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又长又宽的路,笔直伸向空濛的远方。圆圆的大转盘,四通八达,转送着来自各处的大小车辆。我和同事老余站在城市的拐角,小声交谈,等待着回黄梅的车。
“你们是黄梅的吧?”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很显然,交谈口音泄露居住地,我们点点头。女人是骑车做早餐生意的,车上面包、鸡蛋、稀饭、豆浆等早点所剩不多,有的还在冒着热气。我们正好口渴,顺便点两碗豆浆。“我娘家也是黄梅的。”女人的黄石话开始夹杂黄梅话。“哦,是黄梅哪里的?”“濯港。”“啊?我们正是濯港的!”我们都笑起来,世界好小。“濯港哪里的?”“不能再说,说就丢娘屋人丑。”女人一边舀着豆浆,一边低头浅笑,我感觉这里面有故事。“到我家去坐坐不?我家就在附近。”女人很热情。老余笑着对我说:“说不定是个好素材,你又喜欢写作,我陪你去坐坐。”
女人家拐个弯就到,是一个老小区,家在一楼。一个近七十岁的老男人在门口忙碌,我们愣着,欲前又止,不知如何招呼。女人先开口:“他是我老公。”然后对男人大声说:“这两位师傅是黄梅濯港的,我娘家人,我请他们来家坐坐。”老男人笑着向我们伸出手:“你好!”“谢谢!”大家分宾主落座。
“我刚到黄石时最想娘家,现在好些。”女人一边倒茶,一边扭头对我们说,“想家时,看到路过的黄梅人,觉得十分亲切,总是主动上前搭讪,曾招来不少误解,人家以为我是坏女人。”女人开朗中现羞涩,打开话匣。我们微笑着,认真倾听:
我是被拐来的(我和老余不禁“哦”一声)。父亲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在村里当民办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当年就考取湖北省郧阳医专。爸爸上学前就结婚并生下我,毕业后在当地镇卫生院上班。爷爷奶奶也在,没和我们住在一起。不久弟弟出生,那时我家的生活在村子里是很好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父母把我们养得十分娇贵,因此我性格倔强。13岁上初中,读书时不用功,成绩很不好,可父母对我的期望值又很高。小时候娇惯我,到青春期又来约束我,我受不了,经常和父母吵架。初中三年,基本就是在争吵中度过的。1986年,上初三,我的成绩还是不见起色,马上要兑现,我的压力越来越大。爸爸好一点,妈妈急性子,回来就唠叨。一天上午,我在家做作业。我妈又说,今年哪家孩子考取好高中,哪家孩子考取好大学,你要是不认真读书,将来就回家种田。说得我无限烦躁,我把钢笔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大叫一声:“你怕得了大学病!天天大学大学!这个家我不回了!”说完就夺门而去。母亲见我如此,也十分生气,大声地指着我说:“你有本事出去就莫回来!”
平时我和我妈也如此激烈地吵过,也曾离家出走。当心平气和,我自动回来。我妈以为我又像往常一样,过一会,就回来,所以,她没有拦我。可这次我是下定决心的,坚决不回来!我朝大河方向走去,外婆家在那边,我稍微熟悉一点。走着走着,我也想到外婆家去,但想到我最终又要回那个家,我又不想去。走走停停,走走想想,大路走走,小路走走,犹犹豫豫,我来到现在估计是武穴松山咀那个位置,我累,不走。那里有人在候车,我仓促出门也没带多少钱,中午饿,买几根油条钱就没了。
到下午,车来车往,人上人下。往前走,我很累不想走,坐车走,又没钱。人越来越少,车越来越稀。太阳下山,天色逐渐暗下来。我开始想家,想爸爸,想妈妈,想弟弟,想爷爷奶奶,我仿佛看见他们焦急地在村前村后寻找我,又仿佛听见他们呼唤我的声音。我难过极了,有家回不去,又不知如何是好,焦急、后悔、恐惧、烦躁一起袭来,我蹲在地上,埋着头,“嘤嘤”地哭起来。
“妹儿,么事呢?”一个武穴口音的阿姨招呼我。我不理,只是“嘤嘤”地哭。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的话我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天色越来越暗,那时那里没什么人家。阿姨又来拉我,说:“到我家去,要的不?你一个女孩在外面是很危险的!”我不应,她停停又说:“妹儿,你不走我要走,再不走就没叉。”她把“车”说成“叉”。我抬头一看,天真的快黑了。没办法,我就随他们坐车,当晚来到一个山村。
阿姨一家对我很好,好吃好喝好睡。我那时十五六岁,家庭情况都能说清楚。在他们家第一天,我说我想回家,估计是他们不想送我回去,都说不知我家在哪里。我担心他们要把我卖了,就对他们坚决地说:“你们要是想把我卖了,我就死给你们看!”他们连忙摆手说:“不会不会,我们保证不卖你!”我发现他们很怕我死,就放心了。过了两天,我慢慢放松警惕,他们吃饭时,也总是询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我直性子,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们。在第四天晚上,叔叔阿姨来到我床前,跟我说:“妹儿,你也有十五六岁,书也不会念,就到大城市,找个工作算了。”我听说到大城市,慢慢就心动,答应了。第五天早上,我就和他们离开山村,来到黄石。至今,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现在想来,应该是武穴余川那一带。
我当天就来到我现在的老公家。我估计那对武穴夫妻和我男人是亲戚,我问他,他不做声(女人对我们挤眉弄眼的)。我男人老家也是武穴的。他们是想我给男人做媳妇。他们处在明里,只有我在暗处,不知道。我刚来时,老公全家住在工厂里,公婆都是普通工人,我男人很老实,不爱说话,所以很大年纪都没有找到老婆。他那时就有三十五六岁,比我大二十岁,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只是住在城市,白白净净的,没干过重活,不显老,看上去只有三十岁旁边。公婆都很善良,对我很好。那对武穴夫妻在这里住一晚,第二天就回去。走时还对我说:“妹儿,你好生听话,就在这家里住。这伯伯阿姨人很好,哥哥也好。他们家没女儿,你就在这里给他们做女儿。等你长大一点,就让他们给你安排工作。”我不知说什么好,可怜地望着他们,他们又转头对我说:“我们有空就过来看你。”结果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他们来过。
我看他们家人都像老实人,就对他们说:“敢对我不好,我就去死!”我又拿死吓唬他们。我公婆吓得当时就变了脸色,低声说:“我们只拿你做女儿,怎会对你不好?”他们家当时面积很小,只有两间房,我来了,我男人就到回楼上睡,我单独睡一间。
我这人怕软不怕硬。我刚来那一年,全家人对我很好,什么事也不用我做。老公下班,婆婆就让他带我到黄石各处玩。人民公园、西塞山、东方山等名胜都去了。婆婆有空也带我去逛商场。慢慢地,他们也弄清我的情况。差不多过了半年,1987年6月,要是在读书,我该中考。我突然又很想家,吵着要回去,他们当然不同意。有一天,我和老公出去玩,我那时叫他哥。我非要他带我回黄梅不可,我说:“我只要朝我家方向望一眼,就和你一起回来。”我老公真的带我从水路到小池。踏上小池的土地,我心里舒服极了,朝北望了又望,哪里望得见家乡!虽然如此,我还是得到些许安慰。并在这时,我下定决心,迟早一天,我要回来!在老公的催逼下,我又返回到黄石。
一回到黄石,我婆婆的神色是又惊又喜!她把她傻儿喊道房里,狠狠地责备一顿。我知道,他们是怕我跑。其实,那时我也有十六岁,女孩子成熟早,也有自己的打算。后来,婆婆总是在我耳边唠叨,自己年纪大,马上要退休,退休就让我顶替她。她在试探我的反应。我默不作声。再后来,婆婆就直话拜上:“女儿啊,哥又老实,多大年纪还没找到媳妇,你也不小,就和哥结婚吧。”我还是默不作声。1988年元旦,我顶替婆婆进工厂。当晚,老公下回楼,我俩就住在一起,接婚了。
第二年,女儿出世。我又提出要回黄梅找爸妈。这时,公婆就没话可说。我们抱着女儿,公婆也陪着过来,从黄黄省道回到黄梅。那时黄梅虽然还没有多大变化,但我没出过远门,回家还是走不来,一路问到濯港,到了濯港我对爸妈的家才慢慢有一点印象。从离家出走,到这次回家,我在外面待了整三年。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了娘家,那天正是周末,我爸还在医院上班。我妈看到我,惊异的不得了,口张得老大,就是合不拢。很快我妈搂着我,又是哭,又是骂,说:“苕女喂,你把妈硬是想死了!”不一会儿,我弟弟把爷爷奶奶也叫来了,大家哭着一团。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很快,我爸爸也回来,他一上来,就要打我。我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用一种强硬的姿态表达着对我的爱。旁人连忙拉住他。我爸哭着说:“全家的人为了寻你,三年没过一个好年!”我知道,他那是真话。我向他下跪求他原谅,我老公也跟着下跪。公婆也求他原谅。后来,我爷爷说,孙女既然回来,还带来曾孙女,一家团圆就是喜事,要庆祝。我细爸就去买来鞭炮,一家人欢喜不尽。
我在娘家住四五天,我外婆、舅舅、姨妈、姑妈等主要亲戚都过来看我。他们看我过得还不错,也没说什么,只是安慰我爸妈。我爸还为我专门装一部电话,说以后有事好联系。我回到黄石后,经常和我爸妈电话联系。1990年春节,儿子出生,我把我爷爷奶奶爸妈弟弟全接过来,在黄石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从那以后,我每年至少回娘家一次。
如今我儿女都大了,女儿已出嫁,儿子还没有结婚,在外打工。我和老公已退休,生活上还过得去。原来的工厂早已改制,这个小区就是改制时开发的,我家分得一套住房。老公现在年纪大,身体不是很好,就在家休息,我的身体还行,做做小生意,贴补家用。
“说了许多,我还没问二位是做什么的?”女人笑着问我们,把我们带回现实。“我们是老师,暑假来湖北师范大学学习培训。”“哦,每年来黄石学习培训的老师很多。”老余笑指我说:“他是作家,你的故事很有典型性,值得一写。”女人又笑起来,双手紧摆:“不要写,不要写,把读者带坏了。我是糊涂人有糊涂八字。”“对,孩子还是听父母的话好,你是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善良人,所以生活幸福。要是遇到的是坏人,吃苦受害不说,还有可能搭上性命!”“是是是,每一个孩子都要听父母的话,做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不要意气用事,冲动是魔鬼。我离家出走的那几年,我父母衰老很多。每每想到这里,我心里羞愧不已,难过万分。”
“人有时需要倾诉,今天和两位老师讲我的过去,我心开很多。”女人送我们上车时,吐出一口气,边走边走说。我们坐上车,女人挥挥手,笑着大声说:“以后路过黄石,就到我家坐啊。”
好一个热情开朗、心直口快的黄梅妹子!好一个礼貌、懂事、幸运的黄梅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