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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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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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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爷和弟弟一家

“听说我细娘又生了,我们去看看……”左邻右舍的女人在陶奶招呼下三三两两聚拢来,背剪着双手,摇摇晃晃地向细莲老奶家走去。

细莲老奶靠在床上,不停地小声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怎么了?伢儿呢?”女人们一脸惊讶,飞快地跑过去,掀被子的掀被子,看床底的看床底,在细莲老奶狭小的房间打转。细莲老奶手指着房角黑暗处的粪桶大哭起来,人们急忙跑过去一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浮在尿面上,早没呼吸。

死婴是细莲老奶的三女,头两胎也是女孩子。原来,细莲老奶生后,细老爷回来一看,见又是一个女孩,大吼一声,“你以为你好了不起!坐在那里不动,还不起来做饭!一肚子的X!”细莲老奶气不过,等他出门,狠心地把女儿扔进粪桶……

这是民国18(1929)年发生在鄂东乡村的一件真实的故事。陶奶是我的奶奶,她那时刚嫁到我们蔡家。奶奶讲这件往事时,配以生动的面部表情,着实让我大骇!幼时妈妈遇到我们淘气,总是说:“晓得长大这么气人,当初就应该把你们按在粪桶里淹死!”原来古时真有人这么做过。

民国19年,哑巴爷出生。不知什么原因,哑巴爷出生时相貌奇丑,瘪嘴巴,眼睑外翻,关键长大还不能说话。人们都说这是细莲老奶淹死三女的报应。

又一年,宝贵的细爷出生。细爷出世干净漂亮,眉眼手脚齐整,全家人赞不绝口,爱不释手。细老爷更是视若掌上明珠,每餐吃饭都把细爷抱在手里,到两三岁,能坐稳,就让他和自己坐同一条长凳,两位姐姐轮流喂饭。细爷能说话时,就流传下来一句名言——“我碗里的饭不能浅!”即大姐喂一口饭,二姐连忙挑一勺回填进碗。

小时候的细爷不落地,先是大姐背,后是二姐背。等到大一岁的哑巴爷有力,能背动细爷,他就是细爷的坐骑,不论走到哪里,小爷总是掉在哑巴爷背上。

1937年,日本鬼子打进中国,打到黄梅,人们“跑反”,细爷也是由哑巴爷驮着跑,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们都说,细爷是哑巴爷背上长大的。

国家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细老爷家是集中力量养细爷,即使在“跑反”时讨米讨饭那样艰苦的岁月,一家人还是优先细爷吃饱。到上学年龄,全家人决定供他一人读书,可惜细爷不喜欢读书,他觉得读书像坐牢,是受罪,总要细老爷送他去,催他去,逼他去。有一回,天下雨,家里人以为他早去村中私塾上学,结果他站在门口蓑衣里躲一上午。还有一次,细老爷逼他去上学,他死活不去,细老爷气极,用竹条打他。他被逼急,突然一阵猛跑,一气跑到村口池塘中间站定,转身对着细老爷破口大骂,“X你妈X!一大家子人,都不读书,非逼着老子读书!”细莲老奶听说吓得变了脸色,连忙跑到塘边下跪,求细爷上岸,对细老爷又是打又是骂。从那以后,细老爷就死了心,放养。

解放前实行土地私有制,细爷家的田地也不用他做。细活,两位姐姐做,粗活父兄做,他就在社会上文荡武荡,十几多岁就学会赌博,各种纸牌、麻将无师自通,特别是对押宝情有独钟,逢场必到。

为了拴住他放荡不羁的心,1949年家里替他娶一房媳妇。刚开始,他觉得年轻的媳妇有趣,待在家里多,出门少。后来女儿儿子先后出生,大的哭小的汪,和老婆的新鲜感也已过去,细爷烦,觉得“家里待不下”,又开始往外跑。1958年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细爷如鱼得水,天天出门,和懒男人坐在田埂上抽烟喝茶,谈天说地,同村里小媳妇打情骂俏,“驮日头过岭,望日头落山”,闲哉悠哉。队长骂他“好吃懒做”,他厚着脸皮说:“我吃我哥的。”诚然,哑巴爷是生产队劳动的一把好手,吃苦肯干,小队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带头干,挑龙坪、古角、考田三大水库出差都是他去,年年在生产队得“先进”。队长碰到细爷这种人也是没法,只能摇头苦笑。

大集体二十多年,细老爷和细莲奶先后去世,在哑巴爷的帮衬下,细姑(细爷的大女儿我喊细姑)出嫁,大叔成家,细爷也做一些世事。他一生养三儿一女,二叔书读得还可以,可惜没有跳出龙门。1980年,我们黄梅开始单干,细爷混过大半生。

细爷烂泥人,但五官端正,相貌出众,年轻时上级干部到田间地头慰问,检查工作,以为他是队长,总是先和他握手。基因好,儿女也不差,细姑十七八岁时在村里是妥妥的村花,大叔二叔体长肤白,一表人才。就是小叔出生不久,细奶去世,细姑出嫁,大叔成家,细爷把小叔养的营养不良,身材不高不说,还一头癞痢。改革开放后,抹牌赌博之风沉渣泛起,细爷从解放前玩起,现在有的吃有的穿,遇上这样的好社会,他焉有不玩之理。细奶又不在,儿女不便管,他有空就把小叔夹在怀里打牌,小叔很小也学会打牌。

二叔毕竟读过书,懂得生活之道。细爷爱牌,他劝过几次,制止不了,就偷偷地攒钱准备做家具,给自己娶一房媳妇,村里村外中意自己的姑娘有好几人,只要家具做好,由他挑选。他把自己平时劳动挣的钱买一些木料,堆在老屋楼上,准备下年或是明年开春请师傅开工。

1990年,小叔也有十七八岁,细爷有事带他一起做,没事带他一起玩,田间管理全丢给哑巴爷,赢钱买鱼砍肉,输钱粗菜淡饭。秋收过后,懒人们玩得凶,细爷深陷其中,乐不思蜀。可惜这段时间,父子俩手风极为不顺,经常输的精光,有时还在外欠债。这些,二叔都不知情。一天,二叔外出干活,输急眼的细爷看着楼上的横条不转睛,他打起那几根木料的主意,他带着小叔悄悄地把木料放下来,用板车拖着,带到孔垄木材店买了。

傍晚时分,二叔收工回家,见楼板上空空如也,细爷和小叔又都不在家,心中迅速明白几分,询问隔壁左右几句,得到确证。“摊上这样的爹,我有什么活头哦!”二叔狠心打开一瓶农药,挑几口白糖,把一瓶苦苦的农药全喝下去。

细爷其实早就回来,只是没有落屋。他卖完木料,带着小叔又到老地方寻开心。天断黑后,父子俩回家,只看到床上二叔那张因痛苦挣扎而扭曲变形的脸。

小叔吓得大哭,哭声引来本房人家。人们了解缘由,对细爷直摆头。大叔更是恨之入骨,桌子拍破,地下跺穿,手快碾出血来,不是哑巴爷扯住,细爷要驮儿打。在悲催的气氛中,人们料理完二叔的后事,细爷自觉无脸再在村中居住,就到龙感湖一带给人守鸭棚,看鱼池,工资不工资无所谓,只有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小叔已成人,自己养活自己,细爷这父亲反正是指望不上。

去龙感湖的头几年,过时过节大叔也曾安排小叔去接过细爷,但细爷不回来,只要人在世上,大叔觉得回不回来无所谓。哑巴爷年岁渐大,就依靠在大叔家里,吃饭浆洗由大婶照顾。他从小做习惯,闲不住,只要能动,总是在田地里做。只是在过年时,哑巴爷总是站在家门口向外望,好像在等一个人。

流年不居,转眼到二十一世纪,不是嫡亲人,慢慢把细爷淡忘。二妹于二十世纪末嫁到孔垄镇梅坝村,龙感湖距离梅坝不远。2001年的一天,村中来一位讨饭的白胡子大爷,虽然背微驼,但精气神不差。二妹一眼就认出他是细爷,但细爷不认识十八变的侄孙女。二妹对婆婆说:“那是我细爷,盛碗饭他吃。”善良的婆婆听说,连忙盛满满一碗饭端过去,细爷吃得很满足。

许是吃出味来,过几天,细爷又来二妹家门口乞讨。第二次时,婆婆套他话:“爷爷,您是哪里人家?现在讨饭的少,您为什么讨饭呢?”“我是芭茅山脚下人家,无儿无女,现在年岁大了,做不得,出来讨口饭吃,奶奶莫怪。”二妹听说,气的对他直翻白眼。

又过几天,细爷在饭点时又来,二妹盛碗饭直接端过去,对着细爷叫应应:“细爷,你哪里没儿没女呢?现在你看到哪里还有人讨饭呢?你把大叔的脸丢尽!”细爷怔怔地望着不认识的侄孙女,脸红一阵白一阵。“把这碗饭吃了,今后莫来!我也丢不起这个脸!”从那以后,细爷真的没来。

又十年,勤劳的哑巴爷终于做不得,倒床不起,临终之时,手指南方不合眼。大叔知道,哑巴爷在等他弟弟,急忙通知小叔去龙感湖寻找。当天下午,细爷到家,握着哥哥的手,“无语凝噎”,哑巴爷很快合上双眼。

细爷回来后,就没再外出,住着哑巴爷的小屋,睡在哑巴爷的小床,吃喝不愁。过一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细爷无疾而终,追寻他的哥哥而去。

贪玩的小叔在细爷外出的日子里,在细姑的牵带下,于村口开一代销店。这店小且生意清淡,但也是一家实体店,属于一份产业。细姑的本意不是靠店赚钱,而是用店系住小叔,让他不乱跑,另外看看能不能花来个把女人。

果然,有位在黄梅谋生的江西失足妇女中计。她通过考察,决定上岸从良,来到小叔家,做起店家姐。二人在一起生活一年后,女人生了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小姑娘。细姑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任务完成,抽身退出,把小店完全交给二人打理,“腋窝钻出人来”,小弟应该晓得要日子过。哪知玩野心的小叔开始一两年还坐得住,自从细姑一走,无人管束,外地来的女人也管不住。小店根本不能维持生计,某年某月某日,在小叔外出开心的时候,江西女人抱着女儿,背着包包,在乡亲的注视下,一去不复返。邻居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回娘家。

于是小店关闭,小叔恢复单身,而且从那以后没有再婚,现人们已不知其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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