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辽东半岛、大连市的一个小山村。打我记事的时候,村里就有两口老井,一口在村东头,一口在村西头。奶奶在世时告诉我,她嫁到村里的时候,全屯子只有一口井,后来,村民增多,吃水紧张,就在村西头打了这第二口井。这两口高龄的老井,在村头静静地守候,陪伴父老乡亲,繁衍生息,苦乐共饮,历尽沧桑。
村庄坐落在山坡上,村西头的井,地势略高,挖得深,有五六米。宽大的正方形井口,边长超过两米;村东头的井,在低洼处,临近小河,略浅,也有四米多深。两口井都是用本地产花岗岩石板铺就的井台,被长年累月前来挑水的人们的足履磨得珠圆玉润了。
村民家家都有一个大水缸。多数答家的水缸放在堂屋的土灶旁边,大人们挑水进屋,扁担仍在肩头上,一手提起一只水桶,斜靠着缸沿,直接倒进水缸。小孩子时候看着好玩,帮助大人掀缸盖,跟着大人从家门到老井,来回蹦蹦跳跳。
长大后轮到自己挑水,才知道这不是游戏,而是一项重体力活。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水缸里没水了,妈妈急着做饭,爸爸又没回来,那是我第一次挑水。扁担两头的铁钩上挂着两只水桶。来到老井,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只水桶挂在扁担一端的钩子上,伸进井里,手握扁担蹲在井台上,来回摆动,水桶总是浮在水面,扎不下去,装不进去水。后来挑水的邻居大叔帮忙,才把水桶打满,从井下提了上来。一担水足有七八十斤重,压得肩头好疼,咬牙坚持,小碎步走得很快,到家时扁担几乎是从肩上滑下来,水桶重重落到地上,水花溅出,洒了一地。妈妈看着心疼:“不要装那么满,挑半担就好了。”第二天,两个肩膀还疼呢。也许这是肌肉开始变得发达必经的过程吧。后来经常挑水,慢慢就适应了。随着体力的增长,我也能在肩上不放下扁担,直接把水倒进水缸里了。
水缸用久了,会产生一些沉淀物,妈妈就进行清理,把缸底洗刷干净,再重新使用。姐姐不知道从什么书上学到新知识,往水缸里放明矾,说是这样可以加快水中杂物的沉淀,让水变得更干净。但这只能是一次实验,家里哪有那么多明矾啊,仅有的几小块,也舍不得都放进水缸里,留着舔它的酸味,当糖吃呢。
尽管想了好多办法,还是解决不了饮水卫生问题。夏季连雨天,井水爆满,蹲在井台上伸手就能触到井水。街上的积水流入井里,村民称之为“井透了”,就得把井里的水一桶一桶提出来放走,彻底清理掉,让井下的泉眼重新蓄水,才能使用。
即使这样,也不能根除井水的污染。村东头那口井,旁边三十多米远处,就是一个长宽各有几十米大小的粪池,长年积攒人畜粪便和野草,沤粪种田,越是臭气熏天,人们越是喜欢其肥沃有利于庄稼生长。却不知其污水渗到地下,也成了井水的水源,造成无形的污染。一到夏季,村里拉肚子的人就增多,还以为是吃了夏季海鲜所致,杜绝了海鲜,仍不解决问题。我小时候,最常见的病就是拉肚子,至今还留下一个胃肠虚弱的后遗症。
辽南的冬季,寒气逼人。井台上洒下的水结成冰,滑得很。有人做好事,给冰面扬些沙土,增加摩擦。井水也有封冻的时候,只是冰冻得不很厚,总有人来挑水,井水中间呈现一个小圆井,比周围的冰更薄,水桶一碰,冰就会破裂,从井下冰窟窿里打上来的水,格外清凌、好喝,有一种甘甜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冬季粪池结冻,人们在冬闲时用牛车马车把肥料送到田野里、水源少了些污染的原因吧。
老井曾出现过令人意想不到事情。
一天早上,邻居惊慌地告诉我妈:“西井出事了!”井能出什么事?我纳闷。原来他去西井挑水,发现井水里有一具尸体,他吓得魂不附体,撂下扁担水桶就往家里跑,向邻居们报告这一消息。经过辨认,得知是村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长年患病,痛苦不堪,无法忍受,尽管儿女都很孝顺,但也没能挽留得住,自寻短见。也许她是为了给儿女减少一个累赘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西街的村民都心犯忌讳,宁肯走远路,也到村东头挑水。久而久之,有人把西井里原先的水全部掏净,令它再次生成新水,还是没有人去取水,再次掏净,再次生成新水,随着时间的延长,模糊了人们的记忆,这才恢复使用。
辽南的春季,水贵如油,两口老井成了香饽饽。除了饮水,还要春播。村子两头的井,紧挨着田地,耕种时,村里强壮劳动力,肩膀上戴着“垫肩”,挑着水桶,从老井里取水,往返于田埂之间,在春天里播下春天的希望。
我家这条街,在村子最西头,是村里的一条小街,住了8户人家,家家门前都是一个菜园子,房屋连成一体,菜园连成一片,直到西边的这口老井。园地中间一条小渠,穿过篱笆和矮墙,贯通8家菜园。离井最近的一户人家,在井口架上辘轳,借助杠杆的力量,井水变成小河,流进菜园。春夏秋季,菜园里蔬菜常青,菠菜、韭菜、豆角、黄瓜、萝卜、白菜……应有尽有。有这老井来灌溉,各种蔬菜郁郁葱葱。到了开花的季节,茄子花紫色,土豆花白色,黄瓜花黄色……偶尔还有蝴蝶飞来,俨然成了一个大花园。
但是,一家占了水井,别人家就不好打水了。有时会引起不大不小的纠纷。经过协调,顺序井然,一家浇完,下一家继续。有时,前一家把井水全用完了,后一家就得等候井水再涨上来,有时等到下半夜,井水上来了,连夜浇灌。
有一天中午,轮到我家取水浇园,井下只有一尺多深的水,用水扁担挂水桶是够不到井底的,借用邻居的辘轳,有长长的辘轳绳才管用。但是,因为井底水浅,水桶到了井底也装不到水,爸爸就用辘轳绳索把我放到井底。在绳子上系一个大疙瘩,我像打秋千一样,坐在疙瘩上,手握绳索,慢慢沉降到井底,用水瓢舀水把水桶装满,爸爸在井上把水桶摇上来。借助井口的一束光,我看到井底全是沙子,周围几个泉眼突突突地冒水,那水清澈得很。井下,温度比上边低一些,凉哇哇的感觉,还能闻到一点点绿苔的腥味。向上望去,一孔之天,心想,我这就是井底之蛙吧。
每到这个季节,村民饮水会很紧张,井台上,常常是水桶排成长队,大家互相谦让,每户只挑半担水回家应急。
井水如此紧缺,为什么不多打几口井呢?
适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打井需要买石头,还需要多个强壮劳动力劳作多个劳动日,没有几家舍得打井。最初,两个王姓大户,在自家菜园各打了一口小井,满足自家饮用和浇灌园地。立竿见影,当年他们家的蔬菜就长得比别人好,收获比别人多。带了好头,大家都来学习,陆陆续续又有多家跟随。还有人家在自家窗前打了“洋井”。就是用一根又粗又长的水管,通过打钻,连接到地下水源,利用杠杆原理,安上活塞,把水压出来,既省事,又清洁。新井增加,为村里带来新气象。家家菜园子里蔬菜品种增加,长势更旺,收益更可观。
八十年代末,我离开家乡,走出山区,踏上从军的人生旅途。在即将离开家的时候,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从老井挑水,把家中的水缸装满,觉得这是对家中最后一次挺大的贡献,也是表达儿子对父母的一分心意。
后来,听爸妈说,我离开家乡以后,当地政府为家中的入户门加挂了“军属光荣”的大红牌子。每逢过年过节,村上都会有人上门慰问,每一次都少不了挑水,像我离开时一样,把水缸装得满满的,他们还说:“我们为军属老大娘挑水,这是拥军优属哇!”
本世纪初,有一天,我得到来自家乡的好消息,让我兴奋。村里安装了自来水管道,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家乡父老告别了祖祖辈辈靠井吃水的历史,走进一个饮水卫生的新时代
2009年7月,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对家乡的报道:大连金州区把解决农民饮水安全作为新农村建设的民心工程,近3年来,全区在农村安全用水网络建设中,共解决了76个村18.5万人的饮水安全问题,村镇自来水普及率达到85%......去年以来,金州区投资5500万元,新建饮水工程17项,已在17 个村通上了自来水,解决了3.5万人饮水安全问题。
“大连金州区”五个字,让我感觉非常亲切。有幸生我养我的村庄,成为这76个村庄中的一个,我那已经耄耋之年的老父老母,成为这3.5万人当中的一对!老人家的在有生之年,用上了安全可靠闲情的自来水,也是福分啊!
家乡的老井,一直牵动我的心。父母在的时候,还能经常回家,总不忘去看看村头的老井。多少年过去,父母早已驾鹤西去,不再回家,我还是惦念,希望能从村里得到相关的信息。乡亲们告诉我,老井,在村里道路拓宽工程中,被填平,铺成道路,已经不在了。村里保留了一口水源清洁的新井,用于饮水备用。
家乡的老井,消失在岁月的云雾里,它曾经承载人们生活的重任,寄托人们生活的希望,见证人们的勤劳进取,陪伴我从小到大,成为我肌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心头的一根敏感神经。不管走到哪里,都难以忘怀。家乡的老井,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2022年4月15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