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囊子,你这个囊子,看你长大怎么呀?”
吉祥骂根儿。吉祥有天生的一头卷发,如果腰直起来,颇有音乐指挥风度,而现在却略带憔悴。
根儿是他的独苗,上面有三个女儿,与计划生育躲猫猫,终于生了个带蛋的。
根儿从小瘦弱,性格胆小懦弱。他脑袋后面留着一撮头发,被村里的孩子们你拽一把,他拉一下,当做玩物。受了欺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回来,两只黑手,把流泪的脸擦花了。脑袋后面的拉弟辨儿一扯一扯的。
吉祥心想,这孩子,还靠他改门换户?我看是不行了!
气的把手里的铁锨一扔,院里的鸡,被声响吓的“咯咯咯”的飞跑了,狗正抬起腿往树上尿,吓的跑出了院。
吉祥望望天上的日头,天上的绳子把日头越拽越高。别人都到地里剪树,他没心思去干了。
吉祥的父亲靠着砖窑坐着晒日头,品味日头的温度,有一些温度已经透过他的老棉袄,和他身上的温度结合在一起,他觉得棉袄里边的老皮晒的有点痒。浑浊的眼睛上戴着一个老式的黑边圆框眼镜,乜了一眼,又闭上了。近乎1米9的个子,坐下都比一般人高一截。坐的腰板挺直,双手揎在老棉袄的袖子里,纯粹无事人的样子。
冬天的太阳都聚在墙根,老年人能理解太阳,太阳好像特别照顾老年人。
吉祥的父亲85岁了,解放前是村里的族长,村里大部分是姓韩的,他说了就算。
吉祥的父亲说:“这狗日的,一点都没像了我,看他的怂样,老韩家完了,完了!”
吉祥听到父亲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
虽然吉祥的父亲背驼腿弯、威风大煞,现在提起,村里人骨头都抖,方圆几十里的人,提起韩家庄,也都说这老家伙厉害。吉祥的父亲坐在那里,上了年纪的都说他是一尊神。
一代不如一代,吉祥在村里就绵善,吉祥的儿子更是。
根儿爱哭,是哭大的。
吉祥爱骂,是把根儿骂大的。
根儿初中一毕业就不见了。
有的说到了市里,有的说到了省里,有的说到了陕西,有的说下了广东。
这些地方吉祥都找了,哪里能找着?
吉祥的婆姨哭的视力模糊。常想根儿,想他的拉弟辨儿。
根儿死活不知,吉祥没有了儿子,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一天,他在电影频道看到电影《盲井》,心里想,根儿会不会让人骗到煤窑打死了?他又盼着根儿回来,又时不时的往坏处想。
吉祥的父亲依旧每天出来在墙根晒太阳,似乎比以前精神还好。
每当村里有人为儿子结婚,吉祥都不去,他觉得在人堆里低人一等。
每当村里人在一起说起儿子的事情时,吉祥就走开了,因为他没有权利谈儿子。
每当人们骂着说要为儿子准备结婚的房子,得一二十万元,说的愤愤又恨恨。吉祥听起来,都是他们故意在他面前谝,他们的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他们有儿子,有花钱的地方。
吉祥和村里的铁锁,因为果园的一条路吵了一架,铁锁的婆姨骂吉祥,“你家人性好,你家人性好还绝了后!”气的吉祥的婆姨睡了好几天,气的吉祥的卷发立了起来,要拿起斧子去铁锁家出气。拿起,又放下。
吉祥一满变的蔫了。头发早早的花白,胡乱卷着,开始谢顶,胡子拉渣,走路慢腾腾,说话细声慢语,四十几的人像六十几。
就是在这年冬天,两委换届的时候,吉祥突发奇想,要当村民小组长。
村里人都姓韩,但分两派,两派的人都在活动,乡镇也知道了这事,就谁也不用,了解了吉祥的意愿,就把中立派吉祥当作候选人。村里人一看自己的人当不上了,谁当也无所谓,吉祥就吉祥吧,吉祥又能咋样?
于是吉祥就选上了村民小组长。
村里人谁都没想到,吉祥会有天生的领导才能,他干的不错,各方都满意,修了油路、改造了农电、建起了水塔,为村里干了几件漂亮的实事,威信与日俱增。
村里人说,吉祥身上有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吉祥生而就有的卷发,好像老天故意让他当指挥的。
吉祥的卷发飘逸在村子的上空。
红白喜事都邀请吉祥当总管,吉祥指挥有度,调派有方,指挥铁锁,去端盘,去洗碗,铁锁跑的很快。最后总要坐到帮忙的村民那桌的上席,大家一一尊敬地为他敬酒。铁锁也要奉承几句,为他敬一杯酒。
但是吉祥的心里隐隐的发痛,有时酒喝多了,回到家嚎啕大哭。
根儿走了七八年的样子,吉祥终于坐不住了,辞了村民小组长,要出外寻子。吉祥向父亲磕了头,说他一定活着把根儿带回来,让父亲活着见到根儿。吉祥掉了两颗泪。父亲依然像一尊神,说:“你是个男人,你早该去找他了。”
就是根儿走的那一年,忽然有一天,吉祥家收到了一笔汇款,汇款人是“韩大根”。这是根儿的大名啊。根儿不但在人世间,根儿还挣大钱了啊!一笔款就1万元!没有详细地址,只能看见是广东。
“吉祥家的儿子还在”。“吉祥家儿子挣大钱了”。“啧,吉祥家儿子一邮就是1万元!”村里人们说。
吉祥不仅有了儿子,而且有了钱,吉祥的父亲说:“狗日的,我就知道他错不了。”
吉祥辗转几省,花了数月,最后到了广州,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在火车站边溜达了几天,捡人们丢到垃圾箱里的吃的,有人来说公司招个门卫,他就稀里糊涂的跟着去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先有口饭吃。
吉祥的公司清一色都是男的,而且都是年轻人,有的留着长头发,有的光头,有的臂上、身上纹着龙啊、骷髅啊什么的。
吉祥上了几个月班也没见老板来过一下,只是经常见年轻人们带回来一两个惶恐的人,后来就听见楼上有打骂声、叫喊声。
后来根儿还是和家里有了联系。吉祥的父亲给根儿写信说:“要给村里人办实事,要让咱韩家发达,你就修一座庙,你出点钱把咱村的龙王庙修起来。”
花了10万元,龙王庙真的修起来了。这庙实际上是诸神庙,有龙王、圣母、土地、风神、马王等。在大殿新塑了像,进行了彩绘。还办了开光仪式。
吉祥的父亲让人为根儿刻了一块大青石碑,碑额上篆书“万古流芳”碑名为“功德碑”。碑的内容记载着韩大根捐资兴修庙宇的事迹,写着根儿以及他们全家老小的名字。做了功德,就要祈愿神灵的护佑。
第二年,根儿又捐资10万元,为村里修了进村的大牌楼,仿古建筑,翘檐飞角,中间是“韩家庄”三个金色大字。
吉祥终于见到了老板。
几个胖子中间围着一个瘦子,像几棵大树中间的一棵小苗,瘦子的脖子上的金项链在太阳下面一闪一闪发着光。
这不是根儿吗?吉祥惊道。
根儿在一伙人的簇拥下上了楼。
“找见儿子了,找见儿子了。根儿活着,根儿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天爷啊!老天爷!”吉祥高兴地囔囔道。
有人给吉祥的父亲提议说,你过去是咱们的族长,你给咱主持续一下咱韩家的家谱,咱韩家从古至今可是出了不少人才。就比如你老人家,就比如你家根儿,这老总当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个提议说到了吉祥的父亲心上,他是解放前的族长。村里韩姓人也有当干部、当教师的,当工头的,但没有做大买卖的,像他孙子几万、十几万的往回邮。
是啊,该修修家谱了。
一天夜里,吉祥听到很轻的敲门声,闷闷的“当、当、当”。
他开了门,进来一个仓皇的年轻人,见面就哀求“大爷,救救我吧,他们把我关住不让走,还打我,行行好,您开了门让我走吧,要不我在这里会让他们打死。”
吉祥愣了愣,说:“我不能开门,开门他们会发现的,我给你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你从那跳出去。”
年轻人感激地说:“谢谢了,谢谢了。”
年轻人走了,吉祥连他的衣着面貌都没有看清。根儿的公司这是干什么呢?
吉祥失眠了。
第二天,公司的几个年轻人吵着说有人从卫生间窗户跑了,问吉祥听见没有,吉祥说:“没有”。几个人骂骂咧咧的走了。
清洁员阿姨打扫卫生,进来小憩顺便喝口水,吉祥问:“小陈,咱们公司倒底是干什么的呢?”
小陈快人快语,放低声音“干什么?讨债公司。要不下就把欠债的叫来打。要不就去这些人的家里去闹。”
吉祥天天失眠。吉祥决定根儿再来要训他一顿。根儿改邪归正了,他也就能回了。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哪怕他不回去见他的爷爷。
《西州韩家庄韩氏族谱》出版了。请县里的笔杆子,为老族长韩善经、为曾经当过村民小组长的韩吉祥、为远在外地当老总的韩大根各写了一篇文章,记述了各自的辉煌。
写韩善经的文章道:善经生而颖异,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作诗。及长身长五尺,身躯伟岸,承继耕读家风,绝意仕进,经营田亩,莫不生利;止讼息争,莫不心服;村社之事,赖之力务;修桥筑路,赖之襄理;处事公平,为人正直;一村之人,尽皆称颂;一里之人,尽皆矜夸。为族长廿余年,敬事族老,抚恤孤寡,族人感戴,善莫大焉。
写韩吉祥的文章道:吉祥生而善良,韬光养晦,才不外露。欣逢盛世,出而任职,深谋远虑,指挥有方,才能大显。通油路、改农电、建水塔、通自来水,造福一方。其诚意为民,品高德昭,诚一方之福佑也!
写韩大根的文章道:大根者,大器之根也,幼年默默,无惊人处,初中毕业忽而顿悟,远赴南方创业,职场打拼,一鸣惊人,遂成大业。其富而思亲,回报桑梓,捐资几十万,重修龙王庙,新修大门楼,新建大舞台,为我韩氏捐资兴办公益事业第一人,功莫大焉。
人们都说,家谱里最精彩的就是这三篇文章。
吉祥走后,一时没有找到根儿,没有跟家里联系,找到根儿了根儿又是这种情况,不敢跟家里联系。但老父亲知道他丢不了,孙子还在,并且成了富翁,老父亲的感觉很好,身体越发好了,精神头十足。
现在,《韩氏家谱》成了他的标配,到村口晒太阳也要拿着,也不给人看,但是始终拿着。摸着封面“韩氏家谱”四个凸起的隶书烫金大字,摸过来摸过去。
有时候拿书赶一下苍蝇。晒族谱,晒他自己,晒孙子。
夜夜睡不着觉的吉祥,有些憔悴。为儿子憔悴,他在心里说:“根儿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你也不应该是这样。”
他也不愿意跟家里联系,跟家里汇报什么?
这天根儿来了,院里下了车,身后跟着几个人都下了车,吉祥看见了,吉祥从楼门房赶紧跑出去,和根儿打了个照面,“根儿,我是你爸啊!”
根儿愣了愣,咬了咬牙,“哪里来的老头,给我扯出去。”众人说:“这是门卫。”根儿怒道:“谁招的这样的人,外面的叫花子多了,都说是我爸,我有多少爸呀!”不耐烦地:“赶走,赶走。”
吉祥被赶走了,每天除了要些饭,就坐到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望着公司。
根儿也不常来。公司的人也懒得理他。只有清洁员阿姨时常周济他些吃的,陈阿姨问:“真是你儿子?”,吉祥点点头,陈阿姨说:“为什么要认这样的儿子,这是什么儿子,危险,危险分子。”陈阿姨说:“我在他这里干的害怕,我也不准备干了。”
吉祥望着公司的楼门,不知是等着根儿进来,还是等着根儿出来。
吉祥像个叫花子,吉祥的卷发飘逸在街道的上空。
十几年来,根儿第一次打电话,他说他要回来。根儿要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韩家庄。
因为根儿之前有钱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韩家庄这一条塬。钱已把他塑造成了这一带的传奇人物。
韩家庄地处黄土塬上,海拔高,一年四季的天都是晴朗朗的,那天的天气就十分晴朗。
一里远的路上就看见一条车龙向韩家庄滚来。
韩家庄一下子来了十几辆车,有宝马、有奥迪,根儿座的那辆是路虎,当然他的车在中间。
村里人、外村人挤成一团,站在那里翘首观。
村口,车都停下后,从车里呼呼啦啦下来二十来号年轻人,都是穿的黑西装,有的光头、有的平头,有的留个帽盖,在路两面站成两排。一个小伙子上前为路虎车上的根儿开了门,根儿穿个花格子衬衣,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闪闪的金项链,也是留着一个帽盖头,还是那么瘦,脸上似笑非笑的,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牵着一条哈士奇花狗的年轻女子,一看,身上的裙子和脚下的鞋子就很贵,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贵气,一下来狗就要乱跑,她看了看村子,说:“这破村子,让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根儿瞅了她一眼,她不说话了。
村子里的土狗,见到了外地的洋狗,像村里人见到了城市人,格外的尊崇,于是撒着欢叫,一只叫,都叫,叫成了一片,像是列队欢迎领导的小学生。
看到根儿这阵势,吉祥和婆姨都不敢说话。看热闹的人也不敢说话。
根儿对吉祥的婆姨说:“妈,我回来看你们来了。”
手挥了挥,几个小伙子从车里搬出大包小包的东西,一种羡慕的眼神在村里人的眼中流传开来。
吉祥的婆姨说:“你回来了,你爸找你却联系不上了,我这半辈子,跟着你们父子两眼都快哭瞎了。”说着哭了。
“先回咱家院,先回咱家院。”
“不着急,妈,咱村里有多少户?”根儿好像故意站在村头展示。
“120多户。”
“我每户都给带了一份礼物,你给大家发一发。”
根儿朝人群扫了扫,对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说道:“三留,三留,你个狗日的,还在种地啊。”
三留说:“种地,务果园。”
“三留,你还是这么壮实啊,胳膊像椽子一样粗。”
三留知道根儿是想说小时候没少挨三留的打。
三留说:“虚胖子,不中用。”
根儿对正在给村里人发东西的三留说:“三留,你弄上几十桌席,我还要叫全村人吃一顿饭。”
又对三留说“把咱们小时候的玩伴都叫上。”
外村的人羡慕的站在那里看。
根儿见状,大声说:“外村的每人发200块。”外村的“哄”的叫了起来。
村里像过年似的,村里人像遇到什么大喜事似的,一边提着根儿给的东西往家走,一边说人家根儿不一般,人家根儿真是发了,人家根儿这气派!咱村里的小伙子谁能比?
根儿和媳妇来到旁边的窑洞看爷爷。
爷爷靠在炕上的被卷正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冥想。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了他的全身,阳光爬进了他的体内,脸上露出安详和幸福。
“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睁开了眼,“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发愁死了没人给我扛引魂幡呢。”
“狗日的,给咱韩家长脸了,狗日的……”
“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日子过的真快。”
被卷旁有个小箱子,爷爷从褥子底下掏出了钥匙,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发黄的旧书。
“诗书继世长,忠厚传家久。这是咱韩家的老家谱,文化大革命我冒死藏下来的,现在交给你们。”
又拿出一本新家谱,“这是才续的新家谱,你是韩家的孙子,你们要把韩家的好家风发扬光大,光宗耀祖,不愧对天地,不愧对祖先。”
两行晶莹的老泪,从老人浑浊的眼中缓缓的流出来,经过阳光的检阅,掉到了老人的胸前,渗进灰布中式袄中。
“家谱是什么东西,我看看。”根儿媳妇伸出轻佻的手要看,被根儿重重的打了一下,根儿从老人的手中把家谱接了过来。
第二天,示范精品果园项目签约仪式和寨河乡劳务输出仪式在韩家庄举行。根儿要投资500万,建500亩精品梨果园,由韩家庄村民管理,收益三七开,村民拿七,他的公司拿三。他在寨河乡招了22名青年,到自己的公司务工,工资每月5000元加提成,大轿车也已经雇好,剪彩后就可以出发。
来的有乡领导、县领导。仪式开始时还敲了威风锣鼓。根儿和这些领导都站在主席台上。四里八乡的人都来了,都来看十几年不见的根儿,有钱、有威风的根儿。
衣裳褴褛的吉祥也回来了,吉祥站在大轿车跟前,喊着:“不能去,不能去,我们西州的子弟不能去啊!”
根儿淡定地对领导们说:“我爸肯定是疯了,外面找不见我疯了!”
项目还是签约了,子弟还是领走了。
吉祥拿着锤子砸韩家庄的门楼,被人拉了回来,韩大爷给了他两巴掌。吉祥拿着锤子砸诸神庙里的碑,被众人拉了回来,韩大爷打了他两棍子。
吉祥在院里嚎啕大哭,一页一页把家谱撕下,一页一页投入火中。风卷起纸灰,在院里旋转。
吉祥的父亲在窑洞里气的骂道:“你个逆子,你这是咒我死,咒我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