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我像往日一样坐在餐馆里,店子难得少见的冷清,走进来一个穿着黑大衣的女人,点了碗水饺。有人把碗递给她,她神情疲惫,略微木然地在墙角坐下,咬下半个水饺。顿时,她唇角微动,愣怔地看向饺馅,手拿着筷子悬在半空,泪水滴进汤里。
02
我奶奶在我出生的时候开了家小餐馆打发老年时光,父母工作太忙,我便总黏着奶奶。所以,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斜阳下、香樟树叶里漏进店门阳光的景色,成了最清晰的回忆。
我喜欢假装自己不认识她,板着副脸去告诉她,老板,我要碗鲜肉水饺。她也不拆穿,围着粉红格子围裙往碗里加佐料,还说,好嘞,随便坐啊。
实际上我从来都不喜欢吃猪肉,我说的鲜肉水饺,在我和她你来我往的“对较”里,其实早就成了虾仁馅的了。
这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连光顾了十多年的老顾客都不知道,还是我很多年后的清明偶然提起,这层看似轻薄的谜底才被正式揭开。时间就是很奇妙的。
作业不多的时候,我就会在那待到她关门。店子坐落在繁华街道的一条巷子里,隔着远远的石板路可以一直望到热闹的街道。那时候车不算多,至少没像现在一样已经聚多成患,时而滴滴的车笛声还是十分悦耳新鲜的。每次听到模模糊糊的喇叭响,我一摔筷子便狂奔出门,等我半个脑袋伸出窗外,那玩意早就不见了,连点烟都见不着。过往的人很少,大多是些老人,清早提了鸟笼出去,快正午了又提回来。旁边店里传出麻将碰撞的声音。
儿时的我经常围着巷子来回走圈,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觉,觉得走在水漉漉的石砖上,采光差,阴暗,缝里长了青黑色的苔藓,两侧墙壁也是石头砌的,下面各挖了条道流水,时间久了,墙壁也泛出水色,这时候抬头一望就能看见外边,光影勾勒出两幅世界,浓烈而喧哗的外头,和我这清淡寂静的里头。我站在巷子口,生出恍若隔世的幻觉。
有一次,可能是着了魔,我抓起一块石头、圆润的石头,憋足力掷出去,意外的远,意外的高,落到对面街道的树上。
然而天空很蓝,我仰起头看到一群鸟振翅越过我的头顶。
03
再长大了点,我住了校,很少能来奶奶的餐馆。她身体状态愈下,腿到了阴冷天要贴药膏。家里人劝她,关了店吧,她笑笑说再做一会吧,都干了这么久了。
我有空就过来吃,因为电话里,她说她也很想我。
老人的孩子们筹钱巷子里面装了路灯,说光线不好走路容易摔跤。我有点可惜,再也没有外头和里头的景色了。
奶奶说老顾客又走了些,女儿儿子结婚工作就跟着去了。我发觉巷子里多了我不熟悉的面孔。年轻的女人,耳朵里插着耳机,扎着马尾哼歌直径走向巷子深处。对于这些变化我不以为然,深知人们不会在一个地方永久地停留。
她老了很多,皱纹更深了,手是粗糙的,布满老茧,许多以前从未冒出的斑点。我相信这些斑点是岁月一点点在她身体里沉下的印记,这些褐色的斑。剩下一双眼睛还是笑的。
我把自行车停好,喊了句,老板,来碗鲜肉水饺。她头都不太抬,但手上动作没停,但我知道她清楚我来了,因为她嘴角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母亲嘱咐我多陪陪她,年岁已大,保不定还能陪上多久,多看看就看看吧。
看着她,看着一扇塑料后她穿着几年前的那件粉红围裙在铁锅调料里忙活,身形不再如同当年,她消瘦了不少。时光逐渐带走了她的质量,却加深了她眼中的神采。
学业繁忙,我从以前的坐在这消磨一个下午变为了打包带走,她就买了个保温盒专门给我。
我在走之前会催她关门赶紧回家。一般来说,我走的时间也不晚了,苍白的灯光在此刻格为显眼,把墙里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不管什么都拉得长长的。我拿着饭盒,踢了块小石子玩,细黑的影子就烙在反光的石板上,积了水满眼满眼地闪。
我说,快点关门吧,我先走啦。
你先走吧,奶奶再看看你啊。她说。
她的身子逆着光驻在招牌底下,和周围亮堂的都不一样,小小的黑的一团,就像灯还没建成前的里头和外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猜她肯定是笑着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想透,那段我们极少见面的日子里,她看着我的同时,究竟在想着什么。那个小娃娃这么快就变成个体贴温柔的大人了?还是她自己那段还算年轻时就已儿孙膝下,子女有成的幸福?总而言之,不管是哪一个,她也该是在想,时间过得太快、太迅疾了。幸福的迅疾。
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才发觉她看向我时就是笑的,只有当我低头把玩脚下的石子拐过巷口进入人潮,才会听到远处几乎不真切的窸窸窣窣的关门声,随即被一阵一阵尖锐的车鸣淹没。
那个少女,在刺眼灯光下微微回过头,看见漆黑一片里她嘴角的笑容青石板的水洼闪闪发亮,背后窗户里透出暖融的黄光与洁白搅和柔化了光线。这副场景,在少女的想象里清晰永驻。
你先走吧,奶奶再看看你啊。
04
离开这座城市前父母带我来拜访她,满天焦化的纸灰,在经过我身边时似乎略有缠绵,顷刻便轻飘飘飞地去到世界的另一端去了。
我看见,一只青鸟,从她的坟头纵身坠进天空。
05
我有几年没回来了,告诉父母我正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没空回来。事实上我很清楚,我在逃避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事物,不知道原因,但就是没法回去,或许是因为知道即便回去了也是无济于补,过去的时光它尽了义务,走得潇潇洒洒,从不转身看。所谓故乡,我们回不去的地方。
这次清明决定回来,纯属命运的一次笑话。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抬起头时,阳光刺眼,我下意识用手遮住眼睛,喷泉广场上的鸽子突然飞起,吓坏周遭一群孩子,它们的影子从我指缝间掠过。那一刻我在前进的人海中顿住步伐,钢琴曲和水声混在一起难以辨认,我突然觉得是时候回来了。
我破天荒买了机票,通知父母一个晚上飞回了家。
我们烧了点纸,在坟前放了点清明祭祖用的吃食。死亡是沉默而郑重的,每个人都应该对它心存敬畏。我穿了黑大衣来见她,对她唠嗑了点家常,告诉她一切都好。
坟头草长到了我的膝盖上,我相信过几年它就会有我高,再等个七八十年的,它们就能盖住她。悄悄的,别让她知道。
城里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公共设施、商场和居民房,地不够用,母亲说小巷已经被拆了,变成了外头的一部分。我觉得也是,就像小时候看见生面孔一年比一年多,旧的人物像路两旁沟里的水一样流了出去,换新的人走了进来,慢慢的当然就没有区别了。
权当散步,我决定在饭点之前再游一次故乡,和它重新认识一番。
光从香樟树叶间泄下来,一缕一缕的像是丝带一样顺滑地掉落在我脸上,叶片散发出温暖的光泽。低头间,我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白衬衫,带着耳机不急不慢地走,和疾步快行的我们不一样,她慢悠悠的,好像镜头聚焦的人物,而我们都是留下残影的背景板。
她迈开步子,一点、一点…跨进一道暗色的分界。仿佛一种魔咒,我情不自禁跟随她的足迹。金灿的光辉在我肩头洒落,一时间让我忘记自己身处何方,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然进入一条走复古风格的新街。平坦的青石地板,两侧水沟细水流淌,道路很窄,就是这样的地方,也还算是各式店铺俱全,尽头是这一块的居民区。我来来回回走了半响,最终决定去早餐店里叫碗饺子。
这家店放着理查德的思乡曲,服务员穿着墨绿色的工作服,脸上挂着职业笑容,挺正式的,但可能是才装修开业的缘故,人少得出奇。我拿好票领了碗鲜肉水饺。说实在的,出去飘荡了这么几年,我那挑剔的毛病早改了,饺子口味都不是最主要的,吃了不会拉肚子就行。
我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水饺,看着它在汤里上下浮动,气一松咬下半口,便再未下咽。
里面包的、红白分明的肉,是虾仁。
我哭了。
06
【一段日记】
“今天我在奶奶店子里看到一个阿姨,好奇怪哦,穿着黑衣服,她为什么就突然哭了呢,是清明节很难过吗?希望这个阿姨会好受一点,不要太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