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美)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最后一排的人,现在只有我还在。”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吴保山老人指着照片中一排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面色凝重,心情复杂。
照片是1956年在朝鲜拍摄的,“朝鲜留念”四字赫然写于照片右上角,吴保山是其中的一名志愿军战士。抗美援朝的战争硝烟散去已六十多年,那时的亲身经历者都八九十岁了,很多人不在了,吴老却享有这样健康的身体,实属难得可贵。
交谈在老人干净整洁的两间平房展开,如烟的往事在老人轻松谈吐中逐渐散开、清晰、明朗起来。
我于1936年出生于湖北省黄梅县大河区松林乡下中畈村,属于现在的大河镇香炉山村。上世纪六十年代,黄梅县委决定在西山建设永安水库,老屋划归库区,我的祖居地便永沉水底。家乡真是好地方!依山傍水,阳光明媚,是当时蕲黄广三县人民交往的必经之地,逢年过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老屋人民为了国家建设,舍小家顾大家,背井离乡,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很多人离开时恋恋不舍,泣不成声。国家对库区移民也很优待,准许自愿移动三次。我先是迁移到广济县万丈湖农场(1972年),在那居住一年多,由于我们夫妻二人都忙于工作,孩子没人照顾,我的二儿子(当时六七岁)不幸溺水而亡。小孩长的很漂亮,方面大耳。跑的鱼大,走的伢乖,孩子他妈舍不得,终日以泪洗面,总是说,要是在老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照看着,这孩子就不会糟。为了尽快走出丧子的阴影,我离开万丈湖这伤心之地,搬迁到现在的居住地——濯港镇张上屋村。这里风景优美,人民善良,与老屋的环境相似。从1973年迁移过来至今,我在这里不觉生活46年。
我的祖上都是老实农民,父亲吴仲夷是个老革命,我可以说是出身于红色家庭。父亲虽然句书未读,但为人正直,解放前后担任村书记达四十年。我兄弟六人,排行老三,没上一天学校,七岁便开始放牛,深谙民间疾苦。我小时候,老革命漆木水(广济人)、刘静忠(广济人)经常到我家落脚,他们白天在山区活动,晚上就来家里开会,有时让我放哨,传信。那时还没解放,我年纪小,易于隐蔽,经常担任党的通信员。刘静忠解放后担任大河区濯港乡公所的首任乡长,在郑家坡事件中被歹徒砍了一刀,身受重伤。这些人现在都不在了。少年时期的革命活动培养了我的家国情怀,为我后来积极报名参军,保家卫国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我于1956年参军。那时参军是很光荣的,还往家里送喜报,喜报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正月初十,集中报到,临走时,区上组织盛大的送行活动,敲锣打鼓,每个士兵安排一个女青年佩戴大红花,我和我家奶奶就是那时认识的(呵呵)。这次征兵,我县共计1936名优秀青年入伍,他们从全县各地步行到九江,然后乘船到武汉。那时入朝是秘密,领导也不告诉你,只是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要七天七夜才能到,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一到武汉,我们连夜坐火车北上,路上枯燥的很,又不能随便走动,坐长了时间,浑身不舒服。好不容易到了河南郑州,上级传达命令,要加速前进,火车提速。结果六天六夜到了目的地,下火车一看,才知是到朝鲜。
到时还是冬季,朝鲜的冬天分外冷,我们很不适应,不少的人冻病,冻伤。头三个月,就像在国内一样,新兵训练。训练结束,分派到各地。我是通信兵,负责往各地输送架设通讯器材。有一次,一辆大卡车运来满满一车通信电缆,三百多斤一捆,用大木饼圈着。我年轻,有力,劳动积极,踊跃搬运。在搬运的时候,一个大木饼从车上滑了下来,眼看着要压着战友。那个战友个子小,背对着车,根本没发觉危险,我飞一般冲过去,一把推开战友,结果大木饼压在我身上,战友们迅速跑过来,抬走大木饼,我的前胸压伤一大块,淤血很长时间没有散。直到现在,下雨变天,这个地方还隐隐作痛。(一旁的吴奶笑着说:“他和我结婚后,那淤青还没散,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胸口怎么黑了一大块。他不敢做声,害怕在部队受过伤,我不要他。”)(呵呵呵)为这伤,受到了上级领导嘉奖,记三等功一次。可惜那证书,还有退伍证在办理落户张上屋村材料时,被村干部弄掉了。
我们入朝没有经历战事,战争1953年就结束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战争结束,战士不能全退,美帝忘我之心一日不死,我们就要斗争到底,始终在朝鲜保持一定的兵力。我们到来,就换一批老兵就回国修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边训练,一边建设营房。训练在雪地的耐寒能力,山上打游击的本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朝鲜冬天出奇的冷,在战争时期,有一个营的志愿军战士因为埋伏,一日一夜没动,第二天,战士们全牺牲。为了抗美援朝,我们牺牲很多好青年(说时眼眶湿润起来)。建设营房我们部队也牺牲好几个战友。朝鲜的营房全部是用石头做的,自己动手到山上去采,有时炸,炸炮不响,人到傍边去看,又响了,好几个战友因此长眠于异国的土地。营房建好,自己还没住够,又转让出去,到别的地方再建。为了朝鲜人民的解放事业,我们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1958年,我国开始从朝鲜撤军。我们是最后一批回国的志愿军,由上将杨勇领导。杨司令也是同我们一起坐同一列火车回来的。回国时,朝鲜人民依依不舍,载歌载舞,热情欢送,场面动人。
我回国不久就退伍,组织上对我极其照顾,安排我进邮政系统。我在杉木乡那一块儿送信,工作了将近两年时间,老屋的父母年纪大了,兄弟又多不在家,就让我回去。我便回去务农,要是在邮政系统一直工作下去,我早就是国家正式职工了(呵呵呵)。有人总是说我傻,为国为家作出了许多牺牲,但同那些牺牲在朝鲜的战友相比,这又算得什么呢?
“这是昨天发下来的。”吴老指着挂在堂屋的由湖北省退役军人事务部颁发的“光荣之家”铝牌说。我随着他的指引回到了现实。“习主席现在对我们这些退伍军人很重视,我现在一个月有八百多元的生活补助,加上农村老人赡养金。一年有一万多元,我和我家奶奶养老,绰绰有余。”我连忙说,也应该,你们都是当时最可爱的人。“前年,县里还把我们这些入朝老兵组织起来,出去旅游了一次,到了四个省。”老人伸出手指比划着,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国有老兵,万古长青。我们重温历史,关注老兵,对传承中华民族敬老孝老传统美德,构筑新时期国家钢铁长城都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揣着这些想法,带着无限敬意,在春日暖阳中,吴保山老人和我打拱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