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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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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前的探戈

[小说]

拂晓前的探戈

王本杰 著

作者简介:

王本杰: (《今古传奇》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射洪县人,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当过知青,工人,教师,厂工会干部,1990年调四川省遂宁市文化局工作,先后任副局长,局长、党组书记,并兼任市文联主席,曾受聘绵阳职业艺术学院人文艺术系教授、影视戏剧文学创编室副主任。现已退休。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业余文艺创作,出版及发表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和戏剧作品近2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若有情》(2001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辛亥情事》(2011年四川天地出版社出版)、《神井》(2011年四川辞书出版社出版)、《铁血密杀令》(2018年载《今古传奇》第九期),中短篇小说集《琅琊阁主》(2005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戏剧集《贿图惊梦》(2005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等。戏曲《贿图惊梦》2010年获文化部群星杯银奖,长篇小说《神井》2012年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铁血密杀令》2018年获今古传奇全国优秀长篇小说一等奖。

联系电话:13909061150

题记:借用经典电影《抓壮丁》中的几个角

色,说一个荒唐年代荒诞不经的故事。

第一章 神秘女天降 众小鬼乱性

一九四九年春节刚过,川西坝子下了一场大雪,皑皑雪原中被行人骡马和车辆踩成酱黑色的公路上,一辆美式军用吉普加大油门奔驰着。车后座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貂帽皮袍,蓄着短髭,戴着金边眼镜,他微闭双眼,似在瞌睡,但手却不老实地伸进女的大腿间轻轻地磨蹭着。女的粉颜红唇,内穿一件墨绿色镶着银边的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一袭狐皮大氅,雍容华贵,年轻漂亮。男的名叫骆恩泽,国防部驻重庆督察专署少将专员。女的芳名宋丽君,至于其真实身份,这里不便披露,但有一点可以明示,他二人并非夫妇。

女子被摸得唧唧哼哼,突然推开男人的手,嗔道:“别太坏了。”

男人睁开眼,看了看窗外:“快到了吧。”又干咳了两声,笑道,“四川省长王陵基够朋友,我一个电话,他就把什么都给你搁平了。这会儿,县长议长都在等着给你接风洗尘,据说三河镇还要搞个大场面迎接你上任,够风光了吧。”

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

男人又道:“三河镇可是川西坝子的一块肥肉,当然也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我该做的都为你做了,戏台子给你搭好了,就看你这角儿登台亮相,如何表演了。”

女子侧目看着男人,郑重地:“不是表演,是赌博。”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对,是赌博,赌博。”

此时,青峰县县衙门口,申县长何议长及县警察局苟局长等要员齐集台阶上,引颈远望,等候着贵客的到来。一个县衙小吏骑着自行车从街那头飞奔而至,大叫“来了来了!”就见远处缓缓驶来那辆军用吉普,在门前稳稳停住。骆专员下车便向众要员拱手致意,热情握住急步走下台阶的申县长,说:“阁下定是申县长了?”申县长道:“鄙人申德才,阁下定是骆专员了?”二人轻松地笑着。申县长又将何议长苟局长作了介绍,忽又觉得眼前少了什么,正疑惑间,骆专员亲自前去拉开车门,就见车内缓缓伸出一支修长的美腿来,接着是皮氅裹着的婀娜的身子,最后才露出那颗珠光宝气的脑袋。宋丽君矜持而甜蜜地笑着,落落大方,光彩照人,说:“申县长,三河镇新任镇长宋丽君向你报到了。”申县长呆了半晌才道:“啊呀啊呀,欢迎欢迎!”

在县衙稍事停留,一行人来到相隔不远的青峰大酒店,申县长在此设宴为宋丽君和骆专员接风洗尘。美酒佳肴,红颜香风,杯来觥去间,藏在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等人心中的疑团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哎哟,如此美貌华贵的女子,为何来四川当一个小小的镇长了?一个小小镇长上任,竟然由国军少将专员专程护送,更有堂堂省长亲自来电话打招呼,这又是什么来头和讲究了?王省长电话上丢下一句话,说是蒋委员长特意选派年轻精英到基层任职,要除弊布新,巩固基层政权,加强大后方建设。这话让申德才颇费思量,但他终归从中品出了些许奥妙,一是老蒋气数已尽,要以四川为屏障作最后一搏,二是下来的人非同小可,得罪不得。

宋丽君始终矜持而甜蜜地笑着,叫人高深莫测。酒至半酣,申县长实在耐不住了,转弯抹角地悄声向骆专员打听宋小姐的来路。骆专员神秘一笑,玄而又玄地道:“宋小姐来头大得很哟,如今百家姓中最为显赫的姓氏你该晓得是什么吧?”

申县长掰着指头:“赵钱孙李……”

“错。”骆专员打断,提示道,“蒋……”

“蒋宋孔陈……宋?”申德才惊呆了,接下来他又暗中将信息传递给了何议长和苟局长,二人同样惊呆。

席上更加热烈起来,县上要员们轮番上阵,竭尽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之能事。苟局长将胸口子一拍嚷道:“宋小姐,有用得着警局的地方,你一声招呼,我苟世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丽君笑笑:“本人年轻力微,只怕难以胜任,辜负了党国的厚望,还望前辈多多指点。”

申县长道:“其实当好三河镇镇长并不难,只要摆平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一个是开明士绅李老栓,一个是明星保长王麻子王广林。”

李老栓是个富甲一方的土老肥。他为人刁钻,老于世故,对有的人算得极精抠得要命,而对有些人却也出手大方,在三河镇他是干过一些好事的,对普通百姓而言,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角色。他是个极专的川戏迷,而就在这个嗜好上也曾发生过一些离奇的故事。

此时,在李老栓家的堂屋里,只见他头戴瓜皮帽,脚蹬圆口布鞋,青布马褂外罩了件川剧旦角的金绣大红缎子戏装,一招一式地舞动水袖,挤着嗓门唱《贵妃醉酒》:丽质天生难自捐,承欢侍宴酒为年,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

唱得正动情处,豆花饭庄女老板田豆花小心谨慎地走了来,急着要告诉李老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田豆花三十来岁,那年男人暴病身亡,留下孤儿寡母,几近绝境之时,多亏李老栓出手相助,让田豆花把饭庄经营了起来,母子生计也才有了个着落,田豆花对李老栓感恩不尽,只恨无缘相报。

田豆花神秘兮兮说了半天,李老栓终于听了个明白。原来镇公所杨秘书在石牌坊贴出公告,说是南京政府派来个漂亮的女镇长,明日上任,推行新政,造福地方如何如何。其时治保队长潘驼背的婆娘南瓜花到豆花饭庄打酒切烧腊,眉飞色舞地透露了一个离奇的信息。南瓜花说刚才与驼背一起在王保长家,亲自听广林哥炫耀说新来的女镇长是他的亲表妹。田豆花当然不信。南瓜花说广林哥说了,他妈也姓宋,女镇长是他妈娘家大姐的幺女子。田豆花感到问题严重,要真如此,那王保长与女镇长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今后老栓岂不就麻烦了?她深怕李大哥吃亏,迫不及待跑到李家来报信。

李老栓老婆吴兰秀原本对田豆花心怀忌恨,躲在门后偷听二人说悄悄话,不免心里吃醋。但又依稀听说男人要有麻烦了,便也着急起来。

这时,就听李老栓说:“扯把子的。王麻子一贯打冲拳,要是麻子他妈姓蒋,说不定蒋委员长就是他亲舅舅了。”田豆花又说:“我是丢下生意赶来给你报信的,还不是为你好,信不信由你。”说罢忙慌慌走了。

李老栓仍没当回事,又咿咿呀呀唱起了《贵妃醉酒》。这时候,三嫂子何翠莲气乎乎地拉着傻子男人回来了。原来翠莲在河边洗衣,听人说新来的女镇长是王保长的亲表妹,她本没当回事,哪晓得回家路上碰上潘驼背的儿子狗蛋伙着几个王八糕子欺负老三,便抓住狗蛋要教训一番,谁想南瓜花跑了来,跟她闹了起来,提劲打把说新来的女镇长是她广林哥的亲表妹,看哪个今后敢欺负她家狗蛋。

“哎哟哟,看她那猪样。”三嫂子骂道,“那女镇长是王麻子的亲表妹又咋样,就算是王麻子的亲妈又咋样,狗仗人势!”

李老栓警觉起来,看来他不能把这不当回事了。吴兰秀也从门后走了出来,告诫说:“老栓,王保长歹猫心肠,以前整我们还少了吗?这回你千万要小心了。”

在三河镇,李老栓与王保长就像两个斗法的凶神,明来暗往地也斗了十来年了,然而王保长凭着权势,往往占了上风。李老栓虽然如泥鳅一般滑头,仍始终处于守势,吃了不少亏。单说那年抓壮丁,明明家里已有大娃子在部队了,老三又是个傻子,王保长却偏要把老二也抓了去,害得老栓差点儿抹脖子上吊。如今新来的镇长要真的与王保长是亲表哥亲表妹,他李老栓岂不更要在夹缝中活人了么?新镇长还没正式上任,她二人的关系就在镇子里传得家喻户晓的,这不是王保长在兴风作浪是啥?

李老栓烧着水烟久不说话,三嫂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爸,管他表哥表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哪个怕哪个,莫虚。”

话是这样说,但事情还非得要小心应对才是。吴兰秀又说:“去娘娘庙求个签,看菩萨咋个说。”

李老栓两口儿随即就去了娘娘庙。

这娘娘庙原本是李老栓捐建的,里面供着女娲菩萨,香火颇旺。很快到了庙前,徐道长迎进殿内,烧香跪拜毕,李老栓抽了一签。徐道长看了,眉头立马皱做一团,说:“这签名叫襄王幢子,是支下签,有点不吉哟。”又闭目念道:“子有八张刀,安居事不劳,异风摇动处,犬吠万般高。”吴兰秀连说不懂不懂。徐道长又吟道:“欲想前时勉强财,扪心自问尔应灾,君要安为非理事,不招祸至祸自来。”

李老栓说:“徐道长,这么说来,我免不了有是非祸事缠身了哟?”徐道长叹道:“凡事顺其自然,切莫勉强为之。”

从娘娘庙出来,相邻便是镇小学,幺妹子就在这里读书。

幺妹年过十六,在小学生中是个大人,有着大姑娘的心性和小姑娘的天真。李老栓本不要她去上学读书的,无奈这女子十分任性,老栓拗不过,只得依了她。没想近日耳边隐约听到传闻,说幺妹子心思并没用在书本上,老栓没多在意,此时路过学校,便想进去看看。

教室里没有幺妹的人影,问了问同学,说是她上课不专心,被王老师唤到办公室刮胡子去了。李老栓便走向教师办公室,在窗口向里看去,里面只有王老师和幺妹子两人。王老师正严肃地教训幺妹子道,是学生就要像个学生的样子,要专心上课,不能吊儿郎当。又听幺妹嘻嘻哈哈说道,我是有意气你的嘛,你莫生气,我二天不了就是。说着,竟然将王老师抱住亲了起来。李老栓拉着吴兰秀掉头就走。

王老师是王保长的儿子,名叫王家驹,上前年在省城师范念书时,因参加学生闹事反对政府,被开除了回来,王保长怕他再出去惹是生非,托关系让他在镇小学当了教师。李老栓万没想到人家传闻幺妹子的竟然是这么回事,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书不能让她念了。”李老栓在街上一边急急地走着一边说。吴兰秀跟在身后,也说不念了就不念了。李老栓突然停住,转身对老婆嚷道:“王家驹是个什么东西?他这是在教书么?他是在败坏师德,侮辱斯文!”没料王保长从老栓身后走了来,老栓没看见,吴兰秀看见了,给他递眼色,老栓却没理会,依旧说着:“那兔崽子跟他老汉是一路货色,王八生的儿子还不是王八……”吴兰秀急得没法,不断使眼色说:“王保长他……”李老栓还没悟起,仍旧王保长王八乌龟地骂着,猛转身竟见王保长立在眼前,他呆住了。

王保长道:“李老栓,你平白无故骂我做啥?我哪点得罪你了?”

李老栓张口结舌无以应对,愣了半天突然变了笑脸,说:“我就是要骂你王麻子,你龟儿子太不落教了嘛,新来的镇长是你的亲表妹,这层关系你咋个不跟哥子说一声呢?”

王保长竟然也愣了一下,随即悟起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只觉好笑。

镇公所杨秘书刚贴出公告,潘驼背和南瓜花就跑到王保长家,报告新任女镇长明天上任的事,说女镇长是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王保长顺势编了个故事,说宋丽君是他妈娘家姐姐的幺女子,是他的亲表妹,说得活灵活现,潘驼背和南瓜花居然就信了。这南瓜花是个嘴尖舌快的女人,平常有事没事总爱跑到王保长面前讨好卖乖献殷勤,还巴不得爬到保长床上去让麻哥把她给收编了。但王保长压根就没把她打上眼,说穿了,这女人跟她驼背男人一样,丑,还嘴臭。王保长断定,一定是南瓜花把他的话添油加醋在镇上传开来的。

王保长不置可否地笑笑,有点神秘。李老栓想把事情弄得实在一些,便一谓地追问:“保长,咋个我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个亲表妹呢?”王保长得意地笑着,顺势编着故事,说我有个亲表妹难道还需鸣锣通知诏告天下不曾?这妹子在成都上了大学,就自以为有出息了,非得要到政界混混,但你做啥不可以呢,干嘛非得要来当这个镇长了?这三河镇的镇长又有啥当头呢?王保长说得真真切切,很有点埋怨的味道。

李老栓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他全信了,他断定宋丽君那女人是来三河镇刮地皮子的,而且她势必要与王保长狼狈为奸大干一番,他李老栓如若不慎,肯定要吃大亏。回到家里,李老栓迫不及待要召集全家人说事,告诫家人小心为事,不要惹是生非。前院后院找不着二娃子,无疑又躲到烟馆抽大烟去了。老栓叫二媳妇桂芬马上去喊,二嫂子是个皮踏人,磨磨蹭蹭老半天才把二娃子拉了回家。李老栓警告老二必须把大烟戒了,从此不准到烟馆去,否则打断你的腿。

就这时,幺妹子放学回来了,李老栓不由火起,说你在学校干的好事。幺妹子说我在学校念书,没干啥子呀。李老栓直接挑明,从明天起不去上学了,不准幺妹子与王家驹来往,那小子是啥东西,敢来勾引我李老栓的女儿。幺妹子很觉莫名其妙,任性的她也把藏在心里的话向全家人挑明,说家驹人很好呀,我就是喜欢他,我还要嫁给他,做他的老婆,又怎样了?李老栓气得跳,拿过鸡毛掸子就要动家法,幺妹子跑进自己房间,从里闩上房门,任老栓怎么嚷就是不出来。

李老栓气得发晕,倒在床上自顾睡去,一直睡到天黑。吴兰秀叫他吃饭,左叫右叫就是不起,要不是杨秘书突然来访,他肯定要睡到明天去的。

杨秘书来得蹊跷,就因为他接到新任女镇长从县城打来的一个蹊跷的电话。其实他们不知,这晚酒宴之后,申县长何议长陪宋丽君和骆专员打麻将时,又介绍了一些有关三河镇的情况,其中又说到了王保长和李老栓这两个重量级人物。宋丽君心血来潮,一个电话打到三河镇公所,给杨秘书下达了一个紧迫的任务,要他立刻通知明星保长王广林和开明士绅李老栓,明天务必携夫人一同参加新镇长视察和迎新座谈会。明知王麻子是个寡男子,李老栓是个老姜疙瘩,她偏要整一下这两个土包子,让大家乐乐。

李老栓为难极了,他弄不清所谓视察和迎新座谈会是个啥东西,为啥还偏要把婆娘也携了去?杨秘书笑话李老栓榆木脑袋跟不上潮流。杨秘书去后,老二老三二嫂子三嫂子及吴兰秀都鼓动老栓这回一定要新潮一盘,不能让外人笑话。李老栓迫不得已,在儿子媳妇的指导下,在堂屋里认真练习携夫人出场面的要领。正嘻嘻哈哈搞得热闹,外面又有人敲门,敲得山响。三嫂子跑去开门一看,竟然是王保长。

王保长是来借妻的。

接杨秘书通知后,王保长急得跺脚。杨秘书说,这你得想个办法了,听说女镇长来头不小,她定了的事你能办得办,不能办也得办,你这明星保长绝不能拉稀摆带。王保长正心如火燎间,南瓜花来讨好卖乖,要帮他煮饭洗衣扫地铺床,听了保长的难处,说这有啥不好办的,你何不借一个夫人应付场面,过了这一关再说,你表妹晓得了也不会说啥。说话间眉目传情,做出勾人的媚态来,意思是要麻哥把自己借了去。南瓜花这话让王保长茅塞顿开,然而他根本就没把这丑女人打上眼,他想到了三嫂子。

王保长想三嫂子翠莲想了好多年,也为此发生过好多故事。一直以来,麻哥满以为自己大小是个保长,而翠莲阴差阳错嫁了个傻子男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完全可以把她搞到手的,谁知三嫂子外里轻浮随顺,内里却十分守旧,根本就不买麻哥的账,王保长也没少吃苦头。眼下,他认定揩油的机会来了,而且很有搞定的把握。

   第二章 女镇长上任 青城山弄鬼

听说要借三嫂子充夫人去应付场面,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三嫂子本人,她毫不客气地骂王保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兰秀则说这种事亏你王保长也想得出来,莫不是犯了神经病。王保长耐着性子说了他很多的难处和必须要借三嫂子的一大堆理由,意思很明显,三嫂子他今天是非借不可的。

李老栓开始很气,随即就陷入沉思默想中。王麻子这回是有心要显摆一盘了,试想他堂堂明星保长,丧妻多年却又至今还鳏寡一个,在亲表妹和众多官员面前岂不面子扫尽么?而所谓“携夫人”还不是逢场作戏一回,他想借个夫人搪塞一时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将自己的儿媳妇借与麻子冒充夫人,旁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李老栓觉得这事是做不得的,但又想,要是不答应而得罪了王保长,日后他与表妹镇长合起伙来搞整他,他李老栓岂不是吃不了要篼着走了?

李老栓正权衡着利弊,二娃子打着哈欠说,王保长要借就借给他好了,又不是借了不还。二嫂子说,不能白借,必须要拿钱,先交钱后交货。傻子老三嘿嘿笑着,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三嫂子火了,冲二嫂子骂道,你这个贱货把自己借给麻子好了。

久不开腔的李老栓说话了,对王保长说道:“你可以把翠莲借去,但必须约法三章。”三嫂子一听就流下泪来。李老栓说:“你得立个字据,假的就是假的,绝对不能当真,必须保证翠莲的尊严和人格,场面应付完后立即送还。”王保长连连点头称是。李老栓又补充道:“你须付银洋两百,作为翠莲的荣誉补偿费。”王保长一听就犯起难来,李老栓毫不让步,麻子没法,只好答应。

第二天春阳高照,积雪渐渐融化,潘驼背一早就敲响铜锣吆吼镇民打扫门前卫生,半上午到石牌坊迎接新镇长。很快时辰便到,王保长来接三嫂子,李老栓携同吴兰秀,四人一起来到石牌坊前的小广场,对过就是镇公所大院,这里已是人如潮涌,热闹非常。李老栓与王保长及镇上众多贤达摆了一会龙门阵,就听潘驼背在嚷来了来了,接着就见三辆黑色的乌龟车慢慢地开了来,在石牌坊前停下。

那时三河镇的百姓是难得看见小汽车的,觉得它就像个大乌龟在爬,只不过爬得很快,所以都把它叫做乌龟车。乌龟车里爬出一些人来,头辆车里爬出了警察局长苟世麒和三个警察,二辆车里爬出骆专员和宋丽君,第三辆车里爬出了申县长何议长还有他二人的老婆。众位长官都毕恭毕敬地将宋丽君呵护着,李老栓断定,那女人就是新来的女镇长了。

今天的宋丽君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制式装,脚蹬齐膝的高跟皮靴,略施粉黛,卷发飘逸,靓美而不显轻浮,持重而充满自信。李老栓十分纳闷,这漂亮女子果真是王保长的亲表妹么,麻哥的表妹竟然有如此的能耐,让县上的大小官员如同龟孙子一般将她恭维着,说齐天道齐地,她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镇长嘛?心里正嘀咕着,申县长将李老栓和王保长向宋丽君作了介绍,这女子便瞪大眼睛将二人盯着。

最惹眼的是王保长那满脸的麻豆。宋丽君惊讶地说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星保长王广林?”王麻子点头哈腰谄笑着。仅此一刻,李老栓断然判定,女镇长绝非麻哥的表妹,王保长将他耍了。他狠狠地瞪着王麻子,真想踹他一脚。

这时女镇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傍在王保长身边的三嫂子,又看了看挽着李老栓的扭捏作态的吴兰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对李老栓说:“你是三河镇乃至青峰县有名的开明士绅,往后你可要更加开明,多多支持本镇长的工作,造福地方哟。”这女人操着倒南不北的腔调,话语中夹带着一些闽南的客家方言,李老栓哪能听得明白,就一个劲地哼哼哈哈着。随后女镇长又问了老栓几个问题,诸如你有多少田土,有多少房产,做着什么生意,一年能赚多少大洋之类,但李老栓全没听懂,始终哼哼哈哈地应对着。女镇长不耐烦了,突然变了脸色,嘴里骂出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脏话来:“Are you pig, pig!”李老栓懵了,但他明白地听出了“屁嗝”二字,不明何意。

小学的老师学生也被通知来凑热闹,幺妹子和王家驹就挤在女镇长和李老栓的身后。家驹听明白了女镇长说的英语,很是反感,对幺妹子说,她在骂你爸了。幺妹子问她骂的啥子。王家驹说,那女人骂你爸是蠢猪。幺妹子赶忙给爸说了,李老栓顿时气得脸色发紫。

李老栓和王保长随同申县长一行陪同女镇长将三河镇视察了一圈,而后走进豆花饭庄进餐。为这两桌酒席,田豆花和儿子莽娃从昨晚忙到现在,总算忙出个头绪。

客人就座后,申县长客气地请新镇长发表视察后的感言,宋丽君谦虚了一番,而后毫不客气地说了一通。她说三河镇在四川虽是如何如何的了得,但在她看来,却是如何如何的落后是如何如何的破烂不堪,她要如何如何地按照蒋委员长的意志整肃镇民的思想发展三河的经济把三河建设成真正的四川最富裕最文明最先进的模范乡镇。女镇长的话赢来一片掌声。

李老栓暗想,听说蒋委员长把东北都丢给共产党了,在山东又打了败仗,国民党已经不行了,这女人还来扯啥把子冲啥壳子,无非是想趁眼下局势混乱要来三河镇捞一把罢了。正想着,杨秘书已招呼田豆花上菜。

潘驼背与南瓜花是杨秘书临时指派前来饭庄打杂的,二人跑进跑出格外卖劲,宋丽君见了却很不舒服,将杏眼儿在王保长和潘驼背之间扫来扫去,低声对骆专员说,今天是怎么的,麻子驼子都请齐了?又玩笑地对杨秘书说,要是今后再有今天这样的场面,你必须考虑服务人员的形象哟。杨秘书是聪明人,赶紧把潘驼背赶进厨房不准再到外堂丢人现眼。

田豆花的儿子莽娃十三岁,四年前父亲死后没再上学,留在家里帮母亲照顾生意,渐成一把好手,要是离了莽娃,田豆花的饭庄是没法做了。此时莽娃在堂前堂后跑进跑出,渗茶斟酒上菜动作娴熟且脸上始终带着憨憨的笑容,这引起了女镇长的注意。

“你几岁了?”女镇长拉住莽娃问。“刚满十三岁。”莽娃答。“读几年级了?”女镇长又问。“我没读书。”莽娃说。

“怎么没读书呢?”女镇长有发现了,立即叫杨秘书唤来田豆花,尽量操着明白的腔调说,孩子这么大了不去上学,这是不行的,这是违反政府国民义务教育法令的,三河镇决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责令田豆花三天之内送孩子去上学,否则要重罚。

此话一出,田豆花急傻了眼。没过一会儿,田豆花突然肚子疼得要命,灶不能上了,酒席就要停摆。杨秘书无计可施,请王保长和李老栓拿主意。王保长对田豆花说了些软硬兼施的话,田豆花仍然啊火连天地喊疼,蜷在床上不下来。李老栓明白事情的由来,也不好劝豆花就此让步,而酒席也不能半途散伙,思量再三,他脱下马褂长衫,要替田豆花上灶掌勺。没料李老栓还真有一手,端上席的菜肴居然色香味都很地道。

李老栓一边在厨房忙着,一边注意着席上的情形,发觉何议长时不时以迷惑的眼神将三嫂子看着。他对何正经这人从来就是不以为然的,以至何议长几次招呼他他都王顾左右而言他回避着。此时他突然想到应该利用三嫂子向何正经打听打听这位女镇长到底是哪路神仙,便瞅准机会将三嫂子唤到厨房作了交待。

何正经何议长是难得到三河镇来的,说穿了,他有愧于三河镇的三嫂子,难以面对翠莲那张尖酸刻薄的利嘴。这回他不得不来了,来了就发现一桩怪事,翠莲竟然成了王保长的夫人。三嫂子见了何议长竟也侧目昂头,不正眼相看。她恨这个叔伯,当年为了霸占她家的房产,竟然自作主张把父母双亡的她嫁到三河镇,给财主李老栓的傻子老三当了媳妇。三嫂子曾跑进城里找他闹过吵过,但生米煮成了熟饭,她只有认命。以后何正经居然平步青云当上了青峰县议长,地位显赫了,而三嫂子更加远离了这个亲叔伯,甚至恨得更深了。

“翠莲,你啥时跟王麻子了?”何议长瞅准机会悄声问三嫂子道。

“我想跟哪个就跟哪个,你管得着么?”三嫂子毫不客气。

何议长尴尬至极。三嫂子冷冷笑着,以嘲讽的口气低声说道:“如今你当议长了,大官了,该神气了吧,咋个就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姓宋的女人打转转呢,还有县长局长的都成了跟屁虫。一个小小的镇长,芥米子大个官,这不是抬轿的跟坐轿的搞颠倒了嘛?”

何议长赶忙止住三嫂子,看了看四周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啦,她是南京中央派来的,她是宋家的人哟。”

“宋家的人咋了?麻子的妈还姓宋呢。”三嫂子说。

何议长道:“她这个宋家就不得了了,如今天下最不得了的就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她就是那个宋家的人了……哎哟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这女镇长没得哪个惹得起。”

当晚回家三嫂子说给了李老栓,老栓长长吁了口气,没想这女人果真厉害,只是他仍旧想不通,既然如此了得的女子,何不去成都重庆大地方弄个大官做做,却偏偏来三河镇刮地皮子呢?

过了一天,晚上,王保长又来找李老栓,说三嫂子他还要继续借几天。原来宋镇长和骆专员要去青城山考察,非得要王保长带上夫人陪同,宋镇长说保长的夫人长得还乖嘴巴也甜,她喜欢。

三嫂子说什么也不肯,把王保长狠狠地挖苦了一番。王保长耐着性子说了他许多的难处又道明了要是三嫂子不去这其中的厉害。李老栓看穿了麻子这是在要挟在恐吓,但他无可奈何,宋丽君是个惹不得的天煞,他只得让老三媳妇去冒一次险了。

吴兰秀担心已极,去青城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人不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给王麻子吞了的。李老栓却很释然,他重申了约法三章,王保长也指天发誓决不乱来。当晚,李老栓又去了娘娘庙,焚香跪拜为三嫂子祈求平安。回来后吴兰秀问抽签没有,老栓说抽了抽了,自有神灵庇佑,翠莲此行料无大碍。三嫂子也是有心要捉弄王保长一番,也没再反对,答应去了。

一行四人坐着骆专员的军用吉普来到青城山下,又换乘四架滑竿向上拾级而行。三嫂子没玩过这样的洋格,有点兴奋,一路上嘻嘻哈哈说了不少逗女镇长骆专员高兴的土得掉牙的故事,又想方设法编筐筐整王保长的壳子,叫麻子洋相百出。女镇长年轻逞强,行至半山,竟要大家舍弃滑竿步行登顶。三嫂子有的是腿劲首先赞成,骆专员人到中年而身板也还硬朗,王保长就惨了,没爬上两里路就累得嘴里翻白沫,躺在石梯上起来不了。三嫂子踢了保长两脚,笑道:“看你这熊样儿,起来起来!”麻子撑了两下,脚下无力,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三嫂子更开心了,低声说:“你不是总想占老娘的便宜么,你不是一心要睡了我么,好呀,我答应你,是男子汉你给我起来爬山,否则你啥都别指望了。”王保长一听来了劲,一鼓气站了起来,噔噔噔噔往上爬,然而爬了四五十梯又没劲了,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三嫂子也做得出,顺手在路边折下一根树枝,像赶猪一般吆喝保长向上走。

好不容易爬上上清宫,天色已晚,骆专员说今晚就住上清宫了。

王保长去联系住宿,选了两处上房,三嫂子却说她要单独住,王保长不依,说既然装两口儿就要装像,不能让骆专员他们看出破绽来。三嫂子哼了哼,心想谅你也不敢把老娘吞了,不再说啥。

毕竟都很累,晚餐时都想喝几口,酒是道家自酿,味道还不错。

正喝得兴头上,忽从大殿那边传来急骤的铃铛声和怪怪的男人的嚷叫声。众人扭头看去,就见那边一个蓬头老道手持木剑,在殿内东窜西跳,嘴里不时喷出团团焰火,甚觉奇怪。

骆专员问侍餐的小道士,小道说是在驱鬼,又说七天前一个女香客突然夜里在客房暴毙,死因不明,以后天天夜里都有鬼魂出现,害得没有人敢在这里住宿了。王保长不由怒道,既是这样,你们为何不给我们明说,骗我们住下了?小道士说,道长说了,你们都是有身份阳气盛的客人,是不怕鬼的,可以留宿。宋丽君和骆专员面面相觑,酒也不喝了,撇下王保长和三嫂子,回房间早早睡去。

三嫂子恨了王保长一眼,起身就往房间走,进了客房,反身就要把王保长关在外面,没想麻子腿快,一溜烟挤了进来,便要往床上拱。三嫂子急得抓过鸡毛掸子一阵狠揍,骂道你龟儿子忘了约法三章了。王保长不敢上床,极不情愿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三嫂子拉下蚊帐倒下便睡,其实哪能睡着,眼睁睁地听着王保长的动静。

王保长眼见到了嘴边的香馍馍吃不到,很不甘心,求告说:“三嫂子,我想你想了好几年了哟,今天你说过要依了我的,说话要算话哟。”说着又要往床上爬。

三嫂子害怕了,说王麻子你要乱来我就喊了。

就这时,猛听房门哗哗哗摇了几下,又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凄凄惨惨地叫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接着一阵风起,将油灯扑灭。王保长吓得浑身顿起鸡皮疙瘩,钻到床下躲了起来。过了一阵,又大着胆子从床底向外看去,竟见窗户猛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窗外晃动,披头散发,白衣白面,仍叫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这时,依稀听见小道士在喊鬼来了鬼来了,接着便传来蓬头老道捉鬼的嚷叫声:天师在此,恶鬼休要作祟,急急如律令,看剑!

直至天色微明,外面都是这些声音,王保长躲在床下不敢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已大亮,外面传来小道士喊吃早饭的声音,保长才战战惊惊从床底爬出,小心揭开蚊帐一看,就见三嫂子裹着被子缩在床角处坐着,神情呆痴,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吃早饭时,又见女镇长和骆专员神情萎靡,不消说一夜未眠。

三嫂子问女镇长,还玩不?宋丽君连连说,不玩了,下山下山。

第三章 神水节巧遇 三娃子索妻

先秦时蜀郡守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可谓给成都给四川造福不浅,李冰被后人奉若神明,灌县一年一度的神水节也成了当地最为壮观的盛大庆典。这天正当节期,成都及周边各县的百姓成千上万地赶到灌县来凑热闹,大街上人如潮涌,耍龙的舞狮的打西洋镜的耍猴戏扯把子卖狗皮膏药的形形色色的民间玩意儿尽情地亮出自己的绝活,这热闹的情景盖过春节过大年。

二圣宫是著名川戏班子云华班的窝子,这天大门口挂出了十幕大戏《焚香记》的招牌,主演邵玉凤。未及开演,剧场外已十分热闹起来。

人流中走来两人,一个正是李老栓,另一人则是三河镇娘娘庙的徐道长。二人刚走到二圣宫大门处,就被云华班管事卫疤子看见了,连呼恩公恩公,快请楼上吃茶。随即将二人请到楼上茶座临街窗口处坐了,唤来小厮沏上上好的乌龙,又说邵班头他们化妆游演去了,回来一定来拜见恩公。

这恩公的说法有个来历。

十年前青峰县袍哥舵爷余镇江为给老母贺八十寿,请来云华班唱三天大戏。当时的班主邵麒麟带病上阵,没料演《单刀会》时竟然口吐鲜血倒在台上,当晚不治而亡。寿诞庆典搞得如此模样,余镇江不依不饶,不但不怜惜戏班的不幸,还非得要班主的女儿邵玉凤拿出五百大洋赔偿损失,否则走不出青峰县城。李老栓是来给余母祝寿的,也是有心来看戏的,他是邵麒麟父女最热衷的戏迷,也是邵班主交好的朋友。面对如此的尴尬,他不得不站出来为云华班解套,一面宽慰余舵主,一面协助戏班料理后事,并以他在县城的一处房产作抵押,为邵玉凤抹平了与余舵主的纷争。后邵玉凤成了当红的名角,不忘老栓恩德,全戏班的人都把他视为恩公了。

李老栓与徐道长吃着茶,眼观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的女镇长骆专员王保长和三嫂子。徐道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麻子,昨晚没吓死他哟。”李老栓也冷冷地笑了笑,眼盯着王保长一行。

其实昨晚上清宫闹鬼完全是李老栓和徐道长做的局,那驱鬼的蓬头老道就是徐道长,白衣白面的女鬼实则是李老栓装扮。老栓深怕老三媳妇遭王保长的算计,实在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了。

宋丽君四人昨夜被恶鬼袭扰,惊魂未定,直至进了灌县城,忽见这里热闹异常,始知是过神水节,心情也舒展了许多。逛到二圣宫前,女镇长便要看一场川戏,王保长赶忙去订了个楼座包房。这时邵班主带领戏班的人游演归来,吹吹打打鱼灌而入,王保长便指着邵班主向宋丽君说,那就是邵玉凤,人漂亮,唱得又好,是眼下川西坝子最红的旦角了。

进场坐定,王保长环顾四周,无意间看见李老栓和徐道长悠闲地坐在斜对过的包房里,又见已着好戏装的邵玉凤走了进去,与李老栓拱手寒暄了一阵,而后匆匆离去。没过一会,锣鼓响起,大戏开场。

宋丽君从没看过川戏,很觉新鲜,尤其邵玉凤扮相俊俏,身段优美,唱腔也非常动听,对骆专员说想不到川戏也这么好看。毕竟语言障碍,她对剧情不甚明了,王保长便小声给她讲述《焚香记》的故事,焦桂英是如何于长街之上救了落难书生王魁的,他二人是如何在海神庙山盟海誓结为夫妻的,后王魁上京赶考中了状元又是如何抛弃桂英入赘相府的,焦桂英又是如何在海神庙上吊身亡,其鬼魂又是如何去相府把王魁捉了去的。讲着讲着,台上也已演到活捉王魁一场了,宋丽君想起昨夜上清宫的事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宋丽君问骆专员:“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么?”骆专员昨晚受了惊吓,至今余悸未消,说道:“难说难说。”

王保长则道:“鬼肯定是有的。人冤死了阴魂散不了,就会变成恶鬼来报复还在人世的仇家,这戏中的焦桂英就是这么回事。”

三嫂子踢了麻子一脚,说:“昨夜上清宫闹鬼,那一定是你作孽太多,害死了哪个女的,所以冤鬼找上门来了,害得我们一夜没得清静。”

宋丽君笑了笑,专心看戏去。

王保长挨了一脚,忍痛离席,沿着楼上的走廊,走到李老栓的包房。里面除了李老栓和徐道长,别无他人。王保长过去挨着老栓坐着,老栓一惊,哟,你怎么来了?又问,你没欺负翠莲吧?保长连说不敢不敢。老栓说,你王麻子要是违反约法三章,敢打我三娃媳妇的歪主意,我不管你保长不保长,要跟你拼命。

王保长笑道:“我早听人说,你老兄跟邵班头是相好,有一腿。嘻嘻,你真行了,三河镇有个田豆花,灌县又有邵玉凤,艳福不浅了!”

李老栓啐了王保长一口:“呸,你王麻子一辈子专打女人的主意,把我李老栓也看成跟你一路货了?”见老栓动了气,王保长赶忙说,说来耍的说来耍的。

王保长又问徐道长怎么也来赶神水节了,徐道长说年年都要来的,明日还要上青城山赶个张天师的法会。

说到青城山,王保长便忍不住把昨夜晚上清宫闹鬼的事给二人说了。徐道长笑道,鬼有与无有,因人而异,心中有鬼则鬼有,心中无鬼则鬼无,李老栓说有道理有道理。

这时,戏快至尾声,王保长赶忙告辞。回到原座,戏就结束,就见宋丽君兴奋地拍着手,起身要到后台去见见邵玉凤。

王保长跟到后台,原来女镇长想请云华班到三河镇唱几天戏。邵玉凤打量着宋丽君,并不吭声。王保长忙上前介绍宋小姐是新任三河镇镇长,又低声说,宋镇长很有来头,威风得很,连青峰县的县长议长局长都得把她维着捧着,邵班主你就只管答应好了。没料邵玉凤当即说,班子很忙,档期早排满了,去不了。说罢自顾卸妆去了。

宋丽君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掉头就走。王保长宽慰道,镇长放心,请云华班去三河镇唱戏,包在我身上好了,到时候镇长放句话,我保管搞定。

邵玉凤硬把李老栓留了下来喝酒看戏,直到第二天才放他回三河镇。李老栓到家还是半醉半醒,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吴兰秀本不安逸男人去灌县赶节看戏会女戏子的,见老栓这般模样,免不了要挖苦一番,又见三媳妇还没归家,着急万分,拍了老栓两巴掌,说翠莲是咋个的,还没回来?李老栓一惊,脑袋也清醒了许多。昨日云华班管事卫疤子一直在跟踪王保长一行,是亲眼看见他们坐着汽车离开灌县朝青峰县开走了的,怎么翠莲还没回家呢?

这时幺妹子放学回家,老栓当即要她去打探一下,看女镇长和王保长是否回来。幺妹子鼻子里哼了哼,说还打探什么,女镇长和王保长我都看见了的,早回来了。李老栓更急了,既然回来了咋个不见翠莲的人影,难道……他不敢想下去,叫幺妹子马上去保长家,把三嫂子接回来。幺妹子很不情愿,嘀咕着去了。

昨天车到三河镇,三嫂子便要回去,王保长不让走,撒了个谎说该付的两百大洋还有四十个没给,你到我家里,把钱给你带回去好了。三嫂子信以为真,跟着到了保长家,岂料被麻子骗进房间就锁在了里面。保长说,我花两百大洋就这么轻而易举放你回去么,这两百大洋难道就这么红不见白不见地打水飘了么?我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想了你这么些年你就是砣冰也该化了,是砣铁也该软了。三嫂子嚷叫着要回去,把门窗摇得嘣嘣响,王保长就是不放行,说两百大洋至少也该借你十天才是,今天算第六天,你就在我家再待上四天就放你回去。

三嫂子火了,在屋里一边叫骂一边抓着瓶瓶罐罐就砸,终于骂累了砸累了,安静了下来。王保长也不生气,饭呀汤呀做好给送到屋里,洗脸水洗脚水茶水漱口水侍候得周周到到,三嫂子冷笑着说,有个儿子孝顺着也好。在保长家住了一夜,麻子仍没挨上边,三嫂子反闩了房门,一但听到门外有响动,就把菜刀在床沿上拍得山响,麻子只有规规矩矩在另屋睡了。

幺妹子来到保长家,叫了半天没人应,就到学校去找家驹。家驹因与父亲不和,常住学校。听幺妹子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家驹连说太荒唐太荒唐,立马跑回家去要父亲放人。王保长自然是不会就放三嫂子回家的,说与李家订有借约,到时自然会让她回去。幺妹子见三嫂被锁在房间内,止不住眼泪长流。三嫂子见了笑道:“幺妹莫哭,哭也没用,时候没到保长是不得放我的。回去给爸妈说,尽管放心,麻子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点把火把房子给他烧了。”

王家驹说不动父亲,赌气自去学校。幺妹子回家给爸说了,李老栓大骂麻子无赖畜牲,又想决不能就这么顺了保长的,那厮狼子野心,没准会做出禽兽般的事来。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傻子老三在旁听了半天,仿佛听明白了这事与他关联甚紧且严重威胁了他的利益,突然间嚷了起来:“王保长霸占我的老婆,我要跟他拼命!”嚷着嚷着操起一根木棒就往外冲去,吴兰秀二嫂子拦他不住。李老栓说,让他去闹闹也好。

三娃子跑到王保长家,用木棒把门打得嘣嘣嘣山响。王保长开门出来,怒火冲天想把傻子镇住,没料傻子竟将木棒朝保长劈来,保长没闪过腰杆上挨了一下。

就这危急关头,治保队长潘驼背赶来了。

驼背拔出连枪来指着三娃子,骂道:“你龟儿子不想活了,敢打王保长。王保长是政府官员,你娃要造反啊?”

傻子可不管,挥舞着木棒大嚷大叫,把我老婆放出来。潘驼背眼看镇不住傻子老三,便朝老三脚下放了一枪,嘣地一声震天响,岂止傻子,连同赶来看热闹的人也吓得四散逃窜。三娃子则跌坐在地,哇啦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枪响惊动了新任镇长宋丽君,也惊动了李老栓一家人,都循着枪声赶了来。听说是王保长霸占傻子老三的老婆,这还了得,又听傻子老三的老婆就是陪她上青城山的何翠莲,宋镇长更加迷惑不解,而在大街上又不便理事,就命杨秘书把王保长、三嫂子和李老栓一干人全都带到镇公所去。

骆专员把宋丽君从灌县送回三河镇就回重庆去了,临别笑对女镇长说,此后你就单打独斗,十八般武艺任你施展,是好是歹都看你了。没料今日就撞上这回事,而且当事双方都是本镇特有脸面的人物。新镇长决心要显显摆,敲山震虎。

进了镇公所,宋镇长声色俱厉,问王保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保长吞吞吐吐半天没把事情说明白,李老栓则决心要摊牌了,他要趁此机会狠狠医治麻子一回,便把宋镇长上任前一天杨秘书通知必须携夫人参加镇长视察和迎新座谈会后,本为鳏夫的王保长强行要借三嫂子冒充夫人的事和盘托出。宋丽君哪会相信,说你堂堂开明士绅,一方名流,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儿媳妇借给王保长了呢?李老栓说,在镇长上任之前王保长就散布谎言,说宋镇长是他母亲娘家大姐的幺女子,是他的亲表妹。王保长原本在三河镇就是个谁也不敢惹谁也惹不起的角色,如今有了亲表妹镇长给他撑腰,那岂不更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保长执意要借我家老三媳妇冒充夫人,我敢不借吗?

宋镇长仍不相信,围在门外看热闹的田豆花大声说,我作证,宋镇长上任前一天潘驼背的老婆南瓜花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也是王保长亲口对她说的,新镇长是他妈娘家大姐的幺女儿,是他的亲表妹。接着便有几个围观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证明是这么回事,全镇的人都晓得。

三嫂子突然流下泪来:“宋镇长,这几天别看我嘻哈打笑地快乐着,其实我心里好难受了。王保长欺负我好多年了,前晚在青城山上,他死搅蛮缠加威胁要占我便宜,要不是上清宫闹鬼我还不给他吃了的。”说着大声哭泣起来。

宋丽君真的发火了,如若仅是借妻一事还情有可原,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和和稀泥也就了事,岂知麻子竟敢拉大旗作虎皮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来欺诈百姓,这还了得。王保长慌了神,解释来解释去都不能自圆其说,被宋镇长上纲上线地骂了一通,并罚款五百大洋以儆效尤。

王麻子为保住保长官职只得认罚,而心里对李老栓恨得要命。 

第四章 三嫂子离婚 王保长求爱

王保长昏头昏脑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晕气。潘驼背和南瓜花屁颠屁颠跟了来。

潘驼背朝地下呸了两口骂道:“狗日的李老栓坏透了顶,都是他搞的鬼!”

南瓜花贴上前去,把着王保长含泪埋怨着:“广林哥呃,当时你要是借了我,哪会有这场事了?”

没想王保长陡地站了起来,发狠道:“你也不屙巴稀屎照照你自己,你这模样儿我拿得出手么?”

南瓜花不吭声了,只哭,心里却想,哥你也不对着镜子自个儿照照,未必你还是个美男帅哥么?

王保长接下来就把潘驼背和南瓜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你龟儿子些就当真了,满镇子地去传去说,害得老子面子丢尽,还白遭了五百大洋的罚款……直骂得潘驼背南瓜花直翻白眼,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了进去。

然而骂归骂,王保长心头的恨却难以消退。他不恨三嫂子,他只恨李老栓奸狡巨滑。潘驼背南瓜花哭丧着脸走了后,王保长搅尽脑汁苦思苦想,决心要杀他个回马枪,而回马枪怎么个杀法,麻哥又十分迷茫。

这天偶见杨秘书从家门前经过,王保长一把将他拉了进去,说好久没在一起了,喝几杯。在堂屋坐了,王保长沏上鲜茶后,忙慌慌出去了一趟,转来后就说酒菜立马就到。果然也才一袋烟功夫,就见南瓜花提着烧酒烧腊急急走了来,在桌子上布好阵势,笑眯眯地请二人入席。王保长支走了南瓜花,与杨秘书杯来杯去,亲亲热热对饮起来。

杨秘书估计王保长是有话要说,果然三杯酒下肚,王保长便哀声叹气起来,说:“老子昨天好冤枉哟……”

杨秘书只不作声。

王保长又道:“宋镇长不知内情,被李老栓蒙了啊。”

杨秘书笑了笑:“我晓得你一直在打三嫂子的主意,或者说你一直对三嫂子都很有意思,只是三嫂子心里没你,你所有的心思都白搭了。”

杨秘书一句话戳到王保长的痛处,他瞬间便眼泪汪汪起来,心里很不服气,说:“杨秘书,我对三嫂子可是实心实意巴心巴肝的哟,可她就是瞧不起我。我又哪点比不上她那傻子老三呢?我大小也是个官呀,在三河镇在青峰县好歹也算个人物,咋个仅仅因为我脸上不怎么光鲜就把我的一切都否定了呢?”

杨秘书只觉好笑,叹息着并不开腔。

王保长不停地敬杨秘书酒,哀求着要杨秘书帮他出个主意,他非得要杀个回马枪,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杨秘书老道深沉,笑问:“要是你只想出口恶气,这事简单了,如果你还想着要把三嫂子搞到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哟。”

“我当然想把三嫂子搞到手啊,这么多年了,朝思暮想。”

杨秘书喝着酒,却不吭声了。

王保长塞给杨秘书几个大洋,说事成后还有重谢。

杨秘书这才附在保长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麻哥惊悟,连连说好主意好主意。

当晚王保长去见宋镇长,见面就悲泪长流。宋丽君还以为麻哥受了罚不服气,谁知麻哥悲悲戚戚说出一大堆话来,竟然说得女镇长不知不觉地倒生出一些儿同情心来了。

王保长说他是真心实意爱三嫂子的,他对三嫂子的爱是出于一种深深的同情心,他要把三嫂子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否则他这个保长就白当了。

宋丽君开始听得稀里糊涂,但随之就明白了,原来那位漂亮的三嫂子的男人李家三娃子是个傻子,当初是受骗上当才嫁到李老栓家的。

明白是明白了,宋镇长反倒心凉了下来,靠在竹椅子上,细细欣赏着她纤纤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闪闪发光的钻戒,并不说啥。

王保长掏出一封大洋小心翼翼地放在宋丽君面前的茶几上。

女镇长依然欣赏着她的钻戒,不冷不热地问:“李老栓那三娃子真的是个傻子?”

“千真万确,我说了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要真是这样,我就得管管了。”宋镇长瞟了眼那封大洋,“我可不稀罕你这东西,你收起来吧,别人见了,还说我宋丽君到三河镇刮地皮子来了。”

王保长心领神会,跑回家中揣了一张两千的银票,恭恭敬敬捧给女镇长。

宋丽君笑了笑,收了。

杨秘书随即赶去通知李老栓,说有人把你告了,告你以不正当手段骗得何翠莲做了傻子三娃的媳妇。宋镇长命令你明天上午带上三娃子三嫂子去镇公所,要查验三娃子到底是不是傻子。

李老栓急懵了,明知是王保长暗里使坏,又拿他无可奈何。他猜想女镇长将如何查验老三傻与不傻,费尽心思要躲过这场劫难。

关了院门,李老栓和老婆吴兰秀、二娃子、二嫂子以及三嫂子想方设法训练三娃子,但训练来训练去,三娃子都是一副傻模样。

三嫂子在旁看了,流下泪来:“猪便是猪,还训得出一头骡马来?”

第二天上午,众多百姓得知消息都赶到镇公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三娃子被带到镇长面前,宋丽君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不是滋味,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这小子哪有半点正常人的样儿?

“你叫啥名字?”镇长问。

“三,三,三娃子。”三娃子答。

“你爸叫啥名字?”镇长又问。

“三,三,三娃子。”三娃子答,脖子歪着,口水长流。

宋丽君懒得问了,转眼看向三嫂子,她的确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人竟然嫁了这么个丑男人,又看向李老栓,她弄不明白当初这土老肥使了啥手段把三嫂子骗到李家的。

宋镇长发话了:“这是一桩极其恶劣极其不平等的封建婚姻,是一起妇女受压迫受欺诈的恶性事件。”

李老栓垂着脑袋不敢吭声,天晓得这女妖魔要搞出啥翻天覆地的动作来。

“李老栓,你老实说,当初何翠莲嫁到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镇长逼视着李老栓问。

李老栓抬起头来,战战惊惊说:“宋镇长,我家三娃子娶翠莲,那都是明媒正娶的哟。”

宋丽君哼了哼,问三嫂子:“何翠莲,这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你说说,李老栓是怎么把你骗到他李家的?”

没料到三嫂子笑了,笑得十分轻松:“谁骗谁了?我爸说的老实话,我们当初是明媒正娶的,我也是坐着花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给抬到三河镇的。”

“三娃子明明是个傻子,你就心甘情愿嫁他了?”宋镇长怒了。

三嫂子仍轻松地笑着:“我不觉得三娃傻呀,我觉得三娃子聪明得很哟!”

三嫂子说着走到傻子身旁,将傻子手膀挽了起来,依然笑着:“嫁给三娃子我愿意,宋镇长,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说着,嘻嘻哈哈拉着三娃子径自去了。

围观的人一阵笑。

宋丽君瞠目结舌。

李家人便要趁机脱身往外走,宋镇长猛喝一声“李老栓!”将李老栓吼了回来。

“何翠莲必须跟三娃子离婚!”宋丽君瞪着李老栓说。

李老栓傻了眼。

宋丽君又将蒋委员长的新政抬了出来,说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男女平等,反对压迫妇女。别看何翠莲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样子,我看得出她心里在流泪在流血。还说你是开明士绅呢?蒋委员长的政令你不遵守不服从,我看你是不想在这世上为人了。她给李老栓指出了两条路,要么说服何翠莲马上办离婚手续,让她从水深火热的婚姻中解放出来,要么以欺诈罪压迫妇女罪去牢里呆上些日子,让你臭名远扬倾家荡产。

来在矮檐下,李老栓不得不低头了,回家向翠莲讲明厉害,一家人伤伤心心哭了一夜。第二天,三嫂子和三娃子在镇公所办了离婚手续,走出镇公所,见李老栓夫妇和二娃子两口儿及幺妹子都在门外将她望着,想到多年来公婆对她的好,禁不住流下泪来。

何翠莲从三嫂子变身成了李老栓的干女儿,依旧如从前那般在李家过着,两厢情愿,旁人也无话可说。

王保长慌了神,他原以为三嫂子离婚后会被李老栓赶了出来,流落街头,他只消及时献上一番殷勤便会轻而易举地将三嫂子接进家门的,没想却是这般结果。保长托杨秘书请求宋镇长再拉他一把,送佛送到西天,成全他的好事。宋镇长回话说,婚姻自由,搞得成搞不成就看他王广林的本事了。

杨秘书倒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儿子王家驹跟李老栓的幺妹子谈恋爱正搞得火热,你就没琢磨琢磨,家驹是咋个把漂亮的幺妹子搞到手的?你真得要学着点。”

这话还真提醒了王保长。

近些天幺妹子与王家驹闹了个小别扭。她两次看见家驹与白梅白校长在田间散步,像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便觉得二人关系有点不正常。幺妹子吃醋了,三天没理王家驹。家驹好不容易才把局面扳了回来,他说他最崇敬白校长,是白梅让他懂得了许多道理,懂得了要做个什么样的人。而且,白校长还说,幺妹子是个好姑娘,相信他俩会是幸福的一对。

幺妹才晓得自己冤枉家驹了,好后悔。

这晚一轮明月在云朵间时隐时现,万籁俱寂。镇外小河边,幺妹子与王家驹相依相偎说不尽的悄悄话。

王保长在学校不见儿子,东找西寻寻到河边来,才发现家驹和幺妹子坐在河坎上正搂搂抱抱亲热着,便躲在旁边树丛里想看个究竟。

家驹在教幺妹子唱情歌,咿咿呀呀实在好听: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王保长惊呆了,原来儿子是用这手段把幺妹子勾到手的。他听了好一阵,依稀记下歌词来,悄无声息地离开河边,嘴里学唱着调儿,直奔李老栓家去。

夜已深沉,月光勾勒出镇子阴冷的轮廓。王保长悄悄摸到李老栓大院后面。土筑的院墙并不高,他搬了块石头站了上去,脑袋便伸出了墙头,眼盯着离墙丈把远的那洞窗户。屋里还亮着灯,窗帘上映着三嫂子的身影。王保长发现,三嫂子似乎在抹眼泪。

“翠莲,翠莲……”王保长轻声呼唤。

里面没响应。保长又呼唤了几声,见没动静,就对着窗口怪声怪气地唱起情歌来:“天上呀地下呀找呀找妹妹,翠莲妹妹哥哥爱,我们两个是一根筋……”

王保长一遍一遍怪声怪气地唱着,声音越唱越大,终于惊动了三嫂子。

“有鬼呀!”三嫂子猛地推开窗户,吼叫起来。

“翠莲,是我,我是广林哥。”王保长说。

“打鬼打鬼!”又听得李老栓的惊呼声。

紧接着,就见一团黑影飞奔而来,是李家的看家犬旺财,嗷嗷叫着凶猛地向墙头直扑,麻哥吓得仰身栽倒在地,扑爬跟斗往回跑。

王保长并不死心,他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第二天,王保长见三嫂子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服,悄悄地跟了去。小河流水淙淙,波光粼粼,三嫂子在岸边石板上蹲了,将衣服在水里浸泡,一件件铺在石板上打皂角浆,反复揉搓漂洗。

王保长柔声唤道:“翠莲,翠莲……”

三嫂子愣了一下,自顾洗衣。

保长又怪声怪气地唱起了情歌:“天上呀地下呀找呀找妹妹……”

“哟哟哟,麻哥唱歌真好听哩。”三嫂子故意说。

王保长得意了:“嘻嘻嘻。”

三嫂子却惊叫起来:“糟了糟了,我的发夹掉水里了,好漂亮的发夹啊!”

“哪里哪里?”保长下到河边,盯向水里。

三嫂子指点着水底:“那里那里,你得给我捞起来。”

保长挽起衣袖,手在水底抓来抓去。

“麻哥小心哈。”三嫂子嘴里说,膝头却将保长屁股轻轻一顶,保长便一头栽了下去。

三嫂子大笑,说:“麻哥,发夹捞到了给我送来哈。”端起木盆嘻嘻哈哈去了。

王保长站在齐腰的河水里,非常认真地摸捞了半天,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往家走,迎面碰见杨秘书,将事情的来由说了说,还喋喋不休地责怪自己没本事,没捞着那只漂亮的发夹,太对不住翠莲了。

杨秘书当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回到镇公所讲给宋镇长听。宋丽君笑疼了肚子,说王麻子是个情痴,得帮他一把,让他多尝些爱情的滋味。

这天上午,三嫂子打镇公所过,恰好被宋镇长碰见,热情地拽了进去。

宋丽君笑嘻嘻说:“王保长爱你得很哩,他跟我说,他要请你吃饭喝酒,他要当着我这镇长的面向你表示,他爱你海沽石烂不变心。”

三嫂子也嘻嘻哈哈笑着,居然答应了:“他有心,我有意,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

王保长喜出望外,当即在豆花饭庄安排了午饭,楼上雅间大鱼大肉摆了一桌。宋镇长、王保长、三嫂子和杨秘书各居一方,笑脸迎笑脸,气氛十分融洽。王保长斟酒、敬酒,跑得满屋子转,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挨挨碰碰三嫂子,三嫂子笑脸相向,对麻哥的频频敬酒她也来者不拒。保长兴奋至极,似乎他心里有了底,经宋镇长从中撮合,搞定三嫂子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吃了喝了个把钟头,桌上菜肴扫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人二昏二昏的了,杨秘书拍了拍王保长肩头,对三嫂子说:“广林兄当保长十来年,在三河镇也算得个响当当的人物,翠莲姐心灵手巧,人又漂亮,我看你两个就像牛郎和织女,再班配不过的了。”

三嫂子笑烂了脸:“天上一对,地上一双啊。”

宋丽君提起酒壶给保长斟酒,叹息说:“哎呦,保长脸上要是没那些坑坑洼洼,简直就完美极了啊。”

三嫂子满脸红霞飞溅,笑道:“其实呀,麻子不麻子都无所谓,只要真心对人好,我都认。”

王保长听了这话舒心透顶,赶忙去给三嫂子敬酒。

田豆花上完菜,悄悄躲在门外听声响,听到这些甜言蜜语急得不得了,悄悄跑下楼去,直奔李老栓家。

岂知三嫂子这话只说了半截,下面的话田豆花却没听了去。

三嫂子没接保长的酒杯,长长吐了口酒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初被抬到三河镇李家,看见三娃子是个傻子,我哭了三天三夜。后来我也想通了,三娃人傻心不坏,比那些人不傻心眼坏的强,再说李家的人对我好,公公婆婆都是地道的善人,我还想啥子?如今不是李家的媳妇了,但我是李家的女儿,我知足了。我这人认命,命中注定,这辈子,我何翠莲不会再嫁人的了。”

三嫂子说罢,仍嘻嘻哈哈着轻飘飘飘下楼去,不一会儿就飘进自家院子里。田豆花正急火火地向李老栓两口儿讲她偷听来的揪心事儿,忽见三嫂子带着醉意回来了,立马就住了嘴。

李老栓火气上涌,冲着三嫂子说道:“你想嫁人我们不会挡着你,但嫁鸡嫁狗都可以,决不能嫁给王麻子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哈哈哈……”三嫂子捧着肚子大笑起来,说,“爸放心,那王八蛋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哈哈哈……”

晃眼看见门外一个人影躲闪,是王保长,三嫂子故意拉大了嗓门,说道:“我看上王保长了又怎么,麻哥追我追了好多年,他是真心真意喜欢我,这样的人不嫁我嫁谁去?”嚷罢,招呼身边的旺财,指向门外,旺财就嗷嗷叫着向门外扑去,紧接着就传来王保长惊惶奔逃的哀嚎声。

自此,王保长消停了些日子,没来找三嫂子,但心里纳闷得很,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五章 莽娃子上学 女娲娘搬家

那日在豆花饭庄喝酒看见田豆花的儿子莽娃仍在堂内堂外的跑腿忙着,宋丽君就想起自己说过那小子必须去上学的事,脑袋里打了几个转转,便决定要办件大事。她把校长白梅叫了来,了解了全镇孩子上学的情况。白梅说该上学没上的孩子多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要解决这些儿童上学,校舍、老师是个大问题,说白了就是个钱字。宋镇长哼了哼,说其他先不管,你先把田豆花的莽娃子收了。又叫杨秘书去通知田豆花,叫她十天之内务必把莽娃子送去念书,不然就关她的豆花店。

田豆花急得流眼抹泪地去找李老栓拿主意,说我就莽娃这么个帮手,莽娃上学去了我这豆花店就没法开了,上有老下有小,十来张嘴巴都喝西北风去。李老栓心想,按说让娃娃上学念书本是好事,只是那姓宋的女人心术不正,难保她不是又想出了啥鬼板眼要刮地皮子了。

第二天宋丽君一个电话,申县长立马来车把她接进县城。他本以为美女在三河呆腻了想进城逛逛,没料她是来要钱的,她要在三河推进国民义务教育,为落实蒋委员长的新政搞出个新的局面。

说到钱就不亲热了,申县长叫起穷来。宋丽君说只要给她八千大洋,她就能搞出个样板来,到时候她只消给南京打个报告,蒋委员长还不给你奖个十万八万的,多的都赚出来了。

既然抬出了南京抬出了蒋委员长,且这女人又有宋家的背景,申县长不敢不给,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答应想方设法筹拨五千,再多就实在拿不出来了。

中午申县长在青峰酒楼设宴款待宋美女,何议长、苟局长作陪,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神魂颠倒,而后派车把宋美女送回了三河镇。

车到三河已近黄昏,镇公所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大人小孩,吵吵嚷嚷,都是来向镇公所报名免费上学的。杨秘书被围在人群中,解释说宋镇长有这个计划,但也只是计划而已,实施也还有个过程,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说上学就上学了。

宋镇长坐着小汽车到了。人们让出路来,宋丽君走了进去,看这场面便觉奇怪,怎么我离开三河也才一天光景,就闹出这么大的风浪来了?

宋镇长发怒了,厉声说道:“是哪个说的政府马上就要所有的娃娃免费上学了?造谣的人是有意在跟政府作对,是要坐牢的。”

人们嘀咕着陆续散去。

宋丽君又了解到有人在传言,说该上学不上学的娃娃,家长是要遭罚钱的,更是怒气难消。她将杨秘书王保长白校长召在一起追根寻底,要把造谣生事,推波助澜的人查出来。

白校长说:“我可没功夫去嚼舌头子的。镇长要兴学,把钱筹足了,有规划了,修教室请教师招学生,都是我这当校长的事,政府监督着办就行,咋会潮涌般的都跑到镇公所报名来了?”

杨秘书愁苦着脸回忆说:“田豆花来向我诉苦,我吓唬她,不让莽娃上学就关豆花店,还要罚钱。我这话也只给田豆花一个人说的,未必……”

“李老栓,十有八九是李老栓!”王保长拍了拍大腿,嚷道。他分析李老栓跟田豆花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田豆花不想让莽娃上学,李老栓就想方没法要把这事搅黄。

宋丽君哼了哼,似乎认可了王保长的推断。

第二天宋丽君直截了当问罪李老栓,为何造谣生事搅乱民心。李老栓矢口否认,说宋镇长推进国民义务教育,这本来是好事嘛,我举双手赞成拥护,咋个会去做那种昧良心的事呢?

宋丽君笑了笑:“既然你拥护,就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哟。”

李老栓心里紧了一股,看来自己猜对了。

过了两天,镇公所贴出一张布告来,说的是为推行新政,促进国民义务教育,镇公所决定扩建小学,让每个适龄儿童都能上学念书,全镇民众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城乡新增特别税项,富人按等捐钱捐物,如有推诿抗拒者,严惩不贷。

布告一贴出,三河镇怨声载道。李老栓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那女人分明是打着办学的幌子又要收刮民脂民膏了。不过比李老栓更明白的明白人还深藏着的,这就是白梅白校长。

布告贴出后,眼见民怨沸腾,白梅当天就赶进县城去见教育局卢局长,对宋镇长扩建校舍推进国民义务教育的举措大大赞扬了一番,说这么好的事这么大的事,怎么让老百姓掏腰包来办呢,理当是政府拿钱才对啊,否则老百姓就要骂爹骂娘了。卢局长听说过宋丽君这个神秘人物是如何如何的了得,不敢轻意说七说八,立马带着白梅去见申县长。

申县长原本对宋丽君办学的企图就颇有疑虑,经白校长这么一说,心里更有了底,笑笑说:“放心放心,推进国民义务教育是政府的事嘛,宋镇长用不着去跟老百姓摊派钱财,县上已经决定给三河镇拨款五千大洋了。”

回到三河镇,就见镇公所里吵吵嚷嚷挤了不少人,都是来向宋镇长诉苦请求减税免捐的。宋丽君正站在台阶上发火,白梅走了进去。

“宋镇长,好消息好消息!”白梅大声说道,“县上要拨五千大洋给三河镇扩校扩招,不用向民众加税派款了!”

人们欢呼起来,宋丽君怒问白梅:“谁给你说的?”

白梅道:“今天我到县上办事,申县长亲自对我说的。”

宋丽君气得脸青面黑,说道:“我知道县上准备拨五千大洋的事,那是我亲自去向申县长要的。但五千大洋算什么,够我们扩校扩招么?够我们树一个国民义务教育的样板么?所以,税多多少少还是得增加的,捐款多多少少还是必须要捐的!”

听宋镇长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人们多少还是松了口气,陆续散去。

真没想到,一场令三河镇百姓叫苦不迭的兴学风波竟然被白校长轻松地化解了,李老栓舒心得很哩,在家自斟自饮喝了个半醉,比比划划哼起川戏《贵妃醉酒》来:

“人生在世如春梦,我且自开怀饮几盅。杜康造酒解愁容,看来斯语是虚空……”

宋丽君恨白梅,怀疑白梅是有意在与她作对。她并不甘心就此罢休,第二天让杨秘书把镇上稍有点名气的商家和富人通知到镇公所开会,非要大家认捐不可。

面对一片叫穷叫苦声,宋丽君首先点名李老栓,说你这个开明士绅今天必须要带个头,你认了,大家也就跟到来了,哪个要是不认捐,今天休想走出镇公所。

人们回头一望,大门已经关闭,潘驼背和几个治保队员背着家伙把守着。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李老栓没法子,说要得要得,我就认五个大洋好了。不行,五十!宋镇长立马说。李老栓又说五十太多了,十个好不好?宋镇长随即说,一百,再讨价还价还加码!

李老栓不敢再吱声,平白无故地一百大洋就飞了去,恨得咬牙切齿。随后,到会的商家富人比着李老栓各自认了个数,而后杨秘书带着治保队背着家伙上门收钱。

钱收了,面子上的事还得要做做的。宋镇长指点杨秘书画了一幅镇小学校舍扩建规划蓝图,挂在镇公所的墙壁上,引来众人围观。便有人信以为真,说真要这样做,也好。

宋丽君又叫来白校长,指令她把类似田豆花家莽娃子这样的没上学的娃娃先收进十几二十个来办个试点班,以证明咱们三河镇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白梅皱了皱眉头,说学校就那么几间屋子,哪来的教室?她说的是实话。宋镇长当然清楚白梅的意思是要她拿出钱来扩修学校增加教室,而她压根就没这个打算,便哼哼地笑了笑。

其实间把间教室难不住宋镇长,她有的是办法,而这办法竟是王保长王麻子给支的招:借用娘娘庙女娲殿,教室不就有了么?宋丽君眼前一亮,当即拍板定了下来。王保长心中暗喜,他这一招可是一箭双雕了,既讨了宋镇长的欢心,又声色不露地捅了李老栓一刀子,痛得李老栓叫不出声来。

娘娘庙是李老栓八年前出巨资修建的,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年修娘娘庙的起因是李老栓的一个梦。年三十夜,李老栓梦见三河镇上空霞光万道,女娲娘娘驾着祥云飘飘忽忽降临三河,随即消失不知所踪。老栓一觉醒来,心想此梦大吉,又想女娲仙降,奈何竟无栖身之所,三河镇不能没有娘娘庙。于是娘娘庙很快便修建好了,正殿神坛上供着紫檀木雕的女娲娘娘神像,两侧各建一小庙,左边供着财神爷,右边供着雷公菩萨。李老栓从青城山请来了好友徐道长屈掌住持,将庙子经佑得井井有条。很快,娘娘庙就有了名气,远近百姓都来供奉,常年香火不断,都说女娲娘娘灵了,也正因为这事,李老栓开明士绅的名气也更大了。

宋丽君当即叫杨秘书通知徐道长,令娘娘庙暂时停止宗教活动,正殿借用充作教室,待校舍增建后即便奉还。徐道长没法子只有往李老栓身上推,说这娘娘庙是李施主出资兴建,没有他点头我是不敢应承的,宋丽君立马把李老栓叫到了镇公所。

“宋镇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李老栓顿着双脚嚷了起来,“女娲是天上的大神,要是断了娘娘的香火,恐怕会给三河镇的百姓招来灾祸的。”

女镇长新潮,反倒笑了起来,说:“不会的不会的,女娲娘娘是大神,蒋委员长也是大神啊。蒋委员长实行新政,利国利民,女娲娘娘肯定会支持的。再说,也只是请娘娘暂时休息休息,新教室修好后,娘娘庙的香火说不定还会更旺的。”

李老栓悲泪涟涟回到家中,徐道长便跟了来。徐道长说,他打听到是王保长给宋镇长支的招把娘娘庙占了去的。李老栓恨得咬牙切齿,说也只有王麻子才想得出这种丧天害理下三烂的主意来,所谓兴学不过是那姓宋的女人刮地皮子的幌子而已,钱搞到手,她会修学校吗?鬼才相信啊!

娘娘庙要改作教室的消息不胫而走,庙上突然间异常热闹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善男信女纷纷赶来娘娘庙长跪不起,乞求娘娘神灵庇佑赐福子孙。庙里庙外从早到晚人如潮涌,香火不绝,一连数日均是如此。

宋镇长恼怒了,命治保队将徐道长抓了来,责令关闭庙门不准信众进入,且课堂菩萨不能混杂,娘娘必须马上搬家。聚集的信众却不依了,纷纷涌进镇公所,求宋镇长不要关闭娘娘庙,不能搬走女娲娘娘。

“要造反了吗!”宋丽君怒吼着,威胁要抓几个去县上坐牢。

这时候,李老栓慌慌张张赶了来,宋丽君以为土老肥是来火上浇油,与她作对的,没料老栓却当起和事佬来。

李老栓对信众拱着手,大声说道:“宋镇长兴学也是好事啊,大不了委屈娘娘三几个月,等把教室修好了,一定请娘娘归位神坛的,大家都回去吧!”

既然李老栓都这样说了,聚集的信众也就平息下来,陆续散去。宋镇长似乎很感动,说李老先生明事理,顾大局,真不愧是开明士绅了。随后,李老栓顾来一驾马车,徐道长及众多男女信众一路簇拥着,吹吹打打将女娲娘娘神像搬到老栓家,安置在堂屋里。

这天晚上,李老栓给娘娘上香跪拜过后,坐在靠壁的圈椅上将娘娘默默地望着,悲从心起,流下泪来。他恨啦,恨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狐狸精搅得三河镇民怨沸腾,恨王麻子王保长多年来骑在他头上想方设法踩他踏他要把他往死处整。李老栓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到何日是个尽头,伤心得隐声痛哭起来。

幺妹子回来了,嘴里哼着曲儿。忽见李老栓悲泣的样儿,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娇滴滴说:“爸嘞,你伤心啥子,眼看刮民党就要垮台了,宋丽君那妖精也蹦不了几天了。”

“别胡说!”李老栓闻言心惊胆战,伸手捂住幺妹的嘴,“你不要命了?”

幺妹扳开爸的手,说:“共产党解放军厉害了,占了好多好多地方,蒋介石的江山坐不稳了。”

李老栓吓得浑身颤抖:“鬼女子,是哪个跟你说的,这都是掉脑袋的话哟。”

“家驹哥说的,家驹哥知道的多了,我最佩服家驹哥了。”幺妹子说。

李老栓立马来了气:“王麻子的狗崽崽,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好东西。”

“家驹哥可不像他爸啊。家驹哥自己说的,他和他爸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幺妹又告诫李老栓,“他这些话你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哟,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爸了。”

李老栓嗫嚅着不吭声,心想早就听说王家驹那小子在成都读书的时候就不安份,参加学生集会闹事,如今看来,那小子说不定就是个共产党。

   第六章 女镇长禁烟 镇公所升旗

 李老栓出资修建娘娘庙,其实还有个不为人知的隐衷,他老婆吴兰秀更是为此而时常流泪。老栓膝下三男一女,人丁算不上兴旺但也还过得去。然三个儿子至今无出,没给他诞下一个孙孙来。老大那年被王保长抓了壮丁,跟日本鬼子打了三年仗,抗战结束又跟共产党干上了。老大时有信来,说时局混乱都在玩命中过日子,哪顾得上娶媳妇生儿育女的事。老二在县里上过中学,李老栓原本希望今后靠老二撑起这个家来的,没想这砍脑壳的又染上了大烟,烟瘾还越来越大,法子使尽戒不掉,人也抽成了根干柴棍儿,媳妇进门六七年了,泡儿也没冒一个。至于三娃子,傻子一个,更别指望了。所以那年梦中仙降女娲娘娘,李老栓就觉得是个吉兆,无论如何都要修个娘娘庙。他满以为这一来二娃子还有个救头的,但他又失望了,岂止是失望,是绝望。

 这天李老栓正在给娘娘上香,突然潘驼背带着两个治保队员跑到家里来讨债,说是半年前李二娃子借了保里二十个大洋公款,至今连本带息八十个大洋,必须还了。潘驼背把借据向李老栓亮了亮,白纸黑字,红亮亮的手印,假不了。

 李老栓气得愣睛鼓眼,推说半年前的事他却毫不知晓,须问问二娃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还钱。潘驼背却不答应,非要拿到钱才走人。

 李老栓火冒三丈,嚷了起来:“我就怀疑是王保长在讹诈二娃子。回去跟麻子说,这事不闹个一清二楚,休想从我手里拿到一个钱!”

 潘驼背拍了拍腰间的连枪,索性在椅子上坐了,没走的意思。

“潘驼背,你龟儿子些要打家劫舍啊!”三嫂子骂骂咧咧从里屋走出,放出旺财,那凶悍的大黑狗即向潘驼背猛扑过去,驼背和两个治保队员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二嫂子是个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女人,被李老栓一阵骂后哭哭啼啼满镇子跑遍才把二娃子拖了回家。二娃子跪在堂屋里被李老栓用鸡毛掸子打得呼天呛地,最终说出了借王保长高利贷那回事的来龙去脉。

李老栓为使二娃子彻底戒掉烟毒,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就是断了二娃子的财路,不让他身上存有一文钱。然而大烟这东西一旦上了瘾,三天两头不抽上几口是会要命的,二娃子没法子就将家里的七东八西的物件偷出去换钱再躲到烟馆去过上一把瘾。久而久之这条路也被李老栓堵了个滴水不漏,弄得二娃子烟瘾来了寻死寻活的搞得一家人不得清静。吴兰秀心软,劝老栓放二娃子一马,李老栓心硬,只说让他死去。

三河镇烟馆福寿堂是瘾君子趋之若鹜的乐园,多年来政府若干次的打压整肃非但没让福寿堂伤筋动骨,反而还越打压越红火,老板范胡子精明老道,不消说赚了个盆满钵满。知情的人都心知肚明,福寿堂既有王保长这个股东明里暗里扎墙子,又有与土匪有勾连的烟贩子巫老七在旁明火执仗地撑着,福寿堂岂有不兴旺的。

二娃子没钱进烟馆却又时不时地去福寿堂边上逛荡。范胡子早就不让二娃子赊账了,他怕就怕菜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王保长却不怕,他甚至是巴不得把钱借给二娃子,他就不相信有人大面大的大财主李老栓在家中坐着,还把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再者麻子与李老栓宿怨太深,他也是有心要搅得李家不得清静。

王保长放钱给李二娃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以前都是三个五个的放,而二娃子都能想方设法按时还账。半年前王保长来了个猛的,他摇唇鼓舌说活了二娃提足勇气借了二十个大洋的高利贷,到如今连本带息就打了两个滚儿。二娃子死猪不怕开水烫,钱是没有的,命有一条。

王保长才不搭理二娃子的,只叫潘驼背带上治保队的人拿着家火去找李老栓,借据上明确写着借的是保里的公款,他王保长也是公事公办,不怕李老栓不还钱。然而麻哥没想到李老栓还真跟他硬扛上了,心想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是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就当王保长找巫老七商量如何对付李老栓之际,李老栓却先他一手,在宋镇长面前将麻哥告了。李老栓声泪俱下痛诉王保长引诱良家子弟抽大烟吸毒,把他家老二害惨了。

宋丽君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嚷道:“王广林身为保长,他这是知法犯法,非得重处不可!”又把李老栓在娘娘搬家那事上的表现大大表扬了一番。

看宋镇长那坚决的态度,李老栓终于放下心来,王保长的高利贷八成是不还的了。

其实宋丽君何止是因高利贷的事要为李老栓打抱不平了,这个精明的女人马上又看到了新的机会,她要来个更厉害的。李老栓走后,宋丽君一个电话打到县警察局,要苟局长派几个人来,为推行新政,她要轰轰烈烈搞一次禁烟行动。

没想苟局长竟亲自带队当晚就赶到了三河镇,谄媚宋丽君说一切行动听镇长的。宋镇长趁热打铁,立马率队直扑福寿堂,将正在吞云吐雾的三十多个烟客堵在了里面,老板范胡子烟贩子巫老七和王保长一伙子人在套屋里推牌九,吆吆喝喝脸红筋胀正赌得劲头上,也被逮了个正着。突然被十来条枪指着,没人敢乱说乱动,都乖乖地靠墙站着听候发落。

“宋镇长……”王保长嘻嘻嘻壮着胆子说,“我们只是在玩玩,没干啥子哟。”

宋丽君正色道:“王麻子,你大小也是国民政府的基层官员,你这是知法犯法啊。我晓得你参了股子是福寿堂打伙的股东,你还干着放高利贷的勾当,坏事做了不少啊。”

这次突击行动,当场搜缴烟资赌资计大洋五千三百二十四,范胡子巫老七王保长各罚款大洋三千,交钱走人,否则县衙大牢侍候。

大获全胜,豆花饭庄连夜摆宴庆功。宋丽君封了两千大洋塞给苟局长以示对警察弟兄的慰问,说其它战利品就充作三河镇推行新政的经费。苟局长笑烂了脸,向宋丽君频频敬酒,盛赞不愧女中豪杰,党国精英。

宋丽君没撤了麻哥的保长,也是放他一马了。王广林感恩不尽,隔三差五跑到女镇长面前讨好卖乖献殷勤。

见麻哥可怜,宋丽君训导说:“不是我有意要断了你们的财路,是你们做事做得太狠,做得太露,做得太绝了,做得民怨沸腾,政府岂能容得了你们这般胡来么?”

王保长是个人精,女镇长话中之话令他惊喜不已,当即跟范胡子巫老七商量应对之策。没过几天,福寿堂牌匾换成了兴隆杂货铺,临街铺面做起了杂货生意,后面一道密门进去,大烟赌博生意照做不误,从外面看去,一般人是看不出诡异来的。

王保长又去女镇长面前卖乖,说镇长推新政见成效,烟馆转向经营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还间或奉上礼金一包。宋丽君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这天晚上,骆专员从重庆打来电话,说最近将抵成都,到时必到三河镇一聚。宋丽君在电话里撒起娇来,甜蜜蜜的情话说了一大堆儿。过后,这女人忽然间心血来潮又想出一个新招儿来,且越想越兴奋,这新招儿肯定会让骆专员以及县上的头头脑脑们为之震惊,刮目相看的。

第二天,宋镇长将小学校长白梅及王保长召来研究重大事项,啥事呢?她要在镇公所门前举行升旗仪式,升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旗,以彰显新政。升旗仪式必然要训练一支仪仗队,这事她就指令白校长负责组织小学的老师学生承担了。

白梅面有难色,说这事她不能独自作主,必须跟老师们商量商量。回校跟老师们一说,立刻就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王家驹甚至坦言说眼看国民党就垮台了,还要搞啥子升旗仪式,招魂么?大家一阵笑。

白校长将老师们的意见委婉给宋镇长说了,宋丽君立马就动了肝火,说谁反对就开除谁。

白梅却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是反对的。老师们一致的意见,如果宋镇长非要学校做这事不可,全体老师就集体辞职,明天就走。”

宋丽君嚷了起来:“我现在就开了你!”

白梅又笑了笑:“你这话当真?”

宋丽君怒视着白梅,竟然哑了口。白梅也不说啥,径自回学校去了。宋丽君气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自语道:“学校里说不定有共党。”

在旁的王保长生怕牵扯到自己的儿子,赶忙打圆场说:“让老师们忙他们的去,未必然离了红罗卜就不成席了么?”

宋丽君没好气地:“仪仗队谁来搞,你来?”

王保长灵机一动:“我看干脆让治保队来搞好了。”

杨秘书立马附和说要得要得。宋丽君无可奈何,顺势将这事压在了王保长和杨秘书身上,令二人务必三天之内把仪仗队搞出来,升旗仪式要搞得像眉像样的。随后又提了些具体的要求,乐队还不能少,要吹吹打打热热热闹。

二人不敢怠慢,随即叫来潘驼背在治保队中挑选人员,研究训练办法。杨秘书在成都念书时曾见识过学校的升旗仪式,对具体的章法也有个模糊的印象。王保长自称早年在县城当童子军受过训,立正稍息齐步走这些规矩多少也懂得一些。看来训练队伍二人都信心满满,但说到乐队他两个就没了抓拿,洋鼓洋号这些东西不但三河镇没有,就是县城恐怕也难以拉得出一支队伍来。

在旁一直插不上嘴的潘驼背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川戏锣鼓嘛,加上唢呐子一吹,热闹得很。”

“要得要得。”杨秘书猛悟,立马赞同。

王保长踢了潘驼背一脚,骂道:“狗日的猪脑髓还开窍了。”

三河镇有一大批川戏票友,每每赶场天或逢年过节都会在益兴茶馆打围鼓唱川戏,甚或在川主庙的万年台子上粉墨登场,正儿八经地过把川戏瘾,乐队自然都是现成的,到时拉来就行。杨秘书就把联系川戏锣鼓乐队的事交给了潘驼背,驼背得意,拍拍胸口,算我的。

第二天,十二个选出的治保队员在镇公所前的坝坝里开始了仪仗队培训,王保长正儿八经当起了教官,立正稍息齐步走立定向左看向右看发号施令,还不时地做做示范动作。麻哥个儿高挑但体弱气虚,搞不了好一阵就上气不接下气虚汗淋漓。治保队平日里都是镇公所偶尔用来撑撑门面唬唬百姓的摆设,从没经过如此的训练,各穿各衣各戴各帽,长短不一五花八门,齐步走出左脚甩左手的人多的是。潘驼背是队长走前头,颠颠簸簸东倒西歪,更是丑态百出,把围着看热闹的人笑翻了天。

宋丽君傍着公所的大门看着坝坝里的丑态表演便皱起了眉头,问杨秘书:“潘驼背是咋个当上队长的?”

杨秘书:“这里面水深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

宋丽君:“把他换下来,脏班子。”

杨秘书立马跑过去跟王保长斗了斗耳朵,王保长就在围观的人群中挑出一个人来,将潘驼背顶了出去。

潘驼背可不依了:“我是队长为啥不让我上?”

王保长劝导他:“升旗仪式是给三河镇长脸长面的大事情,你娃儿那副板眼儿要是也进了仪仗队,三河镇的脸面岂不给你丢光了么?”

潘驼背气得干瞪眼,狠话冲口而出:“你那副板眼儿就光鲜了么,满脸的炮弹坑还当了这么多年的保长,你就不怕把三河镇的脸面丢光了么?”

王保长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劈去,打得潘驼背鼻血长流。

驼背回到家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南瓜花数落他不知天高地厚,你得罪天王老子都要得为啥要跟麻哥过不去呢?

当年潘驼背的舅舅谭光采当镇长的时候在三河是个颇有声望的人物,潘驼背也就是在那节坎当上治保队长的。王保长当时就是谭镇长的铁杆跟班,麻哥念及这个情份在谭镇长害痨病死后,于要紧时候对潘驼背两口子都罩着护着的,而潘驼背和南瓜花也感恩麻哥,几乎每天都屁颠屁颠地在麻哥身边跟着,听候差遣。

当晚南瓜花去王保长家讨近乎替驼背赔礼道歉,隔着门窗隐隐约约听得里面麻哥正跟儿子王家驹吵吵嚷嚷着。家驹在说,啥时候了,你们还在给垮杆政府招魂,没用的没用的。麻哥似乎挺害怕,说砍脑壳的你不要命了,再打胡乱说老子捶你的肉。王家驹却劝父亲别为国民党卖命了,否则今后没好果子吃的。家驹说罢往外走,拉开家门迎面撞见门外的南瓜花,哼了一声气乎乎去了。

南瓜花弄不清两爷子为啥吵得这般雷鸣火闪的,笑嘻嘻劝广林哥消消气,儿子成人了,管不了就莫管,乐得自己快活。又说驼背混胀东西不是人把广林哥气到了,自己是特意来跟哥赔情的。忽见木盆里堆着保长换下的脏衣服,就坐在盆边动手搓洗起来。

“哎哟哟,广林哥你也太难了嘛。”南瓜花挤眉弄眼地说,“男人呀,家里没了个贴心的女人,饭没人煮,衣没人洗,睡觉也没个人暖暖被窝,日子过得也太难了。”

王保长却没言语,闷头往外走。他与杨秘书事先约好,今晚要把旗杆旗子绳子再仔细检查检查,明天一早宋镇长要验收升旗仪式,千万出不得漏子。

麻哥一走,南瓜花便叽哩咕噜埋怨了起来。她很失望也很怨恨,早先她与麻哥是有一腿的,自从麻哥迷上傻子的婆娘,尤其是傻子和婆娘离婚后,麻哥就更没正眼瞧过她一回了。

这天是三河镇盘古开天地头一回搞升旗仪式,成百上千的人一大早就赶了来,站在镇公所前的土坝坝周围等着看热闹。仪仗队的治保队员都穿上了赶制的新装,指挥王保长升旗手杨秘书也已就位,宋镇长脸上挂着肃穆的表情面对旗杆站定,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向拴在绳子上的那面即将升起的青天白日旗。

“可以开始了。”宋镇长指示王保长。此刻麻哥才突然发现缺了乐队,急火了。

“乐队,乐队!狗日的潘驼背,你联系的川戏锣鼓队呢?”王保长叫骂起来。

“啊呀啊呀!”站在场边的潘驼背惊叫着,昨天挨了麻哥一巴掌,打得他竟然把乐队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此刻又哪里请去。“就来就来,乐队马上就来!”驼背嚷嚷着挤出人圈子,却一时又拿不准到哪里去把那班子人团拢并尽快拉过来。

迎面走来了李老栓,老栓笑着说:“镇北头棉布店刘老板的妈死了,昨晚打围鼓座唱,今早出殡,锣鼓队都送葬去了。到这阵也该搞完了吧,你赶快去把锣鼓队拉过来嘛。”

潘驼背往刘家出殡的坟地飞奔而去,赶拢时棺材刚好入坑,锣鼓队也正好落音。由不得分说,潘驼背拽住为首的司鼓,吆喝一班人风风火火朝镇公所跑。

那年月为有点体面的人家做白事出殡送葬,敲锣打鼓吹奏的乐师人等都要头戴白巾身穿白衣以示庄重的,镇公所要得紧潘驼背催得急,这伙人来不及脱下白衣白帽就扑爬跟斗地急奔开来。

镇公所坝坝里宋镇长正等得火昌三丈,忽见潘驼背领着一帮人赶到了,望旗杆下一字排开。王保长如释重负,手一挥就喊开始,于是锣鼓唢呐震天动地响了起来,仪仗队也一二一二地踏步行进。

突然,围观的人指着白衣白帽的锣鼓乐队大笑起来,有人欢叫着:“送葬啊,这是在送葬啊!”

“停!”宋镇长怒吼一声,锣鼓唢呐戛然而止。宋丽君冲到潘驼背面前,狠狠两耳光搧去:“你是共党!”

第七章 骆专员视察 新政嘉奖令

 潘驼背咋会是共党呢,别说三河镇的老老小小,就是三河镇的猫猫狗狗,没一个会相信潘驼背是共党的。但女镇长金口玉牙,说你是你就是了,何况事实摆在哪里的,潘驼背是黄泥巴钻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潘驼背吓得呼天呛地大喊冤枉,王保长也用脑袋担保潘驼背不是共党而只是一时糊涂造成工作上的失误。其实宋镇长也不相信潘驼背是共产党的,但这种事故摆在哪里都不是轻描淡写就抹得过去的事情,甚至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经不住潘驼背磕头如捣蒜般苦苦哀求,加之王保长的人头担保,宋丽君只好大事化小息事宁人了。她情知驼背身上是榨不出几滴油来的,但还是罚款100个大洋,撤了他的治保队长。王保长却没那么轻松了,你既是升旗仪式的指挥官,重要环节出了重大政治事故,你还脱得了干系么?潘驼背是杀头的罪,你王麻子少则也得坐上十年八年的大牢。既然麻子你要用脑袋为潘驼背作担保,我姓宋的也宽宏大量,脑袋可不要你的了,但罚金你得为潘驼背多担待些,否则你就替驼背担罪去,坐不坐牢杀不杀头就不是我说话算得了数的了。

王保长被训得服服贴贴,心甘情愿交了两千罚金,还对宋镇长千恩万谢感恩不尽。回到家后他想想就后怕,浑身上下打哆嗦。

南瓜花赶来说驼背病了,躺在床上说胡话。王保长眼儿一鼓就骂开了:“他狗日的还装病呀!他狗日的晓不晓得他的命是老子给他赚回来的呀!他狗日的晓不晓得要不是我王保长他那个狗脑壳就要搬家了啊!”

王保长气得捶胸顿足,南瓜花忙不迭为他捶背抹心口,劝广林哥息气,千万别急坏了身体。

王家驹从里屋走出要去学校,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来,说:“今天那场戏太精彩了,会载入三河镇史册的。”

王保长懵了,不解其意。

第二天一辆美式吉普载来了三河镇人似曾见过的骆专员。宋丽君挽着骆恩泽在镇子里逛了一圈,颇为自得地介绍着她来三河后的诸多政绩。人们或站在街沿上或躲在门背后眼盯着二人洒洒脱脱走过,估计那男的没准是个很了得的大官,要不然姓宋的这女人能有如此的本事,天煞星下凡般地把三河镇造了个地覆天翻。

明月当空,给三河镇洒下一片银灰。镇公所院子里,葡萄美酒佳肴,骆恩泽宋丽君举杯对月,意兴盎然。

屋檐下小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是骆专员专门给宋丽君带来的礼物。他摆弄了几下子,铿锵攸美的乐音《化妆舞会》飘飘忽忽响了起来。

“我的探戈舞后,请。”骆恩泽躬腰延展手臂,一副绅士风度。

“你错了,我是宋镇长。”宋丽君嫣然一笑,扑进骆恩泽臂弯里,伴着时而舒缓时而强劲的节奏,二人跳起了探戈。没一会儿,虚掩的大门边及并不算高的墙头上现出一团一团的人影,有人甚至爬上墙头,干脆坐在墙垣上观看里面正在发生的怪异的一幕。骆恩泽宋丽君跳得更来劲更投入了,那优美典雅的舞姿,那旋头风般旋转着的人体,那时时表现出的发神经般的扭头转体亮相,把围观的三河镇人看得目瞪口呆。

一曲终了,墙头上的李二娃子突然吆喝起来:“跳的啥子啊,比端公跳神好看多了!”

腾起一阵欢笑。

宋镇长也笑了,说:“这叫探戈,国际舞,西洋人都跳的舞。蒋委员长推行新政,就要提倡跳国际舞,你们哪个来试试?”

人们嘿嘿嘿笑着,没人敢试。

“王保长,进来!”宋丽君发现了门外的王广林,大声命令道,王保长扭扭捏捏往里走。宋镇长又看见了南瓜花,向她招招手,南瓜花兴奋得蹦蹦跳跳地跑了来。

宋丽君让二人面对面贴近站着,拿起南瓜花的左手搭在王保长肩上,又拿起王保长的右手搂在南瓜花的腰间,而后一二三数着节拍,让二人踏着节拍摇摆身体。

骆专员放响了音乐。南瓜花兴奋得不得了,将王麻子紧紧地勾住黏住,滚圆的屁股摇摆得像个筛糠的簸箕。骆专员和宋丽君在旁看了王保长与南瓜花那憨拙奇丑且颇有点自得的样儿,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这时候,门外“嘣!嘣!”两声剧烈的爆炸声响,吓坏了骆恩泽和宋丽君。

“哪个打枪?”骆专员惊叫着窜进房子里,掏出手枪躲在门后将外面瞄着,岂知外面却传来一阵嘻笑。

作怪的是三娃子。这傻儿见那么多人围在镇公所外看稀奇,东钻西钻挤不进去,急得猫抓心,便生出一个作怪的念头来,他风火火跑回家去,拿来两个大炮仗,就在外面点响了。

骆专员和宋丽君还真以为是共党来了哩。

一切归于沉寂。

罗帐香衾,几度云雨,宋丽君枕在骆恩泽的臂弯里静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叫。骆专员吸着香烟,昏黄的灯光里飘忽着缕缕青烟。

“兴公学,禁烟毒,护女权,升旗仪式,哎哟哟,短短三个月就干出这么多名堂来,我真小看你了。”骆恩泽赞叹说。

“这算啥。”宋丽君说。

“实话说,你捞了多少?”骆恩泽问。

宋丽君只哼哼一笑。

骆恩泽深深叹了口气,说起当下的时局来。东北丢了,山东丢了,徐蚌会战打输了,日前天津也被共军攻占了,北平也危在旦夕,照此下去,日后长江防线守不守得住也是个问题了。

“国军就这么不经打吗?”宋丽君惊问。

“兵败如山倒啊。”骆恩泽哀吟着,“看来蒋委员长真的要退踞西南,固守四川了。”

宋丽君心知肚明,骆恩泽这个国防部驻重庆督察专署少将专员频繁往来于成渝两地,不就是为坚定军政要员反共备战的决心,严防叛逆与内乱,为老蒋日后在西南安营扎寨,作最后一搏打造一个稳固的大后方么?

看骆恩泽那丧气的样儿,宋丽君不禁笑了起来:“放心,共军打不进四川来的。”

骆恩泽淡淡一笑,搂紧宋丽君说道:“难说啊,为有备无患,我把退路都想好了,你先去香港,到时候我再去香港与你会合。”

“不嘛,在三河镇我还没玩够啦。”女人撒起娇来。

“好吧,趁我在成都,就陪你玩玩好了。”骆恩泽笑笑。

大年刚过,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庄稼人都说,春雨贵如油,好兆头啊。

这不,好事就来了。这天雨过天晴,春光灿烂,四五辆漆黑铮亮的小汽车一溜儿开进三河镇,镇公所前坝坝里,舞龙灯耍狮子川戏锣鼓敲得震天响,王保长杨秘书窜来窜去张罗指挥场面队伍,三河镇老老少少几乎全都涌了来,看稀奇凑热闹却又不晓得是啥子事情要搞得这般雷翻阵仗的。

突然鞭炮声噼里叭喇炸响,便有两个男子抬着一方红绸掩面的匾额,在骆专员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等一众来宾贵人的簇拥下走到镇公所门前,将匾额挂在门楣上方。随即红绸揭开,显现出“新政安民”四个鎏金大字来,落款是“王陵基题”。

接下来申县长宣布,请四川省政府林秘书长讲话。林秘书长矮胖的个儿,鼻梁上架着玳瑁边框近视眼镜,他扯大嗓门把女镇长宋丽君的政绩大大表彰了一番,说宋镇长积极推行蒋委员长新政,短短三个月之内,就让三河镇政通人和,民风淳正,实为全川之表率,特授予模范乡镇称号云云云云。

场上百姓吵吵嚷嚷,不知所云,但也有像李老栓这样的人却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暗地里骂骂咧咧起来,给老子还新政安民哩,再这么搞下去还不把三河镇的老百姓都榨干整摆起么!

宋丽君穿一身美军制服,脚蹬高统皮靴,不是军人而兀显军人的威神,螺髻云鬓,略施粉黛,又不失她美人坯子的气质。她莲步轻摇,侃侃而谈,介绍着她治理三河镇的丰功伟绩。镇公所墙上那张学校扩建的规划蓝图使得林秘书长申县长一行官员惊叹不已,她是如何让女娲娘娘暂时搬家以使兴学迈出第一步的,又是如何解除傻子李三娃与何翠莲的非法婚姻以维护妇女权益和尊严的,又是如何禁烟禁赌整肃污浊民风的,又是如何训练仪仗队升青天白日旗以提升民众效忠党国精神的。如此种种,莫不使林秘书长申县长们叹为观止,惊呼了不起了不起。

一行人走到兴隆杂货铺,宋丽君说这里就是原来的福寿堂,远近闻名的烟馆赌场,害人不浅啊,被打掉后转行经营杂货,走正道了,生意不错。

正说着,老板范胡子满脸堆笑跑了出来,哈着腰说道:“宋镇长英明啊,宋镇长为老百姓做好事了啊。”

苟局长步上阶沿,扫视着店内摊摊上柜台里墙壁上乱七八糟的货物。突然,他摸了摸鼻头,深深吸了口气,闻到了空气中飘忽的异味。他走进店里,用鼻头子寻踪异味的来路,很明显,那气味是从里面飘出来的。他照直往里走,绕到一架高高的货柜后面,看见一道通向后面的门,门关着。苟局长伸手正要推门,门却自开了,一个黑大汉堵在门口,微笑着将他盯着,正是巫老七。

苟局长伸长脖子朝里看去,里面房间宽敞,云腾雾绕,十来个烟客正歪躺在床榻上烧大烟。

巫老七笑笑:“苟局长,识趣点,莫坏了宋镇长的好事。”

苟局长张口结舌,默默地退了出去。

当晚豆花饭庄设下庆功宴,林秘书长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轮番上阵,向宋丽君敬酒,骆专员护花心切,却也挡不住众人难缠的攻势。岂料宋美女心稳神定,虚虚实实,应对自如,反将这一众男人灌了个神智恍惚东倒西歪。

宴罢麻将桌上,林秘书长笑对申县长说:“宋小姐何等人物,屈就三河镇长,推行新政,功绩卓著,省府王主席特别拨款八千大洋,以示嘉奖,你这青峰县的县太爷总不能毫无表示,干指头蘸盐吧?”

申县长嘿嘿嘿笑着,说:“咋会呢咋会呢。”

林秘书长道:“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十几圈麻将下来,林秘书长便有了倦意,哈欠连天,将牌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

在旁观战的何议长忍不住长叹一声,为眼下的时局发起愁来:“据说前方形势不妙啊,徐蚌会战失利,平津也难保了,照此下去,国将不国了哟。”申县长苟局长便将骆专员和林秘书长望着。

“共产党只是一时得势。”骆专员满脸的不悦,“我们还有长江天险啦,还有美国在后面撑着啦,共产党打得过长江吗?放心,打不过的。只要共军打不过长江,我们便有大反攻的机会,共产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

林秘书长也说:“放心放心,王主席对实施蒋委员长安川应变之战略信心百倍。巴蜀自古乃天险之地,共军要想打进来,谈何容易。只要四川稳住了,整个大西南也就稳住了,党国就安然无虞了啊。”

宋丽君笑了笑:“何议长,共军还远着呢,别杞人忧天了?”

回到住所三河宾馆,苟世麒睡意全无,轻轻推开申县长房门,却见何正经何议长也在里面正与申县长窃窃私语,赶忙凑了过去。

“假的假的,那杂货铺是个幌子,我闯进去看了,里面烟毒生意照样做。”苟世麒悄声说。

何正经道:“她搞扩校兴学向县上要了五千大洋,加上派款增税,弄了多少钱?一张破图再搞个娘娘搬家就把人胡弄过去了,你我都是傻的哟。”

申县长叹气道:“那狐狸精不简单啊,连省主席王陵基都在给她扎墙子,还有那个姓骆的,国防部少将专员,来头不小啊。”

这时候苟世麒耸了耸鼻子,他那敏感的嗅觉似乎又捕捉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向申县长何议长摆了摆手,便踮着脚步走出房门,用鼻头子跟踪着那丝丝异味走到弄道的尽头,那气味正是从这间客房里飘出来的。房门虚掩,透射出暗淡的灯光,就见林秘书长斜卧床头,手捧烟枪,就着小桌上的烟灯吞云吐雾,王保长站在床边小心侍候着。

就听林秘书长说:“哎哟,我这头痛的老毛病,没这个东西脑壳要痛死人的。”

王保长在说:“秘书长放心,我按宋镇长的意思准备好了,明天你回成都再带点走。”

苟世麒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其实这天最憋屈最窝火的莫过于李老栓了。他以社会名流开明士绅的身份被要求自始至终参加了今天的盛会,宋丽君吹嘘她推行新政的功绩时不时把李老栓抬出来装点门面,说以李老先生为代表的三河民众是如何如何地拥护蒋委员长的英明方略。听了这些李老栓钻心的痛,肚子里愤愤地骂娘,可脸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来。

晚宴的酒菜李老栓是喝不下吃不进的了,他以肚子不舒服为由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老栓独坐堂屋望着女娲娘娘发愣。幺妹子从里屋出来,挖苦父亲说:“今天爸好风光啊,社会名流,开明士绅,胸口上戴着纸花花,脸上堆着笑,给那女妖精抬轿子当吹鼓手,也不怕遭人戳你后脑壳骂娘啊。”

李老栓便来了气:“哪个舅子给那女人抬轿子!”

幺妹子占理不饶人:“都说那女妖精是来三河镇刮地皮子的,坏事做绝,你还去给她站台捧场,这不是在给她抬轿子当吹鼓手是什么?”

李老栓闷气不吭声了。他很惊讶,幺妹嘴巴子咋个一下就变得利势起来了,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了呢?毫无疑问,肯定是王家驹那小子教的。他很担心,幺妹年轻不省事,跟那小子搅合在一起,说不定哪天会跟着倒霉的,想到此便狠下心来要将幺妹子好好教训一番。正要发话,却见三嫂子强拉着二娃子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流眼抹泪的二嫂子。

“又是咋个回事?”李老栓怒问。

“跪下!”三嫂子踢了二娃子一脚,二娃子腿一软跪下了。

二嫂子哭泣着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半下午二嫂子河边洗衣回来,发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一对翡翠玉镯子不见了踪影,急得满屋子打转转。正哭泣间,三嫂子说,除了你那老二,还有谁会偷你那玩意儿了。

自从高利贷事发后,李老栓就立了个规矩,严禁二娃子走出家门一步,由此全家人都把老二看管得紧。老二在家憋得慌,烟瘾来了就要死要活地发癫发狂,母亲吴兰秀及二嫂子都心慈心软,但有老爷子的铁律在那儿定着,也都硬着心场将二娃子死死地关在家里。

这天吃过午饭,李老栓按镇公所通知要求穿戴齐整出席盛大礼仪去了,三嫂子免不了要去凑热闹的,傻子是个三脚猫,除了三顿饭和睡觉,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镇上东游西逛,吴兰秀吃了午饭就犯困,碗筷一丢上床睡觉,就剩下二嫂子在家把老二看着。无奈家中脏衣服堆了一大盆也该洗了,二嫂子便要下河去,临走一把铜锁将老二锁在家里,反复叮嘱二娃子跑不得,否则爸的家法不是吃素的。等她洗完衣服回来,二娃子却不见了踪影,他是撬开窗户跑出去的,而且偷走了她藏在柜子里的玉镯子。

正当二嫂子呼天嚎地哭嚷着,三嫂子回来了。得知原委后,三嫂子二话不说拉着二嫂子就往兴隆杂货铺赶,刚赶到那里,就见二娃子过足了烟瘾精神抖擞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一顿狠揍,打得二娃子满地滚,李老栓也累得直喘粗气,瘫倒在椅子上起不来。正当这时候,杨秘书来了,他是来通知李老栓明天一早出席升旗仪式的,依然要穿戴齐整,纸花花要别在胸口上。杨秘书一走,李老栓便说,戴个卵花花,老子早就扔茅坑里了。

第八章 天上飞来的 抓捕共产党

白梅走三天了,说是到县里开个会,而后去成都办事,学校里的事情托付给了王家驹。昨天杨秘书通知停课半天,组织学生欢迎省县官员莅临三河镇,昨晚又通知今天上午仍然停课,学生列队参加镇公所的升旗仪式。王家驹十分恼火,你镇公所凭啥随意叫学校停课,剥夺孩子们学习的权利?昨天镇公所那场景已令王家驹气愤不已,省主席王陵基居然授了“新政安民”牌匾,这也太搞笑太荒唐了吧。姓宋的那女人还没把三河镇折腾够吗?刮民党还没把老百姓刮得三根骨头两根筋吗?今天这升旗仪式他就坚决反对带学生去了,而其他老师又很担心,说本不该去的,又怕惹出麻烦来。既然这样,去就去吧,不唱歌,不向那破旗旗敬礼,王家驹就这样定了。

定的上午八点举行的升旗仪式,快到九点了还没开始的意思,杨秘书扯着嗓门宣布说昨晚省上县上的官员和宋镇长开会研究新政大事睡晚了,今天的活动推迟一小时进行。仪仗队、川戏锣鼓乐队吹吹打打闹腾了好一阵子便没有了精神,蔫耷耷坐在地上等消息。小学的孩子们不到八点就集合在坝坝里站队等候,实在赖不住了就七零八落地散了开来,嘻哈打笑各自玩开了。

老师们说起了牢骚话,王家驹更打算把学生拉回去上课,正这么想着,却晃眼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街口向这边张望,似乎向他示意了什么,而后走进学校去了。

是白校长!王家驹心里热了一股,看了看散乱的学生们,给身旁的老师交待了下,向学校走去。

白梅刚进办公室坐下,王家驹急匆匆走了进来,他原本想报告一下这两天的情况的,白梅却兴奋地抢先对他说道:“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傅作义率部起义,北平和平解放,党中央毛主席进驻北平城了。”

“哇哇!”王家驹惊喜地叫出声来。

“拿去仔细看看吧,小心藏着。”白梅给了家驹一张小报,是他熟悉的地下党办的《新声》。这时候,外面传来川戏锣鼓唢呐声,估计那边的戏要开场了,便揣好小报往外走。走到操场里,见四周无人,王家驹忍不住停下脚步,掏出《新声》来,一行醒目的大标题闯入眼帘:“北平和平解放,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及中央机关进驻北平城”,他兴奋得心口子嘣嘣直跳。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强劲的旋头风刮来,王家驹来不及反应,手上的小报就被旋头风刮了去。他吓呆了,眼睁睁盯着报纸被旋头风裹挟着在空中飘舞。

镇公所前坝坝里的升旗仪式已在进行中。林秘书长骆专员申县长宋丽君一众官员佳宾一字儿在旗杆前站着,在喧嚣的川戏锣鼓唢呐声中欣赏着仪仗队那奇奇怪怪叫人忍俊不禁的表演。

就在这当口上,忽然风声鹤唳,天昏地暗,空中飘下一物来,飞飞扬扬照直砸向骆专员,不偏不倚盖在脑袋上。骆专员一把抓在手上,也只瞟了一眼便声嘶力竭嚷叫起来:“抓共党!抓共党!”

场面大乱,人们四处乱窜,苟局长和他带来的几个警察端着枪却又如无头苍蝇一般东张西望,弄不清谁是共党及共党在哪里。骆专员终于冷静下来,将苟局长申县长和宋镇长召集到镇公所办公室研究案情。

“你们说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骆专员将报纸摊在桌子上。

申县长说:“我亲眼所见,这东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骆专员没好气地将申县长恨着,又道:“你们想想,在三河镇,共党最有可能出在哪里?”

一阵沉默后,宋丽君说:“学校,很有可能出在学校。”

骆专员当即下令严密搜查学校,一定要把共党抓出来。

很快学校被封锁了,老师学生集中在操场上站着,警察将办公室教师寝室以及改作了教室的娘娘庙乃至树上的鸟窝都搜了个遍,都没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

骆专员犀利的目光将教师们狠狠扫视着,似乎他们每个人头上都刻着一个共字。白梅淡定自若,王家驹难免有点紧张,但很快也镇静了下来。

骆专员展示着那张小报,怒问:“这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否则你们都将蹲大牢去!”

便有老师说:“长官,我看见那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啊。”

学生们七嘴八舌嚷了起来:“天上飞下来的,我们都看见是天上飞下来的!”

无奈,骆专员将学生放了,将校长教师共九人全都关在一间教室里锁了起来,门外两个警察持枪把守。

送走林秘书长和申县长何议长,骆专员与苟局长宋镇长冥思苦想寻根推论,要将今天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苟世麒搔着下巴说:“难道那报纸是天外飞来的?不会吧,共党肯定就在三河镇,说不定就在那些老师中间。”

“会不会是那个女校长白梅?”宋丽君想起白梅拒绝让学校组织训练仪仗队的事来。

坐在一边的杨秘书犹豫着说出了一个重要情况,其实听说学校训练仪仗队反对得最凶的是王保长的儿子王家驹,而且三年前王家驹在成都上大学的时候就参加过学潮,跳得很高,这件事好多人都晓得的。

“先把王家驹抓起来。”骆专员当机立断,苟世麒立马行动,逮捕王家驹,押到县上去了。

王家驹被抓,最痛心最急火的不外两个人。一是王保长,他中年丧妻留下这么根独苗苗,尽管平日里两爷子少不了有些磕磕绊绊,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心头肉,突然间被当做共党抓了,他岂能不捶胸顿足,为儿子大呼

冤枉的。眼看警察将王家驹押上警局的车子呼噜噜开走,王保长哀号着腿脚一软跌坐地上就起不来了。

潘驼背南瓜花两口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广林从地上拽了起来,要将他扶回家,他却执拗地要去见宋镇长。

“宋镇长,我儿……”走进镇公所王广林就泣不成声,“我儿冤枉啊,那事肯定不是我儿干的啊……”

宋丽君说:“王家驹冤枉不冤枉,到了局子里一问就清楚了。”

王保长哭求道:“我儿子是个老实人啊,他是个书呆子,他每天只晓得读书教书读书教书,他咋个会是共党哟。”

宋丽君皱了皱眉头:“有人告发你儿子三年前在成都闹学潮就参加了共产党,你这个国民党的保长可真行呀,培养出一个共产党的儿子来。”

王广林吓得扑地跪倒,号哭着:“宋镇长,我以人头作保,我儿子决不是共产党……”

“其实,我也觉得奇怪的,你王广林对党国忠心耿耿,儿子怎么会跟着共产党跑呢?”宋丽君微微笑了笑,说,“起来起来,我会打电话告诉苟局长,不要对王家驹动刑,千万别把他弄残了甚至整死了,王保长就这么根独苗苗哩。”

宋丽君似乎很惬意,其实她并不在乎王家驹是不是共党,三河镇有没有共党,她只觉得好玩。今天的突发事件还真如又一场戏在开演了,她兴味浓浓地寻思着这场戏的发展和结局。

另一个最痛心最急火的人则是李老栓的幺妹子。上午升旗幺妹子也挤在学生堆里看热闹,突然有人高喊抓共党,场面大乱,人们四处奔逃。幺妹子却站在原地发愣,李老栓跑了来,一把拽住就往家里跑。

得到王家驹被抓已是中午的事,幺妹子“哇……”的一声就号啕大哭起来,午饭也不吃了,立马就要赶到县城去。李老栓火了,你跑去顶屁用,他们说不定把你也当同伙抓进牢里去的,你以为牢饭就那么好吃么?幺妹子可不管,说我是同伙我就是同伙,坐牢杀头我都跟家驹哥在一起,我情愿。幺妹子哭死哭活要进城,李老栓无可奈何,骂了一声“你找死去”,躺床上晕气去了。

三嫂子好不容易劝得幺妹平静下来,叹息说爸说的有道理,你闷头闷脑跑进城去没用的,得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三嫂子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说家驹被抓他爸肯定比哪个都着急的,他爸是保长,大小是个官,难道就没个手段把家驹保出来?幺妹子猛然省悟,抹着眼泪找王保长去。

王保长被潘驼背和南瓜花弄回家后便倒在床上起不来,他嘴里念叨着到底是哪个龟孙子屁眼儿黑诬告家驹参加过学潮是共产党,他非得要把这龟孙子挖出来弄他个家破人亡。

潘驼背搜肠刮肚寻思着,说会不会是李老栓,那老东西多年来一直跟麻哥保长过不去,加之家驹又跟他的幺妹子好上了,耍得热烙得很,那老东西坚决反对,棒打鸳鸯,镇上好多人都晓得的。

南瓜花立马说肯定是那么回事,李老栓要把家驹往死处整,就诬陷家驹是共产党。王保长捶着床板发狠道:“老子跟他势不两立!”

就这时候,幺妹子哭哭啼啼跑了来,苦苦央求王伯伯千方百计要把家驹哥保出来。王保长正在气头子上,忽地坐起身来,声嘶力竭朝幺妹子吼道:“我保个卵呀!你晓不晓得是哪个昧良心的东西向警察告密说家驹三年前参加了闹学潮是共产党,才把家驹抓起来的?是你爸!是你那个心狠手辣断子绝孙的爸,李老栓!”

王保长骂得也太狠太绝了,幺妹子难以忍受,哭叫起来:“不!不是的,决不是的……”

“是不是你回去问他!”王保长嚷道。

幺妹子跑回家就和李老栓干上了,这个从小就被父母宠着惯着倔犟任性的女娃子,认定是李老栓对她和王家驹耍对象不满而对家驹哥下狠手,才使家驹哥被警察局抓走的。幺妹子泼死泼活非要爸还她的家驹哥不可,任母亲吴兰秀和二嫂三嫂怎么劝说都平静不下来。

李老栓被幺妹子突如其来的一顿撒泼搞得晕头转向,闹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憋急了指着上天赌咒发誓起来:“如果是我李老栓告的密我天打雷劈喝水呛死吃饭哽死!”

三嫂子冷静一想就知道事情出在王保长身上。李老栓怒火攻心,立马就冲出家门去找王麻子算账,吴兰秀二嫂三嫂生怕李老栓吃亏全都跟了去。

李老栓来势凶猛,一把抓住王保长的衣领就开骂:“狗日的王麻子,你说我告密整你儿子你拿出证据来,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王保长不甘示弱,也将李老栓的衣领抓住,说是不是你告的密你自己清楚。二人嚷嚷着扭住一团,引来不少路人围在门口看热闹。

宋镇长带着杨秘书正好打这儿经过,挤了进去,李老栓和王保长都松开了手,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谁说是李老栓告的?”宋丽君逼视着王保长。

“李老栓不满我儿和幺妹子自由恋爱,就诬陷我儿是共党。”王保长哭丧着脸说。

宋丽君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这事跟李老先生没丝毫关系。”

“哪个干的缺德事啊,宋镇长?”王保长傻乎乎的还希望宋镇长透露出实情来,没料宋丽君立马变了脸,正色道:“三年前王家驹在成都闹学潮就是共党嫌疑,早就在局子里挂了号的,这还需哪个告密吗?”

王保长“啊呀”一声哭了,悲泪长流。

幺妹子为错怪了父亲而懊悔万分,回到家就跪在李老栓面前痛哭流涕,并哀求爸想个办法救救家驹哥。幺妹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叫李老栓心尖尖都痛木了,他内心深处确也认为王家驹跟他那保长爹不是一路的货色,他有心帮家驹一把却又想不出一条可行的办法来,唯有哀声叹气老泪纵横。

“爸,我要去探监看看家驹哥,他关在大牢里连送饭的人都没有,哇呜……”幺妹子泣不成声了。

“要得要得,去探监。”三嫂子可怜幺妹,决定陪她进城一趟。李老栓脑袋开了窍,叮嘱三嫂子去找找她叔伯何议长,请他设法疏通关系拉家驹一把。

幺妹子和三嫂子带着母亲吴兰秀亲自烙的十来个肉夹馍乘坐马车赶进县城,径直来到警察局。门岗经不住二人的死搅蛮缠报告了苟局长,苟世麒动了恻隐之心,单凭大名鼎鼎的李老栓李老先生的面子,恩准幺妹子进去看看嫌犯王家驹。

走进监室,幺妹子扑进遍体鳞伤的王家驹怀里痛哭流涕,而王家驹却笑哩,说我活得好好的你哭啥?家驹叮嘱幺妹子回去给白校长和老师们说,他们再怎么打我我都是一句话,在场好多人都看见那报纸明明是天上飞下来的,你们要抓共党最好到天上抓去,我可是啥都不晓得的哟。听了王家驹这话,幺妹子不哭了,还抹着眼泪笑。

三嫂子在外面等得心如火燎,见幺妹子出来时不如来时那般要死要活的样子,心里也放心了许多,当即带幺妹子赶到叔伯何正经家。何正经寻思再三同意搭手帮忙,将二人安顿好后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何正经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对幺妹子三嫂子说,苟局长申县长他都去找过了,他们都说今天那事确实有点蹊跷,真要把罪责都追到王家驹身上的确有点说不过去。苟局长私下里说了老实话,要把这事摆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靠一个钱字,宋丽君那女人不晓得是啥来头,味口大得很,叫王保长多花点血本,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人回到三河镇,径直去王保长家把苟局长的意思给他说了。三嫂子把话挑得很明白,是钱要紧还是你儿子的命要紧,保长你自己掂量着办好了,我家幺妹子聪明伶俐人又漂亮,还愁嫁不了个好婆家,我们这都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了。

王保长当晚就带了两千大洋的银票去求告宋镇长高抬贵手解救儿子。宋丽君大大方方收了银票,当着王保长的面给苟局长打了个电话,说我和骆专员反复琢磨琢磨了那事,觉得不像是王家驹干的嘛,你干脆先把人放了,至于究竟是谁干的,你们再慢慢查吧。

第二天王家驹被放了回来。其实促使宋丽君放人还有个重要原因。事出当天晚上,白梅带着全体老师去镇公所请愿,指控当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抓捕学校教师,强烈要求立刻放人。第二天学校便停了课,老师学生全都在镇公所前的坝坝里坐着呼吁放了王老师。白校长甚至说,三天内没有个结果就带着老师学生到县上去要人。宋丽君犹豫了,听杨秘书说白校长在县上教育界是很有点名望的,她真担心这事闹到县上去不好收场,正好王保长来送钱求情,她还有不顺水推舟,给个顺水人情的。

   第九章 三河镇唱戏 营救李老栓

骆专员又赶到三河镇来了,他很焦虑,想劝宋丽君立马离开四川到香港去。

“战局极不乐观啊。”骆恩泽面带愁容,叹息着说,“如今共军已占领了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并在长江北岸排兵布阵,大有渡江进占江南之势。老蒋下野,李宗仁代了总统,想在美国的支持下搞划江而治以保住半壁江山,甚至苏联人也在劝说中共就此罢战实现和平,我看他们都小看中共了啊。如今共军已成压倒之优势,共产党会就此罢休吗?毛泽东会下令停战与李宗仁与老蒋握手言和吗?他才没那么傻呢。局势明摆在那,共军渡江眼前的事,党国就快完事了啊。”

宋丽君道:“就算共军打过了长江,你们不是说过,还有大西南,还有四川吗?”

骆恩泽苦涩地笑笑:“共军有如洪水猛兽,挡不住,挡不住的。”

宋丽君倒很轻松:“还远着呢,急什么。”

骆恩泽却心急如焚:“走得了,你也玩得够意思的了,见好就收吧。”

“我还想再玩个大的。”宋丽君撒起娇来,“你就陪我再玩一次吧,玩完了我就走,香港等你。”

原来刚来三河镇时,宋丽君骆恩泽一行游青城山遇上清宫闹鬼后,下山在灌县二圣宫看川戏,也许是被邵玉凤的美和演艺所感染,宋丽君便想请云华班来三河镇唱几天戏,没想却遭拒绝。宋丽君于心不甘,这次她是非要把邵玉凤弄来不可,否则她就显得太没能耐太没面子了。

听宋丽君如此说,骆恩泽只好依了她,陪她玩玩,玩完就走人。

杨秘书将王保长通知了来,宋镇长令他立马去灌县把邵玉凤的云华班请来三河镇唱三天戏,王保长便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宋丽君生气了,当时你不是拍着胸口子说包在你身上吗?王保长道出了实情,凭他王麻子的面子无论如何是请不动云华班的,但三河镇有人能,那就是李老栓,只要李老栓出马,百分之百搞定。

宋丽君问:“他有这个能耐?”

王保长贼笑着说:“李老栓能耐大着呢,李老栓跟邵玉凤的关系非同寻常呢,甚至有人说李老栓跟邵玉凤有一腿呢。”

宋丽君不明白有一腿的含意,也不想听那中间的故事,就叫杨秘书去把李老先生请了来。明摆着是王保长出的招要他出面去请云华班,李老栓便恶气上涌,但宋镇长好言相托,他又很难拒绝,就说云华班包戏价高的,一台戏至少需两百个大洋的。宋丽君说钱没问题,唱三天戏,白天一台,晚上一台,每台戏大洋两百,邵班主赏钱在外。李老栓无话可说,回家稍作安顿,搭乘马车往灌县去了。

谷雨时节,连下了两天小雨就放晴了,川西坝子碧空浮云,竹木葱茏。三河镇为庆祝省政府表彰特请云华班唱三天大戏的消息不胫而走,戏班子还没到,玩西洋镜的,唱猴戏的,吹糖人人的,耍武艺扯把子的,以及卖各种小玩意儿的生意人就从四面八方涌了来,三河镇突然间就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云华班搬台口气势不小,十二辆拉着箱笼行头的马车浩浩荡荡开进三河镇,开到川主庙的山门前。杨秘书和王保长赶来协助安排一应事宜,并告知晚上宋镇长在豆花饭庄安排了酒席为邵班主接风洗尘。

这晚,豆花饭庄美酒佳肴均已备妥,宋镇长及陪客的杨秘书王保长等人入座多时却不见邵班主到来,岂止邵玉凤,就连陪客的李老栓也迟迟未曾露面。宋丽君生气了,王保长赶忙打圆场,说:“川戏的名角儿都有股子小脾气,连省上的头面人物大官儿有时也不得不将就着点的,惯坏了惯坏了。”宋丽君便忍了,叫杨秘书快去催请。

杨秘书赶到川主庙,戏班的人说邵班主去恩公家唱堂会去了。恩公就是李老栓,杨秘书又赶忙往李老栓家赶。

锣鼓喧天,丝竹悠悠,李老栓家院坝里堂会演出正在进行中。邵玉凤来之前就说好了的,到三河镇后首先要去恩公家专为恩公唱几则戏,否则她决不去三河,李老栓只好答应。所以,这天班子车队开进三河镇,在川主庙刚安顿下来,邵玉凤就带领几个角儿和软硬场面赶到李老栓家来了。

三个折子戏,一折“秋江”,一折“别洞观景”,一折“贵妃醉酒”,虽然唱的坝坝戏,但都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的着装演出。李老栓一家子端坐堂屋前房檐下,院坝周围站满了跑来看戏的近邻街坊。杨秘书赶到时最后一折戏“贵妃醉酒”正在演出中,他不敢吭声,挤在人群里伸长脖子看戏,邵玉凤那靓丽的扮相悦耳的唱腔及优美的身段一下子将他抓住了。听得有看客在低声议论,说邵班主是专为李老栓唱堂会的,不收钱的,三河镇哪个有李老栓这样的脸面了,没有的,就是青峰县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贵妃醉酒”戏罢,杨秘书赶忙去请邵班主。邵玉凤“嗯”了一声,径自里屋卸妆去,慢慢收拾停当,才与李老栓一道往豆花饭庄走。

宋丽君早等得不耐烦了,又不好发作,只说菜都凉了。王保长则数落起李老栓来,说宋镇长为邵班主接风洗尘,你却要邵班主为你唱堂会,你这不是有意跟宋镇长唱对台戏么?邵玉凤却说,云华班每到三河镇,务必先为李恩公唱堂会的,这是规矩。各位可能不知,没有李恩公便没有邵玉凤的今天,当然也就没有云华班了。宋丽君不知缘由,但似乎心有所动,举起杯来敬邵玉凤和李老栓酒。

席间宋丽君说,明天国防部骆专员和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还有好多乡镇长都要来三河镇看戏凑热闹,邵班主可要把戏唱好啊,马虎不得的。邵玉凤道,云华班不论走到哪里,也不论给谁唱戏,都会全力以赴,一丝不苟的。

第二天,骆专员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果然就坐着小汽车一溜儿赶到三河镇来了,更有青峰县不少乡镇的乡镇长袍哥舵爷以及县城里极有脸面的人物陆陆续续蜂涌而至,直到下午黄昏时分宋镇长都在忙着接客。这女人今天打扮得特别的靓丽特别的妖娆,一袭翡翠绿的金丝绒旗袍勾勒着她婀娜迷人的曲线,粉面红唇,杏眼流萤,珠光宝气,遍体溢香,应酬于众多宾客之间,媚笑频频,将一众达官贵人迷得神魂颠倒,绿苍蝇一般围着这个神秘女人打转转。这些绿苍蝇们无一不是带着礼金来的,有的还带的重礼,对漂亮女人,尤其对这个有着神秘背景的漂亮女人,绿苍蝇们往往出手不凡。李老栓私下估摸了下,这女人单这一回恐怕要刮走一万多两万块大洋了。

这晚川主庙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热闹气氛不亚于庙会年节。庙内万年台子檐口处挂着五盏煤气灯,炽白的光焰将舞台乃至整个场地照得如同白昼。戏台对面川主正殿高阶上横顺摆放着一排茶座,骆专员宋镇长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等有脸有面的达官贵人均已入座,品茶嗑瓜子等着戏开场。宽敞的坝子里站满了花钱买票入场的看客,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向高高的戏台子,台子左侧软硬场面的乐师们似已调停就序,看来好戏就要开演了。因是开场戏,宋丽君特别点了一出大幕戏“穆桂英挂帅”,申县长翘起母指啧啧称赞,点得好点得好,说话时满脸的谄笑,似乎宋丽君这女人就是穆桂英似的人物一般。

戏开演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惊飞了栖息在黄桷树上的群鸦,云华班的演出阵容令满场观众赞叹不已。毕竟是名震川西的大班子,生旦净末丑都有艺高人气旺响当当的名角儿,班主邵玉凤就更别说了。邵班主饰演穆桂英,无论着常装还是着戎装,都靓丽耀眼,英姿勃发,唱念做打无不精到。看戏间,申县长时不时兴奋地向骆专员宋镇长介绍邵班主,说像邵玉凤这样扮相美嗓音美身段美,武旦正旦花旦样样精通,在全川都是凤毛麟角数一数二的。

戏到中场“比武”,杨文广为夺帅印刀劈王伦,也正是剧情最紧张的时候,杨秘书走到骆专员身后,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骆专员咕噜着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

是四川省长兼保安司令王陵基的电话打到三河镇来了。骆恩泽紧走快跑赶回镇公所,接上电话王陵基便在那头笑话他,说你小子抱得美人忘忧国了啊。骆恩泽哈哈一笑,说为安川应变,鄙人已是全力以赴,肝脑涂地了哟。

王陵基便不笑了,说:“共军已经突破长江防线,昨日占领了南京,江南不保了。”

骆恩泽压着嗓门惊叫起来:“难道共军都是洪水猛兽神兵天将,汤恩伯白崇禧七十万守军全都是草包么?”

“形势大为不妙啊。”王陵基叹息着说,“委员长就要飞临重庆了,今日来电询问我们安川应变究竟做得怎么样了,四川如若有失,党国将无立锥之地,我等将难辞其咎。”

骆恩泽忍不住说:“汤恩伯白崇禧长江兵败,眼见江南尽失,恐怕难辞其咎吧。”

王陵基一时无语,沉默片刻方才说,他决定于近日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安川御敌之策,已电请刘文辉、杨森、孙震等人参加,并请骆专员届时出席。

回到川主庙,骆恩泽已没了看戏的好心情,宋丽君问咋回事,也只摇了摇头,并不说啥。万年台子上,戏已演到终场戏“发兵”。穆元帅校场点兵,众将官威武亮相,旌旗历历,刀枪林立,演兵布阵,气势恢宏。就在这时候,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突然悠悠扬扬漫天雪花似的飘下纸片来,场内看客纷纷争抢,就有警察夺得数张风火火跑来报告苟局长骆专员,竟然是印有共军胜利渡江占领南京总统府的传单。

“抓共党!抓共党!”苟局长当即吹响口哨,厉声吼叫起来。演戏中断了,看客们胆战心惊向外奔逃,警察及治保队无头苍蝇般满场子乱窜捉拿共党,却不知共党在哪里。

人去场空,骆恩泽盯着台子上茫然失措的杨家将们,果决地命令苟世麒迅速包围学校。老师们正聚集在办公室里开会,骆专员苟局长带人闯了进去。

“你们为啥不去看戏,这大夜了还开什么会?”骆恩泽问。

白梅说,他们在筹备个活动,准备带学生去参观都江堰,了解古人李冰修建水利工程的伟大功绩。由于来回一百多里路,吃住行怎么解决是个大问题,研究来研究去都没个结果。大家都觉得活动是大事,看戏是小事,所以都不想去看戏,想早点把方案定下来。

白梅说话淡定自若,看不出有丝毫破绽。骆恩泽将教师们一一审视着,问有没有人开会中途离开过,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家驹立马说他离开过一次,上厕所屙尿,厕所近,四五分钟就回来了。又有三两老师说也去过厕所,最多也只花了四五分钟。骆恩泽似信非信,亲自带警察将办公室教室老师寝室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丝毫可疑之物。

无奈回到镇公所,骆恩泽与宋丽君苟世麒研究案情。苟世麒搔着脑袋说上回升旗仪式的案子抓不到证据不了了之,难道这回又是个无头案么?宋丽君脑子忽地开了窍,说其实最有可能作案的是戏班子的人,还有李老栓。苟世麒摇头说李老栓不是一直坐在贵宾席上看戏么,邵玉凤和班子的人都在忙着场面上的事,他们有可能爬到房顶上撒传单么?宋丽君则坚持说这事很有可能是邵玉凤和李老栓联手策划的,他有充分的证据怀疑他二人是共党。

骆恩泽当机立断,先把李老栓邵玉凤抓起来再说。

说李老栓邵玉凤是共党,三河镇的人谁能相信?苟世麒连夜要将二人押回青峰县城,要不是他开枪威胁,警车差点就开不出街镇去。

李老栓的家人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东方发白哭不出个营救老头子的主意来。最终吴兰秀还只得求上三嫂子了,说这事也许只有王保长帮得上忙的,要三嫂子去找找王保长,求麻哥设法打通关节把老头子救出来。三嫂子便来了气,说凭什么要我去求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吴兰秀和二嫂子都说毕竟王保长至今都在打你的主意,麻哥的这层意思可以利用一下的,反正你心里根本没把他瞧上眼。三嫂子却说幺妹子出面才是正理,幺妹跟王家驹可是正儿八经在搞对象的。吴兰秀和二嫂子也说是个办法,最终决定,三嫂子幺妹子一起上阵,各施各法,只要能说动王保长。

吃过早饭,三嫂子极不情愿地去到王保长家。麻哥高兴得跳,请坐泡茶花生瓜子抓了一大堆。三嫂子说明来意后,保长先是一愣,说李老栓这回事闹大了,麻烦不是点把点的。三嫂子哼了哼,说鬼都不相信我爸会是共党,麻哥你相信吗?王保长摇摇头。三嫂子笑了笑,说麻哥你是国民党的保长,就算我何翠莲求你了,你想方设法去把我爸保出来。

王保长为难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却又想趁此机会跟三嫂子拉拢关系。寻思再三,麻哥嬉皮笑脸贴近三嫂子,说我对你的心思多少年了,你不是不晓得,这回为了翠莲你我就豁出去了。保长说着便伸手将三嫂子搂住,嘬着嘴巴就要亲。

这时刻南瓜花一头闯了进来。三嫂子一巴掌打开王保长的手,丢下一句“这事办成了其他事好商量”,径直走了。

王保长气得愣睛鼓眼,骂南瓜花:“龟儿子婆娘你找死呀,丧门星!”

幺妹子哭哭啼啼走进学校时刚敲响上课预备钟,她哪还有心思上课,见王家驹正往教室走,拦住说:“你上完课出来,我在河边等你。”

王家驹上完课跑到镇外小河边,幺妹子正坐在河坎上盯着河水发愣。

“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也很难受的。”家驹说。

“你必须去跟你爸说,叫他去把我爸保出来。”幺妹子又哭了。

“他不管用的,他没有这个本事。”家驹说。

“这都是国民党乱整整出来的,你爸是国民党保长,他都没这个本事谁还有了?”幺妹子哭得很伤心,非要家驹去搬动他爸不可,否则就不理他了。王家驹无可奈何,明知是做无用功,也只好答应去给爸说说。

王保长赶走了南瓜花,心里猫抓一样难受。翠莲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不死心塌地帮上一把对得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么,而想把翠莲搞到手无疑也只能是白日做梦了。但冷下心来想,这忙无论如何他又是帮不了的,他清楚自己的能耐,他这个保长也只能在平头百姓面前耍耍威风,对上面那些有脸有面的大人物他只有当儿子当孙子的戏,想到这王保长沮丧得流下泪来。

王家驹回家来了,进门就冲着父亲说:“你们国民党坏事做绝啊,眼看就要垮台了还变着法子欺压百姓啊!”王保长吓得赶紧关了房问,说你娃娃不要脑袋了,小心隔墙有耳。王家驹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言要父亲立马出面去把李伯伯和邵班主保出来。

王保长哭丧着脸:“老祖先人,我咋个去保,我这个保长算个㞗啊。”

王家驹道:“我不管,反正你要去做。”

王保长:“我实在做不了啊。”

王家驹豁出去了:“你真的不做?你不做我就去做了啊。”

王保长:“你?你娃咋做?”

王家驹笑了笑说:“我只需去自首,就说传单是我撒的就可以了。”

王保长吓呆了:“你你你,你娃娃傻呀,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还闷着脑袋往里钻。”

王家驹道:“没法子,你这个保长不愿出面去保一保,我就只好走这条路了。”

王保长不得不屈服了,对儿子说管他保得了保不了,他就是磕头作揖求爹爹告奶奶也要去试一下了。

其实王家驹这样做也只是为给幺妹子一个交待,至于李伯和邵班主的事,他心里放心得很的。这次的传单攻势,白梅策划得滴水不漏,直接实施的人是三河镇外的同志,节骨眼儿做得快撤得快,而白梅王家驹及学校的老师们则稳坐办公室开会只等警察来搜来查,自然是拿不到任何把柄的。至于李老栓和邵班主,白梅心里有数得很哩,那只不过是宋丽君那女人勒索钱财刮地皮子的手段而已,刮得到刮不到,最终都得不了了之,放人了事。

第十章 李老大回乡 狐狸精现形

王保长情知找宋镇长是空事,要进城想办法,硬拉上三嫂子同行,说进城首先要找的关系是何议长,而三嫂子与何议长关系特殊,不去不行的。三嫂子推脱不了,拉上幺妹子一起去,幺妹毫不犹豫答应了。三人搭乘马车当天就进了县城。

来到何议长家,何正经听明来意便说这事难了难了,你说李老栓邵玉凤不是共党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哟,要不然我凭啥去跟苟世麒跟骆专员说?尤其是那个骆专员,国防部的少将,我敢去碰去惹么?再说现而今非常时期,搞不好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把我自己也搭了进去。

“少推三推四,你是存心不帮忙了!”三嫂子一听便火了,发狠地数落起他这个亲叔伯来,“上回王家驹被抓你就不怕惹一身骚,脚板跑翻找县长局长说情出主意,这回你就怕搭进去了?你是得了王保长的好处才卖力为他办事是不是?告诉你如今虽然我跟三娃子离了婚,但我还是李老栓的女李老栓还是我的爸。李家对我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到,你这个亲叔伯对我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今天我把丑话说前头,我爸遭冤枉坐了牢你要是撒手不管我跟你没完!”

何正经顿时就哑了口,他理屈啊,毕竟当初是他起了歪心把侄女嫁给傻子三娃的,如今想后悔也为时已晚。翠莲心直嘴硬,但自己愧对侄女儿,也只有忍着。

王保长趁机求告,说何议长人大面大,只要你说上几句话,管他宋镇长还是骆专员,多多少少也会给点面子的。幺妹子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叫大嚷爸冤枉爸冤枉。何议长长叹一声,说我去试试看看。

何正经先去县政府找县长申德才,知道何正经与李老栓这层关系,申县长便一个电话将苟世麒叫了来。苟局长落座便说,抓拐了抓拐了,他两个咋个会是共党呢,李老栓说要是他二人都是共党,那三河镇青峰县的人全都是共党了。他两个在牢房里唱戏哩,全没把坐牢当回事。

申县长寻思片刻,就要苟世麒给三河镇打个电话去,看骆专员怎么说。

苟局长当即打电话,那边骆恩泽接了,没说几句便被宋丽君夺过了话筒。宋丽君话很硬:“没证据是你们的无能,除非你抓到那天作案的真凶了,你就排除不了李老栓邵玉凤是共党的嫌疑。”

“钱,钱,只有钱才能消灾了”苟世麒放下话筒说。

“明摆起是这么回事。”申县长摇晃着脑袋,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何议长回家将情况告诉了王保长三嫂子幺妹子,强调李家和戏班子准备银票,没这东西人是出不来的。

李老栓与邵玉凤真的在牢房里唱戏哩。二人牢房对牢房,中间是过道,坐在铁栅子门边咫尺相望,说话摆龙门阵甚是方便。这时候,二人正兴味浓浓地又唱起了川戏“贵妃醉酒”。邵玉凤在栅子门内十分投入地做着身段演唱着,这边的李老栓手持竹筷敲击铁栅栏准确地给出鼓点节奏,且帮腔及高力士的道白一并兼了,娴熟得跟戏班子的人没啥两样。起先狱警还干涉,后来干脆不管了,甚至坐在巷道里听戏。这不,此时此刻正是这番情景。

邵玉凤唱(杨贵妃):人生在世如春梦,

李老栓帮腔:人生在世如春梦,

邵玉凤唱(杨贵妃)我且自开怀饮几盅。

李老栓帮腔:我且自开怀饮几盅。

邵玉凤唱(杨贵妃)杜康造酒解愁容

看来斯语是虚空

酒入愁肠内,

反使愁更愁。

这时刻,苟局长带着王保长三嫂子和幺妹子探监来了,见牢房里这般情景,既惊且悲。

“爸爸……”幺妹子扑到牢门边痛哭起来。

“哭啥子,老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李老栓笑着给幺妹子抹去眼泪,看着王保长三嫂子,“咋个的,你们来做啥子?”

“我们来看你啊。”王保长凑近前去,压着嗓门将找何议长申县长苟局长的情况细细说了,要想了官司,只有钱开路,别无他法。

“做梦啊!”李老栓竟大声武气嚷了起来,“我就晓得那些王八乌龟抓我和邵班主哪里是在抓共党嘛,分明是在刮地皮子抓钱。”李老栓说,老子就赖在这里不出去了,就是把我当共党砍脑壳也没关系!   。

王保长却着急了:“李老栓你你你这又何必呢,上回为把我那娃弄出来,我花了两千大洋,我劝你还是出点血走人算了,未必牢饭硬是好吃得很么?”

“保长你莫劝了,要钱没得,要命有一条,随他!”李老栓口气很硬,又叮嘱三嫂子幺妹子回去跟妈说,他李老栓命硬,死不了的。

对过牢房里,邵班主做着身段唱开了:

天理昭昭,岂容你胡作非为,

恶有恶报,终落得地灭天诛。

回到三河镇,三嫂子幺妹子将情况给妈说了,吴兰秀便眼泪汪汪地把李老栓埋怨了又埋怨。王保长跟了来,说李老栓是个犟拐拐,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几个银子人不就放出来了么,他非得要充硬气,抠门。俗话说舍财免灾,舍不得那几个银子,他李老栓就坐在牢房里等死吧。

吴兰秀竟被王保长一席话说活了,问大概需要多少钱能把老头子救出来。王保长说如果只保李老栓一个人出来,大概要三千块大洋,若是要连邵班主一起保,就得花六千大洋了,不过邵班主那三千肯定是要得回来的。

吴兰秀便又哭了起来:“钱都是老头子管到的,我存的私方钱也就百十个大洋,哪来那么多钱了。”

王保长:“那得想法子借啊。”

幺妹子:“啊晓得了,你是想像整二哥那样用高利贷整我们了。”

王保长就要辩解,三嫂子发话了:“莫说钱的事,说了也白说。”三嫂子说,爸说得很明白,决不拿钱开路的,我也觉得爸顶多就是在里面多住些日子罢了,他不会有事的,爸在里面还快活着哩。

李老栓离开了家,这家中就三嫂子有头脑能拿主意了。听翠莲这般说,吴兰秀也就不再说啥,任他去。

其实王保长并没落井下石放高利贷捞一把的意思,他是真心实意在帮忙想法要把李老栓保出来,只不过他的这些努力这些付出全都是为了三嫂子何翠莲而已。

麻哥很失意,尤其在牢中看了李老栓和邵玉凤那般热烙的情景后,就更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可怜。李老栓也太有女人缘了,他跟田豆花就有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跟邵玉凤的亲密劲那可是叫许多达官显贵见了都要羡慕嫉妒得满肚子冒酸水。联想到自己为三嫂子单相思多年而毫无所获甚至反遭奚落,王保长怎能不深感懊丧和悲哀呢?尽管如此,他对三嫂子仍然不舍不弃,他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

筹钱保人的事就此搁了下来,但吴兰秀心里都挂着,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岂知这天三河镇突然又开来一辆军吉普,径直开进李家大院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背着卡宾枪的国军和一个军官,吴兰秀二嫂子三嫂子幺妹子二娃子三娃子一窝蜂从屋里跑了出来,个个高兴得跳,是大娃子回来了!

李大娃子人高马大,一身戎装,上校军衔,肩膀上挎着手枪,够威风的,哪像老二老三那般霉冬瓜样。三个兵从车上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搬东西,大娃子说都是些稀罕货,家里用得着的。

不见李老栓露面,大娃子问:“爸呢?”吴兰秀三嫂子幺妹子便哇呜哇呜地嚎哭起来。当妈的边哭边说说了半天都没让老大弄明白究竟是咋个回事,最终还是三嫂子把李老栓被抓进县城大牢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

“妈的个疤子!”李大娃怒火冲天,掏出手枪大叫一声“跟我走!”三个大兵端着卡宾枪跟着大娃子向镇公所冲去。

骆恩泽与宋丽君于昨夜缠绵甚酣以致凌晨方歇,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二人懒懒起床更衣洗漱,突然间外面嚷嚷得厉害,紧接着房门“嘣”地一声被踹开了,闯进李大娃子和那三个大兵来,四条枪直端端将二人指着。

“都是自家兄弟,误会误会哟。”骆恩泽强作镇静嬉笑着。

“谁他妈跟你是兄弟?”李老大怒骂着,从枕头下摸出骆恩泽的手枪来,缴了。

宋丽君战战兢兢,说:“他可是国防部的少将专员,你们不能乱来啊。”

“嘣!”李老大朝女人脚下开了一枪,又将手枪顶着骆恩泽的脑袋,“马上打电话把我爸和邵班主放了,不然老子要你两个的命!”

骆恩泽和宋丽君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国军上校竟然是李老栓的大儿子。李老大话直话狠,老子在前线流血拼命,你狗日的却在后方诬陷搞整我的家人,老子今天就是毙了你两个狗男女,再去国防部去老蒋面前讨公道去,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骆恩泽唯唯诺诺,即去给苟世麒打电话,令其立马释放李老栓邵玉凤,并将李老先生送回三河镇。那边苟世麒估计是李家和戏班子已经花大钱把事情搁平了,便安排放人,派车送李老栓回家。

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下来。宋丽君忙不迭跑进跑出端茶送水,蛇腰浪摆媚笑横飞地把李老大侍候着。大娃子稳坐椅子上,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妖娆的女人,以致女人误以为李上校对她有了兴味上了心眼,便将媚眼接二连三地飞了来。

“探戈舞后!”李老大突然嚷道。宋丽君愣住了,骆恩泽也愣住了,直端端将李老大盯着。

“哈哈哈……哈哈哈……”李老大狂笑起来。

“你说的啥?”骆恩泽装傻,宋丽君也装傻,说不明白李上校说的啥意思。李老大说别装了别装了,重庆极乐门的头牌舞女探戈舞后甄玉仙小姐,瞒得过三河镇青峰县乃至川西坝子的老百姓,可躲不过我李老大的眼睛啊。

宋丽君这才将李上校仔细地看了又看,似乎想起来了:“是你?”

“没想到吧?”李老大又狂笑起来。

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李老大所在部队驻重庆南岸,军长徐茂森时常便装进城潇洒,时为中校参谋的李老大总会带上一帮弟兄随护左右。都邮街广场一带是山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每到晚来就见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人涌如潮,位于广场东南角的极乐门舞厅更是最扎人眼球的所在。

徐军长第一次夜逛山城就被极乐门吸引住了,严格说是被霓虹灯光照下那幅巨大的美女彩像吸引住了,极乐门头牌舞女探戈舞后甄玉仙,美丽妖娆,极富诱惑力。徐军长一头扎了进去,这一扎进去就难以自拔,连着十天晚上都沉浸在极乐门的纸醉金迷中。李老大紧紧地随护着,徐军长偶尔吐真言,前些年打鬼子没战死沙场,如今开打内战,跟共产党干就难说了。李老大当然理解军长的内心,军人嘛,该行乐时且行乐,该拼命时就拼命。

直到第十天晚上,探戈“一步之遥”跳到曲终,徐军长搂着玉仙缓步走向包房雅座,突然楼道口闯进一帮人来,手持棍棒砍刀,将徐军长和甄玉仙团团围住。正要动手之际,李老大大吼一声“住手”,跃上桌台,连开两枪,将两个挑头的射倒在地。瞬间,隐蔽在附近的弟兄们听到枪声冲了上来,枪口直指那帮恶徒。

事后得知,探戈舞后待慢了朝天门码头黑帮老大周爷,也没弄清对方是哪路大神,周爷就命人冲着徐军长挑事来了,哪晓得正撞在了枪口上。当夜徐军长裕丰楼设宴犒赏众弟兄,甄玉仙柔情万种频频敬酒,慨叹李老大真英雄。

有如此经历,李老大岂能不将宋丽君的庐山真面目一眼看穿呢,而这女人眼拙,竟没把他眼中的英雄一眼认出来。

“说吧,你这个舞女是咋个跑到三河来当镇长的?”李老大将脚翘上了桌面,看着宋丽君,又看看骆恩泽,语调平和。

“李老弟,都是自己人嘛,请问你们是哪部分的?”骆恩泽耍小聪明想转移话题,岂料李老大抬手一枪打来,子弹擦着耳朵飞过。骆恩泽吓呆了,脸色苍白。

“别跟我来这套,老老实实把中间的内幕讲出来,哪怕有丝毫隐瞒,我都要你骆恩泽的命。我可不管你啥子国防部少将专员,我提着你的脑袋,带着这位头牌舞女探戈舞后去见国防部白崇禧白长官,你看如何?我可是说到做到。”李老大语调依然平和,但字字似箭。

骆恩泽不敢不老实了,吞吞吐吐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骆少将在重庆姘上甄玉仙是一年前的事,且一姘上就陷入情网如痴如醉,甄玉仙也一改之前浪漫飘忽之风,认定骆恩泽正是自己可依靠可托付终生的男人。一日床第之间谈起当前内战局势,骆恩泽极具悲观之情,说老蒋暗地里定下安川应变之策,为巩固西南大后方,欲选派一批效忠党国的年轻才俊去四川推行新政筑牢基层政权。

“想法是好,可惜晚了。”骆恩泽叹息着,“再说如今这种情况下,精明的人都在削尖脑袋思寻退路,还有哪个愿意到基层去吃苦头,去干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我就愿去。”甄玉仙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骆恩泽只当是信口说来玩的,而甄玉仙却非常认真,说道,“只要你敢让我去,我就敢去。”

骆恩泽也就当玩儿顺着往下说了,咱俩石头剪刀布,三打二胜,你赢了就让你去。于是二人真玩开了石头剪刀布,三回合下来,玉仙赢,这女人便得意地撒起嗲来,非去不可了。骆恩泽倒为难起来,说底层的乡长镇长哪里是你这些娇娇女人干得了的。

甄玉仙并不服气,笑说你们国民党的官,不就是两样本事么,耍权弄钱。大的像部长省长县长啥的不是我做不了,我还不想做哩,如是乡长镇长这般芥子米米大的官,你让我试试,看我能不能给你做出个模样儿来。

骆恩泽仍当是说着玩儿,一个劲地笑。甄玉仙不笑了,郑重其事地谈开了条件:“我只做半年让你看看,要是我做砸了,我给你当丫头子,当牛做马任你使唤,要是我做好了,你就把家里那个黄脸婆休了,娶我做你的夫人。”

骆恩泽愣了,吃惊地盯着身边这个魅力四射的女人。

真相大白,李老大已经愤怒不起来了,他唯有沉痛和悲哀:“党国就是被你们这些狗男女玩完的啊。”

这时候,杨秘书带着个警察来说,李老先生已经送回家了。李老大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骆恩泽说:“这事没完,你们好自为之。”

回到家里,父子相见,悲喜交加。大娃子将骆专员宋镇长的丑闻秘事抖露了出来,李老栓气冲斗牛,叫骂道:“那婆娘是个舞女啊,舞女也来刮地皮子啊,你们国民党啥坏事都干得出来啊!”

三嫂子冷冷地笑了笑:“说怪也不怪,现今当官的哪个又是正经的好人了,哪个又不贪财不费尽心思刮地皮子了?”大娃子看了看三嫂子,叹息无语。

战事吃紧,老大明日就得走的,这一晚一家子都无心睡觉,聚在堂屋里或呆呆地坐着,或垂头丧气地说着一些家长里短及怨天怨地的闲话,不觉就雄鸡三唱东边微明。

“老大,眼看国民党就完蛋了,你还为他们玩命干啥子,留在家里别走了吧。”李老栓终于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李老大叹息道:“军人嘛,服从为天职,我还得去的。”

幺妹子没好气地说:“大哥,别为蒋介石国民党卖命了,没有好下场的。”

见幺妹子也如此说话,老大微微一惊,却没说啥。

又一阵沉默,李老栓无可奈何说:“打仗那玩意儿,你死我活的事,共产党解放军洪水猛兽,你娃娃多长个心眼儿,见势不好先跑为妙,把命搭进去了不划算。”

李老大上车要走了,李老栓吴兰秀一家子哭声动地依依不舍。车子经过镇公所,就见骆恩泽宋丽君站在大门外点头哈腰摆手示意,小车轰隆隆飞驰过去,扬起漫天尘土。

 第十一章 月夜黑衣人 保长升镇长

经历这一场意外打击,女镇长锐气减了不少,骆专员说见好就收,是撤退的时候了。宋丽君却不很急,非要等两天再走。她在等啥,骆恩泽心知肚明,是等巫老七。

宋丽君的确很诡,到三河镇上任也才一个来月就将地皮子踩得烂熟,并与烟贩子巫老七暗地里搭上了关系。巫老七为能攀上宋镇长这个背景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而惊喜不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女镇长办事效劳。他为女镇长只办一件事,通过地下渠道将她刮地皮刮来的银洋兑换成金条。外人哪里晓得那回因李家二娃子烧大烟遭高利贷而引发的禁烟行动实际上是女镇长与巫老七事先勾联好的连环套,王保长和烟馆老板范胡子都出了血,宋镇长大赚了,巫老七也从中捞了点好处。

谁能想到这回请云华班来三河镇唱戏宋镇长居然斩获大洋一万二千多,传单事件又帮了个大忙,戏班子的钱无需支付了,还省了不少迎来送往的开销。女镇长及时将一万二的银票和现洋交给巫老七换金条去,按说今天就该回来的,这也正是宋丽君非要过了今天才走的原因。舞女当镇长成了这两天三河镇的热门话题,她也感觉得到人们向她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但她无所谓,舞女就不能当镇长么,舞女不是把镇长也当得好好的么?骆恩泽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时势险恶,没准又会钻出啥险恶的事情来。

李老栓更成了茶坊酒馆的热门话题,都看得出他心情特别的好,走起路来摇头晃脑还唱着川戏。时近中午,李老栓在益兴茶馆喝茶出来回家走,咿咿呀呀唱着“空城计”: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是司马发来的兵……

迎头走来一人,是云华班管事卫疤子,李老栓一把扯住拉回家,好酒好菜热情款待。卫疤子是奉邵班主之命前来请李恩公去都江堰赶二圣宫庙会看戏的。二圣宫庙会年年都热闹非常,历经三河镇这场劫难后云华班的人气更加火爆起来,估计今年庙会三天大戏是规矩不到的,起码要连演个十天半月。

酒足饭饱,李老栓将卫疤子送至镇外路口方才回走,走到镇公所时正逢宋丽君站在门口张望,他没有理会照直走了过去,嘴里唱着: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宋丽君恨得牙痒痒,但她已顾不上理会这些乡老坎了,最急迫的她要见到巫老七,拿到换回的金条来。直至掌灯时分不见巫老七的人影,又至三更敲过雄鸡一唱,仍没等到巫老七现身。

“别指望了,若是换了我,也不会抱着金条乖乖地跑回来交给你的。”骆恩泽说。

宋丽君绝望了,脱衣上床依偎着男人连连叹息。

就这当口,门外有了轻微的响动。“来了来了。”宋丽君兴奋起来,跳下床跑去开门。拉开门闩,房门轰然大开,一窝蜂闯进一群黑衣蒙面人来,便有几个壮汉直扑向床上的骆恩泽,死死地将他按住,用麻绳捆了起来。这伙人动作神速,干净利落,也只五六分钟时间便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杨秘书送早餐到镇公所,忽见里面已是人去房空,且凌乱不堪。细看细想,感觉情况不妙,急忙打电话向县警察局报警。警局接电话的人听了杨秘书的报告,将电话转到局长办公室,杨秘书随即就听到话筒里苟局长怪怪的笑声。

苟世麒怪笑着说:“莫担心莫担心,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已经在城里了,不会再回三河镇了。”

这天清晨天还没大亮,青峰县城里出了桩怪事,两个衣不遮体的男女被绑缚在县政府大门外的旗杆上,嘴里塞着破布,动弹不得。旗杆上挂着一块白布条幅,上面拳头大字写着:“奸夫淫妇,刮民狗官,鱼肉百姓,天理难容。”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更有人向二人扔臭鸡蛋泼污水屎尿,搞得二人没了人形。

苟局长申县长闻讯赶来,命人擦净二人脸上的污物,拔掉塞嘴的破布,陡然发现竟然是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宋丽君。申县长赶忙叫警察驱散围观百姓,将二人弄到澡堂子去了。

苟世麒回到警局正好接到三河镇打来的电话,便叮嘱杨秘书将骆专员宋镇长的衣物行头收拣好,他马上派车来取。

这晚申县长在青峰大酒店设宴为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压惊,当宋丽君挽着骆恩泽出现在大厅门口时,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一众官员肃立鼓掌以示敬意。骆恩泽戎装笔挺,英气威武,宋丽君浓妆艳抹,妖娆依旧,但仍不难看出眼皮子上掩饰不住的些许浮肿。

骆恩泽在青峰大酒店已抢先向省主席保安司令王陵基报告了他们被不明匪徒绑架的恶性事件,王主席随即给县长申德才电话指示,这是非常时期隐藏的共党分子向党国的严重挑衅,务必彻查。

如何彻查?申德才苟世麒心知肚明,说说而已,只于席间频频敬酒,向二位深表敬畏之意。而骆恩泽宋丽君却不忘奇耻大辱,大有不将共党恶徒抓获誓不罢休之志。

“苟局长,你们切不可掉以轻心,要尽早破案啊。”骆恩泽吞下一杯酒说。

苟世麒却道:“骆专员宋小姐对此案是最有发言权的了,二位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骆恩泽却无语了,侧眼看了看宋丽君。而在宋丽君眼中,李老大、李老栓、邵玉凤和她的戏班子、白梅王家驹和镇小学的老师,乃至烟贩子巫老七,都有可能是她的仇家,都可能是隐藏得很深的共产党,都该抓起来严加拷问。

“宋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总得有个重点吧,谁最有可能是本案的嫌犯,你该心里有数的。”苟局长十分认真地说。

宋丽君忽地想起那日李老大丢下的那句话来,“这事没完,你们好自为之”,牙巴一咬,说肯定是他了。

苟世麒当即说要真是李老大所为,军队的事,地方上就根本没法子办的了。何议长便对骆恩泽说,李老大是国军上校,骆专员是国防部少将,看来此案要弄个水落石出,非骆专员亲自出马不可,否则也只有不了了之。

骆恩泽苦苦地笑了笑,却无言语。

“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喝酒喝酒。”申县长端起杯来,邀约大家干杯。

宴罢将骆宋二人送回酒店后,申德才苟世麒何正经都忍无可忍地爆出粗口来:妈的个P,弄他妈个舞女来就把你我唬得团团转,还宋家的人哩,宋家的人都是这德性?㞗!

三河镇要补缺个镇长,何议长推荐李老栓,李老栓横顺不干。王麻子主动出击拜望申县长,居然就成了。保长升镇长,立马就恢复了潘驼背的治保队长职务,南瓜花欢喜得要把镇长家煮饭洗衣狗儿麻杂的事全包了,说麻哥公事繁忙,家里又没个女人撑着怪可怜的。

当天在豆花饭庄办了两桌酒席要喜庆喜庆,命杨秘书去请李老栓赴宴。李老栓权衡再三去了,席间正儿八经告诫王广林,你娃保长升镇长不要得意过了头,坏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姓宋的那女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王广林连连说是的是的,服务乡民镇长之责,如干坏事天诛地灭。

李老栓吮了一口酒,又说道:“是该让女娲娘娘归位的时候了。”

王麻子自顾喝酒,装傻。李老栓毫不客气地说,当时让女娲娘娘搬家,娘娘庙改做教室就是你王保长出的歪主意,如今你当镇长,要是娘娘不归位,庙里的香火不续上,你娃娃会跟那女人一样要遭恶报的。

王麻子却将皮球踢给了白校长。其时白梅校长也在席间,一席话竟叫王麻子无言以对。白梅赞同李老先生的诉求,并说当时县政府为三河镇扩校拨了五千大洋,宋镇长还以此为由增税募捐又搞了不少钱,这些钱不用来扩建教室跑到哪里去了?

王麻子便将杨秘书看着。杨秘书愁苦着脸说那些钱都没进入镇公所账上的,都被宋镇长揣走了。麻哥无奈地向李老栓摇摇头。

李老栓却不依不饶:“自己做恶自己消灾,不马上让娘娘归位,谨防香客们吐口水把你淹死。”

第二天便出了状况,莽娃子幺妹子一大群学生娃娃抬着课桌板凳一溜儿来到镇公所,说是要把娘娘庙还给女娲娘娘,他们要暂时在镇公所的房子里上课,等教室修好了就搬到学校去。

“胡扯,哪个出的馊主意,要造反了!”王麻子怒吼着。潘驼背带着两个治保队员跑了来,挡住学生不让往房子里搬东西。

王家驹赶来了,说:“这是我的主意,是我叫学生搬的。你要是还当我是你的儿子,就把房子借一间给学校用用,等你想法把教室修起了,再搬回去就是。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一来女娲娘娘归位和教室问题都得到解决,二来你这个新上任的镇长说不定也会赚个好名声的。”家驹说话委婉又占理,说得新任镇长哑口无言。

就这时候,忽听外面锣鼓喧天,数百信众香客簇拥着一辆载着女娲娘娘的马车经过镇公所,朝娘娘庙去了,王广林低声骂了起来:“狗日的李老栓,都是他使的坏啊!”

娃娃们天天在镇公所上课吵吵闹闹整得人心烦意乱,王镇长不得已自掏腰包带头捐资,李老栓和各商户也多多少少出点钱,总算增建了一间教室,问题圆满解决。就有人说,王麻子这回还像个人样,做了件对得起三河镇百姓的事情。

麻哥镇长便也得意起来,走在街上摇头晃脑的,见人就笑。他加强了对三嫂子的爱情攻势,成天追着翠莲的屁股跑。如今的麻哥自觉身价倍涨,份量够重。之前当保长,那算啥官呢,不上品的,如今当镇长,要放在大清,正南齐北的八品官,我娶翠莲你做我的夫人是抬举你,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这天傍晚,三嫂子去娘娘庙烧香,麻哥跟着屁股追了去。翠莲在殿内燃着香腊插进神龛上的香炉里,而后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微闭两眼默默祈祷。麻哥悄悄凑上前去,在翠莲身旁的蒲团上跪下,磕头作揖口里念念有词,乞求娘娘保佑与心上人姻缘天合福满堂。翠莲睁眼见了,站起身来抬腿便踢。麻哥屁股上挨了一脚,却转身跪向翠莲,满腹委屈地说,这多年来我对你一心一意,现今我当镇长了对你还是爱心不改,你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我火热的心烤化了啊。翠莲又踢了麻哥一脚,说我才不稀罕你这个镇长哩,笑着走了。

徐道长从神龛后面走了出来,对麻哥说道:“凡事莫强求,顺其自然的好。”

麻哥流下泪来:“难道我王广林这辈子就不带桃花运,要霉到底了么?”

三嫂子回到家里,在饭桌上说王麻子越来越叫人讨厌叫人恨了,天天像只绿苍蝇般叮着你,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脱。吴兰秀说别理他,李老栓说趁早找个好人家改嫁算了,让麻子断了这个念头。幺妹子嘻嘻一笑,对三嫂子说:“你干脆给他说,只要把你脸上的麻豆抹平了,我就嫁给你。”

第二天三嫂子去河边洗衣服,麻哥镇长又追了来,要把心肝从肚子里掏出来给翠莲看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是真还是假。三嫂子便想起幺妹子那话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麻哥啊麻哥,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你脸上也太不光鲜了。我听人说这麻豆是有办法消除的,只要你把这张脸抹平了我就嫁给你,我说话算数。”

见翠莲言语真诚,麻哥镇长居然信了,回到家里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挖空心思要找到个抹平麻豆的方法,搞了半天竟毫无所获,不觉丧气地流下泪来。

窗外伸出个脑袋,笑嘻嘻地将麻哥望着,是南瓜花。见麻哥在哭,南瓜花急忙跑进屋里问是啷个的啷个的?麻哥索性哭出声来,委屈得像个娃娃。南瓜花将麻哥脑袋搂在胸前,爱怜地抚摸着。却听麻哥哭道,我想翠莲,我想翠莲做我的老婆,南瓜花便又将麻哥脑袋推开去,退到一边赌气,麻哥镇长哭得更伤心了。

见麻哥这般可怜的样儿,南瓜花动了恻隐之心,叹息着说道:“我看你还是去娘娘庙抽个签,都说很灵的,徐道长解签也解得准。去算算你跟那个骚婆娘到底有缘无缘,如有缘你就死心塌地追去,如无缘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免得把自己搞得神魂颠倒的。”

这话听得。麻哥不哭了,伸手在南瓜花脸上揪了一下,以示赞同与感激。

吃罢午饭,正是娘娘庙最清静的时候,徐道长打坐在女娲神龛侧的蒲团上瞑目静修,麻哥镇长蹑手蹑脚走进大殿,焚香腊跪拜揖首,诚惶诚恐。

“徐道长。”麻哥拜毕走到道长近前轻声唤道。

道长睁开眼来,见是王广林,随即起身揖首:“啊哟哟,王镇长烧香来了。”

麻哥镇长说特来娘娘面前求上一签问个凶吉。道长问想问哪个方面的凶吉?麻哥吞吞吐吐老半天,徐道长方才弄醒豁他是想问问姻缘,且随之也弄醒豁了这中间的曲直趣妙,便从神龛上拿过签筒来,双手握住摇了又摇,麻哥就在那数十支竹签中随意抽出一支来。徐道长看了一眼递给镇长,麻哥细细看了,见签名为“唐僧取经,中签申宫”,写有一诗: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若议再和同。”

徐道长解道:“此卦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难后易。若问仕途前程,你当了多年保长,如今升了镇长,已经应验了。但要是问姻缘,恐怕就难了。”说着拿出一张折叠着的纸片交给镇长。

麻哥接过纸片展开,是此卦的解语,上面写有“若想得姻缘,改头又换面,再造新自我,迎以新姿态……”脸色瞬时白了,咿咿呜呜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徐道长叹息说,既然是衣冠重整之象,那就得脱胎换骨一番了,否则如意姻缘乃是可想而不可及,可望而不可得的。

“徐道长……”麻哥忽地跪下,将满腹委屈和盘托出,乞求道长指点迷津,让他改头换面,抹平脸上的麻豆。徐道长连连说难了难了,麻哥竟伤心地哭泣起来。

徐道长无奈,寻思良久终于指出一条路来让镇长不妨试试。道长说成都青羊宫有位胡道长,好多年前就听说他有平麻脸正驼背的绝技神功,只是不晓得还在不在世,如在世胡道长也已八十多岁的人了。

麻哥镇长心中暗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决定要去成都青羊宫求见那位胡道长。回到家里,忽见桌上墨盘下压着一张儿子家驹留下的纸条,家驹说他有重大事情要办已离开三河镇了,并告诫父亲别为行将垮台的国民党卖命了,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去死嘛!”麻哥怒吼着。

李老栓家,吴兰秀也正在为幺妹子不给父母打招呼就跟着王家驹私奔了而哭得死去活来。幺妹子临走只给三嫂子透露了点点信息,三嫂子估计幺妹子走远了才告诉家人的。幺妹子说他跟家驹哥出去干大事了,不久就会回来的,请爸妈放心。

李老栓似乎并没为幺妹子的出走而过分气恼,他只对吴兰秀说这不叫私奔,女儿长大了,她想干啥就干啥去吧,翅膀硬了要飞还挡得住么?

第十二章 锦官城奇遇 天就要亮了

成都东御街口南洋商行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伙计,男的就是王家驹,女的就是幺妹子。白梅偶尔出现在商行里,与魏老板私下里洽谈“生意”上的事情,这让幺妹子明显感觉到这里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开初王家驹悔不该行前将离开三河镇的事告诉幺妹子,以至幺妹赶早跑到半路上将他截住,非要跟他走不可,幺妹说家驹哥干啥她干啥,生生死死在一起,家驹无奈只好把幺妹带到成都来了。白梅没责备王家驹,说幺妹很单纯思想也进步,她不顾一切要同你一起跟党走,你有啥理由将幺妹拒之门外呢?

王家驹天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搭着幺妹子满城里跑来跑去,没几天时间,就将商行的重要客户跑了个明明白白。幺妹子特别兴奋,她知道她和家驹哥在干什么,二人配合默契把魏老板交办的每一件事都办得妥妥贴贴天衣无缝。

已是初冬时节,凛冽的寒风从西岭雪山刮来,让古老的锦官城平添几分萧煞,而在大街小巷广为流传着的种种信息又为这座古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共产党已在北平宣布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形同僵尸的国民党政府被解放军从南京赶到广州,又从广州赶到了重庆,蒋介石坐阵山城指挥残军企图确保四川稳住西南。然而又有消息说重庆眼看不保,蒋介石又要退守成都,要与共产党作最后一搏。但凡脑子有点明白的人都私下里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任老蒋怎么作妖作法,也无力回天了。

这天王家驹载着幺妹子经少城公园往春熙路赶,突然街边窜出一个人来,拽住车把子不让走,竟然是父亲王广林。

“爸,你怎么来了?”家驹愣了。

“我就不能来么?我是专门来成都找你的,跟老子回去!”王广林嚷嚷着,引来路人围观。

家驹悄声说:“我和幺妹在成都工作做事了,正忙着呢,你回去吧,过些天回去看你。”

王广林也压低了嗓门,发狠说:“老子晓得你干的啥事,掉脑袋的。”

这么僵持下去可不是好事,王家驹有点急了。正好两个巡警提着棍子晃悠悠走来,幺妹子朝巡警嚷道:“快来啊,这里有坏人!”巡警赶了来,幺妹子指着王广林说这家伙想讹我们!

巡警看麻哥那样儿便觉不舒服,一把将他抓住,要往局子里拽。王广林嚷起来:“他是我儿子!”王家驹乘势做出一脸懵懂样儿说:“哪个是你儿子?撞到鬼了,想讹钱财呀,没门!”巡警不由分说硬把王广林拽住,家驹和幺妹子趁机脱身,骑上自行车去了。

王广林在局子里好不容易说清了自己的来路,巡警向青峰县打电话证实了此人真的是三河镇的镇长,就将他放了。

两爷子在成都相遇确属偶然。那天麻哥早早赶到青羊宫去拜会胡道长,从山门外值扫的小道士口中才得知胡道长三年前就羽化成仙了,不觉泪如雨下。他估摸娘娘庙徐道长很可能是知道胡道长早已过世的,这不是把我王镇长当傻儿戏耍么?又想到与三嫂子的姻缘眼看化成乌有,他哪能不伤心透骨呢?

见王广林哭得这般模样,小道士问明原委便生同情之心,叹息说那些年也曾听说过胡道长有这样的本事,却从没见他现过现地给别人治过,到底是真是假很难说的。麻哥心更凉了,止不住地流泪,引得小道士感叹唏嘘,慈悲心大发,就推荐了一个有可能解决问题的去处。小道士说春熙路有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说不定能让你改头换面遂心如愿的。小道士的话让麻哥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甚至觉得比徐道长推荐的这个胡道长更实在更靠谱。

王广林从青羊宫出来慢吞吞往春熙路方向走,要去看看那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没想到身后一辆自行车骑来,正是儿子王家驹,后面坐着幺妹子,赶忙跑上前去拽住车把子不让走,以致衍生出后面的故事来。

在局子里被折腾了半天的麻哥镇长身心疲惫脚杆发软,走到街边芙蓉楼大饭店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叨咕着。他骂狗日的巡警不问清红皂白就把他抓了去,骂家驹是个不孝之子,老子把你白养了,骂李老栓家的幺妹子是个狐狸精,勾了家驹的魂毁了家驹的人。寒风将地上的一个纸团儿吹得翻腾滚动,滚到麻哥脚边,他顺手拈起展开来看,竟是一张传单,上面印的是“国军缴械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四川人民欢迎解放军拥护共产党”。麻哥如同捏着烫手的炭丸,慌忙揉成一团扔了开去。

忽地觉得屁股被人踢了一下,扭头看去,身后立着一位摩登女子,竟然是宋丽君。麻哥诚惶诚恐站起身来:“宋镇长。”

宋丽君一笑:“你才是镇长,我不是。”

麻哥方才醒悟,三河镇长已非姓宋的女人了,而是他,于是直了下腰身,但依旧诚惶诚恐地笑着。

时已至晚,宋丽君请麻哥共进晚餐。芙蓉楼对面即是岷山酒家,灯光明亮,环境尚雅。二人在楼堂靠窗小座坐了,宋丽君点了几个菜,自己要了杯葡萄酒,给广林兄打了半斤老白干。麻哥受宠若惊,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宋丽君问起巫老七的下落。麻哥不知就里,直说不晓得是啥缘故,一个多月前巫老七突然就在三河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就连范胡子也不晓得。

宋丽君哼了哼,又提起她和骆专员被绑架的事来,问:“你知道是谁干的?”

“共产党。”麻哥果决地说。

“这还用你说吗?”宋丽君不高兴了,“跟我耍滑头?”

麻哥尴尬地笑笑,搔了搔脑袋,又吞下一杯酒,做出神秘的样儿说:“李老栓邵玉凤,我就怀疑是他两个干的。”麻哥说其实那事发生后他就私下里在猜那伙吃了豹子胆的黑衣人的来路,猜来猜去他就锁定了这两人。理由很简单,镇上有传言说是你宋镇长认定李老栓邵玉凤是共产党把他二人关进大牢的,他们与你有深仇大恨,刚巧那天云华班管事卫疤子就来了三河镇,在李老栓家吃了午饭喝了酒才走的,当晚黑衣人就闯镇公所了。

宋丽君端起红酒吮了一口,认可了这种推断。

“现今共产党得势了哟……”麻哥哀叹着。

“放心,国民党垮不了的,绝对垮不了的。”宋丽君说,口气很硬。麻哥似乎不信,惊讶地将她盯着。

宋丽君笑了,信口开河将当下形势胡侃了一气。她说不要被共产党气势汹汹的样子吓着了,国民党还有上百万的精锐之师哩。胡宗南你晓得不?当年在陕北攻占延安,撵鸭子似的撵得毛泽东东逃西窜的就是这个胡宗南胡司令,如今他率七十万大军在四川就等着共军来哩。有蒋委员长亲自坐阵指挥大军镇守西南确保四川,你担心啥子?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舰队已经开到东海黄海了,美国是决不允许共产党坐江山的。你知道吗,美国有原子弹哩,美国一旦出手那是啥情况,共军还不是兵败如山倒?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国民党的江山是铁打的啊。

麻哥居然将她的这席胡侃听进去了,谄笑着站起身来敬宋丽君酒。

饭后宋丽君回到芙蓉楼客房,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骆恩泽已经四天没回过芙蓉楼了,她心里很堵。她也知道他忙起了火,蒋介石从重庆飞来成都一趟,与张群胡宗南王陵基杨森这伙军政大员会商军政大事,像骆恩泽这些跟屁虫般的喽罗们还有不忙得昏头昏脑的?但即便如此,他也该来个电话或派人来说上一声,免得自己从早到晚魂不守舍地盼着。老骆可是说过他花了五根金条已经定好了机票,时机一到就送她去香港的哟。

宋丽君心如火燎,打开橱柜查看,两只皮箱静静地在里面躺着,她的和他的全部家当整一百根金条在里面装着,使得她提心吊胆地在芙蓉楼守着,难以离开半步。

她实在耐不住了,锁好橱柜走出客房到大堂电话亭子间打电话。先一个电话打给青峰县警察局苟局长,说她已掌握了确凿证据绑架案是李老栓和邵玉凤所为,要警局将二人抓捕归案,绳之以法。苟世麒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宋美人一声令下本局长立马照办,该判刑判刑,该杀头杀头。又一个电话打到成都警备司令部,这个骆恩泽留下的电话号码她还未曾用过,谁知几番打去却一直无人接听。宋丽君急懵了,突然想起省政府林秘书长来,便又将电话打到了四川省政府,居然接通了。

林秘书长但听宋丽君因几天没有骆恩泽的消息而着急万分,也惊诧不已。

“怎么的,老骆走了,前天就坐飞机飞台湾了,他没给你说吗?”林秘书长惊问。

“他去台湾了?”宋丽君叫嚷起来,“他还回来吗?”

林秘书长:“难说,很可能不回来了,傻瓜才回来哩。”

从电话亭子间出来,宋丽君跌跌撞撞跑回客房,开锁查看皮箱里那要命的家当。一百根金条是她亲自和骆恩泽一起用黄绸包裹捆扎后分装在两个箱子里并用衣物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宋丽君颤抖着手揭开衣物,见家当还在,她松了口气,却又放心不下,就将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沉重的家当取了出来,解开绳索打开包裹的黄绸,陡然看见里面竟是两块灰色的砖头。宋丽君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与宋美女的不期而遇令麻哥镇长心情好了不少,他最担心国民党垮台共产党上台了,如若是那样,他保长升镇长才几天啊,岂不是白欢喜一场了么?他深信国民党定会扭转乾坤的,蒋委员长手头还有百万雄兵哩,老蒋身后还有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军舰原子弹哩!

麻哥镇长又想起他那忤逆不孝的儿子来。他弄不明白王家驹是怎样受共产党迷惑误入歧途的,并痛下决心要找到家驹将他弄回家去逼迫他改邪归正好好教书。继而麻哥镇长又想起三嫂子以及他这回到成都的重大使命来,决计明日就去那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碰碰运气,要是洋医生能解除他的心头之患让他改头换面那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会感激不尽一辈子给他烧高香的。

第二天广林兄换了身蓝色的缎子长衫脚蹬皮鞋头戴博士礼帽,潇潇洒洒来到春熙路,没费多少周折找到了这家整容医院。临街一座两层楼房,楼后小院亭阁小榭,花木葱茏静寂悠雅。一位胖胖的年轻女护士迎上前来,问明情况后将麻哥带到楼上的诊疗室内。一位依然是胖胖的金发碧眼蓄着浓密短须的洋医生仔细检查了王广林的麻脸,用听诊器在他前胸后背听诊了好一阵子,然后询问了好几个问题,心口胸部痛过没有,有没有眩晕头疼的现象,睡眠怎么样,食欲消化好不好等等等等。洋医生说的洋话,由胖护士逐句翻译,麻哥回答都是没有或者好。最终洋医生肯定地说行,手术能解决问题,却又说这里设备条件办不了,必须到法国去做,这会花很多钱的。麻哥镇长便兴奋起来,问要多少钱。洋医生掐着指头嘀咕了好一阵子才说,说不准,反正要很多,几千几万块大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洋医生说要把你脸上的皮肤分成很多块一块一块揭下来,把你腿上的皮肤也要相应的一块一块揭下来,将脸上的皮肤蒙在腿上,将腿上的皮肤蒙在脸上,加上药物治疗,慢慢长好愈合,这会花很长时间很多费用的,再加上你往返的轮船旅行,食宿生活费用,办理签证,语言不通你还得请翻译伴随,这些费用加起来不花上十几二十万大洋是办不了的。

麻哥镇长彻底凉凉了,蔫头耷脑行在大街上。忽见街上人如潮涌,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小跑着往街南头奔去,麻哥也被人流裹挟着前行。街南头孙中山铜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无数的民众,一个年青女子站在台阶上高声演讲着:“解放军已经打进四川了,重庆成都马上就要解放了,全四川乃至大西南都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不论是国民党中央军还是川军,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缴械投降,顽抗是没有出路的……”

“啊,是白梅,原来她是共产党!”广林兄忍不住低声嚷了起来。

这时,空中雪花般纷纷扬扬飘下传单来,人们争抢传看,跳跃呼叫。忽然远处响起尖厉的警哨声,就见黑压压一大群警察舞着警棍端着枪气势汹汹冲了来。广场上的人开始四散奔逃,惊惶失措的王广林躲在街角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就见王家驹白梅幺妹子顺着街沿急急走来,麻哥脱口而出喊道“家驹!”王家驹愣了愣,招呼白梅和幺妹子向巷子里跑去后,他才向父亲走来。

“家驹,别跟共产党跑了,要杀头的!”麻哥扯住家驹说道。

“爸,国民党蒋介石已经完蛋了,你还执迷不悟呀,你会后悔不及的。”王家驹甩开父亲的手,跑步追赶白梅幺妹子去了。

两个警察跑来,竟将麻哥拽住。麻哥赶忙申说自己刚在医院看病出来就碰上这里在闹事,他不是共党他是国民党。警察仍旧赏了他几警棍,将他放了。

近日三河镇空气忽地显得紧张起来,甚而有几分诡异。益兴茶馆的茶客们,往常间摆龙门阵说事儿都那么大声武气月亮底下舞关刀明侃(砍),如今却压着嗓门挤眉弄眼变得阴阳怪气神经兮兮的了。

这天解放军攻占重庆蒋介石逃到成都的特大新闻成了茶客们议论的首要话题。有人断言国民党气数已尽解放军如洪水猛兽无人能敌,成都肯定不保。有人便问成都保不住了老蒋又往哪里跑?说法就五花八门了,有说去美国的,有说去台湾的,还有人说去云南的。便有人说去美国不可能,去云南可能不大,全国大部分地盘都被共产党占领了,拿下云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可能去的还是台湾,远离大陆,隔着海峡,解放军一时半会是打不过去的。

有人又将话题转向了新任镇长王广林,问几天不见麻哥的人影干啥去了?便有人说麻哥如今是镇长,他走哪里未必然还跟你打报告不成。就有人说麻哥保长升镇长表面是好事其实是祸事,眼看国民党垮台共产党坐江山了,他王广林还死贴国民党,这叫不识时务,没好报的。又有人说,据说王家驹带着李老栓的幺妹子投共产党投解放军去了,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座中茶客便向邻座的李老栓看去。

李老栓正闭着眼睛手指点击茶桌摇头晃脑默唱川戏段子,同座的范胡子撞了他一下,老栓睁开眼来。他没吭声,端起茶碗喝茶。其实座间的闲话虽然低声却都飘进李老栓耳朵里了的,他不想参和到茶客们的议论中去,他大致晓得王家驹和幺妹子离开三河的原因,甚至十分清楚消失多日的王麻子究竟干啥勾当去了,但他就是不说。

就在这时候,王广林的身影竟然奇迹般的出现在街头上,身后跟着治保队长潘驼背。范胡子赶忙招呼镇长喝茶,随即有人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将麻哥拉了进来,在李老栓范胡子中间椅子上坐了,堂倌赶来泡了鲜茶,范胡子开了茶钱。

李老栓忽地来了精神,凑过去将麻哥镇长打量着,又拉他站起,转过身对着外面明亮的光线把那张麻脸看了又看,摇摇头说:“哟哟哟,咋个还是这个样子,你这趟成都白跑了啊。”

“你神经病呀。”王广林忿然坐下。

李老栓大笑。众人不知就里,痴痴地将二人望着,却已明白,王镇长原来是去成都了。便有人猜测说王镇长一定是受省长王陵基召见,去成都开会了,又有人问王镇长在成都见到蒋委员长没有,更有人大着胆子对麻哥说,如今解放军攻占了重庆,成都眼看也不保,国民党不是就没救了么?

“胡说,你听哪个说的共军攻占重庆了,蒋委员长还坐阵重庆指挥作战嘞!”不知王广林是不晓得重庆已经失守还是他晓得而故意装傻,他陡然挺直腰杆说道,并搬出了宋丽君在成都岷山酒家胡侃的那席话来,“蒋委员长手里握有百多万精锐之师哩,委员长背后还有美国人扎起哩,美国人有的是飞机大炮军舰,还有原子弹哩,只要美国人一出面共产党还不是军败如山倒哩。”

“啥原子弹啊,臭皮蛋。”李老栓无所顾忌立马说道,引起满堂大笑。

这时候,杨秘书神色慌张来到茶馆,交给王广林一张报纸,说太意外太不可思议了。广林兄一看是昨天的《蓉城快讯》,头版赫然一个大标题:“芙蓉楼女住客暴亡案疑云重重”,说的是一位叫宋丽君的女子在成都芙蓉楼大饭店客房内上吊身亡,事发三天才被发现,警方认为不排除谋杀的可能,此案正在侦破中。王广林看罢脸色大变。

李老栓夺过报纸草草看了,将桌子一拍说道:“这女人也有今天啊。却也怪了怪了,那狐狸精咋会自杀呢?如是谋杀,谁又会杀她呢?是谋财,还是劫色?嗨,报应报应,活该活该。”

茶客们争相传看报纸,吵吵嚷嚷议论了起来,骂爹骂娘造八代祖宗啥子脏话都嚷了出来。麻哥镇长神色沮丧,如芒刺在背,也不打声招呼,站起身来径自去了。

夜深人静,月光如洗,偶尔几声狗叫。王广林躺在床上烙烧饼般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忽听有敲门声,他下床轻步窜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去,赶忙开门让进一个人来,是王家驹。家驹也没说啥,直奔自己房间开锁进去,又关了房门在里面鼓捣了好一阵子才背着个包袱开门出来,麻哥在门外呆呆地将他望着。

“你莫跟国民党跑了,立马把镇长辞了吧,否则你就不是我父亲了。”家驹说。

王广林浑身发颤:“儿子,国民党垮不了的,你娃要掉脑袋的啊。”

家驹扭头便走。麻哥跟到门外,竟见不远处站着一伙人,白梅幺妹子都在其中。他哀叹着,搞不懂国民党到底会不会垮台,宋美女在岷山酒家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回到房间里,他一头栽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没过一阵子,又响起敲门声,“嘣嘣嘣”很急很凶,他胆战心惊跑去开门,竟然闯进县警察局长苟世麒和一伙荷枪实弹的警察来,两个警察立马将王广林扭住。

“我不是共党,我是镇长啊!”麻哥嚷起来。

堂屋里,苟局长问王广林:“最近你是不是到成都去了?”

“去了去了,来去五天,前天回来的。”王广林颤抖着说。

“在成都你是不是被抓进局子里去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他们搞错了,半天就放我出来了。”

“在成都你跟宋丽君打过交道?”

“打过的,我们在岷山酒家吃过饭喝过酒。”

“宋丽君是不是很漂亮?”

“那还用问,苟局长知道的。”

“你是不是晓得宋丽君很有钱?”

“那还用问,我估计她钱钱……钱不少的。”宋丽君在三河捞了多少银子,麻哥心里大致有数。

苟局长哼了哼,拉大嗓门问:“宋丽君在成都死在芙蓉楼酒店了,你觉得她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王广林吓懵了,惊叫起来:“与我无关啊,她请我吃了顿饭,吃完就走了!”麻哥再怎么嚷叫冤枉也没用,被铐起带走了。苟局长说,是成都警局瞄上了你,冤枉不冤枉,成都局子里说去。

与此同时,李老栓家堂屋里聚集着一大群人,白梅王家驹幺妹子,还有七八个老栓不认识的外地人。李老栓知道白梅他们是信得过他才定在他家开会商量重大事情的,入夜他就叫老婆吴兰秀把老二老三及二嫂子哄到后院睡觉去了,他和三嫂子则小心翼翼地接待着陆续到来的神秘客,并且守在外头把门望风。

到雄鸡三唱,那些外来的陌生人急匆匆走了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大院门口,驾车的却是徐道长。白梅王家驹幺妹子坐上马车后,徐道长轻轻吆喝了一声辕马,马车随即快速驶去。

李老栓和三嫂子眼望着马车渐渐隐没在夜幕中,这时候,东边天际已然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李老栓嘀咕道:天就要亮了啊。

2022年6月16日毕稿于遂宁静怡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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