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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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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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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果来了

梨果来了

 

紫川

 

春天的晴日,农人扛着铁锨要去看望返青的麦田。

走出门,才想起,不用去麦田了。

在他扔下铁锨的那一刻,铁锨好像不愿意放弃劳动似的,与窑基上的石头撞出了火花,撞的他的思绪有些恍惚,他问自己:麦田就这样走了?

梨果树汹涌的驻扎到麦田里,根在麦田里蔓延,串联成一股势力,成为一支不走的屯垦部队。

曾经一亩地,等于42000株麦子现在一亩地,等于42棵梨果树。42棵梨果树,42个士兵,一个排,横成行,竖成方。塬上无数的土地,站着无数的士兵,像从秦始皇陵走出的兵马俑。这些不知疲倦的士兵,这些英武严肃的士兵,这些肩负使命的士兵,不分昼夜,不分四季,值守在广袤无垠的塬上。

农人问自己:我是不是成了果园的司令?于是,他又一次扛起铁锨,走向自己的田里——果园。他的脚在通往果园的土路上遇到了马莲、遇到了菅草,遇到了羊条梢,遇到了芦草,遇到了打碗花,都是些旧相识。土路上的草总是为脚指引着方向。

一直走,农人的鞋搜集到很多新鲜的草汁。果园到了。

农人在果园边捡到了一张檄文。

这是梨果树发出的檄文,宣告贫穷的死亡终结。穷困就像死神一样笼罩在这片土地头上,压的这片土地抬不起头,翻不了身。纵有坚强的意志与土地斗争也枉然,土地有土地的法则,人是斗不过它的,人斗得了土地一时,也斗不了土地一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贫穷中出生,又在贫穷中死亡,贫穷是贯穿他们一生的那根线,一拽就断的那根细若游丝的线。贫穷与他们的命运缠斗着,直至夺去他们死去遮身的那片苇席。贫穷疯狂挖掘他们的眼泪,最后把枯竭的泪腺做成他们的坟墓。贫穷一直来回碾压在他们的梦之上,让他们的梦始终抬不起头。贫穷在几千年中已经进化为一块坚硬的胆结石,成为他们心胸中的疼痛。贫穷者没有陵墓,留下来的陵墓都是王的陵墓,贫穷者以黄土地为陵墓,时时受到雨水的鞭打,好多人的骨殖沉没在东海入海口的泥沙里,在黄土高原,他们的故事只靠黄河的涛声来讲述。

现在,梨果树就是想深深扎根在黄土地里,一直扎进百米之下的岩层里。人不能越过死亡而永生,但树可以穿越冬天而重生。重生给了梨果树以勇气,以霸气,以生气。在贫穷绵密的针脚中,梨果树撬开了一条生命通道;在贫困野草般的旺盛中,梨果树用洪荒之力压倒了它的气势。它要证明自己的造富力量,它要把历史挥之不去的,游荡在大地之上的,深藏在骨子里的贫穷一网打尽。

几千年来多少个春天几乎都是一样的。你随便从秦汉、从隋唐、从宋元、从明清走进这里的春天,都会遇见这个打扮的不新不旧的姑娘,她的脸上是一样的风,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气息,像被时间忘掉的或忘掉时间的烂柯人。

而今年,在春天里农人遇到了一群树,个个像伟岸挺拔的男子。春天本来就是阳性的,带着阳具,喷射着激情的火焰。而树的形状正好是枝柯向天,在随时吸收阳光的烈焰,又随时燃爆生命的光华。

而今年,那些被贫穷欺侮过的农人,爬在树上的姿势像摘取太阳。

而今年,农人的脚步省略了返青的麦田,镰刀也省略了金灿灿的麦子,眼中省略了黄土地永远的平铺直叙,脉络里省略掉了几辈人的坏心情,记忆中省略掉了好多的苦难过往。

农人穿行在果树的行列中,感觉到风的不一般。曾经的风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亦匍亦匐身段较低憔悴而黧黑,卑微而沉默一直在反复演绎着古老农耕的画面。现在的风,有一部分整齐划一的从果园的行列中进出,整齐的像高速火车,呼啸勇猛,从一条条轨道出发急速的驶向欲望生长的地方;有一部分整齐划一的在树梢上掠过,拔高了的风,昂首向天,飞龙一般,傲击长空,极力证明新的历史的开始

在一个高高的树梢上,农人看到了挂着的又一张檄文。

梨果树宣告土地换了新主人。玉米、土豆、红薯,那些易种、耐旱、高产的粮食,曾经迅速地泛滥于这块土地,让人们不至于饿死,可是大地并没有多赐予乡民一些,汗水和收获总是不成正比,十分的汗水没有五分的收获,甚至更少汗水在这里显得一文不值,勤劳只是一种生命的惯性而已。汗水都被贫穷无情的蒸发,勤劳甚至让人换不来自己的棺材板。汗水沿着年月日流淌,苦咸而无奈,勤劳沿着生命的血脉蹒跚,找不到美好的所在。新主人就是要农人们知道,还有少付出劳动,多获得收入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体积更大、寿命更长、收获更多;还有少付出劳动,多获得收入的一种种植方式,这种种植方式叫务果园。

改朝换代都要趟过恐怖的的森林都要在这片黄土地上埋藏许多光彩和不光彩的历史。但这一次和平却代替了枪声,树作为和平的旗帜插在每块田里,在风中猎猎飘扬着。

梨果树高高的,仿佛站在莲花台上宣讲经义,农人们能看到它拈花微笑里背负着的沉重使命:拯救苍生于危难,超度生灵于彼岸,农人们能看到天地人在颔首,日月星在眨眼。

割麦子的季节,农人在家里睡觉。一觉睡醒后,他听见新闻联播说,中原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他寻思,这是不是代表着中国北方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可麦子收割完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春天修剪过,梨果树的枝条还是在夏天疯长着。长的农人有些害怕,害怕这些树长上天去。技术员说了,日渐膨大的果实,到了秋天会成为金蛋蛋。农人理解,在土里长出的是土豆,只有在天空中长出的才是金蛋蛋。他就把自己的果园想象为玉皇大帝的蟠桃园,摘金蛋时也要一个纯金的盘子

技术员说的,就好像传说,在塬上到处流传。对檄文不大理解,对技术员说的农人却理解了。一亩麦田等于200斤麦子,两百斤麦子等于200块钱,一亩果园等于5000斤梨果,5000斤梨果等于1000元钱。农人不会明白,他已不叫农人,而叫“链条”——市场经济的一个链条,他的土地已不是传统意义的土地,而是市场的土地,他的梨果不仅是自己吃,而是走向了天南海北人的餐桌,进入市场就意味着追逐利益的最大化,能生产金子,就不生产银子,能生产金子,还想生产钻石。市场哲学已经开始控制农村土地,每分土地已经被利润条分缕析的算成了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一座果园就是一个纯金的盘子,把金蛋摇落就是一盘金子。

农人们夜里的梦和白天的梦都做成了一样的,夜里的梦悠长的和白天的梦连贯到了一起,所有的梦都被金子的光芒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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