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紫川
曾经住在简陋的小院子里,那些年的旺盛精力,都用在了造人运动,以及繁琐的工作上,院内院外的声音很少敲打心灵。
后来,在单元楼里住了十年,每天回家,“砰”地关上门,像投入一座自设的监狱,窗户框定了我与外界接触的方寸,也设定了我与外界的距离。
去年,住到了新院子里。无数次搬家,把我折腾成了一个中年人,头上有白发放肆地漫步,脸上有皱纹蚕食耕犁。
孩子们都在外地,单位的工作主要在家里完成。小院一下子填满了我生活的空间,填满了一个油腻男人内敛的心。
这里的阳光、风、空气、土地,都是一手的,没有经过贩卖,也没有经过转让。
自然而本真。
住过一年,迟钝的感觉被本真的外界激活。原来院内院外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每天都有大合唱般的不同声音涌来……
猫的声音
猫时常款款从小院走过,优游的步伐,休闲的身段,散漫的眼光,好像一位背着手踱步的小院主人。之所以要从我的院子走过,是因为院子的东西各为一条小巷,我家大门是铁艺的,一只猫不用伸手摁门铃,不用礼貌地请示主人,随便缩身就可以从铁栏杆间通过,顺着院东的楼梯爬到东面的墙上,在墙上回瞰一眼我的院子,轻盈的跃下去到了另一条巷子。建成后,空了好几年,也许那时它们就把这里当做风月场,演绎云雨梦。
这里是它们的情场,公猫叫,叫的像婴儿的啼哭,尤其在夜里,让人想到弃婴面对暗夜无望的嚎啕;母猫叫,粗嗓大门的,叫的像只不成熟的狗。
夜掩盖了一切,但掩盖不住动物的本能。
也许不是一只,是三只五只,公猫为夺得母猫的欢心展开了战争。寻找一个混乱的夜,就跟着猫。要做一个混乱的梦,就想想猫。好久好久一阵子,它们终于把寂静的夜还给了我的觉。
可气的是,那天中午的午睡被猫们惨烈的叫声惊醒,出来一看,一白一黑两只猫,满脸涨红,毛发倒竖,满口淫语,公然在东面的墙上欲成就好事。有没有结婚证?有没有计划生育证?法律允不允许你们在太阳底下、高墙之上干坏事、带坏头,从而惑乱人心、影响世风?
我捡起两块石子向它们扔去,宣布它们婚姻不合法,宜速速解散急急遁去。我的双臂带着风,我的石子带着刀,我的愤怒泵起了我井中的血,井中的血喷了我一个红脸。
此后,猫还叫,就叫的有些小心了,还从院里走,步履轻了许多。它们亮蓝的眼睛很在乎我扬起的手臂,畏惧着我手里捏着的石子。耳朵像是警报,稍有动静就竖起来。
猫的叫声倒下了。看见猫的神情紧张,低眉顺眼,我很得意。武力,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耀武扬威的战胜者。
狗的声音
隔一条巷,隔一座院的东邻养有一条大黑狗,其声自胸腔出,十分共鸣,声闷如雷,轰然震震,如果它要站起来唱歌的话,应是一位披着乌黑卷发、长着连鬓大胡子,在金色大厅发出撼人心魄声音的男低音歌唱家。
它倒是不经常发声,只是偶有路人经过时吼几声。只要主人回来晚了,就听见它把充满埋怨愤懑的食盆踢的翻江倒海、满院叮当、空气凌乱。我虽然看不见它在院子里的样子,但我能想见它饥饿的样子。狗在生命里一直是肠子领导脑子,它的一生都在为解决肠子的问题而奔波。此时此刻,狗饥饿的神经,已经一点一点在崩溃,狗的脑子里是成堆食物的幻象,而眼睛里却是空气一般稀薄的乌有。狗的饥饿和人的饥饿生理上是一样的,那个叫做“饥肠辘辘”的词,总是连着人的饥荒岁月,那个叫做“瘦骨嶙峋”的词,总是连着狗的悲惨岁月。
大黑狗是一条肥壮的狗,其孔武有力的身材让人有几分怵然。我心想,你不应该踢你的食盆,你应该庆幸你生在了和平年代,“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没有成为人的盘中餐,没有成为人的卡路里。有人供养着你,牵着你出去遛弯,要的只是你叫几声,在关键时候扑上去(这样的机会很少或者没有)。你是靠你的叫声而立世的,叫声是你的本领、技能、义务,你的声音是被豢养的,正像你本身。
大黑狗想不明白的事,被我想明白了。一次又一次食盆的叮当之声传来,一次又一次浑厚的狗吠声传来,让我想到,人的驯服欲望是如此的强烈,想把所有的精灵予以豢养,想要万物所有都向人摇尾乞怜。人征服自然的脚步仍未停止,钻透大地的声音,刺破苍穹的声音不绝如缕。
燕子的声音
一搬来,正好是春天,燕子归来了。
有两只友好的燕子落在院子里的网络线上,不时的碰一碰嘴,又不时的碰一碰尾,有时候飞去,在空中盘旋,又落到网络线上。
有热烈的讨论声,还有激烈的争论声,都在春风里浓稠的化不开。
噢,它们呢喃着研究论证,呢喃着定下工作方案,呢喃着开始施工衔泥,要在院里的灯泡上做窝。
嗯!燕子的嘴才有多大?一口泥才有多少?但是它们移山填海之志不改,飞去衔泥,飞来做窝……。
真替它们着急:你们为什么不想想,那是做窝的地方吗?那里是挂不住一个窝的,即便挂得住,灯一开,把你们的私生活全曝光,直播全世界,你们不脸红吗?
那一定是两只一路从南方长途跋涉,结下革命友谊,新婚燕尔的燕子;两只笨手笨脚,没有生活经验的燕子;两只心中充满生活激情,充满未来憧憬的燕子;两只对家的渴望心急火燎,想生儿育女一蹴而就的燕子。
想在屋檐下为它们钉个盒子,让它们藉以安身,但是外墙贴满瓷砖,连个钉子都钉不进去,钉钉子又怕把瓷砖震落,就没钉。任它们去吧,它们还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在把灯泡糊了三分之一以后,在枉费洪荒之力以后,在燕子经历了一些世事,明白了一些生命的意义,婚育的知识之后,它们索然放弃,另择新居了。
燕子落寞无奈的走了,再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只是春风荡起时,网络线悠悠着,似乎还有它们的倩影。
灯泡上的泥巴,像抖乱的一盘磁带,把燕子无奈的声音永远锁在那里。
鸽子的声音
今年春天,友人送了两盆大盆花——幸福树,关在屋子里不见阳光、不透风,叶子萎黄纷披、如入秋暮。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即便是幸福,遭受幽闭也难长久。就把它搬到阳台晒太阳、透风。
过了好多天,发现一对恩爱的灰鸽子,在幸福树丛中飞进飞出。扒开幸福树看,已衔百多条干枝,稍有巢的雏形。
难怪它们好多天落在电线上、阳台上,咕咕咕,咕咕咕。
只好把枝拣出,把幸福树搬回了屋子。鸽子发现自己的爱巢凭空消失,着急地寻觅,好几天都蹲在电线上注视着阳台,咕咕咕,咕咕咕,期盼着阳台上再长出幸福树。鸽子紧盯窗户的眼睛充满了哀伤,失去家园的哀伤,就好像两个年轻人夜半在城市的大街,望着无数高楼透出的无数灯光而无所归栖。
我感觉鸽子失落的阴影将影响它的一生,100多根树枝草枝,它要飞100多次才能衔来,也许它们计划在这里生蛋孵雏,把这里作为它们的安生立命之所,我给它们的是一个伪命题,是一棵没有幸福的幸福树。鸽子终将明白,人在虚伪的对待一个动物。
每当我看到天空中飞过鸽子时,我就认为这些鸽子是我从幸福树上撵走的,它们看到我,对我肯定有怨恨,这些怨恨,会一直绵延到它们的生命记忆中。
咕咕咕,咕咕咕,幸福树新长出的叶子上,还常听到鸽子的声音。
还是狗的声音
西巷的南头几家都喂有小狗,刚住下的那夜几条狗就吠闹一夜,不知是有狗发情,还是狗们嫌夜太静,叫声粗细不同、高低有别、频率有异。
夜是狗的世界、狗的叫声是夜的伙伴。
大多时候的夜里,有人经过、或者车经过,都会听到狗尖锐的报警,其中有一条十分忠诚的狗,要一直跟着人或车叫到巷北口。假设那个人是一个不轨之人,狗的叫声足以让他把犯罪的欲念收紧,仓皇遁逃。这狗可称为公共的狗,为公共安全而尽力,它是一个活动的安全摄像头,一个模范的保安。
与东面邻家的那条大黑狗比,它的付出多而得到少,它的个头小而出力多。世上的东西,不是大了就管用,不是大了就是最好,有时小东西顶大用。
北面的紧邻有一条哈巴狗,老态毕现,据说已将近20岁,在院子里也不大活动,偶尔蹒跚出来在巷口睁着迷蒙的眼瞭一瞭。它已没有力气叫了,每天都听到它咳嗽的声音,“咳”“咳”“咳”,像一个漏气的风箱。就像院子里坐着一位老人,就像老人老的不能再老,每一声咳嗽,既拼尽力气,而又没有力气。人看着它老去,它看着人在老。
一只暮年的狗在想什么?它没有了花猫叫春、燕子筑巢、鸽子孵蛋的激情,没有了大黑狗的威武壮实,也没有力气在巷子里忠于职守。它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它能否记得自己一生叫了多少声,做了多少次爱,啃了多少根骨头?
它在一点一点减去自己声音的高度和亮度,它在等待着自己的声音寂灭,一种靠声音生存的动物,看着自己的声音被时间碾碎,看着自己的声音被身体压垮,看着自己的声音在阳光下消亡,这是多么的悲情!
孩子的声音
中午的时候,很多人家都睡午觉,西巷里却有几个小孩玩闹,欢笑蹦跳,叫声不歇。虽有些吵闹,但感觉这就是人间烟火,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巷子倒究有些孤寂萧索。
这是西巷两个租居家庭的孩子,父母都是农村的,都三十几岁的年龄,孩子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样子,为了孩子们上学,租居在这里。一家正好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家的女孩大,男孩小;一家的男孩大,女孩小。四个孩子,以巷子为他们的玩乐场,为他们的童年领地,尽情的玩着。踢足球、打沙包、扔纸飞机,追逐小狗、小猫……。阳光无私的照在小巷,他们的头顶像戴着金灿灿的花环,他们的欢笑被阳光包裹,发出金铃声,他们的声音被两面的高墙吸收,放大出很多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这是多美好的童年!这是多美好的人间!
但是我心想,孩子们不懂他们是农村人,不懂他们是租居户,不懂父母为什么住在这里还要回农村种地,不懂为什么他们买不下房子而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未来只意味着他们的日渐长大,他们不知道父母的未来是什么,他们的未来是什么。他们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发出童年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快乐成长的声音。但是如果不上学,我不知道他们的上升通道在哪里,因为有一家的父亲不识字,找我给写一份低保申请,有一家的父亲在外地打工,靠他们的父亲在未来的道路上,助他们一臂之力,成就他们的未来,显然是不可能。靠他们的父亲发出声音,壮大他们在未来社会上的声音也是不可能的。
西邻两家户主各有一个男孩,今年都面临中考,他们的父亲,一个远在新疆,一个在北京打工,两个孩子都很听话,见了我腼腆的叫一声伯伯,真心的、毫不作假的。但是他们学习都不好。中考肯定是不行,以后又怎么办?为了这一声伯伯,我替他们着急。十五六岁的孩子,多么清纯可爱,却面临着辍学。父母无钱供他们上私立学校,父母没有功夫管他们的学业,父母对社会的无力,造成了他们的无力,父母在社会上话语权的微弱,让他们的上升通道变得窄小脆弱。
他们不清楚什么是社会,但是他们一生下来,社会就无情的包围了他们,并且有许多问题在等待着他们,这些问题,他们在若干年之后才会体会到。当自己把升学的去路斩断后,他们将被迫进入社会的底层,这以后他们的话语权将如一朵浪花湮没在汪洋众声之中。
当我成为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者的时候,二十年后,我见到那四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十年后,我见到那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童年的欢笑终究要走出小巷,化作生活的汗水;他们童年欢快奔跑的脚步终究要走出小巷,化作生活艰难的步履;他们的话语权终究是要走出小巷,但是他们的话语权会安放在哪里?搁置在社会的哪个段位?我不知道。我为他们而心焦。
一个人一生的声音
巷口的老大爷,头天胸口疼,不能吃饭,第二天晚上就走了。
他78岁,十分健康,每天用鞭子杆掮着装有陀螺的黄布包,脸上红光满面,迈着健康的步伐,上下午各去广场打一两个小时。广场上打陀螺的好几个人,他们左右手开弓,鞭子挥舞着阳光,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声闻几里,此起彼伏,休息时聊上一会,一天过的甚是祥和安适。也许,这样的岁月还能过上好多年。
但是,他的陀螺停转了,他的鞭子无声了。他放下了自己的一生,放下了聊以打发岁月的陀螺。
我是从他的外甥口中听到这位舅舅十分能受苦、十分能吃、十分能喝酒。仿佛看见他一晚上平田整地,一个人倒五方土,装车、推车、倒土,把一堆土干的风卷残云,把一个夜干的明亮有光;仿佛看见他一顿吃两碗面五个馍馍,吃面的生吞活剥,吃馍的气吞山河,最后用手摸摸嘴,发出一声响亮的咂嘴声,甚或是一个巨量的饱嗝,声音肆意而享受;仿佛看见他精打细算了几个钱,沽酒而回,喝一盅酒,就两根咸菜,酒精染红了他的脸,酒精在他的躯体里燃烧着,血液里如玉米拔节一样“叭叭”升腾起无数的力量。
吃饭的声音,干活的声音,喝酒的声音,最后打陀螺的声音,就打发了他的一辈子,就总结了他的一辈子,就记录了他的一辈子。
他曾经来过,他曾经活着,这就是一个农民的极简生平,极简一生留下的极简声音。
蚂蚁和球鼠妇的声音
再回到院子里,去年秋天种了一丛格桑花,很快抽芽,清瘦的杆向高处长去,风中摇曳的姿势很美。
却发现好几株格桑花中腰折断、中年命陨。仔细观察,蚂蚁爬上枝干,吃枝啃叶,在辛勤的啃啮它们。蚂蚁能发声吗?蚂蚁有语言吗?相对于人来说,它们实在太微小了,人的耳朵至今也没有听到过。但确确实实,似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它们,这种声音也许是饥饿,发自本能;也许是一种群体意识,维护生存;也许是一种勤劳美德,教育后蚁。它们在这种声音的召唤下,爬上枝干,交头接耳,兴奋啃谈,时不时噙着一些小屑匆忙向窝里奔去,为蚁后或幼蚁献上一份精美大餐。
它们的社会没有一位懒汉,也没有有闲阶级。在它们身上充满了一种勤劳,一种责任心,一种生存至上的精神;洋溢着青春活力、永不懈怠、勇往直前的正能量。
是的,任尔东南西北风,任尔吼雷又闪电,外界山摇地动、轰雷响炮、改朝换代不能干扰它们,狗吠猫叫的恫吓献媚也不能动摇它们,它们只受自己声音的领导,它们只陶醉在自己的声音之中,它们只在自己的声音中活着,活得畅快而潇洒。
尽管有几株格桑花被蚂蚁啃倒,但我原谅了它们,我对蚂蚁的精神由衷的钦佩,我对卑微的像尘土的蚂蚁致以敬礼!蚂蚁以它的无声世界,在向我们的有声世界做着榜样,以它默雷一样的性格,抗衡世界上所有强大的声音,或者那些喧嚣的、无谓的声音。
院子里,还有一种爬虫,叫球鼠妇(地元的一种),身上不是灰的,而是黑的。发现它是源自院子里有好多圆形的球,一开始不知道它是什么。后来在扫地时,触碰到爬蜒的它们,它们就迅速蜷曲成一颗球。仔细观察,过了片刻,在没有声音以后,它慢慢展开身体,展开身体,却是仰面躺着,几十只爪朝天蹬着,始终不能翻身,最后它们还是蜷曲住身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种对声音十分敏感的虫子,是一种对声音十分恐惧的虫子,是一种死在声音之下的虫子。可悲!可叹!
球鼠妇与蚂蚁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蚂蚁,不被任何声音所干扰,为了生存不息地奋斗着,球鼠妇,外界一有声音就蜷曲萎缩了自己,甚至不能翻身结束了生命。声音下,两种不同的处世方法,两种不同的结局。
每种声音都是鲜活的,都有它的生命,观察着这些声音,思考着这些声音,在声音中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