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面是半亩菜园,向北跨过了一条东西向的泥石小路和窄窄的退水渠就是后沟。后沟是一个池塘,有七八米宽五十米多长,里面款款满满都是清水,而北岸边种着清一色的柳树,只是有点老态龙钟了。
说它老,其实一点也不为夸张。你看它们扭动着粗苯的身躯斜立在后沟北岸,上面苍翠的树冠已经遮盖了半个沟面,而下面的根须却一半长在堤岸,一半泡在水中随波荡漾。
记忆里,这些老垂柳甚是高大,不满一个成人高就开始分叉,两叉三叉多叉的都有,这样不断地叉丫上去,已经是十几米的大伞盖了。
老柳树的枝叶会随着季节更替而变化,最美的还是从空苍漂白的冬季刚刚进入孕育生命的春天,“不知绿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絮绒飞,一派盎然诗意。
从四五岁认知之时,一直到我不惑迟归,老柳树的腰身似乎不曾变动。巨大的树瘤疙疙瘩瘩让人不适。那股用力扭动的状态停滞不动,让人深思。它们久经沧桑,肥硕粗壮的需要两三个人围搂,而斑裂的树皮如野火烧过的沟壑一般显现苍灰。用手触摸,就像锯齿一样感到畏惧。但是如果你仔细品察,不难发现,斑驳掉落的外皮痕迹下,却是灰白带绿的饱满皮肉。
后沟靠东的垂柳下一般有一台平称和一张四脚方桌,那是用来测重记工分用的。生产队总有一群刚毕业回家务农的青年男女,他们用框子扁担和镰刀割草,中午晚上收工的时候,他们一边称重一边打闹说笑,这已经是我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
后沟正北是饲养室,里面是生产队饲养牛马的场所,这里的牛马不像现在用来宰杀吃肉,而是当时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通往饲养室的路两边是两排的大石槽,而石槽边沿总有几个槽眼,那是用来拴牛马用的。收工的时候,牛马们就会回到槽边,咀嚼着清水和豆沫等饲养员精心调制的饲料,所有的劳累都飞的无影无踪了。
饲养员是我们村里的长辈,我唤作四舅爹和二大爷的人,他们是一对老搭档,挑水磨斗铡草,包括给牛马洗澡疗伤甚至接生,看得他们专业敬业,是生产队信得过的人。这样的的场景,如今这些年轻人都看不到了,那个时代虽然科技落后,但民风淳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笑声一片。
苏北是两季收种,春天管理冬麦,种植黄豆玉米芝麻大豆等,管理需要科学,生产队配有技术员教授大家,拔草灌水打药施肥,那时的大人有做不完的农活。
夏天收了小麦就灌水犁田栽稻秧,也是配套的管理模式,这些知识我的父辈们常常田边地头谈说,而没有种过地的我,似乎什么都不懂。
秋天就是大收获季节,记忆里好多粮食都颗粒归仓了。农活收尾后,上面就开始修理河道,规划来年生产了。强壮的男人们就会被抽调到公社,那时很冷,但是工地饭食有肉,我小的时候去过一回,很惬意的记忆。
腊月年底了就开始算公分算钱,也开始分粮食分鱼肉了,那时候的年真的好有年味。
冬天最热闹的地方是饲养室,放牛马的草料室里挤满了人,那时没有什么家用电器,煤油灯都不常点。大家白天吃过饭就聚在那里,打牌的,讲故事聊天的,嘻嘻哈哈,都睡在草窝里取暖。那时的空气里充满了牛马的屎尿味,但是大家都不觉得骚臭。
人群里面讲故事的永远是表老爹老吴,他虽然耳聋,但是说话声音却很响亮,似乎自己耳朵不好,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而他的铿锵言语至今让我难忘,这也是那个时代枯燥无味的生活中唯有不多的快乐。
后沟里有莲藕浮萍芦苇等,但是靠近老垂柳这边总是空荡荡的,原来一到夏天,那些大水牛就会躺卧在后沟里,在巨大的柳树阴凉下,悠闲地反嚼着草料。偶有几只鸭鹅游过来,被巨大的水牛摇头晃脑的喘气声音吓得扑翅远飞,唯有那几株老垂柳,没日没夜地站在那里。
这几年,我没有回去,听说家乡贯彻新农村政策,路况村容都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而这几株老垂柳也因为观而不雅,养而无用而锯杀了,我的心不禁一痛,但似乎也默然认之了,毕竟和它们朝夕相伴的人们大多不在了,它们也寂寞吧!
写于广东吉隆
2021年9月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