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贵杰
网站用户
文贵杰
那天村里周会计打来电话说，家里正在对联产责任地进行确权。
这是第三次了。记得第一次是国土局来人与村委会一起，对挨家挨户目前所持有的田土、宅基地进行了重新丈量一次，再核实登记。过后，国土局的工作员又再来调查，走访了一次，进一步落实。几年过去了，现在村里周会计电话里说，这次政策下来，要求各户主又再一次确权土地之后，户主将持有三十年的土地所有权不变动。
想起改革开放初期，土地从生产队集体合作社联产责任到户之后，村里改荒滩、乱石堆变田垄厚土蔚然成风。只要各户分到田土的地方，有荒滩、乱石堆的，便拿着铁锤、铁楸、铁钳子敲打，挖松几尺深，是土石的，就敲碎，一两年风化过后就变成了土。是硬石头的搬走，再从老远的土壕沟、河滩挑土过来填充。如此，2分地的面积，就变成了3分、4分地。就这样，各家各户不同程度地多出原来分到的土地面积了。
村里人看到后坡偏坟山梁梁荒滩、乱石堆的地方变成了土，又多出了地来，可以多种农作物心里自然高兴。但开垦这些荒滩、乱石堆也付出了很多艰辛。大部分都是白天种地，利用晚上的时间，借着晖晖月光来开垦这些荒滩、乱石堆的。记得，有一次与父亲去拓展我家山坡梁梁上的一片乱石滩，晚上的月光不是很明亮，手上的锄头，不小心挖到乱石，弹跳到脚背上，立马划出一条深深血口子。偏坟山梁梁上的好多荒滩、乱石堆，被村里开垦出来的，村人们的手上、脚上都留下老茧、血泡、伤痕。荒滩、乱石堆被开垦成一块一块的土后，有的栽上油菜，有的点上麦子，踩上豌豆，一到春天，满山坡金黄油菜花开得鲜艳，与翠绿麦苗、豌豆装点得山村生机盎然。
印象里，到了冬天，农活闲下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砍竹子编土箕。一到夜晚，晚饭过后，家家户户屋檐口下，响起稀里哗啦的村人在锯竹子、破竹子的声音。月光清幽，照亮各家院里门前屋后。那时，看父亲娴熟地将一根竹子，锯成几节后，再破碎成一条条编土箕的篾条。篾条长短一致，小拇指宽厚薄均匀，在用火烧成U形状的一根手颈弯粗细柏树条上编成土箕。还是少年的我，在一旁跟着慢慢学。刚开始没有经验，手指上要被篾条划出很多条口子，用布包好伤口后又继续。作为农村男娃娃，要必须学会怎么编土箕。也是因为土箕，在农村很实用，山坡上、田埂李挑土，随时需要。
一个晚上，像父亲那样手势娴熟的可以编好一只。一只的大小估计装土有40斤重左右。这样一挑两只，装100斤重左右的土后，刚好适合一个成年人的肩膀挑。土箕编好之后，白天就会看见一家、两家的村人，扛的扛着锄头，挑的挑土箕，去自家坡地边上的土壕沟里，一担一担地将壕沟里的土挑到自家地里，直到把壕沟里的土挑到硬石底。至于山坡崖壁上的，就用锄头从崖壁上挖落被风化过后的土层，收集到一起再装进土箕挑到自家地里。这样，村里每家每户的那些瘦薄的地，逐渐被勤劳的村人，一天天、一年年日积月累地，从其他地方挑土来垒积变成了厚土。
印象最深的，还是偏坟山梁梁靠近大土壕沟地，初夏期间频频爆发山洪，从山上滚滚而下。拦堤被冲垮，地里的土被冲走剩下光石滩。记得，有一年的端午前两天，整整下了两天一夜的大暴雨。山上洪水翻过大土壕沟冲下来，还没来得及收的油菜、麦子、豌豆此刻全被裹在泥土里冲到坡梁梁下。几块水田被冲下的泥土填满，田埂被大水冲垮，又冲向下面的水田。田里正在含苞荷花的莲藕也无一幸免，全被冲下来的坡土掩埋。村里人看着辛辛苦苦劳作后就要得来的收存，与田园被毁坏更是心痛不已。于是，有的勤劳村人，见天上下一次雨就用锄头捶一次坡土边坎上拦堤，进行夯实。有的勤劳村人用拳头粗细的树枝条、硬头黄竹子打成桩，再用粗的树枝丫、竹条编成网，进行填土夯实，山洪来了不至于冲垮。有的勤劳村人甚至抬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坡土边坎上，进行一层泥土一层石头样堆砌起来，这样更牢固抵御山洪冲击。还有的，村里小伙带头组织，抽出劳力来，挖深大土壕沟。一方面可以给自己的地集厚土，另一方面加深大土壕沟深度之后，更利于排走山洪，减缓冲击力。通过村人智慧头脑，想出办法，不断地加固土边坎拦堤，来对自己的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维护，使得我们生活在脚下的这遍土地减少了泥土流失。
记得那次，跟着村委与国土局派来的工作人员，在第一次来丈量登记核实土地时，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或多或少，超出了当初改革开放时初期，集体合作社联产责任制到户土地所登记的面积。同时，被各家开垦出来的荒滩乱石堆又重新取了新名字。这些曾经在大自然中被遗弃的，仿佛总算找到了作为土地的自我生命，光荣入住了共和国土地资源花名册。
看着，那些以开垦者名字命名着土地的名字，登记入薄的，仿佛在若干年之后，它们仍还在沿着命名，逐个一一来感谢我那勤劳的村人。我也为脚下这遍田垄厚土，养育我的祖祖辈辈乡亲而感恩。
翻开土地确权书上，念叨着一块块土地熟悉的名字，什么过山丘、棉花大土、疼知青田、书房嘴梁梁······。从小到大，这些土地的名字就如同我的乳名一样，让我感受着春雨“润物细无声”①的农耕，“汗滴禾下土”②的播种与收存。便在这方田垄厚土下面，清晰地写下了我的名字，意味着我的这辈子生命接下来继续融入到这方田垄厚土的血液中。
就在一天天日子好过起来，村会议上，村支书传达镇上会议精神，偏坟山梁梁要退耕还林，要开始保护乡村土地生态环境恶化。说直白一点，每年春夏，后山坡上爆发的山洪，冲垮土壕沟，连着把地里泥土冲到梁梁下，就是破坏了土地生态环境资源，造成了泥土流失。另外，春耕挖松坡上土，清理山坡杂草，砍伐崖上遮荫到地里麦苗、豌豆、油菜、高粱等农作物的树木枝丫。有时，甚至将整颗树连根拔掉，这也是在破坏乡村土地生态资源环境。
退耕还林。村支书在村会议上再次强调，偏坟山梁梁上植树造林后，国家每年会按每家每户的种地面积给予补贴。村支书最后还说，拿了国家补贴，哪一家没按要求栽树的，第二年取消补贴不说，还有将第一年的补贴给扣出来。如哪一家还不按政策执行，还要到偏坟山梁梁上种地的，按破坏乡村土地生态资源环境处理。另外，若发现谁在偏坟山梁梁上砍树修枝拾柴火的，同样也按破坏乡村土地生态资源环境处理。会议过后，就见一个村的村人，在后山坡上各自家地里挖坑、挑水填土、栽树忙碌起来。
昔日开荒种地的那种繁忙景象又出现了。用土箕挑的挑树苗，用粪桶担的担水，扛的扛锄头。光秃秃山坡，一个人头一棵树，两个人头一个坑地占据山坡每个角落。秦老汉递过来一根烟，聊天说以后再用不上这土箕挑土了。山坡退耕还了林，不种农作物，也不用挑土壕沟的土充填到自己地里。他说着、看着土箕，沉默到只管抽烟。好像农民用的这土箕，就是为山坡种地而生的。现在，山坡退耕还林，它也就闲置了。秦老汉眼神里，暗自来了一丝眷恋、不舍。
突然想起院里李二叔，买了一部犁土机后，卖自家里曾喂养的那条大水牛情形。牛贩子一五一十地把钱数给了他，他还抓着牛绳不放手，又是摸牛头、又是摸牛背脊的舍不得样子。牛贩子冲他说了几次，说自己还有其他事，不耽搁要走了，可李二叔还拽着牛绳不放。李二婶虽也舍不得，但看着牛贩子急，便过来劝李二叔放手，说别耽搁人家还有其他事儿。可李二叔还是不想松开牛绳。李二婶半生气半叹气说李二叔，平时总唠叨大水牛吃草、吃胡豆杂粮吃得多，干活慢，是个懒虫，早晚要将它卖了。现在，轮到真给卖了，又开始有些舍不得了，这都变成啥人了嘛。牛贩子也有些生气了，说李二叔到底卖不卖？不卖他好走人。卖，咱不卖呢？钱都数好了，做人得讲信用。李二叔终于将手上的牛绳沉重递给牛贩子。又还不舍地拍了拍牛背，算是给大水牛送行。牛贩子拉大水牛走过一根田埂了，李二叔还跑去摸了摸牛背，实在是有些舍不得，毕竟这些年大水牛跟着自己一起农忙，一起耕地，任劳任怨，算是老伙计了。牛也昂过头来，看了李二叔一眼，两窝牛眼眸里，装满深情。
偏坟山梁梁上栽上树，不像点的麦子，踩的豌豆，栽的苞谷、高粱。树苗一年两年，很快就绿绿葱葱，杂草遍地。村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往年经常发生的事儿，今年如果没有发生，一村八卦之人就坐不住，就觉得不正常了。有时，坐下来摆龙门阵，聊新闻，说最近有哪些好看新电影，某部最近火热电视连续剧有哪些卫视台在播放，聊着聊着便就回到今年村里没有发生往年的怪事情上了。就说，后山坡每年春夏山洪爆发，洪水哗啦啦滚下来的气势，山崖垮塌下来的轰隆声，听得无不叫人心惊胆战，心寒而栗。往年每到下大暴雨，就见村支书在大雨中跑到村里各个院里，通知每家大人、小孩不准外出捞涨水鱼，谨防后山坡冲下来的洪水，山坡垮塌下来的泥石流。暴雨过后，没下了，总有那么几家村人急急忙忙挑着土箕，扛着锄头，去后偏坟山梁梁自家地里，处理垮塌的堤坎。
如今，村人对偏坟山梁梁充满疑惑。院里大坝上，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一窝蜂地说起，后山坡上自从栽上树，山洪也小了，山坡崖也不垮塌了，像邪门了似的。曾读过小学三年级的赵老三接话说，后山坡退耕还林，这是科学，保护了土地生态资源，自然环境也得到了平衡。懂吗？抽一口烟，缓缓吐着，还再补充了一句，说保护好了土地生态资源，自然环境得到平衡了，这就是科学；科学，就是保护土地生态自然资源环境平衡的。你们这群女人，什么都不懂，还在这里信鬼、信神、信邪的，东扯西扯。
偏坟山梁梁植树树造林，让村人们受到了思想启发。很多也自发在自家土地堤坎栽上树，有效防止了雨淋田埂堤坎垮塌。植树造林，那时还曾在村里掀起过一阵风。自那以后，夏日炎炎，在田土干活累了，想休息一下，躲荫抽一根烟，爬上田埂，随便一颗树下就可乘凉。前两年，镇上、村委支持返乡青年回家创业，村里几个外出打工的，承包村里几个丘陵，有的栽上黄桃树，有的栽苹果树，有的栽黄梨树。还有的栽桑树，一边准备用桑叶养蚕，一边采摘桑葚果卖给城里来的商贩。一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在走发家致富之路。
现在，站偏坟山梁梁上，看村子，得用手拿开遮挡在眼前的树丫枝叶，才能看到梁梁下，包围了村庄的黄桃树果园，苹果树果园，黄梨树果园，特别那长得墨绿、大张青翠的桑树叶，在山风中呼啦啦地吹响，像插在村庄四周一面面迎风飘扬的小旗杆。熟果挂树，村人们快乐扬眉、酒窝溢笑。院里村人要出门的，有时要朝村公路上按长喇叭，城里来装果子的运输车停了一长排，自家车不好开出来。
想想，我在祖辈留下来的土地确权书上签字，也是在历史薄上写下土地自改革开放、联产责任制到户以来发生过的系列变化，等到下一代来确权时，懂得土地与绿化的关系，给我们带来的安稳生活；懂得土地是我们的根，保护土地与生态绿化就是在保护我们的根；懂得祖祖辈辈生活的脚下厚土，是无法割舍的情。
-----------------------------------------------------
① “润物细无声”引自唐代诗人杜甫的《厨业喜雨》中诗句。
⑵ “汗滴禾下土”引自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中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