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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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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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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妈祖庙(小说)

        一

        今天是厂休日,我和妻子林波香照例去市妈祖庙烧香祭拜。

          闽南的冬春交替不甚明显,大街上两旁的阔叶树木四季常青,不过春季更加浓绿一些。

         “有良,昨晚我又梦见大伯了,还开着那台破旧手扶拖拉机。”妻子说着,眼角有泪光闪动。

          我点燃了一支烟,感慨地说:“是啊,我也常常想起他老人家。一转眼,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的面相呢……”

          也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和妻子离开家乡来到Q市,在表哥所在的糖果加工厂借宿一晚。次日辞别表哥夫妻俩,准备搭乘班车去S市进厂打工。

         一刻钟后,一辆中巴客车疾驰而来。妻子迫不及待地迈出一步向车招手。客车嗄地一声停稳,从车门里探出一个光头。

“请问到S市吗?”妻子亮开大嗓子问。

“是啊。”光头回答很干脆。

“一个人多少钱?”

“六块五。”

“六块吧。”妻子习惯性地还价。

“行行行,快上车吧!”光头有些不耐烦,目光顿露鄙夷之色,催促道。

妻子拎着帆布旅行包就往车上窜,生怕光头反悔,车子开走了似的。

“哎——哎——等一下,等我看清楚……”我心想,你这女人急个鸟,让我看清楚客车往返城市再说嘛。

光头瞪圆了眼,打断了我的话:“看个‘软焦’(闽南粗话),难道把你们拐卖了不成?!”

在妻子的催促下,我提着装有棉被以及其它日用品的肥大塑料袋上了车;袋子挤得车门吱吱响,招来光头不知嘀咕出些啥粗话。

车子行驶了不足一公里,到达了一个三岔口后,没有直奔S市,而是拐弯朝Q市方向开去。

“喂,师傅,这车不去S市吗?”我连忙质问。

“你们先坐车去Q市,然后转车去S市嘛。”光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啊——快停车!”我的脸热辣辣的,心想,从Q市去S市的路程是这三岔口去S市的三倍左右,傻子也不会去Q市转车呀。

司机倒听话地刹住车,露出一丝窃笑。

“你们干嘛骗人呢?给我退票!”妻子的脸有些阴沉。

“退个‘软焦’,傻冒!”光头眼珠突出,闪动着蛮横的光泽。

“波香,算了吧,就当这点钱被小偷捏去了。”我连忙劝解,扯着塑料袋下了车。唉!出门在外,安全至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吧。

“说啥屁话?叫花子,滚吧!”光头梗着脖子骂道。

“你才是叫花子呢!”妻子压抑不住怒气,脸色绯红,眼角潮湿。她心不甘情不愿下了车,嘴里用家乡话诅咒着光头。要知道,这十二块钱是我俩一天的伙食费啊!可是,她除了借助过过嘴瘾来平息心中的怨气,又能怎样呢?客车扬长而去的工夫,光头一只手抓住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伸出食指鸡啄米似地向我们这边使劲地戳着,那气势仿佛要让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多谢客车把光头拉走,不然的话,我们损失的不止小小的十二元钱。我呆站在马路边,喑自庆幸着。

“发啥呆,走啊!”妻子喘着粗气说。

“不在这里搭车吗?”

“还搭个屁呀!”

“到S市还有十几公里呢。”我沮丧地望着妻子。

妻子也不搭理,甩出这气话,挎着布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心里明白,妻子是舍不得花钱,毕竟刚出家门,口袋里的钱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现在她的倔脾气上来了,十头牛也拽不回头。我轻叹一声,扛着塑料袋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农历三月,太阳的热力初见锋芒,刺得人背窝如蚂蚁噬咬;不时驶过的车辆,嘲笑似地轰鸣着,卷起的灰尘和呛人的油烟味直扑我们的鼻孔咽喉;最恼人的还是肩上的行李,比以往的分量增加了许多,不依不饶地拽住我们的脚步。妻子穿着一双结婚时买的皮鞋,踩着细碎的脚步,比蚂蚁爬快不了多少。我从小炼就了一副好脚力,不大一会,妻子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给你背包吧,不然的话走到天黑也到不了。”我驻足等妻子走近,诚恳地说。

妻子捋了捋被汗水湿透而粘附在额前的刘海,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响继续缓缓前行。妻啊妻,你要用那双“小姐脚”仔仔细细丈量这条马路的实际长度吗?看着妻子的背影,我恨不能脚下长出两个轮子来。不知不觉间,我又甩开妻子二十米远。

 

“突突突……”刺耳的柴油机转动声吸引了我的视线。只见一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从身后驶来,速度比我走路稍快一些。开车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伯,留着短发,适中的方形脸布满皱纹,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身穿褪了色的迷彩服衣裤,袖口和膝盖部位严重磨损。此刻,他的脸上挂着笑容,笑意顺着皱纹传遍了整个脸,然后又融入空气中,尝试传递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哼!老家伙,有啥好取笑的?我的心情有些烦躁,感受不到任何光明的信号,于是别过脸去,将肩上的袋子挪了挪,低头赶路。

“小老弟,去S市呀?”大伯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管你啥事?好好开你的拖拉机。看你表面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肚子里还不知道有怎样的花花肠子。我和你素不相识,过来搭讪为了哪般?我这样想着,没有搭理他。

大伯自讨没趣,摇摇头开车离去。拖拉机的排烟筒钻出一溜黑烟,缠绕在我左右,我的心愈发阴沉了。

大伯将拖拉机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从路旁一条小水沟里舀来几小桶水,加入发动机的水箱。我条件反射似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这该死的燥热天气,似乎要榨干我体内的水分才肯善罢甘休!

等大伯再次操作摇杆发动了拖拉机时,我回首看了看妻子,她已被我甩开一百多米。没办法,我只好再次放下袋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在马路边。

“有良,快上来吧!”脑后响起妻子的呼唤。我吃了一惊,这女人又不会长翅膀,咋一下子赶上来了呢?

嗬!这蠢女人正站在大伯的拖拉机车厢上向我招手呢?大伯笑容可掬,露出有些发黄的门牙,不停地向我点头示意。

我的天!这女人总是喜欢占点小便宜,也总是容易上当受骗。且不说刚才被光头忽悠了的事情,前年发生的一幕,她难道忘记啦?

 

将近年底,林波香独自从外地回家给她母亲祝寿。

天蒙蒙亮,林波香走出火车站出站口,向汽车站走去。

人流中走过来一胖一瘦两个背着行李包的中年妇女。

“妹子,去Y县吗?现在还没有班车,我们一起打的士回去吧。”胖女人和波香搭讪。

波香表示赞成,和两个女人同行。走了几丈远,胖女人突然弯下腰,拾起一个鼓囊囊的旧袜子,自言自语道:“哎,这是啥东西?”波香和瘦女人立刻注视着她。胖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袜子一看,是用橡皮筋箍好的一大叠粉红色的东西——分明是一扎崭新的百元人民币!胖女人神色大变,连忙将袜子塞进口袋。

“我们也看到这袜子,应该也有份。”瘦女人连忙开口要求,然后又对波香道,“妹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波香没有吱声,心想,人家捡的钱是人家的运气,凭啥我们也插一杆子?

“乱说,你们凭啥有份?”胖女人很不乐意,用手捂住裤子口袋,生怕别人抢走了刚捡到的东西。

“唉哟天呐!刚才我不小心丢了钱,这是我一年来在外地打苦工赚来的。这下没了,如何向老婆交代呀!”此刻,不远处有位中年男子带着哭腔的嚷叫声。

胖女人脸色大变,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袜子塞进波香的裤子口袋,轻声说:“别吱声,你俩快走一旁去。等一会出了车站广场我们仨分钱。”

波香脑袋有些发热,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瘦女人挽着波香的胳膊走开。

那个说丟了钱的中年男子走近胖女人:“刚才有人看见你弯腰捡东西,是不是你捡到我的钱?”

“你这人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刚才我是系鞋带,不信的话你搜身。”胖女人没好声气地说,放下肩上的包,摊开双手,露出一副让人检查的样儿。还没走远的波香看到这情景,心虚得额上直冒汗,口袋里揣着的仿佛是一团火球。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没有动手搜胖女人,像死了爹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别处找他丢失的钱去了。

胖女人大喜过望,赶上波香她们。

波香在两个女人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僻静处。

“妹子,为了光明正大起见,我捡的钱在你身上,你得把你自己的钱掏出来让我们瞧瞧,要不然谁能证明你自己的钱就是你的呢?”胖女人关切地说。

“我……我……身上没有钱啊。”波香为难道。

“真没有钱吗?分钱时,你身上所有的钱都应该拿出来分,到那时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胖女人认真地说。

波香沉默不语,呆立不动。

“是啊,妹子,这位大姐说的没错,别再犹豫了。”瘦女人附和道,并且轻轻摇晃着林波香。

“那好吧。”波香无奈地解开棉祆,拉开毛衣,从内衣口袋掏出散发着体温的一小叠百元钞票,交给胖女人。

胖女人仔细数了两遍:“刚好一千元。妹子,我把你的钱和捡来的放一起,到分钱时你先取走自己的。”说着,从波香口袋里掏出袜子,把钱塞了进去。

“呀!那个说丢钱的男人还在那边呢!”瘦女人用手指向广场。波香一瞧,可不是嘛,中年男子像个丧家之犬在广场周围转悠,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她见状,心里又是直打鼓。胖女人慌忙将袜子放进波香的旅行包中。

三个人走出车站广场,准备到马路边打的。在经过公共厕所时,波香说要进去方便一下,胖女人笑道:“妹子,你可不能一个人挟着钱偷偷地溜掉哇。”

波香又有些为难了,但不放心把包让她们保管。

瘦女人打圆场道:“没事,这厕所就一个出口,我们在门口等着就行。”

波香方便好了,一身轻松地挎着包走出厕所。可没想门口已不见两个女人的影子,于是四处张望了好久,依然不见她们踪迹。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杵在寒风中的波香,脸上霎地淌出了汗珠。她俯身手忙脚乱掏出旅行包里的袜子,打开细瞧,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天啊!袜子里哪来的钞票,分明是一大叠粉红色的冥币!波香坐在冰冷的水泥路上,早已哭成了泪人……

 

在家门口尚且被本地人骗了,更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呢?这蠢女人也不知道接受教训,随便上人家的车,如果这大伯也趁机敲一竹杠可咋办哟!

“波香,下来吧!”我忍住火气,粗话才没说出口。

“大伯刚好去S市,我们搭个顺车有啥不好?蠢猪,是大伯主动让我坐的。”妻子大声嚷。

“他是你前世的大伯!”太阳钻进了云层,天气很燥热,我虽然脱掉了外衣,但是冷静不下来,说话很冲。

大伯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把车停在我身边:“小老弟,看这天气,过不多久要下大雨了。这一带躲雨的地方也不好找,淋病了可咋办?”

我抬头望了望天,看见云层在向头顶堆积,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收多少钱呢?”我警惕地问。

“嗨!收啥钱?不要把我老头子看扁了,快上来吧。哈哈……”大伯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的防范心理在笑声中崩溃。

“切,你以为每个人都那么歪呀。”在妻子的埋怨下,我已经跳上了拖拉机。

大伯取出两支极普通的香烟,自己衔住一支,另一支递给我。我摆手谢绝,心里

“走这么长的路多辛苦,为啥不坐车呢?”大伯边说边加大了油门,拖拉机轰鸣着向前行驶。妻子如实告诉了刚才坐错车的事情,由于拖拉机强烈颠簸的原因,妻子说出的话不是很流畅,但大伯依然听懂了。

“简直无法无天了,这与抢和骗有啥两样,真丢咱闽南人的脸!你们出门的人真不容易啊!”大伯呸了一声,将烟头吐出老远。

经过短暂了解,我们得知大伯家住在S市附近,当过兵,退伍后不久给生产大队开大拖拉机。生产到户后,自家买了台手扶拖拉机,给人家拉货挣点钱。最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每天替石料场把麻石送到Q市某工地上去。

        “现在政策好,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你们从老家跑出来赚钱,不容易啊!”大伯又是一番感慨。

手扶拖拉机欢快地轰鸣着、摇摆着,如一头听话的小铁牛向前迈步,一幅幅动态图画映入眼帘,缓缓向后推移。开始起风了,大伯那夹着银丝的短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时间过得飞快,在我们尽情享受犹如置身于摇篮里一般美妙的感觉时,S市已在眼前。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越来越低垂,仿佛拿根竹杆就可以将乌云捅个窟窿。

大伯将拖拉机在马路边的一个妈祖庙门口停下,并帮忙提下包裹。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你们最好先在庙门口待着,等雨停了再走。”大伯说完上了车,微笑着和我们挥手告别。拖拉机在我们齐声道谢声中,消失在十字路口向左延伸的马路上。

“唉哟妈呀,我的皮鞋呢?”过了一会,妻子突然大叫道。

“一直穿在你自己脚上,还问别人呢。”我朝她脚上一看,才发现她穿着双拖鞋,便继续说,“看有没有放包里面。”

妻子拉开布包,翻弄着,没看到皮鞋,于是干脆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地下,

依然不见皮鞋影子。

“天啊!我都急糊涂了,皮鞋丢在大伯的拖拉机上!我穿皮鞋走路,一双脚走得生疼,起了血泡,就换穿拖鞋,刚才光顾和大伯说话,将皮鞋放在车上,下车时又忘记拿下来。”妻子说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三百块钱,我的三百块钱没了。”

“谁让你把钱塞进皮鞋里了?”这次轮到我大叫。

“不就是你叫我放进皮鞋的鞋垫下面吗?说是这样做最保险,小偷的刀子割不到。”妻子顿足捶胸道。

唉!我也气糊涂了。我下意识地摸着裤子上曾经被小偷割成锯齿状的口袋外表,一时间语塞了。

 

拥挤的绿皮火车车厢中,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息。我昨晚没睡好,一上火车就感到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挺过上半夜,还是抵抗不住瞌睡虫的侵扰,伏在简易的桌子上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哐当”一声,火车一个刹车把我惊醒。我揩去嘴角的唾液,满足地向四周望望,竟发现旁边很多人正注视着我。我疑惑不解,心想我既不是大美人又不是大帅哥,有啥好看的?哦,不会是……我的一颗心立刻纠紧了,迅速伸手向放钱的口袋探试,冷汗刷地冒了出来——仅有的一百块钱不翼而飞了!

“兄弟,偷了多少了?”坐位对面的高个子男人问,似乎挺同情的。

我面红耳赤,呆若木鸡,置之不理。

“那个小偷低头在你脚下折腾那么久,差不多一顿饭工夫,你还是没发觉。你一个人坐车咋睡得那样沉呢?”侧边一个妇女的惋惜声。

我依然没吱声,我没有义务回答他们的问话,就像他们没有责任挺身而出驱逐小偷或暗中帮我醒过来。虽然天气闷热,而我却感觉出一股凉意,以至于浑身颤抖起来。等列车停靠下一站时,我像踩在棉花上,软塌塌地分开过道上的人群,黯然走下了火车,准备无票乘坐另一列火车返回,接受出站口工作人员的处置。

 

唉!这不是弄巧成拙,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吗?一切都是这样巧合,难道是命运之神安排好的吗?我伸出拳头,不是捶在妻子身上,而是捶在自己脑袋上。

“有良,是我太粗心,要打就打我吧!”妻子可怜兮兮地说。

“我打死你又能解决啥问题?现在只有想办法找到大伯。”我的脑袋还在嗡嗡响。

“S市周围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人去?老天啊,这可咋办呀!我们进了厂吃啥?刚进厂子,老板又不会轻易借钱。”妻子蹲在地上嘤嘤嗡嗡抽泣起来。

“哭啥?我上表哥那里借钱去。”我这人最受不了女人哭,下决心拉下面子去求人。

“你表嫂是个小气罐子,如何舍得借钱给我们,就算会借,现在我们身上一分钱没有,天又要下雨,又如何去呢?”妻子抹了一把泪水。

“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动身,天上下刀子也不怕!”我说着不顾一切向外冲。一个闪电将大山一般的乌云照亮,也给我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精神助威。

“你不要命了,被雨淋病了可咋办!等……”雷声把妻子颤动的声音淹没。雨点如豆,砸得我的脸颊疼痛。

“突突突……”我才跑出几步,一阵熟悉的发动机声固执地响起,给我们传递着希望的信息。

是大伯回来了!我驻足凝望,恍然如梦。

“师傅——师傅——”妻子破啼为笑,拼命向大伯挥手致意。

大伯身披深绿色的雨衣,在风雨中显得威武,像个出征的将军。他微笑着从车上跳下来,取出皮鞋双手交给妻子:“还好,你们没有走远,不然的话,让你们丟失了东西,我的心不得安宁哟。”

我们感激之情溢于脸上,不知道说啥才好。妻子掀开鞋垫,取出那三张臭味熏天的百元钞票。

“哈哈……”大伯仰天大笑道,“刚才我老伴还说,不就是一双旧皮鞋嘛,何必这样认真,冒雨送回去。多亏我一再坚持,要不然你们可得遭罪了,我也无意中成了恶人。真是妈祖婆显灵,才有这个造化啊!”

妻子毫不犹豫抽出一张钞票,向大伯怀里塞:“老师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大伯倒退几步,睁大眼道:“老妹(闽南习惯用语),你……你这是干啥哩?快收回去!你看,妈祖婆在庙里盯着呢!”

大伯跳上还没有熄火的拖拉机,调转车头,微笑着摆了摆手。

我们目送大伯渐渐远去。

 

风更急,雨渐浓,天愈黑,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云山,照得大地一片雪亮;迅雷震得我的耳膜阵阵发麻,震得我心惊胆颤。

此刻,一幕更让我们惊骇不已的事发生了。只见大伯的手扶拖拉机晃晃悠悠失去控制,发疯似地撞向马路边的一棵大树,发出轰地一声爆响,大伯双手脱离拖拉机的操作把手,身子摔出一米远,仆倒在地。

“师傅——师傅——”我和妻子异口同声惊呼,撒腿就向出事地点狂奔。

一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在我的脑子里掠过,我立刻停住脚步,拽住妻子,压低声音说:“波香,给我站住!不能靠近大伯。”

“姜有良,你疯了!”妻子声嘶力竭。

“你想啊,大伯是顶风冒雨给我们送鞋才出的事,看这情况伤得不轻,如果我们贸然过去,肯定脱离不了干系,这就等于自投罗网。”我说出这番话时,竟然面不改色,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大伯那样慈善一个人,咋会祸害我们?我不信你说的鬼话,放开我!”妻子拼命挣脱我的控制。

“傻女人!大伯不是那种人,但他的家人,还有他的亲戚朋友呢?你能保证他们都和大伯一样伟大吗?”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唾沫溅在妻子脸上。

“姜有良,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妻子除了哭闹,却无可奈何,“你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

“我们又不是医生,过去也白搭。你老实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帮忙救大伯。如果你不听劝,后果自己承担,搞不好会进派出所的。”我的话很有震慑力,妻子果然蹲在地上不动弹了。

“那……那你快点去吧!”妻子催促,然后不停地喃喃自语,“大伯呀大伯,我们对不住你呀……”

 

大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

我冲进雨中,站在马路中央挥手拦住一辆卡车。

“神经病,你找死啊!滚开!”卡车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不分清红皂白破口大骂。我用衣袖揩去脸上的雨水,蔫头耷脑地走开,心沉到了谷底。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来,溅起两股白色水花。我再次厚着脸皮上前拦车,哪怕又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车停稳后,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在徐徐落下的车窗里温文尔雅地向我招手示意。

“同志……不……老板,那边……离这里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出车祸了,请老板帮忙叫一下120。”由于激动,本来说话流利的我有些结结巴巴。

男人和善地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大哥大,拨通了医院电话。

千恩万谢送别轿车的瞬间,我看到男人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大伯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望着孤独趴在树下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拖拉机,我浑身瑟瑟发抖——这不只是被雨水湿透的缘故。

妻不知啥时候进了妈祖庙,跪倒在妈祖神像面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我明白,她在为在医院救治的大伯祈福,祈求平安。

“……将妈祖的博爱、扶弱济贫、勇敢无畏、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尽孝的观念发扬光大……”我换掉湿衣服,伫立在庙门边的一块石碑前,逐字逐句默念着镌刻在上面文字,心里如潮水般翻滚,依稀听到大伯在远方深情的召唤以及爽朗的笑声……

雨收云散,春日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大地,到处呈现勃勃生机。不知哪家店铺播放着李娜演唱的歌曲《好人一生平安》,歌声温婉凄美,在我的灵魂深处缠绵。泪水,不知何时溢满了我的眼眶。

 

“唉!要是能再见到大伯就好了……”我欲言有止,手里的香烟已经灼到了我的手指,也浑然不觉疼痛。

“是啊!有良,梦中的大伯开着拖拉机运麻石,我俩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跑过去,争抢着要和大伯坐在一起,结果你被我用力一推,就推到车斗上的麻石上去了。大伯乐得哈哈大笑,把拖拉机开得如飞一样……离别时,我们还和大伯互加微信呢!”妻子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

“波香,我们一定要相信,大伯会好好的,妈祖婆会护佑他一生平安幸福!”我靠近妻子,搂着她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自从那次阻止妻子靠近出车祸的大伯之后,总觉得自己亏欠她和大伯太多太多。

邂逅大伯那天午后,我们提着行李,拖着疲惫的身心走出妈祖庙。在去服装加工厂的路上,妻子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形同一个木偶人。

一个月之后,厂里放了一天假。

“有良,我俩今天去城东妈祖庙附近走走吧。”妻子拒绝了和工友逛街,拽住我说。

我理解妻子的用意,欣然陪她前往。

妈祖庙香烟袅袅,烛火摇曳,给神圣的妈祖像镀上一层金色,陡添几分灵气。庙门外,几个环卫工人正在清扫残留的鞭炮屑。原来前三天是妈祖的诞辰日,来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们来此祭拜过。

妻子固执地站在庙门口的马路边,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朝马路左右来回巡睃。她刚梳洗过的浓密长发在暖风中飘逸着,白净的脸蛋上透露出两片红霞——这一刻,她的确很美!

“有良,快来看!大伯!大伯!”妻子突然欢呼雀跃。

我连忙顺着她的手指着的方向定睛观瞧。可不是嘛,远处果然有一台手扶拖拉机缓缓驶来,端坐在驾驶座上的老汉剃着短发,适中的脸形是那样熟悉。

我的心跳加速,老天不负有心人啊!

我和妻子情不自禁迎向拖拉机,不停地挥手,异口同声呼唤:“师傅——师傅——”

拖拉机驶近了,我拭目仔细打量,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开车的并非我们要找的大伯!

拖拉机在我们身边停下了,开车的师傅笑道:“小老弟,你们要搭车吗?上来吧。”

“谢谢师傅,我们认错人了。”妻子尴尬地笑道。

目送远去的拖拉机,我们又是一番感慨:在闽南地区,这样热情朴实的好人又何止大伯一人呢?

在这一年里,一旦有了空闲,我们便朝妈祖庙这边寻找大伯的踪迹,最终一无所获。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逐渐养成了每年三月来妈祖庙烧香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昔日的妈祖庙已经重建,呈现焕然一新的面貌。新妈祖庙扩大了建筑面积,整体看去气势恢弘,飞檐斗拱的结构,显示着传统庙宇文化之神韵;庙里面更是装修得金礕辉煌,将现代科技与民间能工巧匠的精湛技艺融于一体,给妈祖庙增添了新的活力,实现了人们对信仰的追求与民俗文化旅游的高度统一。

我们照例买了些香纸等祭祀品,虔诚地迈进庙门,来到妈祖神像前面,在古色古香的香炉里焚烧香纸,然后双双跪倒在地,给杳无音信的大伯送去美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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