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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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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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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蛋

    一

连绵起伏的红石岭、静静流淌的狮岩河、古树参天的龙头山、稻花飘香的田野……环抱着古朴、安祥的溪渡村。

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一木,臭蛋的眼圈一阵发热,提着帆布包的浮肿的手有些颤抖。离开家乡整整二十年,现在终于回来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命运的安排?

在臭蛋十岁那年,村里来过一个算命的瞎子。奶奶花去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元钱,报了他的生庚“八字”,让瞎子掐算一番。瞎子翻了翻灰白色的眼珠:“从‘八字’上推算,这小孩是饿虎出世……”

奶奶的脸色顿时变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原来,臭蛋满月的那天晚上,正含着娘的奶头吃奶,吃着吃着就哭了。他的哭闹声把旁边睡熟的猛子吵醒了。

“女人,孩子饿哭了,咋不喂奶呢?”猛子轻声说,推了推侧身躺着的妻子,对方却没有一丝儿反应。猛子来气了,嚷道:“臭女人,睏死过去啦?哪有你这样带崽儿的?”猛子说完扳她的肩膀,觉得有些不对劲,女人咋会睡得这样沉呢?猛子火烧屁股似的从被窝里窜起来,点亮了油灯。

“喂!女人,你到底咋啦?”猛子摇晃着,可是她依然没有反应。他的心纠紧了,光裸的脊背上立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伸手探着女人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脑袋顿时像被谁敲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原来女人已经断了气!

从此以后,臭蛋就由奶奶一手喂养。奶奶患有较严重的痨病,“双抢”时又要帮忙干农活,没有多少精力去照料他。他常常和家里的大花狗作伴,一个人呆在家篮(一种竹或木制造的婴儿可以坐立的用具)里,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衣服上粘满了屎和尿,臭味熏人,“臭蛋”这个名字就传开了,而叫他真名——吴金生的人极为少数。

猛子的父亲走得早,家境一直不好,哪里买得起牛奶、羊奶?小臭蛋平日以稀饭、米汤加些红砂糖或菜汤作为主食,调理不当,加上卫生条件差,小臭蛋一直体弱多病,瘦得和蝙蝠差不多。为了给他看病,猛子和老娘三天两头抱着他往村卫生所跑。

冬日的晚上,一轮下弦月如弯刀一样,寒光逼人。带着臭蛋去看病的猛子实在承受不了臭蛋这个“药罐子”日复一日的拖累,走到溪渡水闸上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水闸下哗哗的流水,牙一咬心一横,从老娘手中夺过臭蛋,喘着粗气说:“娘,这孩子注定是个‘讨债鬼’,一生下来就害了他娘,现在又来折磨我们。看他现在这个样儿也活不长久,我干脆把他扔进河里去,一了百了!”

微弱的月光下,猛子的脸像庙里的泥菩萨,呆滞而且狰狞。

“猛子,你疯了!你想绝了我们吴家的后不成?你老婆自己中了邪气,能怪罪他吗?吃盐喝水长大的人,谁没有闹病的时候?为了省心,你干脆也把我推到河里去吧!”老娘带着哭腔的话字字句句戳在猛子心坎上。他哼了一声,脑袋软塌塌地低下了,抱着儿子继续往卫生所赶去……

随着年龄增加,奶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天天卧床不起,咳得天昏地暗、泪涕交流,那咳出的痰里血迹斑斑。在臭蛋二十岁那年,奶奶终于挺不住了。临终前,她像拉二胡一样喘着气,用颤抖的手拉住他,嘴里咕噜噜不知道说些啥。臭蛋从奶奶的眼神里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噙着泪一个劲儿点头。奶奶黄裱纸般的脸上浮现一丝苍老的笑纹,这种人类最原始的笑脸渐渐凝固了,成为一个永恒的雕像,常驻在他心灵最深处。

奶奶笑着走了,而三年之后,他爹却走得那样悲惨。那是寒风料峭的冬日,臭蛋正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砍毛竹,给爹预备第二天的篾片。他身材不高却很粗壮,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口气砍倒三四棵竹子。

村子里的老媒婆刚好路过,笑道:“臭蛋,今年多大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傻笑着,支支吾吾道:“嘿嘿……这个……今年……二十三了……现在过了阳历年……应该是二十四。”媒婆乐了:“哦,想老婆了吧?婶子给你介绍一个姑娘,愿意不?”他的脸顿时像血泼了一样,头低得差点碰到地上,一双手不知道往那儿搁才好。媒婆笑得前仰后合:“呵呵……这娃有点子意思。”看见媒婆走远,臭蛋的肚子里就像吃了“笑米饭”,想不乐都不行了,一张大嘴咧的,如果不是两只大耳朵挡着,非咧到后脑勺上去不可。

“臭蛋,你一个人还有心思在这里打冷笑(背着别人发笑),刚才听村长来电话说,你爹过铁路的时候出事了!”说话的人是比他小一岁的堂弟吴天生。臭蛋经常被堂弟捉弄,所以他的话根本听不进去,继续不慌不忙扛起竹子往家走。“你真是个蒙头七磕(稀里糊涂)的人,天塌下来了也好像啥事没有。”天生拽住他肩上的竹子。臭蛋这才怔怔地看着他:“我爹咋了?”“我咋晓得?你去铁路上看看去就明白了。”臭蛋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扔了竹子,撒腿向十多里远的县城狂奔,由于双腿发软,一路上摔了几个跟头,弄得鼻青脸肿。

等他赶到县城铁路道口时,没有看见爹的影子。围观的人惊魂未定地议论:“啧啧,太惨了!”“可不,被火车轧到了能好得了么?”“被轧的人呢?”“刚才被公家人拉到火葬场去了。”

……

臭蛋从目击者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猛子天不亮挑着竹篮去县城赶集,走到铁路道口时,天色大亮。事有凑巧,在他距铁路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铁路旁的信号灯开始闪烁,报警器响起,道口栏杆开始下落。这时,猛子前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趁栏杆还在空中的时候快速通过了铁路。猛子想早点去集市找个好摊位,也尾随其后躬身往栏杆下迈步,不料担子上有只竹篮碰到栏杆,滚落在铁路上。已经跨过铁路的猛子,赶紧转身去拾篮子。

不远处传来火车刺耳的汽笛声。“喂,你不要命了!快回去!″道口看守员厉声喝道。猛子耳朵一直非常背,年岁大了反应更加迟钝,平时父子语言交流就像吵架一般。这工夫,他心里只有那竹篮,那是他花了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如何舍得让火车轧于齑粉?他没有深切地预感到死神即将临近。当他拾起篮子,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铁轨时,火车旋风般刮来……

现在,故乡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不知不觉又触动了臭蛋对亲人的哀思。

村头那条曾经蜿蜒曲折的小溪,已经重新改造,两边用红石铺砌而成,溪里淌着一股玉练般的水流。水中寻不见鱼儿,只有那颗颗田螺,栖息于沟底污泥之上,正从螺壳中缓缓地伸出触须,摄食着水底的残枝败叶,静静享受着生命中的那份满足与安宁。天气干旱少雨,水泥路上热浪翻滚,从小溪里溢出丝丝清凉,滋润着臭蛋疲惫的身心。

一排排碧绿的葡萄树取代了昔日简陋的牛棚,晶莹剔透的葡萄在光影交错下发出诱人的光泽。臭蛋想到了生产队饲养员拐叔,想到了比自己小几岁的吴水生……

每年夏天,为了挣工分,村子里半大不小的孩子都去给生产队割草喂牛。一天上午收工,拐叔一一给大家称完青草的重量,让各自将青草提到牛旁边倒了。

“呔!哪个调皮鬼干这缺德事?”拐叔从草堆里翻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厉声喝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屁股上的尿布还没拿掉就学会耍小聪明,再不承认,被我查出来让队长扣工分。”拐叔摸出竹烟筒,用黄铜镶嵌的烟筒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大家开始为自己争辩。

拐叔火了:“你们大概也听说,我这铜头烟筒只要这样一挥,就可以敲碎狗的脑袋!嘿嘿!”拐叔一瘸一拐在孩子面前来回走动,将手上的烟筒灵活地转着圈儿,虎视耽耽的烟筒头随时都会“扑”地一声落在调皮鬼的脑壳上。

“是他干的,我亲眼看见他把石头放在担箕底下。”天生指着臭蛋。“我也看见是他,要不然他割的草咋哪么重?”雨生立刻附和道。雨生高其他孩子一头,是村里的孩子王。

臭蛋的脸胀红了,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冤枉人!”拐叔嘿嘿一笑,转身从那堆放了石块的草堆里抓来一把草:“这草是放在太阳下晒蔫了以后,再放在水里浸泡过的,吃饱了水份,臭蛋割的草从来没有在水里浸泡过。”

拐叔说着走到天生面前,瞪着他:“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是谁干的?”天生耷拉着脑袋,并用一只手护着头顶。

拐叔哈哈大笑:“咋不犟了?现在向臭蛋认个错,这件事就算过去。以后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坚决报告队长扣工分!”天生涎着脸向臭蛋赔了个不是,等到拐叔离开去牛棚里喂牛的时候,冷不丁从臭蛋手中夺走担箕,用力向小溪扔去。臭蛋不敢声张,慌忙奔向小溪捞担箕。在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得意的哄笑……

“双抢”过后的山冈上,是放牛娃尽情嬉戏的天地。躺在牛背上看白云悠悠,倦了;聚在一块下棋打牌,腻了;在土坡边玩打仗,累了……

“我想到一件好玩的事。”雨生跑向那埋头啃青草的大水牛。它长得膘肥体壮,头上顶着一副粗大的、形如月牙的犄角,大家叫它“弯月”。

大家兴致高涨,紧随其后。雨生抓住弯月的缰绳,向对面山坡——邻村放牛的地方靠近。

“哞——”从邻村牛群里传来一声震耳的鸣叫,仿佛发出严厉的警告:给我站住!再过来就不客气了!弯月闻声站住了,昂起头,扇了扇耳朵,向对面发出挑畔的鸣叫:怕你咋的?我们比试比试!

雨生知道好戏开始上演,连忙将缰绳绕在牛角上,并打了个结。天生用黄麻制成的鞭子在弯月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弯月是由天生负责放养的,当然明白主人的用意。它如领了令箭的将军,甩开蹄子呼地向对面冲去,不到半分钟,与同样雄赳赳奔来的邻村大水牛短兵相接,牛脚下扬起的两股尘土交汇在一起。

“通!”两对大犄角碰在一起,沉闷的响声震得人心惊肉跳。两只牛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宽大的嘴巴呼呼喷着粗气,脑袋紧挨着泥土,纠缠在一块的犄角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它们体形不相上下,斗架也呈现势匀力敌的态势,你在我脖子上戳个口子,我在你耳朵上捅出鲜血;你想抬头伺机攻击,我偏偏用犄角针锋相对……一个小时过后,它们的争斗依然不分上下,彼此的皮肉负伤面逐渐扩大,被水牛踩踏成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洒下了殷红的血迹。到这地步,它们谁也没有服输的意思——大概在它们的世界里也有一段恩怨情仇,仅以此做个了断吧!

“我的妈呀,这两头水牛斗疯了吧?看来不把其中一头顶死是不会罢休的。这……这……唉!这如何向队里交差?”天生看到这情景,脸色煞白,埋怨雨生,“都怪你,没事找事出这馊主意。”“喂!不要都赖在我头上,好不?你自己亲手把水牛赶过去的。再说,谁知道这一对水牛像前世的冤家对头,没完没了。”雨生晃着脑袋。

“如果我们的牛出事了,我要你们赔!”邻村的放牛娃不停地顿足捶胸,却又无可奈何。“我们去找大人帮忙吧!”有人提议。“不行,我爹会罚我跪搓衣板,晚饭也别想吃。”天生哭丧着脸。“那……那……谁敢过去把它们拉开?不被牛顶死也会被牛踩成肉饼!”

“哎——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用火来烧!”雨生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家拍手叫好,立即四处找来稻草和竹杆,扎成了一个火把。雨生手持未点燃的火把,眼光向众人扫视一遍,最后落在臭蛋身上,学着电影中的腔调说:“这个伟大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的臭蛋同志,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乐呵呵地举起了双手。雨生将竹杆塞在臭蛋手中,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了火把。

臭蛋额上冒出了汗珠,缓缓走向正在酣斗的水牛,战战兢兢将燃烧的火把伸向两只牛之间,一股牛毛烧焦的臭味向四周漫延。两头牛甩了甩脑袋,终于分开了。弯月奔向自己的“领地”,而邻村的水牛却奔臭蛋而来。臭蛋吓得尿了一裤子,扔了火把拼命逃跑。

“妈呀!这水牛斗花了眼,要顶人了!”众人惊慌失措,自顾四散奔逃。“啊——”臭蛋跑得太急,被土疙瘩拌了一跤,摔倒在地。水牛一反常态,继续追来,眼看从臭蛋身上踩踏过去。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手握一把铁耙。来人竟是比臭蛋小三岁的水生!

“呔!给我滚开!”水生大喝一声,一跃上前,挥起铁耙敲打在水牛厚实的肚皮上。水牛哞哞叫了两声,转过笨拙的身躯,甩开铁铸般的蹄子跑开了……

现在想起这事,臭蛋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在荒地里捡拾花生的水生,如从天而降的哪吒,多么威风凛凛!从此,水生的英雄形象在他心里扎了根。

臭蛋继续向前走。这时,从葡萄园里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他的额头凸起,让他的一双眼睛晦暗不明,眼珠子怕见阳光似的躲在眼皮底下。汉子愣住了,上下打量着臭蛋,“哟嗬,这不是臭蛋吗?哪阵风把你吹回来了?我以为你这辈子不回来呢。”

“天生,是我……我回来了。”在堂弟面前,他总有一丝心虚的感觉。“哦!我们祖宗留下的旧屋子在前年建设新农村给拆了……要不,今晚住在我家,不过你得打地铺。”“不麻烦你了,我找村干部去。”“也行。”天生连忙说,转身离开,“村长是水生,住在村东头第二家。”

“等一等,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臭蛋说着弯腰去拉开背包上的拉链。“别拿了,你自己留着吧!”天生头也不回,心想:哼!你一条卵出去一条卵归来,人瘦得皮包骨,完全是个叫花子,能有啥好礼品?

   臭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脸臊得通红。他凭着记忆来到曾经和天生家合住的老宅所在地。在那里,建了一幢崭新的三层半楼房。有个妇女正在三层的走廊栏杆上晒被单,臭蛋看清楚了,她是天生的老婆。他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已经与他没有一丝瓜葛的地方。

在水生家院子门口,臭蛋迟疑了近一刻钟,不敢向院里迈步。

一辆电动车在他身边停稳,车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天庭饱满,皮肤黝黑发亮,穿着一件整洁的旧衬衫,领子敞开着,能看见他健壮的胸脯。他一看到臭蛋,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

“水生!”臭蛋的笑容、声音都是怯怯的。“金生哥!是你吗?”水生下了车,大方地握住他的手,“回来就好,叶落归根嘛!”他的心里一阵发热,长这么大,啥时候有人与他握过手呢?

水生把他的行李向屋里提:“女人,午饭多搞几个菜,我要和金生哥喝上几盅。”臭蛋慌忙抓住布包:“不用不用,我想暂时住到村里的老年俱乐部去,不晓得你能答应不?”水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都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人,就不要生分了。反正我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有空房子,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臭蛋在水生夫妻俩连推带拉下,忸怩地进了院子。“水生,老拐叔现在咋样了?”席间,臭蛋问。“老拐叔还是一个人过。我们好几次劝他去敬老院,可他不愿离开溪渡村,说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住习惯了。我们决定办一个老年食堂,到那时村里的老人就不用自己搞饭了,只是暂时资金不到位……”水生侃侃而谈,充满信心。

臭蛋不住地点头。吃了午饭,他怎么也不肯入住。水生把臭蛋安顿在俱乐部的一个偏房,帮忙打扫房间,又从家里拿来一些生活必需品。臭蛋一个劲儿表示谢意,最近由于阴云密布而憋得慌的心情像开了一丝儿缝,荡漾着阵阵清风。

几天后,臭蛋提着一大袋香纸来到了祖坟山。走进坟地的那一刻,他的眼角湿润了。亲人们的坟墓多年无人培土,几乎成了平地,上面荆棘遍布,杂草丛生,石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有些凄凉。臭蛋甩了外衣,露出干瘪的肌肉。他的手在颤抖,握着锄头也是那样费劲,每挥动一下手臂,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唉!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给他们的坟墓培土?臭蛋整整忙了一上午的时间,才将亲人们的坟培上了一圈新土。他虔诚地给每座坟烧了香纸,并一一跪拜。

“奶奶,孙儿无能,今生没有完成您的心愿……”臭蛋喃喃细语着,泪水早已溢满了他眼角的沟壑。往事,就像坟前香火上的一缕缕扯不断的青烟,在记忆深处摇曳……

爹死后,臭蛋子承父业,干起了篾匠的营生;可是他的手艺比父亲差得远,找他做活儿的人并不多。臭蛋平时不愿和村里人打交道,干完农活,他就去屋后砍来毛竹,照着家里的竹器家什编织起来。开始的时候,做出来的竹制品让人笑掉大牙,白送人家也不领情。臭蛋天生是个死心眼,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慢慢地,他的手艺有了长进,做出的竹篮、竹筛……像模像样,拿到街上去也能换几个钱,于是,村里人打趣道:臭蛋,你爹是不是每晚托梦教了你篾匠手艺?臭蛋只是憨笑,心里很是受用。可是好景不长,他的叔父——天生的爹看中了竹林这小块地,要在上面建一栋平房。臭蛋没有和叔父争辩只言片语,就将竹林地基让出去了。

竹林没了,篾匠的活只好搁置。臭蛋在村里人的耻笑声中,一把铁锁锁了门,背上简单的行囊,跟着一个远房亲戚,踏上了去他乡的谋生之路。开往沿海地区的绿皮车在县城火车站还没停稳,乘车的民工潮水般涌向站台。列车员把车门打开一条缝隙,早被大呼小叫、蜂拥而至的人们挤倒在一旁。车厢,成了一个被挤压得没有一丝空隙的酸菜坛子,随时都有被挤爆的危险。臭蛋在这样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很快与远房亲戚失去联系,不知不觉坐过了站,又稀里糊涂在闽北N市下了车,和一群没钱住旅馆的人们一道,抱着膝盖,在候车室外的走廊上熬过了寒气犹存的春夜。

臭蛋的裤子夹袋里本来放着一百多元钱,在火车上不知何时被扒手割破了口袋,里面的钱不翼而飞。摸着“咕噜噜”直叫唤的肚子,臭蛋朝着阳光的方向迈步,走出了喧嚣的城区。刚下过一场细雨,脚下红褐色的土路好似抹了一层油。他强打精神四处张望,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企盼能在荒山野地找到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哪怕是一个老萝卜也好。

山脚拐弯处来了一辆脚踏三轮车,车上装满了竹制品。骑车的男子看上去五十多岁,稀疏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一副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样子。前面是个并不算陡的路坡。男子躬着腰蹬车,不料车轮打滑,车龙头没有操控好,车子失去平衡,歪倒在路旁的排水沟。

臭蛋“啊”了一声,甩了包,撒腿飞奔过去。“老人家,你没事吧?”臭蛋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把躺在地下的男子扶起来。男子抹了把嘴角上的黄泥,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心里苦笑:看来自己真老了,不中用了。

“没事。”男子轻描淡写地说着,准备把车推上路,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车子纹丝不动。臭蛋二话不说,过去帮忙,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车子推上了路;冥冥之中,也把臭蛋推进了男子的家中。

卖竹器的男子姓金,家住距N市十多公里的小山村,是个远近闻名的老篾匠。他从十岁开始跟父亲做篾,手中一把篾刀使起来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砍、锯、剖、刨、撬、编……整套篾匠工序无一不精,篾条一到他手中就像玩儿一样,上下左右飞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坐在老金家洁净的客厅里,臭蛋浑身不自在,望着天花板出神。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自己啥时候有这么大的胆,竟然像个粘皮糖一样粘着老金不放。唔,真是行行出状元啊!如果把父亲的手艺比作初中生,那么,这老头就是个大学生了。也许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吧,让我这个刚启蒙的小学生遇到这样有能耐的人。他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时,老金的小女儿香兰从房间出来。她身材优美,皮肤白晰,一双杏仁眼忽闪忽闪的,给她平凡的脸蛋增添不少光彩。只见她月牙眉微蹙:“老爸,有没有搞错,咋带个生人回家?”老金用毛巾擦着脸:“香兰,这小伙子叫吴金生,是来跟我学徒的。再说,我们家也缺少一个打下手的。”

“看上去像个饭桶,是来我家蹭饭的吧?”“别一张嘴不饶人,你姐出嫁后,你又帮我们多少?不是去跳舞就是去唱歌,疯疯癫癫的样儿……”香兰把手捂住耳朵,嘴撅得跟漏斗一样。“哼!”她睨了臭蛋一眼,跺了一脚,向门外走去,裙裾飘舞处,留下一阵香风。

“香兰,晚饭没吃,又去哪里?”老金拉长了脸。“我舞伴请我吃肯德基。”香兰的声音从门外飘来。“香兰她妈,这闺女越来越不像话了。”老金叹着气,对老伴说。“今天上午,有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找她,在门外嘻嘻哈哈好一阵子,大概就是他请客吧。”老伴在厨房忙碌着,“唉!孩子大了,我们说的话哪里会听?”

几个月之后的傍晚,天空乌云堆积,大风将院门口的一棵香樟树吹得枝叶狂舞。臭蛋和老金夫妇刚把院子里的竹片、竹器收进屋子,一道闪电携着惊雷在低空中炸响,大雨撒豆子似的敲打在瓦片上。

“下这么大的雨,香兰这死丫头也不晓得去了哪里?”老金望着天空嘀咕道。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香兰从雨帘中冲进屋,长发凌乱不堪,眼睛红肿,脸颊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砰”地一声关好房门,一头扎进了屋间。不久,从房间隐约传来嘤嘤的哭声。

老金夫妻面色骤变,四目相对。臭蛋知道“仙女”肯定遇到烦心事,就知趣地抱起一摞篾片,回自己的房间干着活儿。老金挥拳敲打房门的“咚咚”声仿佛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心坎上。一顿饭工夫,传来老金夫妻哭天喊地的声音。臭蛋再也坐不住了,扔了手上的竹筛子,向香兰的房间奔去。

香兰仰面朝天横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不醒;老金夫妻正抱着女儿大声嚎哭。“师父,香兰她……她咋啦?”臭蛋睁大了眼。“她喝药了!”老金颤抖着手指向床头柜。柜子上一片狼籍,其中有个敞口的塑料瓶子里面还有半瓶药汁。

“师父,快!马上送医院!”臭蛋果断地说。“天快黑了,又下这么大的雨,三轮车根本不管用。叫村里人帮忙吧,这事传出去,我们的老脸也没处搁。”老金皱着眉头。臭蛋急得直挠头,忽然一拍头顶:“师父,找件大一点的雨衣,将香兰包严实,让我背着她去镇医院。”话一出口,臭蛋的脸刷地红了——毕竟人家是个大姑娘,凭什么让你一个傻小子来背?“要不……师父你……”臭蛋想改口。“金生,别扭扭捏捏了,就这样办!”老金打断他的话。几分钟后,臭蛋把香兰背在身上,几个人走进了雨中。

到镇上有六七里地,其中有一半的山路。这条山路地处山谷,路的一侧是一条小溪。每逢大雨,溪水暴涨,淹没了山路低洼地段。当臭蛋他们走到这段路时,溪水已经浸没了小腿。为了防止脚下打滑,臭蛋干脆脱了鞋子,石子硌在他脚板上,热辣辣地疼,但他似乎没有一点知觉。从背上兰香的一刹那开始,他的心脏就如一头小鹿般上蹦下跳,一种神奇的力量充斥着他的全身,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的人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体温、气息、以及柔软;他分明觉得前面出现一道曙光,照亮了他的身心,照亮了脚下的路。

一个小时后,他们把香兰安置在镇医院的病床上。臭蛋在卫生间换下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衣服,浑身酸软地躺在医院走廊上的长椅上,不到十分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因为抢救及时,香兰很快清醒过来,第三天便出了院。

香兰回家后,除了三顿饭,整日躲在房里。臭蛋感到香兰的性情变了,曾经特别迷人的杏仁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更让他奇怪的是,她时常会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一个多月过去,曾经和香兰要好的“黄头发”再也没有出现,臭蛋暗自欢喜。每天夜里,他虔诚地坐在床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上苍:老天爷,让“黄头发”从此永远在香兰身边消失吧!

中秋月圆,一轮朗月普照着大地,微风送来了田野里丰收的气息。丰盛的酒菜、喜庆的气氛,扩张了人们体内的每一根血管。臭蛋端起酒杯频频向师父、师娘敬酒,言辞虽然不太流利,却是情真意切。香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默默不语。

老金红光满面,伸出鸡爪似的手在臭蛋肩上一拍:“唉!我老金要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我,我愿意孝敬师父、师娘一辈子。”臭蛋说着连忙站起来,双手贴在大腿外侧,弯腰成九十度,向老金夫妻来了个深鞠躬——他刚从日本电视剧中学来的这一套礼节,终于派上了用场。

“哈哈……”老金笑得前仰后合,老伴也欢喜得合不拢嘴。香兰也弯了弯嘴角,随手拈起一只虾,轻轻剥去外壳。虾肉还没触碰到她的粉唇,她就“呃”了一声,立即捂着嘴向卫生间跑去。老金夫妻顿时收敛了笑容,这让臭蛋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老金的堂嫂笑眯眯地来到臭蛋面前,说要把香兰介绍给他做老婆。这从天而降的大喜事,惊得臭蛋好几天拐不过弯来。一家人挑了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操办了他们的婚事。从此,臭蛋名正言顺成了老金家的入赘女婿。

洞房花烛之夜,灯影朦胧,纱帐幢幢;窗外秋虫轻轻吟唱,若即若离。臭蛋不知自己是怎样走进洞房,掀开洁白的纱帐,钻进大红被子的。女人的身体仿佛一潭柔和、鲜活的池水,滋润着他这片干渴的处女地。第二年端午节前两天,香兰生下了女儿慧慧。

冰冷潮湿的泥土刺激着臭蛋逐渐酸麻的膝盖。他站起身,走出了坟地。

大路上,一群群从学校归来的学生,蹬着单车,笑声如银铃般悦耳。马上放国庆长假了,不知女儿慧慧会不会从省城大学回家?当她明白了父母之间发生的一切,心里一定会很难过吧?是的,她现在肯定会向她妈询问他的下落。慧慧呀,爸爸在金家实在呆不下去了,请愿谅爸爸不辞而别!臭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靠近手机侧面的开机键。不,不能开机,不能!臭蛋仰望东南方向的天空,依稀看见女儿可爱的身影,看见那双笑起来如月牙一般美丽的杏仁眼。

又是中秋团圆节。水生来到老年俱乐部,敲了敲臭蛋住房的门:“金生哥,上我家吃饭去。”房里没人应声,门也锁上了。

咦,早上我送米果过来还在,他刚从外地回来,孤孤单单的,人又木讷,能去哪里呢?村子里节日的气氛逐渐浓郁,臭蛋思念女儿的心情更加强烈。他步出村子,以排解心中的烦忧。不知不觉,他又来到村前的小溪边,看见自己单薄的影子在水中晃悠。他知道,他的身体是经不住晃的,阎王爷也许正在身旁某个地方盯着自己,只等时机一到,就在生死薄上把他的名字勾了去。

前几天还在溪底安于一隅的田螺已经不见了踪迹,在水底淤泥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原来田螺早已成了人们盘中的美味。臭蛋感慨着,心里空落落的。突然,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在空中急速飞翔,世界在他周围旋转……

   “扑通”一声,臭蛋掉进了小溪,隐约听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金生哥,你咋啦……”

臭蛋醒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上午,他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水生,旁边还有村委员雨生。“金生哥,感觉咋样了。”水生坐在病床上,对正挂瓶的臭蛋说。臭蛋鼻子一酸,眼角又渗出泪来。他咳嗽几声,示意水生把他扶起来。

“水生,谢谢你们……我的银行卡上有五十万,还有现金两万多……我有个心愿,在心里压了很久……我决定把身上全部的钱交给村里,加宽村路、建老年食堂、安置好老拐叔那些老人……”臭蛋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即将绷断的琴弦。

“金生哥,别多想,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我们商量好了,决定联系你的家人,明天把你转到大医院去。”水生诚恳地说。旁边的雨生也不住地点头,安慰他。臭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按照臭蛋的嘱托,水生和雨生一道来到了他的住所,撕去墙上粘贴的做广告用的油彩画,从中取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叠叠钞票,并从他的帆布包里找到一个小方盆,里面装着一块精致漂亮的男式钻石手表。

臭蛋身患重病和捐款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大家怜惜之余无不挑起大拇指;但是,又有谁能体会到他内心的苦涩呢?

十天前,臭蛋告别了来省师范学院报到的女儿,马不停蹄,乘公交向省人民医院奔去。临出门,他就暗自计划好了,决定去大医院做一次彻底检查,因为最近几年,他常常会出现浑身乏力、恶心呕吐、排尿困难等不适症状。在车上,他打电话给妻子,说在省城住一晚再回家。

医院今天挂号的人并不多,臭蛋顺利进了内科检查室。检查完毕,主治医生拿着检验报告单,面无表情:“得了尿毒症,必须马上治疗!”

“怎么治?”声似蚊哼。“换肾。”声音不大,却敲得人心震颤。

臭蛋没有再询问下去,他知道患了尿毒症意味着什么,这并不仅仅是高昂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即便是天遂人愿换了肾,自己能活多久,也还是个未知数。他像个木偶人,默默地走出医院,坐上了高铁,心身疲惫的他只想早些回家歇息。火车到达N市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喂,老兄,你给了二百五,多给了一张。”到达家门口时,的士司机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还给臭蛋。他好像没听见,打开了车门。司机摇摇头,将钱塞进他的后领窝。

“香兰,开门。”他有气无力拍打着院门。刚拍了两下,门开了,原来院门是虚掩着的。这女人脑子也有病啊!一个人在家,院门也不上锁。他闷闷地想着,一抬头却看见客厅亮着灯,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窗玻璃上晃悠,同时隐约传来一阵男人的奸笑。臭蛋低迷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血往头上涌,大步迈过庭院。

“香兰,快开门!”他的拳头捶得房门通通响,身子急剧摇晃着,几乎站不稳。

门开了,香兰脸色绯红,衣衫不整,头发蓬松凌乱。“金生,你回来了?”香兰的呼吸不太平稳。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五大三粗的身材,一脸硬梆梆的络腮胡,此人是臭蛋的徒弟,“金氏竹业”作坊的员工,人称王胡子。

“嘿嘿,老板,老板娘叫我来对一下账目。现在对好了,我走了。”王胡子点头哈腰,干笑着向门外匆匆走去。

臭蛋脸色铁青,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王胡子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为啥要晚上对账?”臭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好似要散架了。“白天没得空呀。”香兰的脸几乎滴出血来。“看来你比我累得多,早点休息吧。”臭蛋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

窗外起风了,呜呜咽咽,犹如怨妇的啼哭。黑暗中,臭蛋却怎么也睡不着,女人呀女人,其实我早就知道慧慧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来都视如己出,把她捧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我对你,对这个家咋样,你心里也明白,可今夜你和王胡子又是咋回事啊?本打算把我的病告诉你,现在看是没必要了。事到如今,我活着也是个累赘,离开这个地方,对大家都好。臭蛋啊臭蛋,谁让你身体不争气呢?都好几年了,竟然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你呆在这个家不只是废人,简直就是个罪人啊!

次日,天上飘着毛毛细雨,缠缠绵绵。

“香兰,这段时间,我觉得好累,想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现在全国到处搞新农村建设,我也想为老家出点力。你看呢?”“我没意见,你自己看着办吧。”“谢谢你支持。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臭蛋将一些日常用品塞进布包。

“金生,我觉得你的气色不对,有啥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香兰怔怔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挺好的。我回老家的事不要告诉慧慧,这孩子是个急性子,啥事都要刨根问底,搞不好担误了学业。”臭蛋向门外走去。

“金生,昨晚王胡子他……”香兰突然开口说。

    “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这些。”臭蛋打断她的话。“那……让我开车送你到火车站吧。”

    “不用了,出租车在门外等着呢。”臭蛋头也不回向门外走去。

香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等他心情好了再说吧。

水生吩咐雨生在医院照看臭蛋后,回到家时已经晚饭过后。他在家喝了口水就向天生家走去。隔着院墙,他听到天生夫妻俩在说话。

“真是做梦没想到,这个臭蛋看上去一副窝囊相,这些年竟然存了这么一大笔钱。”天生感叹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如果他一进村时,你看在他是你堂哥份上,把他接到我们家好好招待,让他住下来,那五十多万不就成了我们的了?这回亏大了!”女人的声音咄咄逼人。“都怪你这傻女人,平时连只苍蝇也不让进门。”“放你娘的屁!”话音刚落,就听见“哐当”一声钢盆落地的声音,接着就是相互推搡的声音。

水生干咳了一声,院内顿时鸦雀无声。水生暗想:呵呵,再晚来一步,这老夫妻怕是就开打了。水生进了院子,夫妻俩一个递烟一个倒茶,刚才的闹剧似乎与他们无关。水生取出钻石手表,递给天生:“这是金生送给你的礼物,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完成的心愿……”

那年天生才七岁。

“嘻嘻,我舅舅给我买了一块手表。”天生向臭蛋伸出手腕炫耀。那是一块玩具手表,看上去挺漂亮。臭蛋羡慕极了,伸手想去去摸摸,却被天生推倒,哇哇大哭。大人闻声赶来,把臭蛋扶起来。猛子用圆珠笔在他手腕上画了个手表的样子,他破涕为笑。

“天生,向臭蛋认个错,把手表借给他戴一天。”天生爸说。“不,就戴一会儿。”天生不情愿解开了表带。带上玩具手表的臭蛋高兴得直蹦。

两个孩子戏闹的时候,臭蛋手上的表带脱落,手表掉到地下,被后面的天生踩得粉碎。“你赔,你赔我手表……”天生拽住臭蛋就打。臭蛋躺在地上,抱着脑袋抽噎着。

钻石手表在天生手上折射出炫目的光环,它看似冰冷的外壳,却怀着一颗火热的心脏,其传递的温度可以瓦解世界上任何一座冰山。

天生顾不得戴上帽子和眼镜,骑上了摩托车直奔医院。“哥,我来了——”他冲进病房的那一刻呆住了。

臭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个白衣天使轻轻地将纯白的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吴家祖坟山上,慧慧跪在一座新坟前,泣不成声。水生把她拉起来,安慰道:“姑娘,你爸在天有灵的话,知道你来祭拜,一定会安息的。”“村长叔,我爸临终前说过什么?”“听雨生说,你爸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好女儿。”

慧慧再次拜了三拜:“爸,您放心,从今以后我不叫金家慧,我叫吴家慧。“

”好孩子,我问你,你妈咋不一块回来昵?”水生拍了拍她的肩膀。

“妈本来想和我一块回来,可是竹器厂出了点事。”

”啥事?”

“厂子里有个姓王的家伙,在账目上弄虚作假,被我妈发现了。那人不但不认错,还说些没皮没脸的话。我妈一气之下把他开除了,没想他胡搅蛮缠,没完没了,我妈只好报了警……”

“哦,是这样。孩子,你爸留下五十多万块钱,说要捐给村里搞新农村建设,你看咋办?”水生掏出银行卡。

    “我爸早就说过要为老家新农村建设出点力。我是爸的女儿,我尊重爸的遗愿!”慧慧坚定地说。

这时,一辆轿车停在不远处的水泥路上,从车上先后走下天生和雨生,最后从驾驶座上走下一个中年女人,一双杏仁眼又红又肿,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忧伤。

“妈——”慧慧大声呼唤。

女人踉踉跄跄奔了过来,趴在臭蛋坟墓上嚎啕大哭:“金生,你咋这样狠心丢下我们母女俩呢……那晚王胡子来对账,看见你不在,起了歹心,幸好你回来了。那时我我心里很乱,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向你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老天爷呀……”女人的哭声拨动人们的心弦,在场的几个男人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爱一一爱一一”一群大雁排队而过,瞬间消失在苍穹间,只留下雁语声声,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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