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癯的王医生有一抹灰白的胡须,那腔调迟缓略带嘶哑,但不失关心的语调:“明天早上,叫阿紫一起过来,我给她讲一下病情。”
王医生又顿了一下,似乎是一边观察小安的面色,一边伺机说话。
坐诊的医生是小安远房表叔,省中医院很有名望的老医师,他说的阿紫,是小安的爱人。
小安是个聪明人,这句含有话外的话让历事多年的他感到意外,但是又很快地稳住了情绪。
半年前,小安感到腹部不舒服,以为小毛病,吃了一点消炎止痛的药,断断续续拖了几个月,最后厂里的保健医师小李发觉不对劲,劝他去省医院检查一下。
谁知道一种不祥的预兆就这样的降临了。
看到小安惴惴不安的神情,王医生站了起来,拍了拍小安抖动而弯低的肩膀,略带笑容的说:“不要多想,你的病情还不算严重,是有办法调制的,只是需要家人的配合。”
小安略微有点安定,但是莫名的灼烧感让他张了张嘴巴,但又不知怎么询问,停顿了好久,用纸巾擦了擦汗,结巴地问:“叔,我是不是得了癌症啊!”
王医生转过脸,对着墙上的一张骷髅画像看了一眼,用右手扶了扶缠着白胶布的黑框眼镜,安慰道:“小安,我们那么熟,还不相信我吗?要相信科学呀!”
小安此时脸色发白,脑海里多了一片云雾。
“听话,没事的,明天叫你阿紫过来再说吧!”王医生再次拍了拍小安的后背,
当看到小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的时候,王医生“嗨!”的一声轻叹,摇着头,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小安无力地把摩托车停在了院子里。
“胡啦!”客厅的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唏嘘和催促拿钱的叫嚷,然后是哗啦哗啦的推整麻将的声音。
小安知道,老婆阿紫又在打麻将。
出租房临近郊区,是两间带着庭院的平房,院落东边水井的空闲地方,被夏天来看他们的父母种上了青菜。时令已是阴历十月,肥硕的白菜静滞着身躯,顶着深绿色的褶皱散叶在打盹,大红萝卜也长势起劲,整个身体大半都裸露在外面,把干燥的地皮都涨裂口子了。但此时,小安一边抚弄着胸口疼痛,一边侧耳听着喧闹的客厅,似乎看到眼前的菜园散发着秋冬的肃杀。
小安是省化工学院毕业的,分配后,工龄也有十多年了。
记得工作第二年,王医生就把外甥女阿紫介绍给了他。阿紫是中专毕业,在区医院做护士。
阿紫人长的漂亮,父母也是农村的。
结婚头两年,小夫妻生了个女儿,过得还算可以。但是后来因为买房子的事情闹起了矛盾。小安兄弟姊妹多,为了考大学父母拉了很多饥荒,为了给老家还账,小安每次寄钱都会遭到阿紫的反对,这样一来二去,一直也没有攒下钱来买房子。
阿紫家境稍好一点,考上卫校直到参加工作,都还算顺风顺水。自从和小安结婚后,看到小安寄钱回老家,打心里不舒服,经常为此吵闹。
最后两个人经过协商,家里所有开支,都是小安自己安排,而阿紫什么也不管不问,如果不同意就离婚。
考虑孩子小,小安就把妈妈叫来带女儿,谁知道阿紫经常无中生有,对待婆婆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做菜咸了淡了就是房间搞脏了……
气的婆婆跑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小安忍了又忍,看到老妈妈斑白的白发,实在没有办法,就商量着把女儿送到乡下带。
这样过了八年。
由于小安的一味忍让,阿紫变本加厉,竟然染上了赌博。
小安劝她少赌一些, 她却振振有词:我花我的钱,你管不着。
十几年里,为了家庭能够完满和睦,小安于是一切选择息事宁人。
在外辛苦工作,在家洗衣做饭……虽是辛苦,但是落得个清静。实在是吵闹过后,仍旧于事无补,反之阿紫会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更加剑拔弩张。
这不,年前阿紫还买了麻将机,把赌桌搬到家里了。
小安是个内敛实在的人,对于阿紫的行径学会了熟视无睹,虽没有太多的责怪,他明白,过日子是两个人共同的事,好多事情不是靠别人提醒,而是自觉才好。
他看了看摩托车观后镜,一张黢黑的脸显得苍老很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三十五岁的人。
小安轻轻地用粗糙的右手抚摸了一下镜片,清晰的镜片更加一览无余。
其实他刚才在医院里就明白了,给他拍片的医生询问他的言语腔调,已经反复提醒他,这个病很是异常,加上表叔的别样安排,自己的病不重叫家人干嘛?一个心理学读了三年的硕士生,怎么会不明白医生的言外之意呢?
一个月前他查了有关脏腑病例资料,所有的体征都印证了他的判断——肝癌。
多年的生活习惯和家庭环境造成了今天的后果,物质和精神双重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工资到手的时候,就已经在计划表内分发到位,一块钱都错不得,为了节约开支,他不得不精打细算。为了节约,剩菜他一个人吃,而把新做的给阿紫。
他少吃一口肉,女儿父母就多吃一口,就这样阿紫还常常说他自作自受——活该!
明天怎么办?
叫阿紫去医院又能怎么样,小安苦笑了一下。
客厅里打麻将的声音再次叫嚷起来,小安无挂碍地走出家门。
两公里外是火车道,爬过障碍栅栏,一切都可以解脱。
他的书房留了三封信。
一封信给父母,他向父母谢罪,不仅没有好好孝敬他们,还要他们帮着带大孙女,唯有来世再报。
一封信给女儿,要她不要恨父母,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长大了代他好好地孝敬爷爷奶奶!
最后一封信给阿紫,向她道歉,这辈子害了她,不仅没有给她幸福,还半途丢下她。希望她再找一个好的归宿。
傍晚的夜色昏暗起来,但是火车瞪着火球一样灯光呼啸而来,小安躺在冰冷的铁轨上,轨道下面的枕木石块凹凸不平,完全没有他书房里的木板床平整,他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他唯一欣慰的是,国家一定会负责任地调查这起事件,铁道部门最少给点安葬费吧,这样父母就不会为他浪费不必要开支的钱。另外单位里会考虑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的工作业绩,虽然不是工伤事故,但是出于人道援助,也可以再为父母创收一点。
小安看到天空有一颗流星飞过,远远地落向他的家乡,他欣慰地笑了,眼角的泪水冰冷地滑落……
而此时火车已然呼啸压至,小安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就像阿紫的麻将声,咔咔的……
2022年3月14日修于广东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