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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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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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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氏篾刀

引子

    一望无垠的竹林,青烟缭绕。我脚下生风,在竹林里游荡。忽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手提灯笼,腰间系着红布腰带,上面别着一把锃亮的篾刀,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摇曳。

“爷爷——”我惊呼着,紧追不舍。

“别过来,我不是你爷爷!”他转身愠色道,嗖地一声,与灯笼一起飘上了竹梢。只见空中的灯笼晶莹剔透,犹如一轮满月。

“啊!爷爷,等等我!”我心里一急,慌忙去追,可是双脚像被什么绊住,怎么也抬不起来。

灯笼突然熄灭,爷爷瞬间不间踪影。

我扯开嗓子不停地呼唤着,眼角渗出泪水。

“小新,你这个不孝子孙……”爷爷的声音在竹林上空回荡……

“喂,小新你做啥子哩?又是喊又是跳的,差点把我踹到床下去喽!”女友林波香推搡着我,操着四川口音嗔怪道。

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尴尬地说:“我梦见爷爷了,就跟真的一样。”

“你爷爷早就不在了,梦见他做啥子哩?”林波香凝视着我。

一轮弯月,静静地向大地抛洒着淡淡的清辉。我睡意全无,披衣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香儿,咱俩相识三年多,你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吗?”我轻抚她的秀发。

“了解呀,你不就是个江西老表吗?家里啥子人没有,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厂子里好多人都晓得哩。”林波香嘻嘻笑道。

“那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昂起头,一双大眼吃惊地盯着我,仿佛打量一个怪物。

“其实我老家是苏南地区,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过后不久,我曾祖父逃难拖家带口来到鹰潭白塔河畔,大概是同根同脉姓夏的缘故,座落在河边的村庄奇湖岭夏家接纳了我们。我家祖祖辈辈做篾为生,我身上流淌着篾匠的血液,十六岁开始摸篾刀。”我娓娓道来,真诚溢于言表。

林波香咯咯笑起来:“夏小新车间主任,吓死宝宝了,我还以为你过去是做贼打拐的地痞流氓呢。我们那边的人都说,嫁人千万别嫁给石匠和篾匠,他们手上都长着刺,到晚上摸在人身上谁受得了?嘻嘻,让我瞧瞧你的手。”她说着就拽我的手。

“不用看,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鞋匠,虎口上的硬茧八年前就消失了。”

“反正明天厂子放假,我也被你搅得睡不着,现在很想听听你家光荣的历史。”

女友的话激起了我的倾诉欲望,欣然打开话匣子:“初中毕业没考上一中,我就辍了学,跟爷爷学起了篾匠。说心里话,我是个贪玩的人,总想到外面世界闯一闯,哪里肯老老实实学这门老掉牙的手艺?因此没少遭到爷爷的责备,说我爹剁了一只手也比我强。就拿剖篾这个基本功来说吧,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把一块完整的竹片剖成六层,而且厚薄不一;我爹二十刚出头的时候,就练就一身过硬的篾匠手艺,和爷爷一样厉害,可以把篾剖成八层,每一层厚薄一致。在我们那一带,一个学做篾的人,能编织出芝麻筛子,篾匠手艺才算出了师。我爹只学了一年半,就可以做出漂亮、耐用的芝麻筛子……”

“看来你爹天生就是做篾匠的料,是你家祖传篾匠手艺真正的继承人。可是他为啥那么早就去世了呢?”林波香仰起脸看着我,“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圈发热,眼角有虫子在蠕动:“唉!大概一切都是命吧……”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头一年初夏,生产队要赶制一批箩筐,派人去山里运毛竹。那时山里交通不便,把毛竹运下山,要么人力肩扛,要么把竹子扎成竹排放进芦溪河,撑着竹排顺流而下,一直到可以装车的地方。爹夏志强以前撑过竹排,加上年富力强,队长一开口就点了他的名。

“要我去可以,但我有个建议。”爹说。

“说出来听听。”队长说。

“村东水井旁边的那块空地一直荒着,不如栽几棵竹子,以后队里需要竹子,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去弄了。”

队长满口答应。

那天凌晨,星斗密布,一看就是个好天气。爹和另两个村民起了个大早,风风火火进了山,将砍下的毛竹扛到芦溪河边,认真扎好各自的竹排,小心翼翼下了水,撑着竹排向下漂流。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竹排来到仙水崖。他们正说说笑笑观赏两岸风景的时候,从崖后上空涌起一大片乌云,不一会儿,乌云堆积成了一座山相似,直向他们头顶压来。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云山崩塌,狂风暴雨顿时笼罩了芦溪河,那仙水岩偌大的红石壁仿佛在风雨中飘摇!

爹他们不是初次撑竹排,对芦溪河的情况也基本了解,但遭遇如此恶劣的天气还是头一回。此时的竹排就像没头的蜻蜓,在风浪中无奈地扑腾着,转着圈圈。三个人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水猴子,躬着腰身,咬着牙,拼命撑着竹排准备靠岸,暂时躲避风浪。撑在最前面的爹终于把竹排靠了岸,不想竹排触碰岸边的岩石,急剧摇晃起来,放在竹排上的几棵竹苗立刻掉入水中。眼看竹苗就要被翻滚的浪花卷走,爹从小在白塔河游泳,水性特别好,他想也没多想,把撑竿放在竹排上,扑通一声跃入芦溪河,迅速游向竹苗。当他捞起竹苗,脑袋刚刚露出水面时,无人掌控的竹排在波浪的推动下,不偏不倚撞向毫无防备的爹,一股鲜血从爹的太阳穴汩汨流淌出来。

另两位同伴竭尽全力把爹打捞上了岸,却发现爹已经停止了呼吸。让每个人感到心酸的是,在爹的手中,依然紧紧拽看那几棵小竹苗!

生产队为了完成爹的心愿,在荒地上栽下那几棵竹苗,并让爷爷管理竹园。爹“满七”不久,我出生了。两年后,经过媒人介绍,才二十几岁的娘带着大我三岁的姐姐,嫁到三十里之外的山里去了。

爷爷从此很少说话,干完活儿就去侍弄竹苗,在他精心培育下,只几年光景,那片荒地就成了一小片竹林。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小小的我亲眼看见爷爷抚摸着一棵棵茁壮的竹子,老泪纵横。

十八岁那年,爷爷把我叫到竹林,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红布裹住的物件,默默交给我。

我接过来,一层层掀开红布,仔细打量。这是一把普通的篾刀,一尺多长,两头小中间大,刀口簿,刀背厚,形如弓状,在刀中间的背部,清晰地刻印着一个“夏”字。

爷爷看着发愣的我,郑重地说:“新崽仂,这把篾刀是你社公(鹰潭话,指曾祖父)在江苏老家时,花高价请有名的铁匠专门打造出来的,钢口特别好,你社公传给你大爷爷,大爷爷传给我,我传给你爹,现在该交给你了。”

我心里好笑,不就是一把篾刀吗?爷爷咋就把它当作宝贝似的。接过篾刀的那一刻,我看见爷爷脸上的沟壑更加深沉,满头的银丝犹如枯草……

“真是老天无眼,人生无常啊!”林波香一声不响听我讲述完爹的意外劫难,早已泪眼婆娑,停顿片刻,接着问:“你刚才说还有个大爷爷,他现在去了哪里?也一直在江西居住吗?”

我叹道:“说来话长……”

我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爷爷夏森,二爷爷夏林,大爷爷夏木。二爷爷性子刚烈,十八岁那年参加了苏南游击队,不久,在一次阻击鬼子大扫荡时壮烈牺牲。大爷爷是到目前为止老夏家篾匠手艺最棒,唯一可以把竹子剖成九层的人。他不到十岁就开始学做篾匠,到二十几岁时,剖出的篾薄如蝉翼,做出的很多竹器简直就是精美的工艺品。他制作的竹灯笼外形圆润、篾条柔滑轻薄、编织的格子花纹均匀精致,蒙上油纸,在里面点上火烛,整个灯笼通体透亮,在黑夜的衬托下,恰似一个火球!灯笼弹性非常好,一脚用力踩上去,灯笼扁了,移开脚后,灯笼马上恢复原形,完好无损。用曾祖父的话来说,大爷爷是天才篾匠!

1943年初夏,曾祖父父子仨正在地里锄草施肥,从白塔河渡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马褂,手里摇着把黑色的折扇,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标志是,他的大肥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儿——这人就是保长胡麻子。

曾祖父看到乡公所来了人,自然不敢得罪,忙停下手中活,向他们示见面礼,大爷爷轻哼一声,仍低头干活。

“啊嗬,夏老头,你们做篾匠的种地,简直太浪费人才啦!喏,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好差事。”胡麻子亮开大嗓门说。

“保长大人,现在做篾接不到活,不种地喝西北风呀?”

“福建那边有个竹器厂,正在招工,待遇不错,包吃包住,每月能赚三块大洋。”

曾祖父眼睛一亮:“真有这事?”

胡麻子一拍胸脯,眼光在大爷爷俩兄弟身上转:“放心吧,我是专门给竹器厂招工才来找你们的,现在就跟我们走吧,厂里啥东西都准备好了。”

曾祖父心想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让兄弟俩出去做工总比呆在家里挨饿强,就催促道:“你们别干了,跟保长走吧。”

大爷爷搁下锄头,冷眼盯着胡麻子:“去也行,如果不合我们的意,我们立马就走人。”

“行行行,没说的。”胡麻子连声答应,麻脸上挤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大爷爷说做篾用自己的家什习惯了,坚持回家取来那把祖传的篾刀。

“木崽仂,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弟弟,听见没?”曾祖父千叮咛万嘱咐,望着两个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祈求观音菩萨保佑。

竹器制造厂建在两座大山较平坦的地方,附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兄弟俩随着各地招来的篾匠刚走进厂房,绕过一个木石结构的瞭望台,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广场,中间赫然竖着一杆狗皮膏药般的旗帜。大爷爷的眼睛瞪得溜圆,才明白自己进了日本鬼子的竹器厂,他骂了句“狗娘养的汉奸胡麻子”,对自己的脑壳捶了一拳,拉着弟弟转身准备往回走,只听嘎啦啦一声刺耳的响声,进出厂房的齐腰高的铁栏栅已经关上。与此同时,从瞭望台上走下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为首的腰挎一把指挥刀,手牵一条吭哧吭哧吐着长舌的大狼狗。

篾匠们面面相觑,凝神屏气注视着逐渐走近的鬼子,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为首的鬼子干咳几声,对众人呜哩哇啦一阵鸟语,早有点头哈腰的汉人翻译官扯着破锣嗓子大声说:“各位工友们,太君说了,只要你们好好干活,皇军决不会亏待你们的,每月发三块大洋,晚上加班加点的,另外发加班费。按时按量完成了竹器制作任务,就放你们回家,皇军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如果有调皮捣蛋不好好干活,或者有私自逃跑的,因此耽误了工期,影响皇军修建公路、筑造碉堡,皇军决不轻饶,统统死了死了的……”

翻译官摇头晃脑,唾沫飞溅,舌头下面仿佛装了弹簧,最后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刁民的下场!”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鬼子兵不知从哪里拎来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只见为首的鬼子抽出佩刀,嘿嘿狞笑几声,一刀刺向兔子咽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兔子蹬了几下后腿就不再动弹了。广场顿时响起鬼子们的狂笑声。

十六岁的爷爷双腿打颤,差点尿了裤子,旁边的大爷爷紧紧拽住他的手,不停地安慰弟弟,牙齿咬得咯咯响。

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大爷爷压低声音对爷爷说:“三弟,我们绝对不给鬼子做事,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爷爷惊恐未定:“可是厂门口有鬼子兵把守,而且……而且被他们抓住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老老实实干活,还能挣不少现大洋……”

大爷爷睁圆了眼睛:“森崽仂,你是鬼蒙了头还是咋的?你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日本鬼子霸占咱们的土地,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二弟也死在他们手上,还把咱家房屋烧了,逼得咱们逃到江西来。这些账没清算,又来要咱们给他们做事,简直是白日做梦!宁可去死也不能答应!”

爷爷低下了头:“大哥,别再说了,咱听你的。”

那天晚上,月亮躲进了云层,饿狼在山林深处哀嚎。兄弟俩在厂房加班加点,其他工友都陆续去简易宿舍睡觉去了。巡逻的鬼子看到他俩如此卖力,夸奖他俩是大大的良民。经过前几天的暗中观察,大爷爷发现守厂房大门的鬼子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会离岗上厕所。

到了下半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兄弟俩瞅准鬼子离开,将马灯上的煤油泼到成捆成堆的箩筐、担箕上,点燃后迅速离开厂房,冒着大雨冲向大门。就在他们爬上铁栏栅,准备往外跳的时候,斜刺里窜出一条大狼狗,狂吠着扑了过来,紧紧咬住了爷爷的鞋子,锋利的狗牙透过千层底布鞋,让爷爷感到钻心的疼痛。大爷爷见状,从铁栏栅上跳下来,取下别在腰间锋利的篾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狗头。一股鲜血溅在大爷爷手上,狼狗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兄弟俩趁此机会,敏捷地翻过铁栏栅,向黑暗的山野狂奔。此时,身后的厂房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整个竹器厂像被捅破了的马蜂窝,乱成一片。“八格亚路!”惊觉后的鬼子哇哇怪叫着朝兄弟俩持枪追来。

兄弟俩对山路并不熟悉,连滚带爬跑出大约两里地,来到一条河岸边,此时的追兵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他们头顶上空如一柄柄利剑不停地晃动。

大爷爷停下脚步,将篾刀塞给爷爷,用不容抗拒的声音命令道:“森仔仂,保管好这把篾刀,我把鬼子引开,你躲到河边的草丛里别动,等鬼子走过去了再游到河对岸,顺着这条河往北走就可以回家。快走!”大爷爷说完把弟弟往河里推,自己故意弄出响声向前奔跑。十几秒钟过后,几个鬼子兵追了过来,吆喝着向大爷爷奔逃的方向追去,没过多久,游到河对岸的爷爷听到一阵刺耳、密集的枪声。

   大雨如注,泪水和雨水在爷爷的脸上交汇流淌……

爷爷经过几天的艰难跋涉回到了白塔河,怕鬼子、汉奸找上门,不敢贸然回家。他藏好篾刀,躲到距家十多公里的一户地主家打起了长工,直到两年后鬼子投降才回到奇湖岭夏家。听小儿子说大儿子遭到不测,曾祖父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不停呼唤大爷爷的名字。

“小新呀,阿(鹰潭话,我的意思)老觉得,你大爷爷那样机灵的人,绝对没有死,还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每次谈到大爷爷,爷爷都会动情地说,同时仰望天空,仿佛向神明祈求答案。

“是的,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我理解爷爷的心情,脱口而出。

“好崽仂,说得对,要牢牢记住他,做个有骨气的人。”我连连点头。

可是,几十年过去,我们没有得到大爷爷的任何消息……

“唉!一个天灾一个人祸,夏家这门篾匠手艺走向衰败,到你手上就彻底断送了!难怪你梦见爷爷就睡不着,心里愧疚对不对?”林波香惋惜不已,转而又问,“那把祖传篾刀现在在哪里呢?”

“还保存在老家旧木柜里呢。”

“啥时候带我去瞅瞅,可以吗?”

“好啊,小乖乖,你好像对篾匠挺有好感,不然的话咋这样上心呢?”

“算你猜对了。”

“既然遇到知音,我就继续讲讲有关那把篾刀的故事……”

上世纪70年代。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爷爷和爹利用晚上休息时间编织了十多个篮子。爷爷择了个大晴天,凌晨一点就起床,草草吃了两碗饭,趁夜挑着竹篮去三十里外的鹰潭去卖,换几个买油盐的钱。

他甩开膀子把篮子挑到鹰潭时,天刚放亮。街道上除了车辆与行人,看不到卖东西的人。没走到集市,就有人拽住他的篮子,他没费多大口舌就卖了一个。嗨!干脆别去市场,就在路边卖吧。爷爷打定主意,在路边一棵树下把篮子摆好,等待买主。不一会儿,又卖了两个。爷爷心情特别好,忍不住哼起了样板戏《红灯记》。

这工夫,走过来一个手臂上佩戴红袖章,胸前别着伟人像章,皮肤白晰的年轻人,劈头就问:“这篮子是你准备卖的吗?”

爷爷以为又来了买主,忙不迭微笑点头。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说:“好,挑上篮子跟我走吧。”

爷爷心里直乐:呵呵,今天运气真好,一下子就遇到个大主顾,把篮子全要了。嗯,这么快卖完了,还可以赶回家吃中午,下午好去队里开工。

爷爷挑着篮子跟在年轻人后面,左拐右拐,来到一幢门口两边竖着牌子的楼房里。

“到了,先把篮子都放进隔壁房间。”年轻人对爷爷发落完,又指着坐在办公室藤椅上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们革委会王主任。”

王主任翘起二郎腿,从抽屉里掏出钢笔和信纸,拖长声音说:“是你在街上卖篮子吗?”

爷爷笑容可掬,连忙说:“是的。同志,不用拿纸笔算,这篮子一块二毛钱一个,你买的多,就算一块,九个篮子给九块钱吧。”

“哼——嘿嘿……”王主任从鼻孔里发出笑声,大白天听起来也有些瘆人。

爷爷顿时被笑懵了,以为他嫌篮子卖得太贵,等他笑声停息,就用商量的口气说:“唔——要不再便宜一块钱,给八块咋样?”

王主任掏出手帕擦了下笑出来的鼻液,正色道:“你家什么阶级成分?”

爷爷回答:“中农。”心里纳闷,买东西还要问阶级成分,城里人真有讲究。

王主任点点头,用笔笃笃敲着桌子:“你这个人呀,整个人掉进钱眼里了,可见资产阶级思想多么严重!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告诉你吧,这是革委会,不是菜巿场!今天我代表革委会,把你的篮子全部没收,也就是说,把你长出来的资本主义尾巴全部割掉!”他说着,伸出右手掌像刀割韭菜般用力在爷爷面前划过。

爷爷如梦方醒,条件反射般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愣了大概一分钟,才悠悠地说:“同志,主任,阿又不晓得不能卖,这次让阿把篮子挑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主任不耐烦摆了摆手:“别再说了!你这种行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严重损害集体公有制经济!我们除了没收你的财物之外,还要你写一份检讨,认真反省反省自己,从思想上坚决铲除资产阶级根苗!”

爷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蹦出一句话:“主任,阿又不识字,不会写。”

王主任想了想说:“好吧,你说,我写。”

爷爷只好在他的引导下硬着头皮说自己是哪里人,如何如何不对,请求政府原谅,保准以后不再犯错等等。笔录完之后,让爷爷签下自己的姓名。

王主任把检讨书放进抽屉,说:“看你今天认错态度良好,我们宽大处理,如果下次再犯,被我们抓住,就必须戴高帽游街示众!”

爷爷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说是,转身准备离开。

不料王主任一双小眼睛又在爷爷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开口说:“等下,你卖掉不少篮子吧?要想和资本主义划清界线,就必须把钱交出来!”

爷爷脑袋嗡嗡作响,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乖乖从内衣口袋里取出几张皱巴巴、面额不一的钞票。

王主任接过钞票,抽出一元钱还给爷爷:“喏,为了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一块钱拿回去到街上买点吃的。走吧!”

爷爷攥着钱,擦干额头上的汗珠,摇摇晃晃走出革委会,深深吐出一口气,有一种逃出鬼门关的感觉。一路上,肚子叽哩咕噜直叫唤,他也懒得理睬,蔫头耷脑直奔家而去。

回家后的爷爷喉咙像着了火,来到水缸边灌了一竹筒凉水,才缓过劲儿来,唉声叹气向家人讲述去鹰潭的情况。奶奶强忍住怨气没吱声,给坐在饭桌前不愿动弹的爷爷盛来一碗米饭。爷爷刚端上饭碗,生产队长就登上门来。

队长一脸严肃,好像谁赊了他的狗肉账没还似的,开口就说:“上面又来了政策,要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犯罪行为,禁止搞任何副业。有人刚刚向我反映,你今天胆敢丢了工不开,去鹰潭卖篮子。你平时安分守己,咋今天自作主张干傻事?难道要把天捅个窟窿不成?看在你是初犯,今天就不再追究,从今往后,不准你们做篾匠,老老实实在队里开工……”

队长撂下一大筐刺耳扎心的话,抹了把嘴角上的白沫,扬长而去。

爷爷像个木头人,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再也没心情吃饭了。

奶奶用衣角抹了把泪,哽咽地说:“森崽仂,阿这就把你的篾刀藏起来,永远别做篾,也好断了祸根。”

爷爷摸出挂在裤腰带上的竹烟筒,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缠绕着他阴沉的脸,久久不散。

这事过去才一年,队长笑呵呵地找上门来,对爷爷说:“今年冬天大搞兴修水利建设,需要一大批担箕、竹筐,制作这些家什的任务就交给你们篾匠师傅了。从明天开始,你们父子不用干农活,专职做篾,直到完成任务为止。好好干吧,我每天给你们多计点工分,这事就这么定了。”

队长吩咐完,就往外走,就像平日里派工一样,不给社员商量的余地。

“女人,把藏起来的篾刀拿出来吧。”爷爷对奶奶说。

奶奶早胀红了脸,胸脯急剧起伏:“世上哪有这种事?简直把阿这些人当猴耍!刚才为啥不吱声,当面推辞掉?”

“女人,算了吧”爷爷息事宁人的口气。

“你看大哥多有骨气,宁可死也不给日本人干活。你呢?别人在你头上拉屎拉尿好像一点事儿没有,简直是个窝囊废!”

“女人呀女人,你这话说得真差劲!那时候是为强盗做事,现在是给自己人做事,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如果因为过去受了点委屈就甩手不干,影响修沟垒坝,作为一个手艺人,阿良心实在过不去!大哥如果在世的话,一定会说阿做得很对。以前阿受的气阿认了,你一个女人瞎吵吵个啥?”爷爷今天真急眼了,嗓子比平时大N个分贝。

爹见此情景,忍不住帮腔:“妈,爹说得有道理,你就把篾刀拿出来吧,何必计较那么多,非要做个恶人不可呢?再说,阿一年多没摸篾刀,手心都发痒呢。”

“你们父子俩都是一路货色,贱骨头!”奶奶愤愤地说,转身离去。过了一会,从里屋取出篾刀,咣当一声扔在爷爷脚下。

爹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爷爷连忙拾起篾刀,左看右看,发现完好无损,才露出会心一笑。

林波香下了床,拿来一瓶矿泉水,递到我手上说:“润润嗓子吧。”

我呷了几口水,自嘲道:“大概我夏小新是夏家祖宗十八代学做篾匠最差劲的子孙吧!上世纪90年代,很多竹器都被钢铁、塑料等制品取代,加上生产与生活方式逐渐改变,做篾匠的没事可做。十年前,新修建的沪昆高速铁路正好要从那片竹林经过,竹子全部被铲除。没过多久,我干脆放下篾刀,单身匹马来到了福建晋江,和你千里有缘来相会。”

林波香一脸的惋惜:“这样一来,你家祖传篾匠真正要失传了。”

我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是啊!爷爷临终时迟迟咽不下那口气,断断续续说,完了,彻底完了,夏家祖传篾匠要失传了,我没脸去见老祖宗啊!新崽仂不是做篾的料,当初还不如把手艺全部传给那个光头……’”

“光头是谁?”她追问。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爷爷重握篾刀后不久,‘四人帮’倒台了,‘割尾巴’的风浪悄悄平息……”

大雪纷飞,白塔河两岸一片洁白与静谧,雪片飘落地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好似催眠曲,万物躺在雪被中安逸沉睡。

爹和爷爷趁着生产队停工,在家里忙着做篾制作竹嚣。突然,一个人陌生人从风雪中钻了出来,来到他们面前。他个子不高,长得壮实,最明显的特征是光着大脑壳,不知道是嫌弃天生头发不茂盛,还是觉得头发是个累赘,干脆来个全光。来人抖去雨伞和身上的雪,捂着肚子,脸上露出难受的样子,对爷爷说:“唉哟,叔叔,阿着凉了拉肚子,想去方便一下,帮忙给张手纸吧。”

爷爷看他一副窘样,抿嘴笑着停下手中的活,去里屋找来一张纸,递给光头。

光头摆摆手,俯身从地下捡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竹片,笑道:“叔叔,那纸不耐用,你能不能用这东西给阿做张纸?”

爹听了光头的话,立刻来了精神,过去接过竹片,轻描淡写地说:“小菜一碟,用不着阿的爹亲自动手,让阿来做给你吧。”

就见爹右手握住祖传篾刀,虎口顶着厚厚的刀背,左手控制好竹块的部位,双手同时发力,一推一送,只听得一阵嘶啦嘶啦的声音,撩拨着人的心坎。在这美妙的乐曲伴奏下,竹块在爹手中上下翻飞,欢快地掀起一层层薄薄的轻纱。爹将剖好的竹纸向空中一抛,竹纸如雪片般飘飘悠悠。

光头杵在那里,眼睛瞪得溜圆,舌头伸出了唇外。他还没回过神来,爹又随手抓住一张飘落的竹纸,挥起篾刀,三下五除二将竹纸剖成一束均匀的竹丝,末端有半公分相连。

爹将这束竹丝抛向光头,笑呵呵地说:“喏,兄弟,阿看你不是没有手纸,而是缺少这东西吧?拿回家染上黑漆,绝对能派上用场。”爹说着,将这束竹丝抛向光头,那竹丝不偏不倚飘落在他的秃顶上,把他妆扮成了一个逗人发笑的小丑。

光头脸色苍白,接着转为通红,呼吸也不太平稳,鼻孔频频冒着热气。

“强崽仂,你这样做过分了啊!来阿家的人都是客,有这样对待客人的么?”爷爷拉长了脸,生气道。

爹捂着嘴,收敛了笑容:“兄弟,和你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对不起啊!”

光头将头上的竹丝抓在手里,来回翻转观瞧,轻叹一口气,将竹丝揣进棉衣兜里,神色凝重地向爷爷面前迈了一步。

爹发觉光头的样子不对劲,忙问:“朋友,你想干啥?”

光头咚的一声双膝跪地,父子俩见状,同时懵了,心想:莫不是遇到一个神经病?

就听光头恳切地对爷爷说:“叔叔,阿是黄泥岗周家人,早就听说您是出了名的篾匠,今天特意前来拜您为师,请收下阿这个徒弟吧!”

爹笑得直不起腰。爷爷瞪了儿子一眼,上前搀扶光头:“小周,起来起来,阿消受不起。告诉你吧,阿夏家老祖宗立下一个规矩,手艺传里不传外,真不好意思。”

光头梗着脖子不肯起来,爷爷急得直跺脚。一旁的爹提高嗓门说:“周家兄弟,你真喜欢做篾吗?”

“太喜欢了,阿跟村里的瞎子学了几天,现在都会做篮子了,觉得篾匠非常有意思。”光头眼睛里闪着亮光。

爹走到光头身边,抓起他的手打量一番,摇了摇头:“算了吧,你这手生得又短又粗,根本不是做篾匠的料,在烂泥里抠黄鳝泥鳅还是蛮不错的。”

光头急了:“人不可貌相嘛,阿在这里当场做个篮子给你们看。”说着站起来就去找篾刀。

“呵呵,不用了。阿问你,一块竹子你能剖几层篾?”爹认真地问。

光头摸了摸后脑勺:“这个……这个阿也不清楚,大概可以剖四五层吧。”

“剖篾讲究‘细、准、稳’,就是要心细,不能有半点马虎;篾刀切开竹的位置要准确,刀口与竹始终保持平行;在剖的过程中,力道适中,不要一会轻一会重,不然的话剖出的篾不均匀……”爹把爷爷教的和自己领悟的剖篾经验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最后说:“你回家加劲练,等可以把竹子剖成七层篾,就来找阿,阿的爹不教阿来教。”

    “真的?”光头睁大眼睛盯着爹。

“一言为定!”爹握拳一挥。

“好!从今以后你就是阿的师父。阿今生能学到你那套本事,就心满意足了。”光头有模有样地抱拳行礼,喜滋滋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天有不测风云”。爹意外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附近的村落。出嫔的那一天,光头闻讯赶来。他抚着爹的灵柩,泪涕齐下:“师父,阿学会剖七层篾了,只等农闲时再来找您学手艺。老天啊!没想到您这么快就走了……”

办完丧事,光头再次向爷爷提出学徒的请求,爷爷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推辞了他。临别,爷爷送给光头一个爹亲手做的竹筛。光头抚摸着精致美观的竹筛,眼角闪着泪光:“叔,阿一定会努力,做出师父一样的筛子!”

村口古樟树下,爷爷目送黯然离去的光头,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中午,泪水又浸满了他眼角边的沟壑……

“多年以后,爷爷对我说,你爹那天剖的篾已经赶上你大爷爷的手艺了。”我说着,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晨曦微露。

春节假期,林波香带我去四川拜见她的父母。

林家村四面环山,漫山遍野生长着毛竹,地势起伏不平,微风徐来,竹叶窸窣作响,犹如情人间的低语;偶尔一阵大风吹过,整个竹林随风涌动,恰似碧波翻滚的大海。我和林波香双双漫步于竹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有一种置身于世外桃源的感觉,甚至于产生携手心上人,跃上竹梢翩翩起舞的奇妙欲望。

“香,这竹林好像在哪里见过,哦,记起来了,是在梦中见过。”我神神秘秘地对妻子说,“难道世界上真有第六感存在?要不,怎会这样巧合?”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如果在这无边的竹林里有缘和野生大熊猫邂逅,那真是妙不可言。”

“想得美!我爹六十多岁才见过一回呢。”

“反正,我发现自己爱上这地方了。”

“行啊,反正我爸妈只生了三个闺女,你就做我家上门女婿吧。”

我揪了揪她的长发,笑道:“哟嗬,你早就打我的主意吧?看我饶不了你。”

林波香咯咯笑着向竹林深处跑去,我在后面寸步不离追逐。

在那风情万种的竹林里,我和林波香做出了人生中的重大决定。

吃晚饭的时候,林波香对二老说:“爸、妈,我们过了年不想回晋江鞋厂,想待在家里自己创业,做小新的老本行篾匠。”

女儿的话让正喝鱼汤的林老汉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鱼汤洒了一地。他好不容易止住咳,用毛巾擦了把嘴巴和眼睛,板着一副脸孔说:“你们在鞋厂干得好好的,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大概有一万五左右,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在城市买房,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我们这一带做篾匠的人老的老,转行的转行,现在你们脑子发热,要创啥子业,到时候不要说养娃,连自己也养不活!”

不等女儿开口,他又向我发起了猛攻:“小新,香香找对象挑三拣四,到头来挑了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外地人,我们老俩口捏着鼻子不做声,好歹在鞋厂当啥子车间主任,有点儿出息,如果你坚持要做篾匠,自找苦吃,你们干脆一拍两散,她不用傻乎乎地跟着你屁股后面吃苦,我们也好省心省力……”

我的脸有些发烫,清了清嗓子,解释说:“爸,我们这样做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来为了继承祖业;二来这一带毛竹多,原材料充足;三是现在大家的消费需求多样化了,竹制品不像过去那样只有实用价值,还有观赏、娱乐等方面的价值;四是现在提倡绿色环保……”

“别再说了!我听不懂。如果你们不听劝,就给老子搬出去住!”林老汉吹胡子瞪眼睛,把碗筷咣当向饭桌上一搁,甩手向门外走去。

“爸,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子?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呀?搬走就搬走,我们在外面搭茅棚住也要干下去,又不要你们掏钱,你们无权干涉!”林波香冲父亲的背影大声说,胸部急剧起伏,眼角闪着泪光。

丈母娘见状,慌了手脚,劝道:“香香,你爸的脾气又不是不晓得,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等他的倔脾气下去了,我再劝劝他。搬啥子出去嘛?一家人搞得这样,也让别人笑话。”

林波香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对我说:“老头子不同意,我们偏要努力去做,干出点名堂来,看他还有啥子话说。”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十一

次日大早,我开着自驾车,携妻子踏上了回鹰潭的旅程。

到家后,我们来到白塔河附近的夏家祖坟山,给长眠地下的亲人们一一烧香祭拜。我跪倒在爷爷墓碑前,虔诚地说:“爷爷,不孝孙崽已经娶媳妇了。”说着伸手把一旁的林波香拽过来跪在爷爷墓前,继续说:“爷爷,阿俩夫妻决定把夏家这把篾刀传下去,一定干出个样儿来,决不给老夏家丢脸……”

香烟袅袅,虫儿唧唧。此刻,我痴痴地想,爷爷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应到我的心声!

我和妻子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遇到村里人笑脸相迎、嘘寒问暖,香烟敬出好几包。到第三天清早,我把祖传篾刀、锯子、刮刀、刨子、钻子……等做篾常用工具以及大爷爷制作的竹灯笼装进骄车后备箱,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奇湖岭夏家,还有那条静静流淌的白塔河。

十二

回到林家后,我取出篾刀,仔细端详,篾刀的刀口微凹,刀柄被几代人摸得溜光,看着看着,我仿佛看到一个久经岁月沧桑而弯腰驼背却依然倔强的老人,心里顿时升腾起无限崇敬之情。

我用磨刀石认真磨去刀口上的陈年锈迹,篾刀重现昔日刺目的光芒。

我想,“没有金刚钻揽不到瓷器”,自己必须在以前的做篾技巧上不断提升,得到别人的认可,以后的路才会越走越宽。说干就干,我攒着一股劲,砍来毛竹,挥起篾刀练习剖篾,虎口起了血泡,然后溃烂,我咬牙挺住,剖篾的刀功在艰难中逐渐成熟。妻子给我清洗伤口敷药时,抚摸着我皲裂了数道口子的手,摇头叹气,几次话到嘴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成了!成了!香香,我可以将竹子剖成八层篾了!”那天,我像个孩子似的攥着一根簿如纸的篾条向妻子跑去,惊得岳父岳母投来异样的眼光,仿佛打量一个怪物。

林波香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向我伸出大拇指:“小新,你真棒!”

接下来开始制作各种竹嚣,一个比一个漂亮的花篮、簸箕、筛子……它们逐渐塞满了林家院子。岳父的脸渐渐阴转晴,把竹器用三轮电动车拉到镇上去卖,闲着的时候帮忙砍毛竹,林波香见了,背地里捂着嘴偷笑。一年后,我依照大爷爷的灯笼模形,终于完成了第一个灯笼。

“我的妈呀,你做的灯笼和你大爷爷做的一样漂亮了!”妻子赞不绝口。

我用红色的彩灯将竹灯笼点亮,夜幕下的红灯笼像个飘浮在空中的火球,格外醒目耀眼,引人遐思。林波香今天特意穿着新买的汉服,裙裙飘逸而灵动,当她提着红灯笼行走在村前那口池塘岸边时,在天光水色的映照下,她恍若仙子下凡,如梦似幻。那一刻,我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十三

为了让篾匠手艺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和支持,我将各种竹器制作过程拍下短视频,用自媒体平台在网上发布,几个月后,拥有了大量粉丝,很多年轻人对这项传统民间手艺以及让他们耳目一新的竹制品产生极大的兴趣,不少人还要求网上订购——这给我们夫妻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

在粉丝群里,我看到许多网友的信息——

“我们那边的篾匠绝种了。夏师傅加油,一定要把这门传统手艺坚持到底,发扬光大!”

“看到夏老师做的竹制品,我想到了过去的竹篓,小时候我经常背着竹篓在小溪里抓鱼虾,太开心了!”

……

其中一条信息引起我的特别关注:“夏老师的手艺是一流的,做出的很多竹制品和我爷爷做的式样差不多,尤其是灯笼,和我爷爷做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顺便多嘴问一句,夏老师手艺来自谁的真传?”

我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选择了私聊。这一聊让我大吃一惊,整个晩上无法入眠!

原来这位网友名叫杨超,年龄比我大几岁,是福建武夷山人,在市郊区办了个竹器加工制造厂。让我震惊的不是这些,毕竟做同行的人遍布天涯海角,而是他讲述了有关他爷爷的那段故事……

1943年夏天的早上,天刚下过大雨,曾祖父带着狗上山采蘑菇。他正忙着,突然听到狗不停狂吠,过去一看,发现在纵横交织的树滕上 ,躺着一个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汉子。曾祖父上前仔细察看,汉子头部受伤严重,鲜血糊住了头发,人已经昏迷不醒。曾祖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走一阵歇一阵,用了吃奶的力气把汉子背回家。他懂得一些中医,就用草药精心调治,把汉子终于救活了。可是汉子醒来后,失去了记忆,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曾祖父母没有生育儿女,就把汉子当做儿子收留下来。过了一年,汉子身体其它方面基本康复,可以回忆起极少部分的往事。说来奇怪,有一天,汉子突然用菜刀剖篾,做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结实的篮子。原来汉子以前是手艺高超的篾匠,可以把竹子剖成九层篾,做出的竹灯笼简直就是难得一见的工艺品!从此,一家三口做篾为生,汉子也娶妻生子,长期生活在武夷山,这个汉子就是我爷爷。

“啊!你爷爷是我失去下落的大爷爷!你就是我堂哥!”我忍不大声惊呼,手机在我手上发颤。

杨超也激动得声音变了调,不停喃喃低语:“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太好了!爷爷临终前说,‘我在世不晓得家在何方,死了也要孤魂野鬼……‘说完就断了气,好久都没有闭上眼睛呢!”虽然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感应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堂哥还告诉我,他办的厂生意不错,产品销往全国各地,他明年准备扩大经营规模,努力争取将产品卖到国外去。

“弟,我厂有个员工也是鹰潭的,家住白塔河附近,手艺不错,在厂里当车间主任,是我的左膀右臂。”堂哥继续说。

“他姓啥?”我问。

“从身份证上知道他是黄泥岗周家,我们都叫他周师傅。”

“他是不是长得挺壮实,喜欢剃光头?”

“咦!你也认识?”

“我没见过他,听爷爷说起,他曾经拜我爹为师呢。”

……

那一夜,我和堂弟聊到凌晨一点,依然不知疲倦。

尾声

第二天,我和妻子怀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开车去了武夷山,要和堂哥相会,商谈在四川林家村办“夏氏竹业”的事情,顺便完成一个心愿,将祖传篾刀交给堂哥——这是老夏家一贯遵守的“传大不传小”的规矩。我心里明白,现在大规模生产竹制品,离不开剖篾机之类的机器,也许普通篾刀根本派不上用场,但是作为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我相信堂哥一定会好好珍藏,并一代代传下去。有了堂哥的大力支持,我觉得自己的腰更壮,到了该大干一番的时候了……这样想着,我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新,想啥子呢?快看,武夷山快到了。”林波香驾驶着轿车兴奋地说。

望着车窗外连绵起伏、云遮雾绕的山峦,我的大脑屏幕上出现了一副悲壮的画面:一伙鬼子兵端着枪,逼近站在悬崖边上的大爷爷,呜哩哇啦怪叫着,意思大概是说“抓活的”。大爷爷毫不畏惧,仰天大笑,耸身向悬崖下跳去。气急败坏的鬼子兵向悬崖下不停地开枪射击。“扑啦啦”,几只老鹰被惊飞,在低空中久久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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