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发现妻子坟前的四季兰开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开花。干瘦的一丛,游离出一枝花剑,伶仃的一朵,在秋风中颤抖着。
“兰,你是早就知道了吗?是向我表示庆贺的吗?我知道你一定很高兴!”平白膝头越发没力,手中的祭品和刚获奖的证书掉落在坟前的杂草和落叶中。
每逢忌日,平白总是提着雪兰最喜欢的蜜桔和苹果。就像当年约会一样,依旧穿着那套褐色仿毛料西服,虽然有点褪色但还算笔挺,只是里面的白衬衣已经毛边了,可那又怎么样,这是雪兰最喜欢的装束。
“兰,这次得了全国大奖,上面已经下了通知,我过两天要调走了,听说是到市报社!”
“你说,我离开这里你会担心我吗?”平白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声音哽咽起来。
“离开这个地方,以后该怎样打算呢?我本来很高兴,但是想起你以前的劝告,又冷静下来了,这点成绩如果就得意忘形,那是做不成大事的。”平白趴在墓碑上,肩头一耸一耸的摇晃着。
每次来的时候,少不了倾诉近来的生活点滴,也常悔悟不应该做的过失。拿不定的,总是轻柔地问询,那虔诚的语言,没有一丝做作,那炽热的语气,怕是灼伤到她一样,永远是那么地温顺,略带着隐隐的自责。
“记得那年,是我把它从家移到这里,知道你很喜欢它。你常说它平淡无奇的性格很像你。可在你走后,它似乎和我一起悲伤起来,它不是一株草,宛若你的魂灵,点点憔悴,片片哀伤。”
“兰,你知道吗?这两天老是梦见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到你每天早上给我煮鸡蛋,去买我最喜欢吃的西红柿......想到你大冬天起早贪黑去粮站削栗子的场景......想到你对我种种的好!梦里我哭了,有时候哭的半夜坐起来,看到枕巾已经打湿了。”
平白动情执着的诉说,好像面对的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笑脸相迎的雪兰,是那个爱他侵入骨髓的四季兰。
墓四周是一片大叶杨,光秃秃的当风抖动枝条,偶尔传出呼啸之声,让人心惊。地上枯
枝败叶,掺杂着黄土散落游走,那风吹雨侵的痕迹显出人迹罕至。
坟对着乌龙河,几丈宽的河水依旧清冽潺潺,哗啦有序地向东流着。对岸是一片桃树林,此时也叶黄枝枯,矮矮丛丛,拥挤着尽显萧瑟了。
平白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白纸,展平后铺在坟前的一块不规则的青石板上,浅黄色桔子,火红的苹果,平白规规矩矩的摆放在坟前。
平白依靠着墓碑,仰望折射阳光的湛蓝天空,大叶杨枝干上的黑晕犹如眼睛一样的,加上四周的丫丫叉叉,一窝蜂地争吵着撞向他,一阵眩晕,他闭上了双眼,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他觉得躺在泥土里的人是他而不应该是雪兰,这三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忏悔的想。
为了文学梦,他仅有的那点民办老师的工资完全不能撑起一个家,为了生活常常捉衿见肘。雪兰没有半句埋怨。从九三年结婚,地里的农活总是雪兰一个人拼死累活的顶着,她觉得自己的男人不是去吃喝嫖赌,他写文章是为了上进,是为了他们将来生活,她不能做拖男人后腿的愚妇。没有钱逼急了也不给平白压力,她想着办法去借,去赚。为了他的所谓大事业甚至暂时不要孩子。由于雪兰的勤俭操持,家里境况慢慢有了好转。
但是平白的文学事业并没有想象中的理想,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泥牛入海,毫无建树。看到雪兰艰辛地维系着生活,平白一度想放弃。但是雪兰仍旧不断地在鼓励他,支持他,她也喜欢文学,常默默地坐在平白忙碌的身后搓玉米,纳鞋底......是这样一位贤惠的女人陪伴着他,度过那些孤独无助无味的那些年。
在结婚后的第十年,他的文章在报纸发表了,学校给予了表彰。也第一次拿了稿费。那年他三十四岁,雪兰三十一岁。此后两年里平白经常有文章见铅,也顺利转正为公办老师,也就是那年,他被市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
日子似乎越过越红火好,雪兰为自己慧眼识金而高兴。就在他们准备要一个小孩的时候,雪兰竟被查出胃癌。这个晴天霹雳压垮了这个坚强的女人,更压垮了这个不懂生活自理的作家。
这是为什么呢?老天要惩罚谁呢?没有人会给予完美的解释。雪兰那么善良贤惠的人,为了维持这个家付出很多,也遭受太多委屈和艰辛。平白知道雪兰的身体是自己一贯自私造成的恶果,这么多年雪兰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有病没钱常忍着。而那时的平白却一心只考虑自己的理想,写啊读啊,书报资料一捆捆的买,而家里什么事也不会考虑搭把手。
雪兰命不好,别人都这样说。
雪兰从查出病到去世只用了半年,因为雪兰知道,家里虽然好过一点,但是没有多少钱。娘家人早已为钱得罪了,雪兰得病后,娘家的姊妹都装作不知道,他们甚至放言说雪兰是自作自受。
半年里,平白怎么劝都没有用,这个家一直都是雪兰说了算,钱在哪里,直到雪兰死的时候,才勉强笑着告诉他,存折里有十万块钱,塑料袋油纸裹好了,放在兰花盆里。
雪兰曾告诉平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奢望,遇到平白这样的人也是知足了,虽然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但是两个人相亲相爱就好。唯有一个愿望和一个遗憾,愿望是希望平白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她。而遗憾就是没有给平白生下一男半女。多年来她常为此自责,她说结婚后的这十二年里,很多事情都认为做的对,唯有没要孩子是最大的错误。
当平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跑到外面大哭起来。
雪兰的去世撼动了平白,六年里无时不自我反省。不是遇到他,雪兰也不会那么早走。父母都不在了,随着雪兰的去世,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
过两天要离开这里,他来到雪兰的坟茔前告别,他最想说的是:“兰,你说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每年的今天我都会风雨无阻地回来看你。而你的遗憾可能随着你的离去而成为我们两人的永远遗憾了,我这辈子将只有一个你,期待下辈子吧!”
平白低下头,只见那株兰花变得深绿富有光泽起来,是自己悔恨的泪水洒在上面的吗?当他再次准备细看的时候,一整秋风吹过,那朵瘦弱的小白花,潸然而落。
2020年11月13日夜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