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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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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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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幸福的道路到底有多远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奶奶。她腰背佝偻,间或叹气、呻吟。“对不起,让老师久等。”吴奶一见我就表示歉意,“我现在一身病,总是腰痛。不是电梯,我上不来。”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为儿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农村母亲很多,这位奶奶又有着怎么样的奇特经历?

呷着孙女端上来的一口水,吴奶开始她的传奇:我出生于1937年,今年83岁。我本是齐湾的女儿,生母娘一生就生俩女儿,我是老二,她也许是看到柳爷家的日子好过,听说柳爷要抱养女孩,我出生没几天,就被抱养到柳名家。你是濯港人,你知道,柳名家和齐湾田地相连,站在齐湾喊人,柳名家听得见。生母娘想让我过好日子,结果我累死!养父柳金生,有二三十亩田,他不是地主。他的田都是自己做,没有剥削别人。我八岁,刚能做事,就和大人到田畈,割谷、捋把、插秧、薅草,样样事都做。现在你看,我的手像男人的手,指节粗大,手掌宽阔,是长年累月劳动磨炼成这样。

柳爷一生先后接三个奶奶。第一个奶奶是大河花园山的女儿,跟柳爷结婚七八年,没生养,就把我抱养过来。旧社会有这习俗,年轻夫妻没生人,抱养一个女伢,以引出亲生人来。结果把我抱养来后,我长到一岁半,柳奶还是没生,柳爷就要休妻。旧社会妇女没地位,既然柳爷不要,村里有威望的人就做主,把柳奶卖到大河余苏。卖80块银洋,柳爷得58块,给2块下堂人,中人得20块。我和这奶奶有感情,把她送走一天,我哭的十分伤心,跟在后面追好远。我长大后,也到她家去看过,可怜,男人好吃懒做,家里穷的只有垫的,没有盖的。我出嫁到吴家,她还到我家来过。出鬼,她到余苏,又生人。

第二个奶奶,她在柳家没住几年,没生人,柳爷又不要。我对她印象不深。第三个奶奶是杨柳湖陈咀上人。陈奶载福,一进门,接连生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陈奶心地善良,心胸宽阔。1964年,第一个柳奶到我茶山婆家,住好久。陈奶听说,她让我的二妹,也就是她的第一个女儿,把柳奶接到柳名家住在好长一段时间,每餐饭菜,都是由她亲手做,亲自送到柳奶手上。她的善举,引得村民交口称赞。

我现在和养母娘来往,和生母娘家不来往,齐家没后人。1953年,我16岁,定亲茶山村吴映坤。54年发大水,庄稼颗粒无收。柳爷就说:“你是吴家人,就到吴家去。”就让吴家把我接去。1955年11月20日结婚。1956年生大儿吴寿红,1961年生二儿(痛心!这个儿子1963年因脑膜炎夭折),1966年三儿出世,1969年又生老四。我一生只生四个儿子,没有姑娘。

我没读一句书。但记忆力很好,解放后,政府宣传学习新《女儿经》,人家读一遍,我听一遍就记得。我现在背几句你听听:

女儿经,头一宗,男与女,要平等。

新社会,新家庭,齐生产,齐劳动。

旧社会,太不平,女人们,受欺凌。

说四德,讲三从,压迫的,不能行。

一辈子,寄生虫,关在家,不能动。

丫环女,小老婆,童养媳,更难过。

死不死,活不活,苦之味,没法说。

帝王们,作恶多,制理法,把人剥。

我心算也很不错。我背个题目你算一下,看你算得来不?

黎山十八洞,一洞十八家,一家十八个,个个纺棉纱。

一人纺四两,共纺多少纱。

我年轻时默算一下,就出来。(吴奶笑了笑,比初来时精神大有好转)

大儿吴寿红的记忆力也很好,他总说是遗传于我。1965年,他刚好九岁。那时村里有一个蹲点的干部姓欧,老欧每天总是要督促群众背诵《毛主席语录一百条》,时人简称之“一百条。”寿红小时候胆很大,他看到老欧蹲在村口,就向老欧挑战:“老欧,老欧,你每天都检查群众背诵一百条,你自己背的来不?”老欧说:“我背不来,难道你背的来?”“你就抽查试试。”老欧拿着一百条,随便点哪一条,寿红都背诵的清清楚楚,一字不落。老欧说:“晚上和我一起到宋墩(茶山村的一个自然墩)去当群众面背诵一百条,你敢不敢?”寿红说:“我肯定敢!”当天晚上,九岁的寿红就当着宋墩全村人面,把“一百条”流利地背诵下来。老欧为此奖励寿红一壶糖水茶。老欧后来就据此压群众:一个九岁的小孩都把“一百条”背得滚瓜烂熟,你们再说难背就说不过去。

(老人歇一口气,继续说)最苦的日子是在1959年,1960年,没饭吃。我们总是到宿松买苕渣,刮油树皮吃。把油树皮刮下来,浸烂,用地臼啄,啄碎,合菜吃。吃也吃的得,就是拉不出来,后来不敢吃。好多人就是那时饿成病,饿死。到1961年、1962年慢慢就好过些。

最难的日子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吴爷1989年去世,去世时不满六十岁。1988年寿红去加拿大,他自己的生活还没稳定,对家里照顾不到。1993年,三儿因双抢辛苦,与媳妇吵架,一时想不开,喝农药自杀。那时三儿媳妇只生一个孙儿,孙女在肚子里还没出世。她把孙女生下来,丢给我,嫁到另一家。我那时是做祖母的人,五十多岁,面对劳动力稀缺的现状,我咬紧牙关,坚强地挺着。大儿过大儿的生活,小儿过小儿的生活,三儿这片天,我来顶!我把孙儿孙女带到田畈,放到大树脚下,或者撑一把伞,用一些零食花着他们,不要他们到处跑。我一边做事,一边盯着他们,生怕他们出事,田畈到处是水,是沟,是塘。农活以前靠吴爷,现在只有我自己亲自上。平整水田,我站在耙上,个子小,身份轻,一鞭子甩去,牛往前一冲,我就往后一倒,摔一身泥。爬起来,又重新耙。三年自然灾害,基本上家家苦。到八九十年代,劳力还稀缺,这个苦,茶山村,就我一家。和我同龄的老人在安度晚年的时候,我还要做田做地,一直做到六七十岁。我不但把三儿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还送上大学。那几年的难,让我永志不忘!

好人总是有。墩上有个吴菊黄,年纪比我小,辈分比我高。他喊我大姐,我喊他菊黄爷。那时我家还没有牛!原来的牛死了。没有牛农业生产开展不开。菊黄爷看不过去,就主动让我去和他家共牛,也不要钱,只要每月多放六天牛。不是菊黄爷帮一把,那时的难真过不去!我就是和孩子们讲,人要懂得感恩,要记住帮助过你的人。

最高兴的事也有。1998年,因荆州四湖世行贷款项目,政府把寿红从加拿大请回来,咨询建设中出现的问题。寿红当年考的就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他去加拿大留学之前,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是水利方面的专家,经常为国家水利建设提供咨询服务。国家任务完成后,寿红回老家一趟。政府用三台车把他送回村里,一台是水利部的,一台湖北省的,一台黄梅县的(寿红先生说,这里严重失实,老母亲年纪大记错,也许是村民看到三台车臆猜。真实情况是:省水利电力科学研究院派了一台车送他回黄梅,县城同学开两台车陪同来茶山)。寿红到家之日,全村的人都过来看。大儿子,是我一生的荣耀。说实话,在家庭最困难时,也是大儿子在后面默默支撑。

真正日子好过,还是近几年。取消农业税,发放农村老人生活补助,农村农民的生活才有根本保障。现在我有三个孙儿,三个孙女。每个孙儿孙女都接受高等教育。从这方面来说,我心里是比较满意的。感谢党,感谢国家,让我这样的贫困之家也翻身过上好生活。目前不满意的,就是我还没做曾祖母。人家像我这个年纪都做老奶奶,我希望长大的孙儿孙女都赶快成家。(我安慰吴奶:“这个愿望好实现。”)

我现在的生活算是幸福。可惜的是,我家吴爷没有享到一天福,苦一生。

采访后记:在上个世纪,出国留学生自带光芒。在一般人心目中,包括笔者,都以为家里出来一个留学生,家人的生活一定十分幸福。通过采访吴奶,我才知道现实并非这样。一个普通家庭的幸福与否,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只有国家强大,人民才能真正实现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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