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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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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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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那米 那人


“我叫赵天生,炒米好伤心,一角钱一炸,还要把糖精。”

每当我在城区散步,看到路边炸米手艺人忙活,闻着飘了一街的米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在乡下年近时炸米的天生叔来。天生叔是濯港镇胡六桥村赵家楼人,离我老屋不远,站在村口可以望见他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当年关将近,天生叔就用板车拖着行当,带着小儿子,走村串巷挣钱。我们那个年龄段的小孩,很多是吃着他的炒货长大的。在我的记忆里,老家方圆一公里以内,都是天生叔的地盘。他好像早就计划好了似的,一到腊月,就从这村炸到那村,直到把人家炒货炸完,他才回家,过自己的年。乡亲们似乎与他很有默契,如果有人念叨:“赵天生将应该到村里来炸米啊。”没准他第二天就来了。

有一年冬天,天刚亮,我到村前稻场上拿草牛吃,恰好碰到天生叔到村里来炸米。赵家楼说起来离我村不远,但从崎岖不平的土路走来,还是颇费体力的。很显然,天生叔是起了个大早,虽然小儿子依然在后帮忙推,身体弯的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他还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早已脱掉的外套搭在车把上。看到我抱着一捆稻草,天生叔直起身子,边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汗,边对我说:“把草放到我板车上,我替你带回去。”我高兴极了,连忙把草放上去。一路上,他边拖车边和我说话。天生叔和父亲是同辈人,又都是邻村,彼此之间早已熟悉。得知父亲姓名后,他马上说出了我考取中专的事,可见他对我家确实了解。在过沟沟坎坎时,我也弯下腰在后帮着推,这竟让他十分感动,说:“到底是读书人,懂礼数,不用人教,就晓得帮忙推车。”我眼前马上浮现出鲁迅先生笔下的“六一公公”,顿时来了劲头,更加用力地推。到了村口大枫树下,天生叔停下车,摆开场子,忙活起来,并让小儿子和我一起抬草回去。他小儿子除了来去帮忙推车外,还是他得力的助手:有了小儿子,可以迅速开场、收场,忙时收钱,维持炸场秩序。所以说什么我也没同意,到家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他就是这样热心肠,所以人缘好,生意好,并让我饭后准备炸米去。

我来到大枫树下,炸场四周大人小孩围了一圈,有说有笑,比平日热闹十分。天生叔不仅手艺好,而且性格敞亮,能说会道,是做生意的好角儿。他到哪村炸米,那村就要热闹几天,年味也顺势浓厚起来。他边摇炸米机,边和乡亲们大声说笑,手不停嘴也不停。他已炸完了好几家。老家有几十户人家,每家或多或少要炸一些糯米、粳米、米果、苕果、蚕豆等炒货。炸完一家一般需要几十分钟不等。全村的炒货一天是炸不完的,一般要一两天,丰收年份需要的时间更长。全村炒货没炸完,天生叔是不离村的。他有时当天回赵家楼,第二天天亮再来。有时为赶时间,就带被子来,在某家堂屋打地铺睡,那一晚,天生叔起码要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坐在那里,左手不紧不慢地摇着炸米机,右手不时向炉子里添柴火,扇扇子,火红的火苗映得他的面皮通亮,黑色的灰迹,左一道,右一道,像用毛笔划过,十分明显。乡亲们总爱拿这打趣他,他笑眯眯的,不理睬,只是摇。炸米机像个小型潜水艇,一头大,一头小,放在约一米高的支架上,中间鼓起的部分下面放着炉火。大头带手把,圆形的手把中间还固定一个时钟,天生叔一面摇着机器,一面眼睛不时瞄一下时钟,估计时间到了,大叫一声:“小孩把耳朵碗到!”(黄梅方言:捂住耳朵)炒家牵直袋子,天生叔拿起机器,大头对着封闭的板车口,左手按住炸米机尾部,右手拿着撬杆猛地一撬,掀开铁盖,“轰”的一声,炸米喷薄而出,香气四溢。第一次见此场景的胆小儿童先是吓得一跳,一脸惊悚,嘴一瘪,似要哭起来,回过神后,又高兴地拍手跳着、笑着,乐个不停。大一点贪吃的孩子,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忍着烫痛,冲上去抓一把就往嘴里塞。一村之人,久居同族,和气生财,即使不是自家孩子,大人们也是不会责怪的,只要孩子们玩得开心,吃的高兴。

我们幼时生活水平低,炸米手工钱也低,一角钱一炸,一炸斤把米。有调皮人为逗天生叔玩,故意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天生叔也不言语,就把前面的顺口溜高唱一遍,逗得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还价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匆匆给钱了事。娣奶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每年也喜欢炸一点炒货。她最喜欢吃炸糯米,冬天天冷,晚上不便做饭,就用开水泡几把炸糯米吃。娣奶来炸炒货,天生叔不收钱。老人每次都主动给,天生叔就是不要。他嗓门大,推让之声,震落树叶,旁人如入君子之国。娣奶也不含糊,回头就端来一大缸子冰糖泡细茶。炸米人这时非常高兴,一把接过缸子,脖子一昂,“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肚,咋叭着嘴,连声称谢不已。

在我的印象里,天生叔总是坐着,不停炒米,不时开炸,既没见他吃饭,也没见他上厕所。我知道,天生叔肯定是过吃饭的,只不过我没看到。到了饭点,炸场附近哪家饭熟,就在哪家盛一碗,农村人朴实,不会让手艺人饿肚子做事,天生叔也不要饭家吃亏,炸钱抵饭钱。虽然忙,水还是要喝,渴了就找围着的人要,那时时兴大缸子装水,一缸子温开水,他一口气下肚,又接着炒,厕所跑着上。天生叔这钱挣的,让人心里满是唏嘘。遇上恶劣天气,他就搬到人家里去炸。弄乱弄脏了人家,离开时他一定捡扫一番,还给一点小费意思意思,怕人家不要,提前少收住家一点炸钱。用他的话说,反正不要人家上当。炸完我村,黑廋的天生叔又弯着腰,带着幺儿,拖着行当,转战他村,人们期待着来年相会。

后来,我走出了乡村,年边即使回来,也难得碰到天生叔炸米,因此那喜庆温暖的炸米场景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也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如今,久违的炸米机又在街角转动起来,看到城里的孩子拉着大人的手,好奇地观看着炸米场景,我不禁回到了童年,想起了那年,那米,那人。天生叔也许早已作古了吧,但他的勤劳,他的善良,他的乐观,他的助人,依然存储在我的记忆深处,催我自新,让我上进,教我热爱生活,并热爱生活中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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