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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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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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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万荷香家的经

银杏叶

冬日的下午,云层很低,村庄里的一切都被雾霭笼罩着,让人觉得特别压抑。

万家池最高那座山的山顶上一个满是枯草的小坟堆旁边,万荷香两手枕着头顺着坟仰面躺着,身旁放着一个百草枯的农药瓶子。

她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后变得冰冷。她喃喃地诉说着:“二姐呢,我也不记得以前有没有叫过你,你走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岁,对你的印象只有模糊的影子。当年你为什么要走呢?也是被她逼的吗?哎,你走了,你倒是解脱了啊,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晓得吧?稍不顺她的心就恶毒地咒骂,什么话都骂得出,还是小女娃就成天被她骂作婊子婆娘、死娼妇、短命鬼、痘子鬼……我长大了结婚了,她依然不放过我,有点点不如她的意,她不是直接对我讲,而是上弯下沟到处跟别人说我的不是,有次还跑到队长那里去告我,说我哪哪对不起她了。人家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却把自己家里的事到处宣扬,更何况也不存在什么“丑”,我问心无愧!这次还在大路上逢人就说我心狠、不孝,还咒我去死,我真是受不了了!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她的女儿太累了,二姐呢,我来陪你吧……”她就这样一直地说着,把这么些年的委屈全倒给了这个长眠于地下的短命姐姐。

万荷香是个留在娘家招上门女婿的女人,她常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留在了那个家,没有嫁出去。人家都说婆媳难相处,但她家的母女比婆媳更难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觉得她家的经更难念。

她是家里的老五,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按理说在农村家里有儿子就不用招上门女婿的,可是她家唯一的儿子在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商品粮。在哥哥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确定不再是农村人的时候,姐姐已经出嫁,小妹又还在上学,而她刚好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理所当然的,她就是那个最合适招上门女婿的女儿了,她毫无争议顺从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荷香妈妈是个特别强势,从来不肯认输,而且很会记仇的人。只要你把她惹冒火了,她才不得管你是哪个都给你一通乱骂。她可以骂上三天三夜不同样,骂到你的祖宗十八代,骂遍全村无敌手,因而村里人都偷偷称她为“恶鸡婆”。

据说,在七十年代那个肥料稀缺的时代,荷香家有一片坡上常常会长出特别肥大的野菜,泡在粪坑里是最好的肥料,因而常常有小媳妇大姑娘去那片领地偷偷地拔。刘老太(当然那个时候还不是老太)一发现就会没完没了地把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有一次两个姑娘又在她的坡上发现了一大片肥嫩的草,她们经不起诱惑,冒着被骂的危险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背篓就去猛拔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搞快点拔,要不然等下被‘恶鸡婆’看到又要被骂。”不巧得很,当时刘老太正好从那里路过,看见两个她平时还喜欢的丫头在她的领地里埋头苦干,本来她那天心情不错,不想说她们,让她扯点回去给大人交差算了的,可是却正好听见了那句话,这下这个“恶鸡婆”不发威都对不起那个称谓了。两个丫头听见突然的叫骂声吓坏了,背起背篓撒腿就跑,刘老太一路追着骂了老远,让整个村子里的人再次欣赏了一次刘婆骂人。

当然,在家的荷香也时常免不了被老太太责骂、白眼,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满意,因而她们娘俩经常都是矛盾不断。

但这次因扩建养猪场而闹出的矛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大。

十年前,万老汉儿唯一的儿子万中元看荷香两口子长年在外面打工,父母年岁也渐渐大了需要人照顾,家里房前屋后地方宽适合修猪场,而且自己是畜牧局的,可以提供技术和资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于是就买来了十几头猪娘和一些猪仔让荷香养。那时候只是简单修了两栋猪圈,这些年也赚了点小钱,今年,他看到行情好,就给荷香出主意:“趁现在年轻,干得动,把养猪场规模扩大点,盖个现代化的大型养殖场,技术上我可以支持,本钱不够可以贷款或者找兄弟姐妹们投资。”

荷香两口子也正有此意,她们几个马上开始商量、规划,打算猪场修在旁边的坡上,并做了具体的安排,当时万老汉儿也在旁边笑眯眯地看他们讨论。荷香觉得老头已经知晓了那件事了,所以信心满满想要大干一场的他们过了两天就找了人去坡上砍树了。

那天一大早,万老汉听见自家坡上传来砍树的声音,以为是小偷,就拄着拐杖踩着满地的枯枝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看。本以为可以逮到小偷,不想却看见荷香两口子也在那里指挥。心里那个火啊:我们还没死呢,这坡是我的,这树是我栽的,你们要怎么样不该跟我说声吗?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就气呼呼地回去了。尽管荷香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可是万老汉儿依然打心眼里睢不起他们,他觉得她们赚再多的钱都不是他们的本事,还不是自己的能干儿子帮忙才赚的吗,而儿子是自己养的,所以自己才更有功劳,荷香两口子得对自己感恩戴德才是。

万老汉坐在凉椅上翘着嘴巴生着闷气的时候,荷香回来喜笑颜开把钱递给他:“爸,砍了40棵树,25元一棵,这里是1000元钱”。老头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斜眼都不看荷香,面无表情却极具讽刺地说:“我没卖树子,我不要钱,哪个卖的树子哪个把钱拿着就是了”。

荷香又转身把钱拿去给妈妈,没想到妈妈更狠,她用她标志的“恨”——乜斜着眼睛,使劲一闭,再一瞟。然后一把把钱抢过去往门外一扔大骂道:“稀罕!拿起滚,老子没见过!老子这么多年没卖这么几根树子还不是照样过了?……”。荷香看着那几张钞票像喝多了酒的醉汉一样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后飘落到地上不动了,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愣了几秒,她赌气地捡起那些引起矛盾的导火索大踏步地走了。她搞不懂她们生的是哪门子气?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刚好那天去城里拉饲料,顺便买了衣服鞋子等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更惹恼了老太太:狗日的婊子婆娘,这么可恶,不来求着把钱给我,不来给我道歉不说,还把老子的钱拿去挥霍。于是老远看见荷香她们就像是有深仇大恨似对她们翻白眼,嘴里还指桑骂槐地诅咒着。

这样过了两天后的下午,刘老太与万老汉在附近的乡村公路散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老伙伴,就跟她们大倒苦水。正巧荷香到田里去摘菜,听见了妈妈跟外人道自己的不是,她就当没听见一样走过去了。当然刘老太也知道荷香听见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她为了在老姐妹面前显示自己虽然八十多岁了在家里依然还是一家之主,依然是有威信有权力的,依然说得起话镇得住自己的儿女,所以她不但没有停住,反而开始骂荷香了。荷香不想与她计较,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刘老太还在跟那里骂,荷香再次忍了!她回家后,才想起自己的外套还在菜田边上,要不是钥匙和手机在口袋里,她也不想再次经过那个是非之地了。刘老太看见她又来了,骂得更起劲了。荷香仍然快步走过去了,不过心里真的好疼。她看见别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指责,鄙夷,她知道从此她的脑门上将贴上不孝、忤逆、心狠等不良标签,她将会在全村甚至更远的地方抬不起头来。以后,她将如何在村里面混下去?

荷香拿了衣服回来了,刘老太觉得她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地走是在监视自己、挑衅自己,她气得一边气势汹汹地往面前冲,一边恶狠狠地用手指点着她破口大骂:“狗日的短命婆娘,你这么害我,这么欺侮我,你讨得到好吗?你要背时,你要短命!啊,你这么害我!这么害我你会戴不成帽子的……”

荷香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已经忍到极限了,她不知道这种折磨何时才是个头!听见妈妈恶毒地、无休无止诅咒自己,一时气血冲上脑门,正好脚边有块石头,她捡起来就往自己头上猛敲:“好吧,你不是想让我戴不稳帽子吗,你不是要咒我死吗,我就死给你看,这样活着也太难受了,死有什么可怕的!”

老眼昏花的刘老太看见荷香捡起了石头,以为是她要来砸自己,气得停住了咒骂和前进,别的老头老太太赶紧上前去拉住了荷香,但她的头已是血肉模糊了。荷香的老公正好在不远处,听见吵闹声跑过来把荷香拉走了。

荷香头皮撕心裂肺地疼,昏昏沉沉地躺床上,心灰意冷: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妈呢,人家都说母子连心的,她却恨我成这样,这样诅咒我,我哪点对不起她了,平时好吃好喝地侍侯着还不满意,有啥事跟我好好说不行,非得跟祥林嫂似的在全村的人面前去数落我,凭自己的臆想栽赃说我的不是,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吗?其他兄弟姐妹就每年过年给拿点钱她就觉得她们好得不得了了,而我呢,费力不讨好!我平常买肉买菜并做好了端给他们吃了她看不到;我每季给她拿的油、粮她看不到;有病有痛帮她问医买药她看不到;别人只管买那么些电器,我交电费的时候她看不到……荷香越想心越疼,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这时候能理解当年十八岁的二姐为什么要上吊自杀的苦处了,不是被逼得没法活,她会在花季的年龄选择走绝路吗?她都逼死一个女儿了难道还想逼死一个,也是自己心里够强大才活到了今天……

这边老太太也是急火攻心,哪辈了作了孽,养了这么个不孝女,骂她几句还不得了了,还捡起石头要砸我,要不是别人拉着她那么大块石头还不把我砸死吗?狗日的短命鬼,把老子气成这个样子也不来下个话不说,还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这一生气上火了,鼻子开始不停地流血。她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因为鼻孔里塞着厚厚的纸巾,所以她只能张着嘴吃力地呼吸。望着地上已经丢了一大堆带血的纸巾觉得特别地凄凉,温热的眼泪不自觉地顺着两边脸颊淌枕头上。一辈子辛苦养了一大堆儿女,老了老了身边却没人照顾,虽然有一个在身边却跟仇人似的,心凶得很,只想着搜刮自己的那点家产,我还没死呢,哪能啥都给她一个人刮走呢,我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只让她一个人占便宜,儿女们大家都该有份。

老太太想的全是女儿的可恶,她又开始拖长声音哭骂,怕荷香及乡亲们听不见,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了。

荷香听着她的那一声声诅咒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她真的好想静静。哪里比较静呢,对,山上,埋着二姐的那座最高的山上!下楼时眼睛扫到了楼梯底下那小半瓶农药,那是上次打油菜剩下的,她顺手拿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

如今,往山上去已经没有路了,她一路披荆斩棘费了好大的劲来到了二姐的坟前。那坟堆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洗礼,现在只是一个小土包了。尽管二姐走的时候她还没怎么记事,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但是这个时候,她倒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她要把这么些年的苦水都倒出来。

说得累了也渴了,万荷香慢慢坐起来,拿起农药瓶,慢慢拧开了盖子:这农药会是什么味道呢?她把瓶口凑进鼻子闻了闻,似乎有点刺鼻。我就这么死了吗?我死在在这儿,被虫蚁野狗啃光了都没人找得到吧!儿子二十了,还没娶媳妇儿呢,他回来找不到我会怎样呢?猪圈里养的一百多头猪马上要出栏了,今年行情好,可以大赚一笔;去年在县城订的房子很快就可以收房了,等过几年老了也可以去过过城里人的生活……一群鸟儿扑闪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停在离她不远处的一棵柏树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身边零星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山下几个孩子用稚嫩的童音一起在唱儿歌,谁家的牛在哞哞地大声叫唤……世间这么美好,生活还有希望,我干吗要去死呢!她都八十几岁了,而我才四十几岁,为什么要为她去死呢?她骂我我不听就是了,死什么死,死了岂不是让人笑话!她呼地站起来用力把瓶子扔到山下去了,有扔掉一切重负的轻松。

万老汉见老伴流的鼻血越来越多,束手无策的他只好放下面子叫女婿帮忙去药店买点药回来。他自己最近明显体力不支,腿没力了,根本没办法走到两公里外的药店去,为了老太婆,这硬气还是充不起来。

女婿李良田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很快就去给买回来了,吃了药过了两天不见好转反而还严重了,止都止不住。万老汉吓到了,老太婆要是走了自己可如何是好,于是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再次去求女婿去买药:“良田,老太婆吃了药还是不对呢,你有没有空哇,再帮忙跑一趟问哈医生呢?”

良田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医生说这恐怕不是小问题了,让去医院检杳!”

荷香打电话给三姐兰香,气冲冲地说:“你妈这几天流鼻血,药店的医生说可能是血管破了,要去医院检查,你自己来带她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兰香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有点生气:我妈,难道不是你妈吗?但荷香挂了电话,她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好吧,都没人管还不是得我来。

兰香是保险公司的经理,年底了好多事儿,正好又有客户的单子出了点问题走不脱,就把在交警队上班的儿子喊回去载刘老太去了医院。儿子是翘班去的,不可能在医院陪着,就让老婆带着年幼的孩子去医院楼下楼上地跑。好不容易安排外婆检查完住院了,忙了一上午,孩子又闹,又累又饿的她有些不耐烦地给兰香打电话:”快点自己来照顾你妈,我受不了了!"

分身无术的兰香给荷香打电话,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准备劝劝她的,可她居然连电话都不接。她也不能找弟弟万中元,他在外县,再说他正跟老婆闹离婚呢,可不敢跟他说。因而她只得打电话给在外地打工的小妹麦香:“你妈住院了!快点回来照顾她!”麦香吓了一跳:“怎么啦?什么病?”

“流鼻血,流几天了,止不住,你外侄儿把她送到医院住院了,说是鼻子里血管破了”

兰香报怨一阵后用长官对下属的口气说:“你打电话给你五姐说服她让她来医院照顾吧,你叫不动就你自己回来照顾,别指望我,我可没空,再说我也不是照顾人的人!……”

麦香听打断三姐说:“这么说来别人生来是专门照顾人的人了?!”

“我不是做了其它的事吗!别的事你们又做不了,这总得占一头啊!”

麦香听三姐把自己说得跟个大人物似的心里有些不安逸,但老妈在医院没人照顾,太孤苦伶仃了,就忍气给五姐打电话,想劝她去。

荷香说:“不得去,就是不得去,你们谁说都没有用!她骂我的时候,她咒我死的时候呢,她想到过她需要照顾吗?我的头皮现在还火烧火燎地痛呢,挨都挨不得,如果头痛过了,我心里都还想得过。而且,她对我那么狠,让世人皆知说我如何欺侮她,如何不孝顺,说我不孝顺我还就不孝顺了,我孝顺不起!我给她拿了药,还帮她通知了她亲爱的三女子送她去医院对得起她了,她不是觉得你们个个都好得很吗,你们回来照顾好了……”麦香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荷梗着脖子,满脸怒气的样子。

站在荷香的立场上想也能理解她的苦,遇上个这么强势的不懂得体谅人的妈也是很难过的了。就算她去医院了,这仇人相见还不分外眼红,那岂不是更上火啊!麦香何尝不知道妈妈的脾气,小时候自己做错一点点什么事常常会被她破口大骂,或者是自己根本没错,是她自己推理出来的不是都会被责骂很久,骂完了后再冷处理,给你无数无数个白眼、冷眼让你不寒而栗。

麦香见怎么劝五姐都没有用,只得求助在乡里面的六十岁的老大姐帮忙。大姐说现在都下午三点多了,我去到城里都天黑了,只有明天一早去了。

麦香见谁都劝不动,只得不管了,让兰香自己去处理吧。

第二天一早大姐秋香便去了医院。刘老太一见老大就开始唠叨:“大女子呢,人老了真的是作孽哟,一个二个砍脑壳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太太说得老泪纵横,“一个晚上,三砍脑壳的像是吼鸡呀狗的一样骂我哦,我一说话就吼我;五砍脑壳的更没良心哦,把老子气得住院了,看都不得来看一眼,心狠得很哟,哎!”老太太说着又抹了一把眼泪。

秋香是老实人,也是比较温和的,就一直细言细语劝刘老太:“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计较那么多做啥子嘛?你现在八十几岁了,还能活多少年?钱财也带不到棺材里面去,你死了那些什么还不都得是荷香的,争到有什么用,还不如现在开开心心多活几年。”

刘老太说:“为啥子该她一个人得哇,这么几个儿女,她心口子倒是厚得很哦,什么都想得,我们都还没死就什么都想霸占了。”

秋香说:“她留到屋里的,那些东西不给她你给哪个哇,其他哪个未必然还会来要你的哇?”

刘老太跟秋香诉了一大堆的苦后说:”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子哦?这么招人讨厌!死了就算了!”

“你死了,你以为你死了就好吗,你死了爸爸还能活得到好久哇?你死了几个儿女倒又省了一年几千块钱哟,你儿子给你修的新房子得给别人住了!买的那些新家具电器也是别人的了?你看你划算不划算嘛,这一住院得花钱,卖树给你的钱你也不要,这不得损失几千吗?你说你当初什么都不管,给你钱你就拿着,她们也高高兴兴地修猪场,赚大钱,哪点不好?”

“坡是我的,树是我栽的,她找人砍不该给我说声啊,我不是还没死吗,就什么都霸着是她的了,心也太狠了?这么欺侮人,我不骂她骂谁啊,骂她几句还不得了了,还要捡起石头来砸我,真是反了天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嘛?”

“你说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骂那些干啥啊,你咒她死,她死了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会好过吗?”

……

好在老太太只是鼻子里一根小血管破了,补好后回去慢慢养就行了。

荷香母女俩算是杠上了,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却如同仇人般不相往来,荷香对妈妈是无视,而刘老太对荷香是怒目而视。

万老汉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万中元以前买了套测血糖和血压的仪器在家里并教了荷香怎么用,以住都是荷香隔三差五地为他测。这次事件后因为互不说话,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测了,再加上可能生了些闷气,万老汉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腿没力还痛,眼也更花了。有天兰香去看他时知道了,就转达给万中元。中元说这是血糖没控制好啊,没测血糖吗?这要是严重了会截肢哦。兰香一听情况这么严重就想叫荷香给测测。但荷香又是不接她的电话,兰香很生气,只得找妹夫李良田,她以姐姐的口气问责:“生气归生气,但这该做的不也得照常做吗?老爸真到哪天截肢了,躺在床上动不得了那不是更麻烦了,你以为没你们的事吗,你们能不管?”

兰香知道麦香跟荷香关系比较好,就让小妹劝劝她。

可是没人能劝得了荷香,反正她就一根筋:“既然那么讨厌我,骂我骂那么狠,我就是不得管了!还一天说我想得他家产!她有什么家产嘛?我也不想得他所谓的家产,你们谁爱得谁得去,我啥都不要她的。猪圈也不修了,坡上的树也不要了,坡上砍下来的树枝我都不得管了……你们一年拿点钱给他就觉得你们好得不得了了,我这天天照顾他反倒说得我一无是处……”

万老汉见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得不放下颜面叫荷香:“这好久没测血糖了,最近人不对得很,你帮我测测呢,看看是不是升得很多了?”既然他开口了,尽管荷香不乐意也还是测了,但脸色不太好,万老汉觉得面对她的臭脸很不好过,但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日子那么好过,自己还想多活几年呢。

眼看快过年了,在畜牧局工作的万中元给万老汉买了半边土猪肉回去,刘老太叫了几个女儿分点回去吃,可荷香就是不找场,说自己有肉吃,不要。刘老太的意思以为给点肉给荷香就可以缓和点关系了,可是没想到荷香却不领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刘老太心里那个气哟:“哼,不要算了,老子自己吃不得吗,给你还都不要。”

过年那天,万老汉没有得到儿子女儿们回不回来的消息,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回家了,自己家却冷冷清清的,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两个老的往儿子女儿回来的方向望了无数次后,万老汉对刘老太说:“不管他们回不回来,年还是要过的,去拿点肉煮在锅里吧。”把肉煮到锅里后的她们继续心神不宁地默默地期盼着,时不时去路口张望一下。看着荷香家也在忙里忙外地洗刷、杀鸡、剁骨头、煮肉,刘老太忌恨厌恶地一瞥,嘴里还骂几句。王老汉总是提高声音却又压低嗓门对耳背的刘老太说:“莫开腔!”

在听了无数次摩托车和汽车的喇叭声后,他们总算看到了儿子那辆蓝色的车子冲到家门口来了,中元一家和兰香一家一起回来的。家马上有了过年的气氛:儿子女儿忙着往家里搬着菜呀,肉呀,水果呀,零食呀什么的。卸完货兰香洗菜做饭,中元开车去接大姐一家。

兰香想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就喊荷香:“你那边锅里煮了些什么啊,不要煮那么多了,你哥在家做好很多菜带回来了;把你菜刀和砧板拿过来切,这个刀切不动;你那边有没有大蒜,拿点过来……”大嗓门儿的兰香一会儿叫荷香拿这样一会叫拿那样,一会儿叫帮忙,荷香其实也不想冷冷清清地过年,于也也很快融入进去了。

兰香家的小孙子跑来跑去地闹腾给这个家更增添了热呼劲儿。万老汉望着这一家子也幸福地笑了,这是他想要的天伦之乐。

吃午饭的时候远嫁的麦香打电话回去,万老汉很高兴地说:“过年了,他们都回来了,坐了两桌—满满两桌!大姐来了,三姐来了,哥哥也回来了,五姐也在一起,就差你了哟”。麦香知道荷香跟他们一起过年就放心了:“我明天早上一早出发,晚上就回来了,等我吃晚饭哟!”

初一晚上,荷香煮好饭,一家子等着她回家让麦香觉得暖暖的。她觉得这才像个家样。有父母在真好,可以回家,有人牵挂。她常常劝慰万老汉,您不要生那么多气,心平气和才能长寿啊,您多活几年我也好多回来几次啊,您说假如哪天您跟妈不在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回来呢?父母在家才在!

在家的几天都是荷香在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饭,一到做饭的时间刘老太见荷香没到场,就悄声问麦香:“她又不来做饭吗?”麦香开玩笑地说:“你不是那么讨厌她吗,还盼着她来做饭?看来她还是有用处的嘛!”刘老太嗔怒地瞪了麦香一眼慢腾腾地走开了。

大家都开导荷香:“老的那么老了,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那么多了,她有时候说那些你就当没听见嘛,人家说人老了就像小孩样的,你就把她当老小孩得了!让一步!”

荷香说:“反正她那么狠狠地骂我一次就把我推远了些,再骂一次又推远了些,现在已经是越来越远了,回不去了!”

刘老太越来越老,听力也越来越差,也就很少出门了。她成天守着电视机看电视,不出去跟人交流就木讷了很多。她虽然觉得荷香不那么好,但还是像鹰一样守护着她的家,防范着她以为的不怀好意的人。那天,村里的春芳来荷香家磨面粉,荷香她们不在家,打了电话说是一会儿就回来的,于是春花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

春芳的婆婆是刘老太多年的仇家,以前曾为了争一点点土地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曾有好几次,两个女人各自坐在自家家门口对骂好几天,声音都骂嘶哑了,每次都是在队长的调解下才停息了战争的。在刘老太心里,她们家便是永远的仇家,老死不得往来了。尽管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在路上碰到还是互相怒目而视。恨屋也会及乌的,因而刘老太也讨厌她们家所有的人,包括跟她毫无过节的对方的儿媳妇。

刘老太站在自家门口的街沿边上,假装没往荷香家看,其实她一直在用余光看着春芳的一举一动,时不时投去厌恶、憎恨地一瞥,嘴里还叽咕着:“日嘛看到都够了,龟儿贼娃子婆娘,人家屋里人都没得,还坐在那里做啥子哦!”直到荷香回来了,她才放弃监视,回去她的摇椅上休息。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荷香对妈妈的怨气也没那么多了,姊妹几个就她在边上,那不还得她去照顾她们吗。

那个冬日的下午,荷香娘俩从外面散步后一路聊着天回来,刘老太上了自家的街沿,荷香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大声问:“我晚上煮面条,你们要不要吃,要吃我多煮点,你们就免得去烧火了。”荷香没等到回音,以为耳背的妈妈没有听到,又提高了声音问:“你晚上吃不吃面?”还是没有回音,她扭头看了一眼,见妈妈靠在门框上,也不答应。就走回去拉了一下她“你怎么不开腔呢?”,没想到一拉老太太就软软地滑到了地上,闭着眼睛怎么叫不答应了。荷香慌了神,大声喊老公:“李良田,快点,快点,老妈喊不答应了。”然后赶紧打电话给120和哥哥姐姐。

兰香正好在镇上的家里,就叫了个镇上的医生先去看看,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在等救护车的时候荷香拍了张照片发微信给麦香。

救护车的尖叫声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它一路呻吟着从沟底往上跑的时候,干活的停下手中的活,走路的停下了脚步,侧身站在路边等着救护车过去,在家里的听见声音赶紧跑出来看看车子往哪里去,大家都在猜测着:“哎呀,这都快过年了,是哪个又过不到年了吗?”看到车子停在了万老汉家,有人说:“未必然是万老汉病又翻了吗,妈耶,前两天看到那个老汉还好好的,怎么说得病就得病了哇!”然后一阵阵地惋惜。一会儿救护车又呼啸着离开,人们目送完救护车走后却发现万老汉儿拄着拐杖在家门口也在目送救护车。快嘴熊婆子就扯着嗓子喊:“万大爷,刚才你屋里哪个被救护车接走了哦?”

万老汉语无伦次地说:“老、老太婆,我老太婆的嘛,好好的,刚刚还好好哇,说倒下去就倒下去了呢,人事不醒地!可能也是脑出血,中风了哦,症状跟我那年一样的嘛!”

过了一会儿全沟的人都知道刘老太进医院了,好几个都不相信,刚才我还跟她在这里摆龙门阵呢,哪门一哈儿就进医院了哦!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这么大年纪,零件都老化了,病说来就来了,晓得她还回不回得来哦!

荷香和兰香一起跟车去了医院,办好了住院手续,做完各种检查,收拾停当已经到凌晨,都累散架了。荷香对兰香说:“今晚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睡嘛。”

躺在床上,兰香给中元和麦香发了信息。

中元接到信息后,马上回了:“好,我明天一早回来!”农村养儿防老,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就算手上有天大的事情也得放下先回去看看的。况且老妈那么大年纪,这病来得这么凶,怕是挺不过。

麦香是快下班时正在给一个大的准客户作报价单的时候接到荷香的信息的。当时,手机微信“叮咚“了一声。她漫不经心的按开了手机屏幕,看见是五姐发的一张妈妈的照片。妈妈斜靠在一张她没见过的沙发上,桔红色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感觉很温暖。她以为五姐把老妈接到自己楼上去烤火了,她心里幸福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然后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工作。旁边刚放寒假在她公司玩的的女儿拿起了手机:“老妈,外婆手上是什么呀?怎么像是在打吊针呢?”麦香抢过手机,仔细一看,还真的,不但打着吊针,而且还挂着氧气呢,看来病得不轻。她马上打荷香的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听。她只得又打老爸的电话,响了好一会儿,电话终于接通了。老爸激动地说:“你妈不好的嘛,刚刚救护车拉走了,刚走,估计是脑出血,还在说着话呢,说着说着就不晓得啥子了,喊也喊不答应了。”

“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呢?”

“最近一直那样,吃不下,又便秘,一天没精神。”

听爸爸这样说,麦香祈祷妈妈只是饿得晕倒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她又没高血压,怎么会脑出血的嘛,没事没事!

她知道五姐这会儿正在医院办住院什么的,肯定没空,所以熬到晚上了才打回去。荷香说还在做检查,不知道情况怎么样,等结果出来再发信息给她。

已是农历腊月十五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手上新开发的一个客户正在谈,眼看就成了的,现在回去不是时候啊,如果能多等几天,腊月二十回去都好,一家人就一起回去了。她在心里祈祷、安慰自己:一定没什么大事的!

晚上,麦香还在等荷香的信息时,却收到了兰香发的老妈CT图片。她左看右看看不出所以然,就问了句:“这些片子我也看不懂,严重不嘛?”

兰香一连串回了几条信息:

“严重得很,小脑出血!”

“出血是止住了,但是脑激水出不来,就这两三天了,赶快回来,要不然你看不到你妈了”!

“啊,那么严重了,能不能等几天啊,这几天票也不好买,到处都在抢票的。”

“票,只要你想买,总有办法买到的,自己去想办法!赶紧的!等?你等时间,看你妈等不等你哇,明明好好的一个人,刚刚还在说话的,说倒下去就倒下去了,这说得清楚吗?”

……

尽管兰香发的是文字,麦香也听出了这一个个的字掷地有声,仿佛每个字都能把地砸一个坑,让她心也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沉。

但她还是报着希望,想着强势的三姐是不是太夸张,所以还是报着一丝侥幸去问五姐。五姐说:“可能问题不大,你别着急,有什么事儿我再联系你。”

第二天一早,荷香又发了妈妈戴着呼吸机的照片,麦香一看,就知道情况不乐观。这下,希望破灭了,她怕再也见不到妈妈,只得找黄牛拿了两张高价票带着女儿一起回去了。动车上,她看见临座的女儿细心照顾着年迈的妈妈,女儿趴在桌上睡觉时,妈妈小心地把一件衣服盖在女儿背上,有人在给妈妈打电话报告什么时候到家……王麦香好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妈妈可以照顾,有妈妈可以叫,有妈妈正健康,她们,都好幸福。而自己,或许这一切正在失去。

刘老太在医院醒来后,就突然变了一个人样,话说不清楚了,半边身体不能动了,但她一直狂燥地大喊大叫,用能动的那边手脚把被子拉开,愤怒地拔掉插在身上检测的管管线线,荷香按都按不住。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医生护士忙个不停,到最后呼吸有些不畅了,医生给上了呼吸机才停下来,荷香以为她快不行了。尽管妈妈以前总是嫌弃自己,但看到妈妈这个样子荷香还是禁不住落泪。

一晚上眼都没有合一下,天亮了,她多想快点有人来替替啊。等到九点多,兰香来了,中元也回来了。可是一会儿要做检查、排队、拿药、买东西、做饭,人脉广的中元要去跟医院的负责人打通关系……几个人又忙了一天到深夜才停下来。兰香跟荷香说:“你在椅子上躺会儿吧!”

荷香躺在病床前的椅子上,虽然困得不行,但是闭着眼睛听着病房里时不时地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脚步声,说话声,哪里睡得着。邻床那个大爷时不时咔咔酝酿一口老痰,然后运足了力气呼地发射到地上,荷香觉得那团痰液砸在地上后飞起无数微粒,像是马蜂窝被突然砸到后一窝蜂都腾地四散扑起来了似的。她扯过被子蒙住了整个头,但黑暗中那些溅起的微粒似千万只马蜂,在被子外面嗡嗡叫着。躺了大约两个小时也没睡着,她想与其两个人都守在这儿,还不如让住在城里姐姐回去睡,明天来换自己。

这一晚上,妈妈的名堂多得不得了,哭、骂、叹息、拔尿管、拔针管、拔监测仪器上的线……饭喂给她不吃,不吃也就算了,多几次放在她嘴边劝她,她一生气就一大口咬进去,然后憋一口气,卟地吐得老远,吐得满床满身都是,然后还气愤、挑衅地瞪着荷香。

荷香真的有点忍不住想发火了,但想着妈妈生病了,好好一个人突然动不得了心情肯定烦燥,所以也不跟她计较,默黙地收拾。刚把床单被套衣服换了坐下来,一会儿她又把尿管拔了,尿漏了一床,又得换床单,还得去请护士帮忙装回去……反正她就一直不停地折腾。荷香总是好言哄着,像哄小孩一样,可她根本不听,还用她专属的瞪人眼狠狠地瞪荷香,像是恨她恨得不得了的样子。终于熬到天亮了,兰香给她们送饭来了,给老太太喂完饭,荷香说:“你来守会儿吧,我要回去睡一觉哦,瞌睡硬是来了。”兰香说:“你昨晚不是睡了两个小时吗,我虽然是回去了,一个晚上一哈哈儿还没有睡着呢,脑子里面一刻都没没有停过,啥子杂七杂八方方面面的事情不得我考虑啊?我等会儿还要去拿结果、找医生、拿药,她这样不吃那样不吃,我等会去买点排骨,回去给她熬点骨头粥,你以为我轻松得很吗,一天天的,一会儿还没得空呢!你哥说这几天快过年了,单位事情特别多,在医院找人打点了早上一早也赶回去上班了,他说过几天请假回来。”

兰香虽然不是老大,也不是儿子,但她比较能干,所以她算是家里的主心骨。拿她的话来说就是啥子事都要她操心。

荷香很是无语,两天,两个小时,够吗!?而且就这两个小时,她还没睡着。她什么也没说,头无力地靠在病房墙角边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失神地望着姐姐从来来往往的家属、护士、医生中穿梭着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的长呢大衣没有扣扣子,衣角被行走的风吹起舞动着,长长的红丝巾随着她有力的步伐从两边肩膀飘到身后,像一面旗子在胜利地招展。兰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荷香收回了目光,隔壁床一个一点点皮外伤的小伙子的床边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家属,荷香竟有些讨厌他们的小题大做。

晚上,荷香又累又困,加上心情不好,可老太太还是不停地折腾,她崩溃了,忍了几个晚上的她终于暴怒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嘛,还让不让人活了嘛,哪个一天有那么好的耐心哇,气人得很,所有人都要被你弄死……”然后赌气不理她,自己躺在椅子上睡了。老太太被荷香一通吼倒是安静了,荷香还以为她听进去了,正暗自高兴,后来偷偷一看,不得了,她正用她仅剩下的那两颗牙咬自己没知觉那只手,鲜红的血顺着嘴角和胳膊流到脖子上、衣服上、雪白的床单和被套上。荷香吓坏了,跳起来把她的手从嘴里拉出来,边收拾边说:“你这个老祖先人呢,你消停一下嘛?你看嘛,流这么多血,痛不痛哇!”老太太看见荷香的紧张劲,竟像是小孩子较量赢了一样,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看着荷香忙碌。

早上,麦香回来了。听姐姐们说妈妈如何难伺候时有些不以为意,她觉得凭着妈妈对自己的宠爱,还有自己的性情温和,一定可以照顾好妈妈的。

荷香教了下麦香要怎么护理并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回去了,她现在只想马上躺在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都是一股污浊之气。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做梦一样浑浑噩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觉得所有人都比她幸福,包括那只躺在墙角的流浪狗,至少它可以安安静静睡个觉。

从吵闹的街上回到农村感觉特别安静,经过爸妈住的门口,再到自己家准备开门时,荷香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安静得过分了些。她一边把钥匙往锁孔里塞,一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发现爸爸的房门是关着的,外面也没挂锁,难道爸爸还没起床?荷香心里格登了一下:爸爸从来不睡懒觉的啊,现在都十点多了,还没起床,不会有什么事吧?她猛地放开正在拧的钥匙。

挂在门上钥匙还在丁丁当当地摇晃着,她已麻利地从一个框里拿到了爸妈房门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万老汉果然还在床上。

“爸爸,你哪门还没起床哦,都十点多了呢!”

“今天早上爬不起来呢,一起来就天旋地转的”。万老汉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饿了,低血糖哦!”

“不晓得哇,这几天不晓得饿呢,昨晚倒是没吃什么东西。”

“等哈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一会儿荷香拿了一杯水几块饼干,把万老汉扶起来吃下去后,再把他扶到堂屋里的椅子上去坐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煮点吃的!”

荷香很快就端了碗米糊过来,拿了只空碗,先舀了几勺在小碗里,吃完了又添几勺进去,这样一碗米糊几下就吃完了。他收拾完锅碗问:“现在好些了没?”

“好些了!”

“好些了那我去睡会哦,几天没睡了。”

“你去睡嘛,你妈哪门样嘛?”

“暂时稳定下来了,没什么大事,你不要着急。”

荷香很快就睡着了。在通住自家承包地的路上,爸爸牵着妈妈颤颤巍巍地走着,后面,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直起上半个身子,吐着信子,瞪着充满仇恨的圆眼睛,好象随时都准备攻击一样。荷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她希望大蛇突然改变运动方向。然而,蛇的上半身迅速向前一纵,并同时张大了黑洞洞嘴向他们扑了过去……荷香吓得一激灵坐了起来,虽然是大冬天,却出了一身冷汗。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过手机看了一下是下午两点十分。她三步并着两步跑下楼去,看到万老汉闭着眼,张着嘴,奄奄一息地躺在椅子上。

“爸,你是不是还不舒服啊?”

万老汉努力睁了一下眼睛,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又闭上了。

“我去找村里的刘医生给你开点药啊?”

万老汉闭着眼睛又“嗯”了一声。

等荷香拿完药回来,发现万老汉居然尿裤子了。也怪自己,明知道他走不得,为什么自己都没想到问问他要不要上厕所呢。给他换好衣服吃过药以后,她去王老汉的床上看了下,果然,床也尿湿了。她麻利地给他换好棉絮床单被子,然后去菜地摘了点芹菜,晚上给王老汉煮点芹菜瘦肉粥吃。

吃了一点点粥,王老汉似乎好多了,还跟荷香聊了会老太太。荷香就放心地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荷香6点多就醒了,她把饭煮在高压锅里,然后拿着扫把扫地,扫到王老汉门口时她打开门站在门口喊:“爸爸,天亮了,起床了哦!”可是,王老汉没有一点反应。王荷香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她几步跨到床头,打开了灯,看见王老汉闭着眼睛,张大着嘴,只有急速地呼气没有进气了。她又喊了几声,拉着他的肩膀摇了几下,王老汉依然没反应。她慌了,扔掉扫把往楼上跑去拿手机,按开关键时手有点抖,手机掉到了地上,按了几次才拨出了三姐的号码。睡意朦胧的兰香漫不经心地喂了声,荷香急得不行,快速地说:“快点,快点,爸爸不行了。”

兰香一轱辘坐起来:“啥子,啥子不行了,哪门回事?”

兰香边听荷香说边快速地穿衣服:“你莫乱动他,我在城里喊救护车来。”兰香不愧是雷厉风行的人,打120了,约好了上车地点,穿戴整齐就出门了,在出门时,还顺手拿起杯子倒了半杯水喝了才往楼下跑。整个过程历时5分钟 。

荷香吓得六神无主,浑身无力,在等待救护车时简单收拾了点行李,姐姐一到,她就象是找到依靠了一样抱着姐姐就哭起来了:“他昨天晚上还在吃饭的嘛,还跟我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今天就成这个样子,怕是没救了哦!”

兰香拿出了她做主心骨的样子,拍拍妹妹的后背:“快点,拿两件衣服,走了,我们都跟救护车一起走。”

万家池,救护车再次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为了弄清哪个又被救护车拉走了,很多人例外地早起了。在知道是王老汉后,人们不禁唏嘘:哎呀,这那门得了,两个老的都被救护车拉走了,这下万荷香的日子难过了哦!

医院里,刘老太一闹麦香就附在她耳边好言跟她讲话,等她刚刚安静下来以为可以睡一会儿了,却又是突然一声吼,吓得她一个激灵,又跑过去给她按摩、陪她聊天。床边没有凳子,站了一天一个晚上腿都酸了,可是妈妈就是不肯消停一下,她不懂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太太怎么就有那么好的精力。

天亮后,麦香以为有人来换自己,可以回去睡会了,她也几天没睡了,妈妈发病那晚她是睡不着,在火车上买的是硬座,更是不可能睡。可是她不仅没等来换班的人,等来的却是更大的麻烦:老爸突然昏迷了,救护车也送到县医院来了。

好在送得极时,万老汉只是低血糖,因为老伴生病一着急,自己也没胃口吃不下东西而导致的。打了CT发现有脑血栓,随时可能脑梗,所以还是要住院观察。

兰香要照顾万老汉儿,麦香只得继续照老太太。这一晚比前一晚更难过,折腾了一个晚上,清晨,麦香几近崩溃时,障壁那位一直很安静很好侍侯的同样八十几岁脑出血的大爷一句:哎哟,这个老婆婆呢,你哪们要这么来折磨你这些女子嘛,唉……说完闭着眼睛摇头,这句话让麦香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拉上床帘,就让泪水那么流着,本来闹腾着的妈妈看到麦香的泪水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安静了,嘴里说了一连串听不明白的话语,摇头一声长叹。

荷香来了,包包一放,问:“你给她翻身没啊?”

麦香梦游般地说:“翻了!”

荷香把床摇矮下去些,然后两只手卡在老太太腋窝下,喊声123,就把老太太往上拖了些,然后站在侧面,一手扳着肩膀一手扳屁股,那么一用力往面前一扳,就翻过身来,拉起背上的衣服,窝着手掌拍背:“翻身要翻勤快点,她动不得,要不然长褥疮就麻烦了,翻完身要拍背,要把痰拍出来,唉呀,你看看你,这个衣服哪们揉在这里的嘛,给你卷这么大一坨你舒不舒服嘛,这个垫子也是,又不拉平,你看看背都按起印子了。哎呀,垫子脏了,快去柜子里拿个新的来……”

看着姐姐动作娴熟地照顾着妈妈,麦香很感动。同时也为自己对妈妈没耐心而愧疚。

两个老的虽然在同一个医院,但在不同的楼,几姊妹就一天下楼上楼、下楼下楼不停折腾。好在她们家姐妹多,要是独生子女可怎么得了?

老太太每天吵着要回家,住了十天后,眼看要过年,医生让打了CT复查了也没什么大碍也可以回去慢慢调养,便同意出院了。

出院回到家后,荷香忙着收拾他们的房间,几张床全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那些不要的衣服鞋子丢掉,打扫成年的灰尘……其它人则如客人似的站着、坐着吃着零食玩着手机。麦香去帮忙打下手,她俩把床单的四个角拉住往床上铺时,荷香说:“麦香,你就不能多在家帮忙照顾几天吗,你们一个个都想着走,妈这个样子,甩给我一个人,我哪有办法哦。”

麦香左右为难,这边爸妈刚出院,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自己就这么走了实在说不过去。可是,老公前几天带着他的外甥帮着他一起开车来看望老人,打算顺便接她们娘俩回家。如果她们不回去,家里就公婆两个人,自己家倒没什么,但是姑姐家的独儿子也在这,那年怎么过呢。她嗫嚅地说:“可是婆家都等着我们回去过年呢!再说了,我匆忙请假回来,工作也没好好交接,目前正在谈一个大客户,初八要赶回去上班的,不跟车回去我哪里买得到票啊?”

荷香的语气重了些:“过年,你到还能过很多个年,爸妈呢,她们还能过几个年?”

这时候,麦香的女儿跑过来不合适宜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荷香心里很不是滋味:“走吧,你们都走吧,以往好的时候你们都是孝子贤孙,我是她最讨厌的人,这下全都指望丢给我!”

吃完饭后,本是要开家庭会议讨论以后的照顾问题的,但是没人主持这个会议。大家都黙黙地玩着手机耗着,空气里有紧张的味道。

女儿和老公一再催问麦香什么时候回去让她憋不住先发话了:“不是说要开会吗,我们来商量一下爸妈的照顾问题吧!”

哥哥中元先开了头,他在单位是当官的,打着官腔一二三四五说了很多条,中心思想是他没办法亲自照顾。他说完就把球抛给了麦香,“我就这些意见,麦香,你说说看,你的意见”。

“我,我没意见,同意你的观点!”

“嘿,我说的只代表我的意见,你说说你的,快说说!”

所有的眼睛都投到麦香身上来了,都在竖着耳朵听她怎么说。麦香毕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接触到的也都是些简单的人和事,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而且天生嘴笨,不会说那些外交辞令。在众目睽睽之下,憋红了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然则哥哥还一再催着,让她有种被拷问的错觉。她心一横,简单地说:“总之,我也没办法在家照顾爸妈,打拼了这么些年的工作,好不容易做出了些业绩,如果辞工丢了就太可惜了,请假的话,私人老板也不可能有多长的假期;还有,孩子明年要中考了,本来外地人中考就要比本地人高很多分,如果我不在身边管着她就更难考上好的高中,这可是孩子一生的事情啊!我能做的是多出点钱。”

嗯,这是你的意见,哎,姐,你过来呀,你怎么坐在一边去,说哈你是啥意见嘛,你可别说你没意见啊。

兰香一点都看不起小妹没出息的样子,她拿出了她霸气决断的气质:“我哪们没得意见,我,给一万块钱一年,请我家孩子爸照顾,他把以前的工作辞了,专门来照顾。这只是我自己啊,我不管你们如何,我是这么决定的!”

王中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马上说:“好好,可以,成交,我也找姐夫帮忙嘛,一万,来来来,马上数钱。”他迫不及待地马上掏出了钱包,仿佛怕他们反悔似的。

麦香看见哥有了着落,说:“我觉得五姐住得近,照顾爸妈还方便些,我想请五姐帮忙照顾。”

就这么定了,皆大欢喜,有两个人一起照顾,挺好!一个人也确实莫法。

事情商量好并有了满意的结局,紧张气氛也已解除,大家开始随手拿着桌上堆的零食吃。

时间已快五点,麦香一家子忙着收拾行李回婆家,兰香一大家子也顺路坐麦香的车一起回城里去,万中元慢慢踱着方步看着手机转悠到公路上去了。万荷香看着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收拾着被兄弟姐妹们留下的满地满桌子的食品垃圾,翘着嘴抱怨道:“一个二个的,平常一个个的都孝顺得很,这哈有事情了,全跑了,都想着推给我一个人,哎!”

大家都以为遂了老太太的心愿出院回家她就消停了,谁知道一点都没变,跟在医院一样,每天依然不停折腾。原来在医院根本就不是闹脾气,而是脑出血伤到神经,智力变低,生活不能自理了。家里的床可不比医院的,有那么高,又没有栏杆,怕她摔到地上,荷香每天晚上都得抱着她睡觉。

荷香跟姐夫商量,现在还在恢复期,比较难照顾,就两个人一起吧。可是姐夫一个大男人终归是不方便,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荷香一个人在侍候。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太以前觉得全家人就这个女婿最好,最会照顾人,可是这一病后就不喜欢他了。不喜欢倒也算了,她像对待仇人样,碰都不让碰,喂她吃饭她总是赌气地紧闭着嘴巴把头扭向一边。荷香坐在老太太对面给她喂饭时,姐夫从她们旁边路过,老太太仇恨地瞪他一眼,伸出能动的那只脚使劲一脚踢过去,同时嘴里还叽叽咕咕地骂,姐夫心里很是难过:“你踢我做啥子哦,我怎么得罪你了嘛,这么讨厌我!”过了两天,做了几十年厨师的他花了半天功夫专门精心为老太太熬的排骨粥被她恼怒地打翻后,他终于忍不了了:“荷香,她也不要我照顾,我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吧,我莫法做这个工作!”边说边拿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从此,妈妈便是荷香一个人的妈妈了。 每天早上五点老太太就吵着要起床,荷香不得不起来给她穿衣、洗漱、做饭、喂饭、推她出去走一走、陪她聊天、教她走路、给她按摩……晚上睡觉老太太又不肯穿纸尿裤,怕她尿床,一个把小时要弄她去上厕所。荷香现在真像以前大家劝她的那样,把妈妈当成小孩哄着、宠着、迁就着。老太太也把她当成唯一的亲人依赖着,一会儿看不见就吵闹,一看见荷香来了就笑着招手。

四月农忙双抢的时候,每天白天除了照顾妈妈外,还要喂那一百多头猪,收割地里的菜籽、麦子,种下水稻、玉米、红薯等。忙了一天晚上还得忍受妈妈无休止地吵闹,荷香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睡个整觉已成了一种奢侈。她多想有人来替她那么一两天呀,可是,没有!

清晨洗脸时,荷香从洗脸架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满头灰白、枯燥的头发,满脸的黑斑和皱纹,她用手在黑的地方使劲搓了几下,除了有点痛感外,黑斑处依没有变白一点点,她用食指和中指试图把眼角的皱纹抹平,可是一松手,皮,又皱了回去。才四十几岁的自己俨然已是一个老妇人了,荷香不忍再看,放下洗脸毛巾失落地走到客厅歪倒在沙发里。顺手拿过手机点打开微信翻看着朋友圈,看着其他兄弟姐妹们晒的旅游、吃喝、玩乐的照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都过得那么潇洒,为什么偏偏自己要那么命苦?难道是上辈子欠了老太太的,此生是来还债的?

妈妈又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万荷香无赖地扔下手机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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