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外
春草和往常一样给瘫痪在床上的婆婆茶花换好尿布,转身离开。
说起来让春草全家觉得苦闷——
茶花家有一幢老祖宗留下的砖瓦房,因多年失修,瓦片受损严重,每逢下雨,老房子就滴滴嗒嗒漏水。这老房子虽然没居住人,但堆放的柴草杂物可就遭殃了。把钱财看得很重的茶花,舍不得花钱请专门修理房子的师傅,不听儿子劝告,非要自个爬上屋顶给房子添瓦补漏;不料一脚踩在腐朽的椽子上,从屋顶摔到地下,当即昏迷不醒,脊椎骨受到重创;经医院抢救,总算保住性命,却落下下肢瘫痪的后遗症。
“春儿,不知咋搞的,这些天我胸口像压着块石头。”已经闭着眼休息的茶花突然开口说。
“出事了!巧巧在马尾桥出事了!”与此同时,院门口飞来春草丈夫周金明已经变调的呼喊声。
春草手上的瓷碗“咣当”一声惊落地下碎成数片;脑袋如遭一记闷棍,嗡嗡作响。她晃晃悠悠奔到大门口,双手扶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丈夫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冬夜的浓雾挟着阵阵寒气逼来。
“巧巧,我的巧巧……”春草哭喊着儿子的名字,踉踉跄跄向马尾桥狂奔。
就在一刻钟之前,一件比茶花跌成瘫痪更加悲惨的事发生了……
夜雾如可憎的恶魔吞没了马尾桥。
正从马尾桥上通过的两辆大型挂车相向而行,只听到摄人心魄的轰鸣声,两辆挂车的车斗相擦,迸发出刺目的火花,其中一辆挂车瞬间侧翻。此时,两个上完晚自习回家的学生骑着单车刚上马尾桥,就遭到翻车的袭击——骑在前面的学生头部受到重创,当场死亡。
春草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马尾桥,与绵绵不尽的浓雾一道,打湿了人们的眼圈。
二、离异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过后,周金明家屋后的那棵梧桐树上的鸟窝残破不堪,鸟儿们销声匿迹。从金明家紧闭的窗户里断断续续涌动出女人的抽泣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
周金明像抽了筋骨的人一般,软塌塌地坐在饭桌前,一盅接着一盅喝着闷酒,浓度较高的白酒,如一团团无形的烈火烧烤着他的肚肠,使他黝黑的脸膛呈紫色、眼角粘附的分泌物呈白色。
“别喝了,再喝就追巧巧去了。”春草擦了擦因为哭泣而红肿的双眼——自从巧巧遇难,这种状况一直在持续。
金明我行我素,又斟满酒杯。
春草用全身力气抓住他端酒杯的手。
“巧巧走了这么久,你一个大男人成天不干活,又是打牌又是喝酒,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告诉我,怎么过?还有你躺在床上的老娘,吃喝拉撒谁来担当?”
“我……我……”金明欲言又止,张开的嘴巴喷着熏人的酒气,松开了抓酒杯的手。
春草把酒往地上一泼,正色道:“别说了,我晓得你想说啥话。我不想看见你成天愁眉苦脸混日子,把我也搭了进去。明天一起去乡里,把事办了!”
金明晃了晃越来越沉重的脑袋,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
春草轻叹一声,扶着涕泪交流的丈夫上了床。次日,金明在春草的催促下,用电动车载着春草向村外驶去。俩人一路无话,车子到了三岔路口,金明骑着车向县城方向而去。
“明子,骑错方向了,我们说好了去乡里离婚的。”春草拽了一下男人的衣服。
“先去农行,把钱分了。”
“我能养活自己,不想分这些钱。”
“不分钱就别想离婚!”金明口气很坚定。春草无语,把脸像以往一样靠在男人的背上,她分明听到男人“咚咚”的心跳声。
也是这条马路,沙石铺成的路面被车辆辗得坑坑洼洼。阳春三月,桃红杏黄在丽日暖风中馥郁芬芳,让人沉醉。
金明吹着口哨,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春草侧脸靠在金明背上,一手抱着金明的腰,一手扶着挎在肩上的红色女式小背包,包里装着刚领的结婚证书。
“明子,你喜欢先生男孩还是女孩?”春草问,声音很甜。
“先生女孩,女孩会体贴人,会洗衣做饭,多好!”金明脱口而出。
“乱讲!现在国家计划生育,谁不想先生个男孩?”春草把手伸进金明的衣服里,在他背上挠抓。夫妻俩在自行车上嬉闹起来。车身跳舞似的左右摇摆,车轮掉进马路上的小坑中。
“哎呦妈呀!”春草从车上摔下来。
“春儿,没摔坏吧?”金明停稳车,上前搀扶春草。
“没事。别看我长得清瘦,结实着呢。”春草白嫩的脸蛋因为刚才一惊像个红苹果。
“如果有个好歹,我可心疼死了。”金明笑道。
“肉麻!”春草的脸更红了,樱桃小口格外惹人疼爱。
金明咧开嘴笑着,抱小孩似的把春草抱上了自行车后座……
骑电动车的周金明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异样。
“春儿,你?咱俩回家去吧。”金明刹住车。
“不!我是真的待不下去了。”春草哽咽的声音。
金明的心沉到了谷底。
傍晚时分,春草悄悄地离开了周家村。那挎在肩上的布背包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服,还有一本离婚证、几张儿子的照片……
三、新娶
周金明孤独地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春草与儿子的影子轮番浮现在眼前。迷迷糊糊间,金明忽然看见巧巧笑着从身边走过。金明大喜,一边呼唤一边飞也似地追过去。追着追着,巧巧不见了,正疑惑间,只听到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明子呀明子,不孝的儿子,不好好看住巧巧,老祖宗派我来教训教训你!”
“爹,巧巧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是……”金明浑身打颤。
不等他说完,就见他父亲伸出鸟爪一般的手向他胸口抓来。金明大叫救命。这时春草不知从哪里跑来,劝阻道:“爹,快住手,让金明想法子再生一个吧!”
金明的父亲大笑而去。
金明醒来时,心窝有些疼痛,冷汗湿透了全身。窗外风雨大作,挺拔的梧桐树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金明睡意全无,想着想着,又觉得春草主动离开自己的理由并非逃避,而是……一种彻骨的内疚侵袭了他整个身心。
转眼过了春节,见缝插针的老媒婆踏进了周金明家的门槛。随后不久,一个比金明小十来岁的女人在收取了金明的两万块钱聘礼之后,甩着被染成桔红色、波浪式的头发,扭着肥臀,大模大样地走进了他家大门。
“明子呀,看这女人的身子骨,不要说生一个,就是生几个胖崽子也不当回事。我是个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只要有一天看到孙子出世,就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了。你呀,晚上不要再去打麻将了,多陪陪老婆。”茶花唠叨着,接过儿子递来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妈,慢点吃。放心吧,我们肯定生几个胖崽子给你磕头叫你奶奶。”金明有些难为情地说,连忙将母亲撒落在被子上的饭粒拾到垃圾袋里。
“明天你们俩去乡里领一下结婚证,这样一来就更保险了。”茶花用力咽下食物,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先看看两个人在一起过合适不合适,结婚证的事等过一阵子再说。”金明耐心地解释。
“明子呀,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对待你媳妇儿,有事只当没事,千万别惹她生气,听到没有?”茶花反复交待,生怕儿子没有听进去。
金明郑重地嗯了一声,收拾碗筷出去了。
四、虐待
“瞧你这副邋遢模样——睡觉前不刷牙、衣服不挂整齐、鞋袜随便丢、洗了脚不晾干水就上床。你和我以前的老公相比,真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妈的,真正气死老娘了!”堂前西边房间传来胖女人放鞭炮般数落金明的声音,茶花虽然听得不太真切,却依然心悸不已。我的老祖宗,才过门几天就这样大喊大叫,像大水漫过了屋脊,明子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哟!
“通!通!”从院子里传来两声物件落地的声音。
“不把你的拖鞋扔出去,你这臭男人不会长记性!”胖女人咄咄逼人的声音。
不知道儿子低声下气嘀咕了什么。
“像我一样,一左一右整齐并排放在靠近床尾的沿边!”胖女人颐指气使的声音。
接着是明子出门拾拖鞋的脚步声。
“扑!”一声闷响,茶花明白那是明子一拳捶在门外墙壁上的声音。
明子呀,妈知道你现在有多憋屈,可是又能怎样?
茶花的心突然像被谁挠了一把,这个人是春草。
“你炒的这白菜是人吃的吗?咸得像霉豆腐、烂得像猪食。难怪你长得这么清瘦,结婚快一年了,肚子没一点动静,都怪你在娘家吃多了这种咸死人的菜。”茶花脸拉得老长,将口里的菜吐在地下。她立刻放下碗筷,走到呆站着、面红耳赤的春草面前,撕下她身上的短围裙系在自己腰上,走到灶台旁又转头说:“还发啥呆?过来跟我学,看我怎么炒。”
春草像个小学生,乖乖地来到灶台前,听着婆婆的指教。
“妈,春儿又不是傻子,为啥要听你摆布?”金明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炒菜不过是‘懒人学叫花子’,多炒几次就会了。春草是初次炒,炒熟了就好。”金明的父亲说着,夹起春草炒的菜往嘴里塞,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们父子合伙对付我是不?喜欢吃她炒的菜,以后天天让她炒!”茶花生气地准备解围裙。
“妈,别听他们的,我正想跟你学一手呢。一个女人,连个简单的菜也炒不好,人家会笑话的。”春草真心实意的样子,让茶花转怒为喜。
于是茶花边说边示范着:“炒菜嘛,首先应该……”
真没想到,儿子的命这样背,到头来碰上这个母老虎。唉!风水轮流转。如果我还年轻,如果我还能下地,如果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胖女人呀胖女人,看看我们婆媳谁能转过谁!茶花心里感慨道。
“我的天耶!这被窝里咋像死蛇一样骚臭?哦!明白了,是你肚子里烂肠瘟发作,放出臭气。想起来就恶心,今晚离我远一点。滚,滚!”
“……”儿子息事宁人的话语虽然和蚊子哼差不多,茶花却依然“听”得明白。
“我管你睏哪里,睏你老娘那里去……”
胖女人的大嗓门让茶花恨不能堵上耳朵。唉!认了吧,大不了叫明子花点钱,抽空把楼上装修一下,让他们尽早搬楼上去住。
次日清晨,周金明打着哈欠和胖女人交待了几句,去县城某工地揽活干。
胖女人踩着高跟皮靴——由于一双脚长得粗壮,皮靴筒子被它撑得吱吱直叫唤——端着一大碗没有一丝热气的面条走进茶花的房间。
“唉哟妈吔,这里比狗窝还臭。”胖女人说完用手捏着鼻子。
茶花笑脸相迎,连忙接住了碗。胖女人像碰见瘟神一般撒腿就跑。
茶花看见面条上面漂浮着一层辣椒粉,不要说吃,就是闻一下也呛得她咳嗽不止。茶花闭着眼扒了一口,不等细嚼,就囫囵吞进喉咙。她张开嘴长舒一口气,早已泪眼汪汪。
“闺女,闺女,来一下,快来一下。”茶花有气无力地喊叫。
“烦死了!叫,叫魂灵啊!”胖女人走过来,瞪圆了小眼睛。
“麻烦你换一下尿布。”茶花涎着脸说。
“呸!”胖女人啐了一口,出去了。
“你——”茶花嘴张得像漏斗,很快又瘪了下去,大概“漏斗”不结实的缘故。
过了一刻钟,胖女人终于回来了,一手拿着烧火钳,一手拿着拖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茶花瞪圆了眼,心提到嗓子眼。
胖女人走到床边,“呼啦”一声掀开被子,命令的口吻:“自己扒掉裤子!”
茶花不敢吱声,费力地照做。
胖女人用烧火钳把尿布钳起来放在垃圾袋中,一些污秽物洒在被单上。
“自己翻过身来!”胖女人又发号施令。
茶花磨磨蹭蹭拼了老命照办。
“把屁股撅起来!”胖女人冷笑道。
“闺女,我……我实在做不到啊!”茶花哭丧着脸。
胖女人也不再言语,上唇咬着下唇,操起拖把在茶花的臀部左右开弓,好一阵胡乱拖擦。茶花牙齿咬得咯咯响,脸上挂着凄凉的笑。老天王,做这人有啥意思!茶花呀茶花,耐心点吧,等这女人生下个儿子,你就可以两腿一伸,早点向老祖宗报到了。
胖女人突然停止动作,扔掉拖把,奔向门外。
“哇——”胖女人扶着门框,肠子似乎也要吐出来。
“唉哟妈吔!这也是人待的地方吗?”胖女人顾不上一身赘肉的拖累,逃得比兔子还快三分。
五、往事
傍晚,茶花黯然神伤地盯着天花板上一只嗡嗡叫的蜜蜂。蜂来了,过些天该是插早稻的时节吧?春草的影子又在茶花眼前晃悠……
茶花凌晨两点起床,弄好早饭后也才凌晨四点。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门:“明子,起床了,耽误时节插秧会减产的。”
房间内没有动静。
茶花继续拍门喊叫。
“妈叫你起床呢,咋不动身?”春草在床上推搡丈夫。
“哎呦妈,我还在做梦呢,你就在门外呱呱叫。”金明嘟嘟囔囔下了床。
天亮了,蒙蒙细雨笼罩着繁忙的田野。
茶花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膜,在秧田里埋头拔着秧苗,“哗啦,哗啦……”秧田里的水被她弄得急促地响。一惯性急的她,此时更是心急如焚:老男人是个大痨病,一下冷水就要躺几天,晚上咳嗽到天亮,弄得别人也睡不安稳;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又小;儿媳春草呢?好不容易怀了孕又要剖腹产,剖出的孩子还是个死胎,现在疗养在家不到半个月。天呐!这十多亩水田(包括种了金明大伯家的田)插秧的活儿只有我和金明去干。人家都说“不栽‘五一’禾”,现在看来“五十”禾都要栽了。
突然,从秧田另一边也响起了“哗啦”水声。茶花吃惊地抬起头,透过雨雾,看见一位姑娘遮着雨伞帮忙拔秧。咦,这是谁呢?微风掀开雨伞,露出春草消瘦苍白的脸庞。
茶花心头一热:“春儿,你还没满月,咋能下田干活呢?快点回家。”
春草没事人一样:“妈,我缓缓拔,没关系的。”
“没关系?!月子没坐满,就下水田干活,等以后身体出毛病,你哭都来不及!”一个妇女的大嗓门在秧田不远处响起。
“妈,你咋来了?”春草惊回首,见母亲来了,微笑道。
茶花也笑脸相迎:“亲家母,早。”
“我给你开荤(送补养品)来了。快上来,听到没有!”母亲吆喝道。
春草迟疑着不动身。
母亲火了,几步走上前,把春草往田埂上用力拽。春草上田埂后,母亲对茶花说:“亲家母,好歹春草是你家里的人,你这样作贱她,心上也过得去?你也是个女人,难道不晓得坐月子不能下田?”
茶花的笑纹收敛了:“亲家母,我又不是吃屎长大的,这些道理咋不懂?是春儿自己跑来的,赶都赶不走。”
“哼!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你以为我没看透你的心思呀……”母亲继续吹凉风,冷笑道。
“妈!有完没完?本来就是我自个愿意帮忙的。”春草打断母亲的话,拽着母亲往回走。
“走,回我家去!在这个人家闹出毛病来没人怜惜。”母亲气咻咻地说。
春草被母亲带回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就返回了周家。无论茶花怎么拦着不让下田,春草就是不听,一直帮忙到“五四”青年节前后,家里插完秧为止,气得她母亲几个月不理睬她,逢人就讲“家里出了二尖(傻瓜)闺女”。
六、威胁
“我宁可出去做叫花子要饭吃,也不想待在你家服侍一个瘫子!”胖女人扯着嗓子嚷叫。
“别发火。从现在起,我不让你服侍还不行吗?”金明低声下气地说。茶花真担心儿子给胖女人下跪,要这样的话,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别死皮赖脸!老实告诉你,除非把你老娘安排到老屋里去住。一句话,这幢房子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胖女人的话冰冷彻骨,凉到茶花的心窝里。
“这……这……让我考虑一下。要不,干脆把我娘送我姐家里,我每月出点生活费。”
“我不管你怎么安置,反正你娘离我越远越好,我闻到那种气息就想去死。”
茶花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一时半刻难以缓解。
“明子,你拿把剪刀过来,我指甲好久没修剪,都挂破床单了。”茶花对送饭进来的儿子说。
金明取来了剪刀。
“好,放在床头柜上,我吃完饭自个剪。”茶花挤出一个笑容,无比苍凉。
金明低头坐在床沿上,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一双手也仿佛没处搁。
“妈,来,我替你剪指甲。”等茶花吃完饭,金明道。他晃了一下脑袋,驱逐难以开口的话语,然后长出一口气。
茶花也苦笑着摇摇头,磨磨蹭蹭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七、保姆
雷一鸣是市一中退休不久的教师,妻子前年因病去世。这天晚上参加老同学聚会,雷一鸣怀旧伤感,多贪了几杯,因此喝得一塌糊涂。热心肠的要好老同学深夜开车把一鸣送回家。
老同学搀扶一鸣进了家门,保姆忙不迭迎了上去,帮忙把一鸣扶进卧室,这个保姆,正是春草。
老同学刚走,雷一鸣伏在床沿上排山倒海似地大吐特吐起来,房间顿时酒气熏天。春草帮他擦脸、脱掉弄脏的外套,接着把地板拖得能照见人影子,然后端来大半碗热腾腾的茶叶水,服侍他喝下。待一鸣安然入睡,鼾声如雷的时候,春草将他的外套拿去洗刷。在翻开衣服里边口袋时,春草发现里面装着一部苹果牌手机、一张银行卡、一沓崭新的钞票。春草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一鸣房间的书桌抽屉里。
早上,一鸣刚睁开眼,春草已经弄好早餐,放在微波炉里。
看着春草忙忙碌碌的身影,一鸣不知不觉有些痴了,几度出现幻觉——眼前的女人分明就是和他厮守大半辈子的妻子,一种久违的温情潮水般漫过心田。
春草在一鸣热辣辣的目光包围下,心跳加速,说了句“雷老师吃饭了”,连忙退出并随手合上了房门。
八、真相
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春草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女儿红红打来的。
“妈,听爸说,你们俩一拍两散啦?而且还是你先提出来的。这不是开啥玩笑嘛!如果把我还当做你女儿,现在给我解释清楚……”红红不等母亲开口,就噼里啪啦说道。
春草好容易等到女儿喘口气的工夫,插话说:“红红呀,本打算不告诉你内情的。现在不说,恐怕你会怨我一辈子的。我和你爸离婚,是因为……”
自从宝贝孙子没了,茶花没睡一个囫囵觉,只要一闭上眼,巧巧清纯的笑容以及小时候乖巧的模样儿,都会出现在身旁。迷迷糊糊间,她频频伸手去触摸;深深闻着那熟悉、世间独一无二的气息。渐渐地,她脸上的皱纹被一双无形的双手镌刻得更加深邃,在这条条沟壑里溢满了人世的沧桑。
茶花斜靠在床头,长吁短叹,不识相的东风时不时溜进窗户,调皮地掀动她满头杂乱的银丝,吹拂她僵尸般的脸颊,却怎么也解不开她扭成一团的眉结和乱成一团麻的心结。
周金明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比庙里的菩萨多了一口活气。
“明子呀,巧巧是我家独苗,现在没了,我哪有脸见老祖宗啊?”茶花哽咽着,听声音仿佛快断气似的,“看在老祖宗的份上,你们尽早再帮我生个孙子吧。”
金明一巴掌拍在床沿上:“妈,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咋了?春草在生巧巧的时候,连同子宫一起割掉了。”
往事如烟,在金明心中翻滚。
市人民医院五楼手术室门外。
周金明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手术室门外坐立不安,眼睛一直注视着那扇与他全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手术室大门。
门忽地开了,妇科主治医师面无表情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张手术同意书。
周金明急忙迎上前:“医生,我老婆她……她怎么样啦?”
“你老婆因为以前有了两次剖腹产,引发这次产前子宫破裂而大量出血。为了母子安全起见,必须将子宫切除。如果同意动手术的话,请你尽快在手术单上签字。”医生说着将单子和钢笔递了过来。
周金明看也不看手术单,想也不想就匆匆签了名字。
“记得前两次手术也是我亲自做的,当时我交代过你,你老婆子宫切开过两次,又患有心脏病,不适合第三次怀孕生产,否则会有极大危险,你们就是不听。”医生说完返回手术室。
“老天爷保佑,老祖宗保护……”周金明呆呆站着,心里默默地为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祷。
其实,周金明怎能忘记医生曾经的警告,可是春草说过,为了延续周家的香火,她就是被千刀万剐也值!
唉!春草和我吃了那么多苦头,把巧巧抚养到读中学,结果还是……这都是命啊!
“啥?春儿身上兜崽的东西都没了?你……你咋不告诉我?老天王,这可咋办呀!”茶花听到儿子冷不丁丢出了这么一颗重磅炸弹,顿时蒙了。
“这又不是啥光彩的事,说出来有啥意思?”金明不敢正视母亲,那颗脑袋仿佛千斤之重。
“啊——呸!”茶花啐了一口,同时用较灵便的右手颤抖着指向儿子。只见她嘴唇凸出并向下弯成了月牙,双眼紧闭着,眼珠子在眼皮里面不停地转动。
“崽呀,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老天爷作孽!依我看,你趁早和春儿离了,再找个会生养的女人吧。”茶花突然睁开眼盯着儿子。她的声音充满坚定,她的目光让人畏惧。
“这……这……女儿红红都20岁了,我们俩要是闹离婚,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人肯天都不肯!”金明压低声音说,眼睛盯着房门,他感觉春草就站在门外。
“崽呀,春儿是个明白人,关键是你愿不愿意。没法子呀,前世作多了孽!”茶花的呼吸顺畅了许多,说话口齿清晰,不再那样吃力。停了一会,她又说:“算我求你们了,行吗?”
金明双手抱着脑袋,生怕一松手,那颗沉重的头颅会轰然爆裂。
房间门被推开,春草像平常一样,端着一碗冲泡好的牛奶走了进来,轻轻搁在床头柜上。
一个月过去,本来清瘦的春草更是弱不禁风;她眼圈微黑,眼角膜血红,松散零乱的披肩长发新添了几根银丝。
“妈,牛奶快凉了,快喝了吧。”春草的嗓子沙哑,让人听了心里隐隐作痛。
茶花只是尴尬地“唔唔”几声,没有动弹,心想:唉!她冲的牛奶还能喝几回呢?
春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梳子,走到茶花身后,认真而轻柔地帮婆婆梳理头发;然后又和金明一道,抬出婆婆两条硬梆梆的腿,轻轻地按摩……
茶花一口气喝干牛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顿时闪着泪光。
“妈,别着急,慢点喝。啥事也别多想,身体要紧。”春草轻声说。
茶花眼角的泪光越来越亮。
周金明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再也坐不安稳,起身向门外走去……
“就凭奶奶一句话,说离就离了?妈,你的心肠比观音菩萨还要慈善;爸这个人也是个猪脑子,还给我找了个后妈,真是笑死人了。你们这样搞,有没有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唉!真正气死我了。”红红生气地挂了电话,哪管电话那边的母亲僵在原地,手上的菜篮子落在街道边。
九、牵线
“春草,买菜去呀?”身旁有人向她打招呼。
春草一瞅,是介绍她去雷老师家做保姆的刘婶。
刘婶笑道:“在雷老师家还习惯吧?雷老师这个人不错的,有文化,心肠也好,退休了还在民办中学教书;他儿子呢?又在县政府上班;还有他孙子……”
“婶,你一见面就左一个雷老师右一个雷老师地夸他,啥意思嘛?”春草有些为难地打断了刘婶的话。
“呵呵,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刘婶一边说,一边伸出两个大拇指,做出相互“对拜”的手势。
春草连忙将脸撇开,掩饰一下那一丝的、久违的羞涩表情:“婶,我可没半点这种意思,再说了,我命不好,高攀不上,你做婶婶的就别拿我开心好了。”
“我不是开玩笑,就在昨天,雷老师遇到我,叫我好事做到底。我算是把他心里的想法传给你了,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刘婶拍了拍春草的肩膀,笑着走了。
春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十、表白
“五一”节,风和日丽,同乐园一片欢声笑语。置身于这一情景中的雷一鸣,从心底升腾出一种如醉似梦的感觉,确切地说,是那种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蛰伏几十年的青春活力;身旁并肩而行的春草,无疑是这种活力的神奇发动机。
在一棵银杏树下的石板凳上,雷一鸣和春草家长里短地聊天。雷一鸣笑容可掬,说话风趣幽默、谦恭文雅,浑身透露着文化人特有的气质。毕竟和雷老师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春草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女而自形惭秽,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时不时地掩嘴窃笑。
“春草,你将来有啥打算?”一鸣突然转了话题,眼睛注视着她。
“四十五、六岁的人了,有啥想法?有碗饭吃就好了。”春草有些心慌意乱。
“我是说,你是坚持单身匹马过下去呢?还是想再找个伴儿?”一鸣毕竟是过来人,问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唐突。
春草缄默无言,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雷一鸣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红色小盒子。他郑重地打开盒子,一枚硕大漂亮的金戒指呈现在春草面前:“春草,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找的那个人。几个月前,那个介绍你来我家做保姆的刘大姐,曾经向我介绍过一个对象,这女人长得挺健壮,染着桔红色的波浪式卷发。还没进门就要我交出银行卡让她保管,哪里是找老伴的,是找钱袋子呢,我和她断了,一直心灰意冷的。没想到三生有幸,命运安排我遇见了你。如果不嫌弃我年龄大,请你收下这只新戒指。”雷一鸣虽然见过世面、能说会道、胆量也不赖,但表白心迹时依然有些窘迫,语气因为呼吸急促而不甚流畅。
春草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行走在太空,又恍然如梦:“这……我……雷老师……这太突然了……”
春草语无伦次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救了她的驾,来电是红红。
十一、草心
“妈,不好了,奶奶出事了!”红红焦急的声音。
“你奶奶咋啦?别急,慢慢说。”春草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她说是叫别人别急,自己其实比谁都急。
“奶奶把瓷碗砸破,用瓷片割脉了!”红红大声说。
“我的天!你咋晓得?”春草握手机的手在颤抖。
“‘五一’放假,我带男朋友一起回家探亲,顺便和你们商量我男朋友招郎(做上门女婿)的事。可……可刚进家门,唉哟妈吔!就……就看见奶奶倒在床上,手里握着瓷片,手腕上的血还……还在往外汩汩流淌。”红红啜泣起来。
“你爸,还有你后妈呢?”春草情绪激动时,声音有点尖。
“听邻居说,爸去镇上买啥去了;那个婊子女人听说奶奶出事,立刻拉着旅行箱往外走,说啥这老婆子要是死了,与她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上去拦也拦不住。如果我不是被男朋友扯住了,非上去扇她两巴掌不可!”红红咬牙切齿。
“好了,别说那些废话。我问你,现在你奶奶有没有送医院抢救?”
“我和男朋友叫来护救车,现在正去人民医院的路上……”
春草不等红红说完,说了句“我这就去医院”,就匆匆挂了电话。
旁边的雷一鸣尴尬地把首饰盒盖上,捧在胸前。
“雷老师,谢谢你看得起我这个苦命人。我那婆婆出事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先请几天假吧。”春草有礼貌地向雷一鸣鞠了一躬,转身奔向公交站。
她走了十几步,又回头交待:“雷老师,猪蹄还在炖锅里炖着呢,记得加调料,调料都配好了,放在壁橱里;吃晚饭前记得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去……”
雷一鸣站起身,向春草挥手示意。
看着春草很快消失在人流里,雷一鸣怅然若失。公园里的绿化带繁花似锦、芳草芊芊,在雷一鸣眼里,似有一个纤纤女子,踩着细碎的脚步,正微笑着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