祸害的,只是不要连累了村里人。”
……
众人的闲言碎语,老拐是听到一些的,可他只当耳边风。除白天开工外,他基本不出门,常常炒点春豆,自斟自饮喝酒。那条狗也很乖,不出门乱窜,天天围着主人转,吃着主人留下的剩饭剩菜过日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打破了老拐家的安宁。 先是村子里爆发了鸡瘟,几乎每家都有些鸡传染疾病而死。
“鸡瘟早不发晚不发,偏偏秃尾巴狗来了就发了,这瘟神明明是它带过来的嘛!”
“对,这狗不但会败家,而且还会败村。”
“不把它赶走,咱们村子会不得安宁的。”
……
几位老妇女议论纷纷,结伙去老拐家,吵吵嚷嚷,强烈要求老拐把狗撵走。
秃尾狗见状,仿佛知道众人来意,不客气地昂着头对众人狂吠。老拐听到妇女们七嘴八舌说秃尾狗招来祸害的事,鼻子差点气歪了。过去他偶尔和人发生口角,总会被人骂到心坎上,骨子里,说什么“难怪老天注定你残废,一生做’孤佬‘(鹰潭话:无子女,孤独一生的人)”,所以他和人打交道总是小心翼翼,避免不必要的争吵——他实在伤不起!
老拐二话不说,大声喝斥秃尾狗,要它消停。狗只好乖乖坐在旁边,伸长舌头,不服气地哼哼着。接下来,他向着众人满脸堆笑,好听的话说了几箩筐,直到喉咙冒青烟,才把大家一一打发走。
五
鸡瘟病过去,村子似乎恢复平静,老拐与狗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逐渐适应环境的秃尾狗也时常跑出去玩耍。
那天早上,阴云密布,寒风凛冽。老拐刚起床,准备去厨房洗漱。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抄住,抄住,别让害人精跑了,今天非打死它不可!”有人扯着嗓子吆喝。
老拐吃了一惊,就见秃尾狗叼着一只死了的老母鸡跑进院子,后面气势汹汹追赶着一群手持锄头铁锹的村民。
“瘟神,又惹啥祸了?”老拐与其说是问狗,不如说是问大家。狗扔下死鸡,躲在老拐身后。
一个黑脸大汉上前拎起地上的鸡,在老拐面前晃了三晃,然后用力向老拐扔去:“拐叔,这就是你家的野狗干的好事!我家的鸡刚出鸡窝就被它咬死。”
老拐看了看鸡,又看了看狗,分辩道:“侄儿,你亲眼看到它咬鸡吗?鸡毛是湿的,秃尾身上也沾满泥土,说明那死鸡是它从山上衔回来的,也有可能是从狐狸口中抢回来的。”
黑脸大汉恼了,说话也没分寸:“老拐,你腿拐了,难道眼也瞎了?这明摆着是你家野狗咬死,你还要不分颠倒黑白狡辩。”
旁边早有汉子帮腔:“别和他啰嗦,先把这畜牲灭了再说!”
“大家消消气,就算是秃尾干的,也犯不上要它的命,不如把我家的老母鸡赔给你吧。”老拐对黑脸大汉说。
黑脸大汉哼了一声,狠狠地说:“赔与不赔是另外一码事,凭你的良心,不过这野狗是绝对不能留的!”
黑脸大汉话音一落,不等老拐再发言,扔下鸡,操起铁锹向狗劈去。狗向后一跃,铁锹落空,地面被切出一大块泥土。众村民此刻都像喝了鸡血,吆喝着操家伙围了上来。老拐张开双臂去阻拦 ,被黑脸大汉一手推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嘴巴瞬间肿得像兰花豆瓣。
老拐今天豁出去了,也顾不上疼痛,拼命抱住黑大汉的一条腿,对着惊慌失措,在院内横冲直撞,却无法逃脱的秃尾狗扯开喉咙喊叫:“秃尾呀秃尾,快钻进柴屋里去!”
狗听懂了主人的话,钻进了柴屋狗洞。后面抡过来的锄头碰在柴屋的墙壁上,迸出一道明亮的火星。
就在众人准备砸锁,破门而入打狗时,一旁有八旬老人阻止:“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不要太过分。”
“好,给三爷爷留个面子,让它多活几天,从今往后,我见一次打一次。”黑脸大汉与众人骂骂咧咧离去。
老拐忍着疼痛爬起来,搬来石块,将狗洞堵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被关在柴屋里的秃尾狗没日没夜哀嚎,搅得老拐寝食难安。唉!弄成这样,我也没法子啊!忍忍吧,老兄,我知道你在外面野惯了,等过些日子,这场风波消停了,再放你出去,还给你自由。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潮水般淹没了他。
次日中午收工,老拐发现堵狗洞的石块被人搬开,着急忙慌进屋一瞅,秃尾狗已不见了踪影!傍晚,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屋外寒气逼人。在这样冷的天气下,狗依然没回家,老拐心里被掏空了。他晚饭没吃,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村里村外四处找寻,一直到下半夜,终于在几里远的石窟里找到了秃尾狗的尸体。
六
老拐顶着风雪,返回家里,拿来麻绳和鱼网,费了一个时辰把狗捞上岸。在狗身上,竟然没有一丝儿被人殴打过的迹象,在它的眼角囤积着眼屎,下面两行泪痕特别显眼。当他跌跌撞撞把狗背回家,未跨过门槛,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凌晨,老拐苏醒过来,只见外面银妆素裹,一片雪亮,这一切恍若梦中不真实。
他颤抖着手在屋里摸索半天,找来一个破梳子,梳理秃尾狗杂乱的黑毛,就像狗活着的时候一样,一下一下,梳得那样认真仔细。此刻,他仿佛又看到秃尾狗温顺地躺在旁边,用舌头舔着他拿梳子的手……
“秃尾啊秃尾,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你啊……”他喃喃细语,混浊的泪水不知不觉又浸润了他的眼眶。
老拐将梳妆后的狗用破草席卷好,扛在肩上,拿着铁锹向野外走去。村里人见此情景,嘘唏不已:老拐大概中了邪气吧!
荒山野岭,一片寂寥与洁白。肆虐的寒风掀动老拐稀疏杂乱的头发,刀子一般雕刻着他木讷、多皱的脸庞。雪地上留下一串一深一浅的脚印,倔强地向山坡上延伸……
村里的鸡,依旧隔三岔五丢失,不久,在村后的灌木丛里,人们发现了一窝鸡毛和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