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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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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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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岳父

岳父,人称他“大发”,我们都叫爹,纯粹的农民。

爹,大个儿,一米八,身材魁梧,结实能干。头形长年都是剃光头以后长出的短发,典型的农民形象。眼睛虽小,但很有神,眼珠子一转,滴溜溜的,显得很机灵。人都说他有智谋,有男人样。

解放前,岳父娶妻生下三男一女,家有土地,种地为生,日子过得算不错。但好景不长,其妻患病离世,扔下四个孩子,岳父种地又料家,当爹又当妈,实在艰难。

经媒人介绍,岳父娶了城里美女、小他10岁的书香门第少妇为妻,就是我现在的岳母。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娶亲那天,全村人都来吃喜,个个看傻了眼。新娘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大家闺秀,气质不凡。乡亲们肯定都划了大大的问号:大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怎么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呢?岂不凤凰落到鸡窝里!

村里人便有人咬舌头。一个说:新娘是二婚,带着个女孩嫁给大发的;另一个说,大发八成是花了大价钱,买通媒人把新娘子给骗来的吧?

岳母住在沈阳城里,初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生下一个女儿。战乱之年,那军官长年不归,也无音信,不知去向,不知死活。母女二人,天天在恐惧、饥饿中煎熬。经人介绍,认识“大发”,相亲来到乡下,看见岳父家,院落粮满仓,地里青菜壮,屋内大坛油,日子过得旺。再看岳父,像个男子汉,这个世道,如此好人家,哪里去找?便铁心带上女儿“走道”了。

解放后,搞土改时,岳父被定为中农。村里人又划问号,大发那么多土地,怎么没定为地主?

人们又是有所不知,是岳父动了脑筋,把土改前家中的土地全都落到岳父的父亲头上,岳父的父亲年岁已高,被定为地主以后,不久便把地主的帽子带进棺材里去了。

岳母再婚嫁给岳父,从城里来到乡下,很不习惯,干不了农活,分不清草苗,沾不得泥土。为了讨岳母高兴,岳父放弃耕作,举家来到沈阳城里,租了房子,购置一驾大马车,拉客也拉货,勉强度日。

后来,国家进入经济困难时期,岳父家的生活难以维继。农民,最终还是要依靠种地生活。为生活所迫,岳父重返故土,再回乡下,恢复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

父亲的肩膀,是这个家庭的大梁,完全靠他支撑起一片天。

这是一个“三合一”的家庭:再嫁的妈,带一个女儿;丧妇的爹,带四个孩子;他们走到一起,组成新家庭,又生下三男三女。这是一个拥有十一个孩子、十三口人的大家庭啊。

孩子多,是非多,难题多,矛盾交叉纠葛,很难共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过得非常和睦,兄弟姐妹之间竟然未曾拌过嘴吵过架。邻里说,是因为妈贤惠、善良;要我说,更是因为爹那灵活的脑瓜和一双勤劳能干的双手,维系全家的生计,填堵贫穷的窟窿,拼命让孩子们过得更好,享受生活乐趣,才化解家庭矛盾,使大家其乐融融。

爹的手比常人的手更大,黝黑粗壮,手背青筋凸起,手指蜷曲红肿,手掌老皮成茧,其上纵横交错的纹络像是黄土高原上的沟壑,而这沟壑其实就是开裂着的大大小小的口子,有的还渗出丝丝血迹来,天长日久,旧血丝变得干巴。新的血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渗了出来,鲜红鲜红。

建国初期,乡村农家的日子很苦。爹早出晚归,孩子们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那是一个严冬的早晨,凛冽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打着窗户纸“呼哒呼哒”作响,暗淡的灯光下,女儿丽颖看到妈正在给爹戴上一幅她自己缝制的手套。妈告诉丽颖,爹在离家六十多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割芦苇的活儿,干这活儿,要刀割、肩扛,还要装车,手上的血痕,有的是冻裂的,有的是苇皮划破的。在外干活,十分辛苦,饿了只能啃冻硬了的窝窝头,渴了只能喝冰水或雪水。丽颖看着爹戴上手套,匆匆忙忙离开家门,消失在凌晨的雾霭中,心像被芦苇皮扎破一样疼痛难忍。

“吃大食堂”的年月,个人家里的烟囱是绝对不允许冒烟的,每个人都要去公共食堂吃饭。说是吃食堂,其实就是挨饿。食堂里提供是稀汤挂水的玉米稀粥。肚子撑满了,却根本不禁饿,经常是睡到半夜,饥肠辘辘,人就饿醒了。

一天夜里,丽颖在睡梦中被一双大手推醒,她睁开眯缝的眼睛看见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大米干饭,盖帽红咸菜,送到面前。

爹小声小气地说,快起来吃。丽颖擦亮眼,看见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们,也都每人一大碗,于是也大口吃了起来。

爹让大家吃饭,自己却没影了,细心的丽颖挨个房间找,看到爹面对墙角,背对孩子们,躲在那里,独自喝着一碗野菜汤。

“文革”期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任大队妇女主任的丽颖被人盯上了,说:“你一个大队干部,天天喊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你自己家的菜地,种经济作物,怎么不去割?”

丽颖回家跟爹说原委,老爹知道人家是指他在自家菜地里种洋葱,他非常通情达理,本打算在洋葱长成之后春节期间拿到镇上出卖,现在为了成全女儿 ,完全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对女儿说:“那你就把葱苗拔了吧。”

女儿把那些“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人领到家里来,把长得好好的葱苗全部拔掉,毁于一旦。

人们走后,丽颖看到爹的辛苦劳动付之东流,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对不住了,爹。”

爹却满不在意,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等他们看不见的时候,我再把苗给栽上。”

改革开放后,政策变好了,爹的智慧和这双手有了充分的用武之地。

爹拿出经营客运大马车的本事,养了一头毛驴,置办了一辆双轮车,开荒地,种西瓜。

一块没人要的荒地,乱石野草,爹就靠一双手,割野草,刨树根,拣石头,深翻土。累了,就坐在土垅上歇息,即使在这个时候,也不闲着,把大土块捏碎,伸手拔身边的野草。这双手,俨然成了一套万能的农具。慢慢地,指甲磨平了,老茧更厚了,不断有血从裂口里渗出来,看上去伤痕累累。

有爹的辛勤耕作,荒地变成了良田,收获的西瓜堆在路边,得一堵堵墙,像座座小山。爹又把西瓜拉到县城集市去卖。爹种的西瓜品相好,个头大,起莎,爽口,特别甜,熟悉的人们都称这是“大发西瓜”,每次上市,满满一小驴车的西瓜很快就销售一空。

经常,爹迎着夕阳,一只手挥舞那系着红色绒布条的鞭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乐颠颠赶着驴车回家。一到家就上炕,拉开那藏在衣襟里边的小布袋,把硬币、纸币,一股脑全倒在炕上,用黝黑结实的双手捧起来,悉数交给妈。也许,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刻吧!

老爹种地,精打细算,一块地,每年种子投入多少钱,化肥投入多少钱,人工投入多少钱,种什么作物市场好卖,他都核计完后再动手。种了就挣钱,挣了就没完,春天种了,秋天收了,冬天他又置办罩起塑料大棚,那是全村第一份。

一九七五年二月,辽宁营口海城地区发生七点二级强烈地震,全家人住进大棚。有些人家无处安身,老爹把被褥放置刚刚长出韭菜苗的大棚里,请乡亲们住进来。还把家里本来用于过年的猪肉提前做成红烧肉,同时又做一大锅高粱米饭,请客吃饭,全村乡亲们吃得嘴里香,心里甜。

我作为女婿,第一次登门,爹上灶做了几个拿手好菜,其中酥白肉烙印最深。不同于锅包肉和溜肉段,它外酥里嫩,属甜口菜,真正的又香又甜。爹赶驴车卖西瓜,他坐左边前车板上赶车,让我坐他右边,而不让我坐他后边,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上座。

爹对种地具有特殊感情,耄耋之年还坚持种地。十一个儿女个个成家立业,都劝他好好享受晚年。可是他根本不听劝,八十岁那一年,开荒种地,卖玉米收入三千元,高兴地说:“我就是爱地,种地就是享受,现在政策允许开荒,我身板硬朗,你们都别拦我,只要能动,我就得种地,我能自食其力。”

爹的那双手,承载农民艰辛,记录尘世光阴,凝聚深情大爱,存储真金白银。

心疼老爹,愿他健康长寿,享福晚年,可惜,岁月无情,他九十岁时,在与小孙子逗乐欢笑声中,永远离开了我们。

但是,我总觉得岳父没有走,他永远都在身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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