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家是中秋的前几天,天气还算朗润,一路上从火车窗户观望着外面的世界,不说心情如何,只看那急促向后翻滚的景色就让我不断地神伤。南中国映入眼帘的是一汪绿色,满山满村的,让我觉不到此时已近深秋。一路下来,植被绿色变淡了,接着变得淡黄起来,终于黄色充斥着满个世界,苏北的大平原,到处是黄金的颜色,其实庄稼比起黄金不知贵重了多少倍,我知道,这一路下来给于我的启迪就是一个人生的进程,不是吗,傍晚上车,不久窗外夜幕就让我满目漆黑,待到清晨,阳光洒在雪白的窗帘上,一天又重复开始了。水清草绿的启程,枯黄结果的收成,一路不是在演绎人生吗?想想回家过中秋,欣喜的心情一丝都无,究其原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罢了。
到家是第二天的夜里,车站里听着家乡口音的讨价还价,心里顿有了莫名的踏实感。
我敲大门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老爸候在电视旁边。我疲惫地躺在沙发上,老爸说面汤热了几次,他让我吃了洗洗再睡。
次日到十点多我才起来,肚子好像不怎么觉得饿。走到院子里,一股清新的感觉。太阳高悬于头顶,亮晃晃刺人眼目,使我一阵眩晕。廊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追逐翻打,看到我出来,呼啦一下飞到半空里,又一个一个落到石头墙脊上的半枯黄的瓜蔓里。我稳了一下心神,觉得这半年来太累了,没有比自己折磨自己再难受的事。姑且回家躲避烦嚣,那种忍事静思的心态谁能体会得了。
我家后面今年初刚修了一条水泥公路,三米多宽,一直通向邻村。水泥路北边是一条两米的退水干沟和一个清冽的大池塘,沟边上的枯草败叶告诉我,冬天不会很远了。
“你是春生吗?”我被身后冷不丁的询问声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到一个坐在破旧的电动三轮车的男人,车边上挂了一副拐杖。只见他过早地穿起了绿色的军大衣,其实不完全是绿的,许是好久没有浆洗,袖口大襟和下摆已经黢黑,头上带着黑红色的裂纹安全帽,枯瘦无肉的脸的确是不曾洗过,黄白相间的眼睛无力的微眯着。高耸颧骨下的两腮,黑渍连着乱七八糟的胡须,一派乞丐的模样。一只手藏在车把的手套里,另一只手拉着手刹,两条腿不协调的甩在车座的一边,浅蓝色的裤管空荡荡地随风摆动着,显现出他那枯瘦的双腿,一双泥土包满的皮鞋龇牙咧嘴的露着脚趾头,看得出他是个残废人。
“哦,哦!”我退后两步应答着,我看出了,他是那五 ,和我是一个村的,论辈分我叫他大叔。
“你在外是个有本领的人,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嘛?”他放开手刹,从怀里哆嗦着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啊啊!我不会,你说吧,我能告诉你什么事呢?”我抢白着,我心里只想早早离开,但是处于礼貌,不得不嗅着他的体臭,又难以掩口的杵在那里。
大概他看出我的窘态,自惭形秽地把车摇退了几步,而此时的我却莫名得尴尬起来。
“我想打官司,我想告状。你说可以告得赢么?”他用期待的眼光直视着我,一副铮铮铁骨的模样。
“啊?告状,你告的那个呢,又告的什么事呢?”我茫然若失,但是似乎来了兴趣。
“我告的是大队干部,他们中饱私囊,贪污了我的低保补助。”看着他一边拍打着三轮车的扶手,手一边摇晃着诉说,完全是慷慨激扬的模样。
“啊!是这样子的事,的确有这样子的事吗?真的太不应该了!”我惊恐的回应着,四处观望着,就像做贼一样。但是眼前的他,似乎说的刚起劲。言语更加大声,我萎缩着,却只能用同情的语气安抚着他。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把饭端到桌子上了。我把那五的事说给老爸听,老爸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我一眼说:“这个事情怨不得那五,村委那几个其实做的太过分了。虽然那五一辈子不正干,共产党不是饿不死穷人吗!”妈妈叫老爸少说几句,爸爸消停了几分钟。几杯白酒染红了老爸的脸。
“这几十年,我们黄泉村都是谁家天下,从六七十年代吴有量坐江山,一直干到分产到户。到了他堂弟吴瞎子坐,算是给村里办了点人事,自从瞎子调到县里后,吴家的人就转花灯似的上,吴瞎子走吴中仁上,吴中仁干了十年吴见光又上。如今这个吴韦能又来了,去年年尾选举,到处安插人上门拉票,只要按照他们指定的去做,一个人一百补助,不同意见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老爸说着说着就气得放下筷子数手指头。
妈妈用筷子狠狠地敲着碗说:“还吃不吃啊,你真的越老越没有记性了。好多事情就是坏在你那张嘴上,得罪人的事,就你有本领强出头,干了二十几年的会计让吴见光一下子撸了,你说你讨到什么好处?”
看到妈妈生气了,我急忙劝老爸不要再说了!
饭后我回到卧室,想想中午老爸说的话,心里很是窝火,如今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法治社会了,农村怎么会暗流这样的不合理现象。
听妈妈说,他们姓吴的只要上台,都变着法子捞一肚子走,如今他们都在县城买房子了。这一个刚修了一条水泥路,听说也干净不到那里去。
想到中午遇到的那五,我心里也很是同情,其实先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常去大奶奶家玩,隔壁就是那五家。
那五一家三口,爷爷,妈妈和他。因为那五上过初中,所以有点文化。那五性格内向,不喜欢和人沟通。但是一个人常唠唠叨叨,人长得有点丑,家里条件也不好,爷爷年纪太大,很小就失去父亲,妈妈又是个智力不扩的人,所以一直到他三十多岁也没能娶到媳妇。
我们小时一般都不敢去那五家,偶尔在大奶奶这边玩,看到一墙之隔的那五,总是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你想:一个九十岁多的老头,头发长长,眼屎堆积,枯干瘦小地睡在土墙边,一个骂骂咧咧的花白头发的老丑婆,常拿着树枝追打我们有些淘气的小孩,再加上这个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那五,好恐怖的一家。
那时我记得那五学过木匠,几年里在院子里锤啊钉的,做出的东西怪怪的,他常自鸣得意,哼唱着,咕哝着。有时会隔着一米多高的土墙上对着我们喊叫,我们心里虽然害怕,但是很好奇。也会趴在墙头上欣赏,但不多久他的妖怪妈妈就会冲出来,到处寻找树枝追打我们,原因就是我们弄坏了她的墙头。看到他的妈妈,我们早就吓得四散逃跑了,随后就会听到他们母子俩的对骂,我们远远的站着看,心里当然很是畅快。有时那五恼火了也会追打我们,所以我们都认为那五家是另类。直到八十年代未,他爷爷去世,我们张姓的族人都去奔丧,才知道他也是我们本家。
九十年代初,我毕业后就去了南方,回家次数也少了,但是年底也会偶尔看到他。
听村里人说他总是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咕咕哝哝的围着村里转,好像几个人在说话,有时候笑的声音传的很远,吓死人了。
九十年代末,他因为半夜抓泥鳅黄鳝,腿被冷水浸伤,又没有钱医治,拖了很久。开始本家几个人想凑钱给他医病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却神经病一样把房子点着了,差点把他妈妈烧死,于是他家的事就没有多少人问津了。
两年后,他彻底瘫痪了,出来的时候只有用手。再后来他妈妈也去世了,那五变得更加让人不认识,完全废人一个。
这几年村里给他申请了五保户,有人看他可怜还送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脏老的不成样子,人混到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中秋过后,我打算过两天就回去了。
那天下午,我站在二楼顶远远的看见那五骑着三轮车,顺着后面的水泥路缓缓驰过,同时耳畔边传出他的愤愤不平。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自己,这次回来的心态,不是一样的愤世嫉俗吗?
我诅咒那些自以为是无知贪婪的村干部,我也可怜那些被眼前蝇头小利蒙蔽的乡邻百姓。
人生之路漫漫修远,掌控命运还是要靠自己。
那天夜里,我做梦变成了那五,龌龊,不平……
2015年12月3日完稿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