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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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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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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参赛小说《逃娘》

  逃娘

作者:王言他

小勤是班长,不仅学习好,长得也漂亮。我和黑子是小勤的邻居。我俩也跟着骄傲、自豪。嘿嘿,我俩虽是赖学生,可有好邻居呀。在别人不服带气的揶揄中更加趾高气扬,夸张地挺直了胸膛,摆着身子,跨着大大的步子,那种得意劲儿能把人气得翻白眼儿,在他们的怒视下,故意大笑着走开,哈哈哈哈。

黑子黑瘦,像六队大灰驴的“驴剩子”一样黑。只要去牲口屋听丙立大爷讲鬼故事,看到大灰驴,我就背着脸笑。黑子明白我笑啥哩,就生气,说,不给你玩了。

别气呀,我就你一个“打过招呼”的,走,不看了,嘿嘿。俩人扯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叫啥?猜对了,不是自夸,我长得白胖,小名“孬儿”,大伙都叫我“白孬”,和黑子一样,玄得很。真是孬。我们玩啥都能玩得花样翻新,兴致勃勃——堵张家的烟囱,骑王家的猪,揭李家的房顶,“药”赵家的兔等等。过后自然是鸡犬不宁,一地鸡毛。大人们除了骂一通“下次逮着恁小心打断腿”之类的狠话外却又拿我俩没办法,能侥幸地从大人们腋下逃脱,还不忘冲他们做些鬼脸,哈哈。气死他。

我俩在一块儿,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很搞笑。小伙伴们都叫我俩“黑白丑”。久了,大人们也跟着这么叫:喂!黑白丑,叫恁俩哩!过来……

“黑白丑”是一味草药,后来才知道书名叫牵牛子,也叫喇叭花。反正“黑白丑”不中听,我俩很生气。

我和黑子起初意志坚强,梗着头,就不搭腔。伴着招呼声,“瓜板儿”切开了红瓤大西瓜,再叫。哎呀呀,诱惑力太大了,谁受得了?我俩相互看看,饿狼般冲了上去,自投罗网。

绰号就这样认下了。

“打过招呼”是有讲究的。和小伙伴怄气了,要和好,先得“打个招呼”。这都是跟兴国寺前的广场上,放的电影里面学的台词,“诶!同志哥,打个招呼……”也学着握个手,和好如初。啥电影?忘了,反正是教育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

我和黑子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面,想起了电影的场景,黑子艮着脸,一脸正经。我逗他,他不搭腔。我说,想啥哩?黑子说,想一个大问题。我说,说说。他说,头儿,整天跟着你,我也学坏了,看来咱俩是成不了共产主义接班人了。我噗嗤笑起,踢他一脚,俩人大笑。

教室里的老师更生气了:不思悔改,再站一堂。我俩强嘬住嘴,想笑不敢再笑,肚子憋得难受,一拱一拱的。

老师是本村的王国赢,论辈分我叫他叔哩,黑子叫他爷哩。也就是说,我是黑子的叔字辈儿。他辈免,吃亏。我佯作大人状骂他鳖子,他嘿嘿笑笑说,你是在骂你自己。想想也是,我倒吃亏了。

小勤向王老师求情,轻声软语,大眼睛水灵灵忽闪忽闪地巴望着,一下子即把国赢叔的心望软了。“进来吧!下次逮着你俩,小心我挨打啊。”

反应敏捷的小勤噗嗤笑起,同学们愣过神儿,也跟着哄笑起来,王老师癔症过来,改口道,不对!是小心我打恁。嘿嘿嘿。他自己也笑了。

罚站是因为我俩把王老师的椅子腿搉断,又抿上泥,王老师往上一坐,摔了个仰趴叉。气坏了。

那年,我们仨都是七岁,都住古桥镇兴国寺旁边。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

小勤学名单力勤,两年前,她走入了我和黑子的生活中。

在我四岁时的那年夏天,早上,我睁开迷糊的眼,光着肚儿去找黑子。农村,小孩子夏天里是很少穿衣服的。我正要对黑子发号施令,黑子先说话了,走!听说炳德爷从郑州领回了个‘大洋马’,看看去。

啥样的“大洋马”?走走!

炳德叔三十岁了,个子矮,长得可丑,都叫他丑德。他善良,勤奋,为人好,心眼实。但他家成分高,在家没讨到老婆,外出了。呀,弄回来个‘大洋马’?这得去看看。

院里面已经围了很多人,德叔一边给大伙让烟一边喜喜地笑着,黑红的脸膛散着光彩。人们恭喜着德叔,说德叔真有后福。当然,“啧啧”的语气里夹杂着丝丝的羡慕妒意。德叔只是笑,绷不住嘴地笑。

原来德婶就是“大洋马”呀。

德婶可真漂亮,跟电影里的人一样一样的。城里人就是和乡下人不一样,同样的粗布衣穿在她身上咋就那么好看哩。棍条条的,洋气。

德婶二十多岁,别人恭维德叔时,她只是微微地笑笑,低下头,并不多说话。但场面上的话还是说得很得体的,她配合着德叔少有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微笑,似乎都有种难以名状的魅力,把在场的气氛熏燎得热烈而激奋,她营造出的浓浓的甜美气氛让大家很陶醉。平素常老说粗话的老爷儿们,也都客气了起来。队长甚至把“恁”“俺”这些土话拽成了“你们”“我们”,当然,这有限的几个词也是开会时跟公社书记学的。让我俩没想到的是,她身后还怯怯地藏着一个小女孩儿。

她杏眼水灵灵的,脸蛋红扑扑的,扎两个羊角辫,真漂亮。应该就是德婶的女儿嘞,看到我俩,她捂着脸嗤嗤地笑起。

这时,我俩才意识到赤身裸体是那么丢脸,才陡然有了羞愧感。我和黑子下意识地捂住了小鸡,相互对视一下,各自飞快地向家跑去。

我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哥哥四个兜的厚上衣和一个裤衩。奶奶责骂着问这是弄啥哩?随后拉住急着往外蹿的我,找出来给我换了我自己的衣服。

再回到德叔家,我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朝小勤笑笑,小勤拉住了我的手,我和她算是“打过招呼”了。让我更惊奇的是,她说的是电影里面的人说的“普通话”。真洋气。

小勤哈哈大笑,我回头一看,黑子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厚罩衣,慌慌忙忙的,满头大汗,不好意思地朝我俩傻笑着。我也忍不住笑了,故意艮着脸呵斥他,好在小勤面前表现出“头儿”的雄威来:滚蛋,回家再换一件去。黑子不情愿地回了。

小勤不仅“电影话”说得好,还会唱歌跳舞,和电影里面的一模一样。我和黑子那个高兴呀。

问德叔,小勤多大了?德叔摸着我的头说,论辈分你俩同辈儿,你比她大半岁,她叫你哥哥哩。

黑子也要让小勤叫他哥哥。德叔嗔着脸吵黑子道:“嗨!不中不中,乱辈儿了,你叫她姑姑哩!以后恁俩可得护着小勤!嫑斗架,更嫑让坏孩子欺负她。记好了,玩去吧”。

黑子很不情愿叫她小姑,他也想当哥哥。小勤不好意思地嗤嗤直笑,城里的小朋友也许不会这样叫的。

天上掉下个单妹妹,而且小勤不仅是我俩的邻居,还是我妹妹,黑子的小姑。从此,我们的生活阳光灿烂,她被我俩“霸占”着,别说别人欺负她了,根本不让她和其他小伙伴玩。

我们常在兴国寺里捉迷藏。也“演”电影。我演“洪长青”,小勤演“琼花”,黑子只能演“南霸天”。羡慕得常与我们争地盘的其他小伙伴向我们求情讲和。条件是十几个玻璃弹子,外带演“南霸天”和路人甲。弹子我全给了小勤。黑子高兴得不得了,他终于可以演好人了。

我们就这样疯玩着。为殷勤小勤,我们干了很多让黑子爷吹胡髭瞪眼的事儿。

黑子爷年龄大,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看管着镇上的菜园子。

菜园子里有黑子爷精心培育的洋葱种,独独的一根葱杆,上细下粗的葱头上,长着构桃一样的种子球,外面一层白花。我们把葱种搉断,扎在用柳条编成的花环上,给小勤戴上,真漂亮。

葱杆形如喇叭,我们就做成唢呐,“嘀嘀嗒!嘀嘀嗒!”地表演起吹响器来。为谁吹?嗯,黑子他爷年龄大,就为他吹吧。黑子起初不愿意,说,爷爷没死,吹啥吹?我说,做假的。黑子不情愿地愿了。一吹起来,他比我还带劲儿。边吹边装着哭道,我死去哩爷爷呀,啊——!

小勤乐得哈哈哈地笑着。黑子爷逮住了我们。最终,黑子的屁股肿得比我的高,两天没敢下床。

小勤给我用热水塌屁股,轻轻地,问,疼不?我咬着牙说,不疼,不疼。小勤心痛地吹吹。我心里真就不疼了。

我家有个大狸猫,我们玩过家家时,把蒲席铺在兴国寺大殿里的供案上当床,我和小勤当父母。黑子呢,他当大儿子,狸猫当小宝宝。可狸猫不听话,老跑。那就只好让黑子当宝宝了。

黑子噘着嘴,嘟嚷着说哪有这么大的宝宝啊。我说,你是侄儿,正好,不当就不和你玩了。黑子就愿了。

黑子很有情绪,一会儿哭哩,一会儿又尿床哩,我和小勤手忙脚乱的。小勤嗔怪道:“这宝宝能不能安静会儿让大人省省心呀。”黑子立马变乖了。

黑子爷路过这里,见我们在供案上玩,恼怒地吵骂道,这里是神圣之地,恁是干啥哩!捡起地上的土坷垃甩向我们。黑子爷“扔”过来的土坷垃不是真砸向我们,是吓唬的,而且不是“掷”的,是“甩”的。黑子爷年纪大,胳膊肘不灵活,估计举手有难度,只好垂着手臂来回甩着把坷垃顺势甩出去。我们好奇地反复学着他的动作,学着,笑着,说黑子爷真信球,要是举起臂向我们投,岂不是能投得更远?等我们长大后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长者已逝矣。

我和黑子摸摸屁股,吓得不敢言语。小勤在我们的歪带下也学了一身霸气,她学着电影里的英雄人物昂头挺胸强道,干什么的?干革命的!

我们拉着她就跑,边跑边喊道,老先生,管得宽,屁股眼里叼根烟。嘻嘻嘻,哈哈哈……

黑子爷吹着胡髭干瞪眼。

这回我和黑子的屁股比上次肿得还高。

一次,镇南村的坏孩子欺负了小勤,骂小勤是“带犊儿”。小勤不明白是啥意思,黑子对她耳语道,就是随娘改嫁带过来的。小勤哇地哭了,可伤心。

我冲上去为小勤报仇。结果,被那个大孩子打掉了门牙,流血了。

大孩子吓跑了,小勤把我领到了她家,哽噎着给德叔和她妈学了话。德叔气冲冲地寻人家去了。估计那货的屁股也得肿。

小勤妈为我擦擦嘴说,没事的,是该换牙了,不打着它也会掉的。

她回过头忍不住抱着小勤痛哭了起来。很伤心。我和黑子也跟着莫名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说,婶儿呀,嫑哭了,我的牙会长出来的……

小勤妈怔了怔,也把我搂到怀里,说,好孩子,婶儿不是哭牙哩。我感觉幸福极了。

日子就这样快乐地过着,直到来了个画像的。

那个画像的是在一个下午来到我们镇上的。他是我和黑子第一次见到的如此不一般的人。他穿一身西装,很旧,却很干净。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手指细长。背着画夹和包袱,很像电影里面的外国人,也和小勤一样说“电影话”。好听。

小朋友,你们好呀,请问你们这儿是不是古桥镇?他走近我们,看着我们愣愣地看着他,他笑笑客气地问我们。

是的,是的,叔叔,你从哪里来?又要找什么人?小勤大方地和他对话。

叔叔一听小勤的“电影话”说得这么好,惊奇地蹲下拉着她的手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嗯,我呀,叫单卿臣,来自郑州,是画画的。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人画像。

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只有黑子爷在镇边上的菜园子里,也许他要画像,前些时黑子爹还说带爷爷去许都城里照张大照片呢。我们带他去找黑子爷爷去了。

叔叔说黑子爷爷是第一个画像的,不收钱,黑子爷同意了。黑子爷准备准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叔叔很认真地画着,我们在后面仔细地看着。呀!他手中的画笔如有神一般,黑子爷爷简直是被搬到了画纸里面。我们都惊奇和崇拜得不得了。

很快,便围了很多人,大家赞叹不已,都想让他画像。此时,天色已晚。黑子爷很满意,捋着胡髭夸了我们。我们很高兴,总算办了件好事。

在大伙儿的撺掇下,叔叔决定留下来几天,晚上就住在兴国寺内。饭,轮着管。

晚饭后,小勤俺仨缠着叔叔,很认真地说要让他收我们当徒弟。叔叔笑笑,答应了。然后,他支开我和黑子,说要单独问小勤一些事。我和黑子假装出去,帖着门板从门逢里仔细看着。

只见他拉着小勤的手,激动得几乎要哭了。他动情地说,孩子,你实话告诉我,你妈妈是不是叫审苇?

小勤很诧异,瞪大眼睛懵惑地小声问道,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名字?我和黑子也相互看看,呀,这个叔叔真神呀,他连小勤妈叫啥咋都知道!往下接着看。

只见叔叔激动得几乎失态地说,太好了,终于找到……不,猜到了。来,来,来,孩子,让我看看,你脖子后面是不是有一个黑痣。

小勤疑惑地低扭着头,看到她脖子后果然有一颗黑痣,叔叔竟然激动得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禁不住哽咽起来。小勤不解地问叔叔怎么了,她也跟着哭起来了,我和黑子勇敢地擅自冲了进去。

叔叔说,没事,没事,出来久了,想家了,失态了。他为小勤擦擦泪水说,别哭,别哭,叔叔刚才吓到你了吧,孩子。

见我俩进来,小勤不再哭了。叔叔拿起纸笔,抖着手,噌噌地画了张自己的速画像,画完,又在背面写了几行曲曲弯弯的“拼音”来,写完,又默念着改了改,交对小勤说:“送给你了,回家一定要交给妈妈,让她看看我画的好不好”。

我和黑子也闹着要,叔叔想了想,说,这样也好。我俩嚷嚷着,也要他给在背面画上“拼音”。叔叔笑了笑,说,是英文。天色不早了,我们约好,明天再来,和小勤一起回家了。

第二天,我仨早早地来找叔叔。叔叔看到我们,迫不急待地问小勤,画交给妈妈了吗?妈妈说我画得好不好?

小勤噘着小嘴不高兴地说,妈妈趁爸爸不在时,偷偷地流眼泪了。

叔叔怅惘地不说话,少许,他抚摸着小勤的头,叹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画得不好,吓着你妈妈了。”

我才不信叔叔的话,我妈说,画得真好。

叔叔一直忙着画画。这当中,他只管画,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问他怎么了。他恍然地回过神来,说没事。

大人们一边呵斥着我们,说嫑影响画匠干活儿。

叔叔不和我们说话,我们感到很难过。怕他改变主意,不收我们当徒弟了。我们顽皮地给画像的大人做个鬼脸,又撅着屁股对着大人晃晃。在大人的骂声中,跑了。

等叔叔忙完后,我们又围了过来。看看四周没人,叔叔笑笑对我们说,对不起呀孩子们,我在工作,没顾得上你们……嗯,你们好好上学,将来考上省城的美院,我就当你们的教授……另外,特别感谢你俩照顾小勤这么好,给她那么多欢乐。

我和黑子很纳闷,小勤是我妹妹,黑子的小姑,还感谢啥?用不着感谢。

小勤和叔叔很有缘分,叔叔对她亲得让我俩心里有点酸酸的。说他偏心。叔叔笑笑说,她是女孩子呀,应当格外亲的。想想也是。

小勤和叔叔亲如父女。小勤对叔叔缠膝绕胫,撒娇使嗔,叔叔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他给她说些悄悄话,不让我俩听道。我俩跟在她后面,想让她给我们学学话,她只笑,就是不学。我和黑子心里可不得劲了。

下午,不得劲的心情,被今晚镇上要放电影的消息一扫而光。要演电影了!要演电影了!大人和小孩都在传着这激动人心的事儿。

我仨高兴得蹦蹦跳跳的,把好消息告诉了叔叔。叔叔笑笑,并没有像我们想象中的兴奋,而是陷入了沉思。多少让我们失望。

让我们有点不高兴的是,电影不在兴国寺前放,新任的大队书记为了显摆,要在他家门口放。他家在桥南,有点远,我们很不愉快。

天还没黑,我和黑子就搬着凳子,去露天电影场记下了最好的位置,再回来喊小勤,要她和我们一起去。

小勤正在和德叔怄气,德叔不让她和我俩小屁孩一起,离家太远,他不放心,要由他带着她去。最终,我和黑子也拗不过倔德叔,只好悻悻地走了。

更让我和黑子失望的是,电影不是打仗片,而是欧欧啊啊的歌剧片《东方红》。看了很久,也没一个打仗镜头,真没劲。

黑子打起了瞌睡。我也无精打采了。一想,不如找小勤玩,我对黑子一说,黑子立刻来了精神。她呢?得找。

我俩像《地道战》里面的民兵,在人场里钻来钻去。人很多,不好找。算了。这电影应该让叔叔看。大人爱看,也看得懂。我和黑子去兴国寺找叔叔去了。

我俩来到大殿,却不见叔叔。我和黑子有点失望。电影不看了,回去睡觉。

夜黑,无人,一垛一垛包谷秆,怎么看都像心怀鬼胎,我俩害怕得不敢出声,胆怯地慢慢走着。一点点绕过长长的院墙,要转弯时,听到有人小声说话。我和黑子吓得一激灵,止住了,仔细认真地听着。啊!竟然是小勤妈和画家叔叔在大殿后墙拐角处坐着,而我们也知道了关于小勤的一切身世。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俩得知:单卿臣,也就是小勤的生身父亲,原来是省城美术学院的教授,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他主攻人物画,不到三十岁,已经是誉满全国。他以《塞外组画》轰动中外艺术界,成为颠覆教化模式,并向欧洲溯源发轫,被公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之作。他的画风具有一种优雅而朴素睿智且率真的气质,洋溢着独特的魅力。

审苇,也就是小勤的妈妈,是美术学院的图书管理员。每逢他上课,她都会想方设法去旁听,找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一往情深、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们爱情的升级,是从她勇敢地做他的人体模特开始的。

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在动乱的岁月里,享受着甜蜜的爱情。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他因父亲的“案件”也牵连了进去,警车呼啸而去时,他紧抓着铁窗竭力地向她喊道——我是清白的,等我!可是,直到她生下小勤,他也没有回来。

此后的她,被视为界线不清,立场不明,竟然同罪犯的儿子“搞破鞋”。她被反复游街批斗,受尽了凌辱。背负着“臭破鞋”名声,简直没法活了。心爱的人杳无音信,天天又活在屈辱和折磨之中,多少次,她想到了自杀,以死来结束这屈辱的一切,可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一个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小生命,他是无辜的啊。正当走头无路时,遇到了在学院做木工的德叔。德叔收留了她。德叔答应,会好好照顾她们母女,直到教授回来。几年后,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她带着小勤,随德叔回到了我们古桥镇。

我俩听得懵懵懂懂的,以上这些,都是长大后才拼接串连弄明白的,当时我和黑子似懂非懂。

声音断断续续,婶子哽哽咽咽,单卿臣悲切长叹。

我和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最终,我俩不是神童,更不会干出超过我们那个年龄要做的事。抱着第二天向小勤汇报汇报的心理,我俩悄悄地溜回了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空依然晴朗。可这一天,对于我、黑子、特别是小勤来说,生活中的阳光却不再灿烂——小勤妈妈和画家叔叔一起远逃了。

找不到妈妈的小勤哭得天昏地暗。不住哄劝她的德叔,也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小勤由高亢到嘶哑的哭声,编成了一层厚厚的网,紧紧地勒着我们,它是如此地压抑让人难以喘息。我和黑子跑了过去,木木地相视着,也哇地大哭了起来。这哭声,一直在我童年记忆中回响,从此,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此后,小勤和德叔相依为命……不对,还有我这个比亲哥还亲的哥哥,和她的黑子侄儿。

我们在别人的悲欢离合和自己的喜怒哀乐中,慢慢长大,童年也就这样在欢笑和眼泪中悄然逝去。

三十年后。

又是一个周末,黑子打来了电话。我问他啥事儿,他磨磨唧唧地说想回趟老家。黑子依然讷于言辞,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事业上小有成就,干得好比说得好还是好。我和黑子真没有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倒是成为了社会上的普通人。我大学毕业,从事金融工作。黑子,开了厂子,当了老板。小勤远在欧洲。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呵护着友情。我仨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也是一生的朋友。

德叔的小院儿依然干净整洁。我和黑子站在院子里,往夕影像幕幕重现,我们仨仿佛依然在嬉笑着追打着,恍如昨天。德叔驼着腰手里端着碟子从灶间走向堂屋,边走边笑着招呼我俩。围炉小酌,温暖而温馨。三杯下肚,德叔脸上的皱纹被酒滋润得黑红舒展。德叔抹一把嘴,目光柔柔地看着我俩,饱含着幸福和满足。

话题又转到了儿时的回忆。

德叔向门外看看,德婶还在灶房里忙着,他端着酒杯,又感叹起来。……其实,放电影的那一夜不只是我和黑子听到了小勤妈和生父单卿臣的谈话,德叔把睡熟了的小勤交给身边的黑子娘,也悄悄地摸到了兴国寺的残垣处,他趴在地上,听到了她们的全部谈话,直到两人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才抹了泪,悄悄地爬起身,来到两人坐过的地方,蹲下身,捂着脸,放声大哭……

原本等安顿好后,单卿臣再回古桥镇找德叔谈谈,把小勤给接回去。可他们这一去,生活却发生了重大变故:单卿臣因病而逝,后来,她无奈地嫁给了离异的副院长。迫于现状,失去爱人和爱情的她麻木地和五十多岁的副院长生活在了一起。……从激情燃烧、轰轰烈烈到死心塌地、息心哀叹,她对生活绝望了。

小勤十二岁时,在审苇的苦苦哀求下,冷酷的副院长才答应让小勤接回来。

送走小勤后德叔大病一场。

可小勤无法融入那个家庭,一个月后,最终,在她以绝食为要挟的哭闹下又被送回了古桥镇,德叔喜极而泣。她又快乐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长大后,她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后来又去了欧洲某国。她,依然独身。她把母亲和德叔也接了过去。可德叔过不惯那边的生活,半年后又回到了故乡古桥镇。

一年后,小勤妈也回到了善良的德叔身边,他们在古桥镇安度晚年……

德,端饭了,德婶走出灶房喊道,依然是棍条条的,洋气。德叔要起身,被我和黑子摁下。我俩饮了杯中的酒,齐齐地站起身,向灶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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