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快到了,这让我想起六十多年前儿时的老师,想起对我进行启蒙教育的乡村小学——村小。
村小在村外的山坡上。我们上学要跨过村头的小河,还要走过一段沙土路。沙土路拐过几道弯,直通学校操场。操场是一块面积很大的长方形沙土平地,两处校舍,一平房一瓦房,占了长方形的两条边,另外两条边是师生们的手植槐树。树长得很高很大,夏天可以乘凉的。四面围起来的村小,在我幼小的心目中是一块神圣的领地。
要上学了,我很关心谁是班主任。妈妈告诉我,妈妈就是我的班主任。还特别严肃地叮嘱我,在学校里,一律称“老师”,不准叫“妈”,而且无论大事小情都要以师生关系相处。我记住了,照办了,一点不敢违背。
课程有语文、算数(不叫数学,课程表上写的是“算”)、唱歌(不叫音乐,课程表上写的是“唱”)、体育。还上过一段短暂的俄语。妈妈的课程最多,语文、算数全包。经常是一个上午四节课,妈妈全部“包圆儿”。
教室里的黑板由三大块木板组成,木板的衔接处有很大的缝隙。妈妈用粉笔写字的时候,会躲开缝隙,跳到另外一块木板上接续。还有一块用三合板制做的小黑板。妈妈在课前就把小黑板写好,比如算术课的应用题,语文课的句子或短文。上课时,我们像看成电影一样,拿出来就换了镜头,翻过来就是另外一个镜头。大黑板没有这种优势,妈妈写了擦,擦了写,粉笔沫从黑板擦和黑板之间飞出来,有阳光照射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像烟雾一样弥漫,她却完全不在意,照样大声讲课,大声领读。特别是拼音字母和生字,还有算数教材里的法则和口诀,每一个,她都连续反复领读,要求我们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深打烙印。比如拼音字母中的Z、C、S、R、ZH、CH、SH,这些很饶口的平舌与翘舌,她很叫真,对每一个音,对每一个同学,都要求准确地读出来,她还打乱顺序,让我们鉴别。
下课的时候,我到教室前边看大黑板,黑板下边有一个专门用来兜粉笔面和粉笔头的木槽,里边积攒了厚厚的一层,像是倒进去的白面一样。黑板擦是把包裹起来的几块棉布用小钉子钉在把掌大小的木板上,抓住木板就可以擦黑板上的字了。经过反复使用,黑板擦被充满,妈妈就在黑板槽上拍一拍,磕达磕达,粉笔面纷纷扬扬地飞出来,她迷缝着眼睛,继续拍,直到可以使用为止。
一天中午,回家吃午饭,我看到妈妈衣服的胸襟、胳膊上沾着一块一块白白的粉笔面,问:“你这一天要吸进多少粉笔面啊!”妈妈拍掉身上的白,满不在乎地说:“教师就是吃粉笔面子的工作嘛!”
天长日久,黑板不黑了,白色的粉笔字看不清了。妈妈在班级里号召同学们做好事,把黑板涂黑。在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帮助下,我们几个小同学,从家里的锅灶底刮些黑灰,兑上胶,再兑上水,烧开,熔化,涂抹到黑板上,黑板变得墨一样的黑,再写字,黑白分明,特别亮眼,看上去好舒服。
我喜欢上音乐课的女老师。她是外地人,很生疏。我想,我喜欢她可能是因为换了一张年轻漂亮的面孔吧。课堂上总是面对妈妈一个人,换一位老师,有些新鲜感。但也并不完全如此,音乐老师训练有素,她的音乐技能技巧、音乐素质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全校文艺演出,她还表演了歌伴舞《在果园里》:“太阳出来,上树梢,片片彩霞落山腰……摘果的姑娘来到了……”
每次音乐课,课前,我们都要到老师办公室,或者到上一节课是音乐课的兄弟班级,把一架立式大风琴抬到教室里。我们四个同学才抬得动。上课时,老师脚蹬踏板,弹奏动听的歌曲,那悦耳的旋律,猛烈冲击着一颗颗幼小的心灵,一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老师边弹琴边演唱,歌声好像淙淙山泉流进心田,滋润着稚嫩的新苗。人说,音乐可以开发智力,音乐可以启迪心灵,也许这就是开发的进行式吧。老师注重对我们进行基本训练,每一节课前半截都要“练嗓”,也就是唱“12345671”“135”,后来增加难度,练唱“246”。很多人唱不准,老师就反复订正。每一次上音乐课,都会感觉时间很短,抱怨学校把音乐课安排得太少。一所村小能有一位高素质的音乐老师实在是难能可贵。她的一节课,一首歌,在山里孩子的心中种下的种子,会扎下终生的根。那时学过的一些歌曲,过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也还记得清楚,也还能哼哼出大概的旋律: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儿向我们吹翔,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上体育课的是男老师,在大操场。他让我知道了足球是往对方的大门里踢,篮球是投对方的球篮,方阵球是站在自己的方阵里,把球打到对方方阵里队员的身上,击中的人数越多,得分就越多。他还让我学会了“带球”、“三步上篮”……老师在单杠上做过旋转表演,像演杂技一样。他告诉我们,这只是表演,看看而已,年纪小,不可以模仿,很危险。但是,课余,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男生偷偷地练习,结果我们也都能在单杠上旋转了。
俄语课有专门的教材,一位女老师上课。我们学到一些单词和简单的句子,例如:这是红旗;这是五角星。还教过一首俄语歌曲,大意是“公社好,公社好……”一本教材没学完,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停止了,以后再也没有恢复。也许是村小的遗憾吧。
上二年级,班主任换成我本家的姑姑。我们换了一个教室,是两个连体教室其中的一个,就是村里人常说的那种“套间”,两个班级从同一个门进去。我们在里边,兄弟班级在外边。上课的时候,我们这边听得见隔壁教室的声音,想必是对方也听得见我们的声音。有时,隔壁哄堂大笑,我们这边也会有人小声地笑。但总体上彼此互不影响。也许是大家都适应了这种环境,自然地培养出一种抗干扰的能力吧。
从妈妈那里得知,原本这个套间的里屋是一个厨房,还有一席土炕,是为值班打更人设计的。后来因为村小从四个村庄里招生,生源增加,容纳不下,便改造成教室。学校将唱歌课安排为同步进行。全班合唱时,无意之中两班级形成竞争态势,一个声音嘹亮高昂,另一个班则更甚。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然后就是全班开心的一起大笑。
村小踩着季节的脚印,春夏秋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夏防雨,冬御寒,一样也不少。一年夏天的雨季,我们的教室漏雨,学校的工友和闲课老师都来帮忙,也没能解决,说是需要窜屋顶的瓦才能根治,雨停下来才能维修。无奈,我们班只好半途就放学了。
村小冬天靠生炉子取暖,每个班级一个铁炉子。炉子放在教室中间,炉筒经空中从窗户通到外边。生炉子用煤由学校统一解决,引煤的柴草,是生产队分给学校一些秋后野外的秸秆、秸秆根,全样师生一起出动,入冬之前就开始忙碌,在田野里采集,再搬运回来,在操场的一角,堆起高高的柴草垛。冬天来了,每天值日的学生早上去柴草垛那里领取一份柴草和煤炭。炉子生着了,铃声响过上课了,整个教室暖融融的。在呼呼的炉火声中听老师讲课,别有一番滋味。凛冽的北风中,严寒的冬天里,我感觉到村小的一把火温暖身心,好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幸福。
我的人生在村小起步,在村小启蒙,从村小迈步走进了知识的殿堂,从村小这一引桥走上人生的快速路,奔向远方。回望岁月,悠悠漫长,村小的往事却又好像就在眼前,就在昨天。那些村小的老师们,都在哪里呀?现在都怎样了啊。我很想念。我知道我在南方,他们在北方,相距遥远,但我们的心仍然很近,仍在一起。妈妈已经远离我们而去多年,她长眠在山村那绿树掩映的山坡上,她那慈祥的眼神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一直看着,从来没有停止,在注目和校正我走过的每一步。也许还有更多的村小老师也和妈妈一样,当年他们点燃自己,照亮别人,如今,蜡炬成灰,把最后的一点热也奉献给了天底下最光辉的教育事业。他们当年教给我们的本领,给我们打下的最基础的基本功,还在指导着我们的言行,还在伴着我们度着余生。如果他们得知现在老师上课已经不再用粉笔,已经没有粉笔沫侵袭的苦衷,教师不再是吃粉笔面的工作了,他们该有多么开心啊,可惜,一切都来得太晚。
村小已经远去了,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2022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