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果来了
紫川
春天的晴日,农人扛着铁锨要去看望返青的麦田。
走出门,才想起,不用去麦田了。
在他扔下铁锨的那一刻,铁锨好像不愿意放弃劳动似的,与窑基上的石头撞出了火花,撞的他的思绪有些恍惚,他问自己:麦田就这样走了?
梨果树汹涌的驻扎到麦田里,根在麦田里蔓延,串联成一股势力,成为一支不走的屯垦部队。
曾经一亩地,等于42000株麦子。现在一亩地,等于42棵梨果树。42棵梨果树,42个士兵,近一个排,横成行,竖成方。塬上无数的土地,站着无数的士兵,像从秦始皇陵走出的兵马俑。这些不知疲倦的士兵,这些英武严肃的士兵,这些肩负使命的士兵,不分昼夜,不分四季,值守在广袤无垠的塬上。
农人问自己:我是不是成了果园的司令?于是,他又一次扛起铁锨,走向自己的田里——果园。他的脚在通往果园的土路上遇到了马莲、遇到了菅草,遇到了羊条梢,遇到了芦草,遇到了打碗花,都是些旧相识。土路上的草总是为脚指引着方向。
一直走,农人的鞋搜集到很多新鲜的草汁。果园到了。
农人在果园边捡到了一张檄文。
这是梨果树发出的檄文,宣告贫穷的死亡终结。穷困就像死神一样笼罩在这片土地头上,压的这片土地抬不起头,翻不了身。纵有坚强的意志与土地斗争也枉然,土地有土地的法则,人是斗不过它的,人斗得了土地一时,也斗不了土地一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贫穷中出生,又在贫穷中死亡,贫穷是贯穿他们一生的那根线,一拽就断的那根细若游丝的线。贫穷与他们的命运缠斗着,直至夺去他们死去遮身的那片苇席。贫穷疯狂挖掘他们的眼泪,最后把枯竭的泪腺做成他们的坟墓。贫穷一直来回碾压在他们的梦之上,让他们的梦始终抬不起头。贫穷在几千年中已经进化为一块坚硬的胆结石,成为他们心胸中的疼痛。贫穷者没有陵墓,留下来的陵墓都是王的陵墓,贫穷者以黄土地为陵墓,时时受到雨水的鞭打,好多人的骨殖沉没在东海入海口的泥沙里,在黄土高原,他们的故事只靠黄河的涛声来讲述。
现在,梨果树就是想深深扎根在黄土地里,一直扎进百米之下的岩层里。人不能越过死亡而永生,但树可以穿越冬天而重生。重生给了梨果树以勇气,以霸气,以生气。在贫穷绵密的针脚中,梨果树想撬开了一条生命通道;在贫困野草般的旺盛中,梨果树用洪荒之力压倒了它的气势。它要证明自己的造富力量,它要把历史挥之不去的,游荡在大地之上的,深藏在骨子里的贫穷一网打尽。
几千年来多少个春天几乎都是一样的。你随便从秦汉、从隋唐、从宋元、从明清走进这里的春天,都会遇见这个打扮的不新不旧的姑娘,她的脸上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气息,像被时间忘掉的或忘掉时间的烂柯人。
而今年,在春天里农人遇到了一群树,个个像伟岸挺拔的男子。春天本来就是阳性的,带着阳具,喷射着激情的火焰。而树的形状正好是枝柯向天,在随时吸收阳光的烈焰,又随时燃爆生命的光华。
而今年,那些被贫穷欺侮过的农人,爬在树上的姿势像摘取太阳。
而今年,农人的脚步省略了返青的麦田,镰刀也省略了金灿灿的麦子,眼中省略了黄土地永远的平铺直叙,脉络里省略掉了几辈辈人的坏心情,记忆中省略掉了好多的苦难过往。
农人穿行在果树的行列中,感觉到风的不一般。曾经的风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亦匍亦匐,身段较低,憔悴而黧黑,卑微而沉默,一直在反复演绎着古老农耕的画面。现在的风,有一部分整齐划一的从果园的行列中进出,整齐的像高速火车,呼啸勇猛,从一条条轨道出发急速的驶向欲望生长的地方;有一部分整齐划一的在树梢上掠过,拔高了的风,昂首向天,飞龙一般,傲击长空,极力证明新的历史的开始。
在一个高高的树梢上,农人看到了挂着的又一张檄文。
梨果树宣告土地换了新主人。玉米、土豆、红薯,那些易种、耐旱、高产的粮食,曾经迅速地泛滥于这块土地,让人们不至于饿死,可是大地并没有多赐予乡民一些,汗水和收获总是不成正比,十分的汗水没有五分的收获,甚至更少。汗水在这里显得一文不值,勤劳只是一种生命的惯性而已。汗水都被贫穷无情的蒸发,勤劳甚至让人换不来自己的棺材板。汗水沿着年月日流淌,苦咸而无奈,勤劳沿着生命的血脉蹒跚,找不到美好的所在。新主人就是要农人们知道,还有少付出劳动,多获得收入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体积更大、寿命更长、收获更多;还有少付出劳动,多获得收入的一种种植方式,这种种植方式叫务果园。
改朝换代都要趟过恐怖的血的森林,都要在这片黄土地上埋藏许多光彩和不光彩的历史。但这一次和平却代替了枪声,树作为和平的旗帜插在每块田里,在风中猎猎飘扬着。
梨果树高高的,仿佛站在莲花台上宣讲经义,农人们能看到它拈花微笑里背负着的沉重使命:拯救苍生于危难,超度生灵于彼岸,农人们能看到天地人在颔首,日月星在眨眼。
割麦子的季节,农人在家里睡觉。一觉睡醒后,他听见新闻联播说,中原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他寻思,这是不是代表着中国北方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可麦子收割完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春天修剪过,梨果树的枝条还是在夏天疯长着。长的农人有些害怕,害怕这些树长上天去。技术员说了,日渐膨大的果实,到了秋天会成为金蛋蛋。农人理解,在土里长出的是土豆,只有在天空中长出的才是金蛋蛋。他就把自己的果园想象为玉皇大帝的蟠桃园,摘金蛋时也要捧一个纯金的盘子来。
技术员说的,就好像传说,在塬上到处流传。对檄文不大理解,对技术员说的农人却理解了。一亩麦田等于200斤麦子,两百斤麦子等于200块钱,一亩果园等于5000斤梨果,5000斤梨果等于1000元钱。农人不会明白,他已不叫农人,而叫“链条”——市场经济的一个链条,他的土地已不是传统意义的土地,而是市场的土地,他的梨果不仅是自己吃,而是走向了天南海北人的餐桌,进入市场就意味着追逐利益的最大化,能生产金子,就不生产银子,能生产金子,还想生产钻石。市场哲学已经开始控制农村土地,每分土地已经被利润条分缕析的算成了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一座果园就是一个纯金的盘子,把金蛋摇落就是一盘金子。
农人们夜里的梦和白天的梦都做成了一样的,夜里的梦悠长的和白天的梦连贯到了一起,所有的梦都被金子的光芒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