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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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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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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根

 

 

 

紫川

 

父亲的农具,每年母亲都要擦一遍,上一遍油,一样一样整齐的挂在墙上,一样一样整齐的摆在炕上。父亲在的时候,父亲不让人动,父亲不在了,母亲不让人动。这些农具,比父亲的相片还更让人想起父亲,每一样农具都有一个不同姿势的父亲扛在肩上、握在手里。对父亲的农具,土根采取逃避的态度,有时不得已来拿个东西,没事轻易不进这里的门。土根既怕自己的父亲,又怕触碰父亲的苦难,还怕这些苦难钻进自己的心里变得沉重。

土根是一个逃离了土地的人。表面上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上学才租住到县城,实际上土根对土地充满了敬畏。

 

卖柴巷以前不宽,在拓宽的时候,汪家的大枣树紧挨临巷的院墙,院子一拆一让,这下就成了巷中间的一棵树。

在地方文化人士的呼吁下,开发商终于开恩,留下了这棵树。

眼下,枝上的枣已经红了。这棵树的绿叶和红意,放在高高低低的楼和房屋之间,让人远远走来眼睛一亮,从树下走过感受到枝叶的摇摆和哗动,枣的甜甜清香披了一身,再坚硬的心都被这棵树撩逗出一些诗情来。

早先,枣树院是几间朝南的旧瓦房,三面墙都是土坯,只有正面是青砖,县城的平民房子都是这样建的。房上都是南北等分的两撇,椽、檩、樑之上覆以青瓦,青瓦久了生出苔藓,苔藓久了变为黑色,青瓦就青黑青黑的,长出很多瓦松,没有人糟害它,它悠闲惬意的自由在高处。正面自然留出门和窗,门是两扇木板门,夜晚里面用门栓插住,白天人要走,就用门链(右面是三个相连的椭圆形链子,套在圆环上,圆环在门板上钻了孔,安在门板上,左面是一个安在木板上的圆环),套住左面的圆环,再上把锁。门不大,门上的天窗糊了麻纸,进了门是脚地,窗户也不大,下面是两块玻璃,上面的窗格子糊的也是麻纸,靠窗户通常盘一条大炕,供一家人睡觉之用。

现在,拆了修成临巷的小二楼。一楼是门面,卖床上用品,品牌叫“苏杭之风家纺”,门楣上的广告牌印着统一的标识,苏杭之风四个字用绸缎的形式设计出来,飘逸柔滑的立在牌子上。一楼东面和相邻的门面之间,留了仅能容人通过的门,上了楼梯,是二楼的过道,二楼是一间一间的五间房,租出去住人,土根就租居在二楼的第三间房。

土根45岁,20岁结婚,儿子也25岁了,还有一个女儿,20岁了。村里的年轻人结婚都早,土根连初中也没有念完,就开始在外面打工了。

放到村里的年轻人堆里,土根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特别,身高中等,胖瘦适中,面貌说不上英俊,也不丑,标准的黄土高原汉子。对了,他就是谢顶严重,村里年轻人叫他“头上不长草”。他自嘲地说自己“中间大操场,周围钢丝网”,这也不是他编的,是他从抖音上看的。

孩子们上小学的时候,他就搬来县城,为的是好好供他们念书。在他的脑子里有这么个想法,他没有念成书,一定要让孩子们念成书。儿子鹏程脑子一般,土根说是像他,他就不聪明,笨的像土疙瘩。鹏程学习一般,念了个大专,毕业后死活不回小县来。鹏程是家里的独苗,土根想让他留在身边,好照应;再说没有一技之长,在省城的快递公司当库管,一月三四千块钱,不是干技术活,将来也没发展。这些土根都给儿子说过,但儿子就是不回来,说死了也不回来,死也要死在大城市。儿子长的瘦弱,白生生的,小时候就长在县城,没有在地里劳动过一天,没有抓过镢把子,拿过锨把子,不会锄地,更背不动粮食,用他奶奶的话说:“你是属龙的,天生就是在天上飞,而不是在地下爬的”。这时候,土根又有些后悔,不该让孩子念书,要他不识字,也许就守在县城终老了。他想起了人们说的一句话“养下孩子,优秀了是给国家养下了(往往在大城市,离得远),不优秀才是给自己养下了(往往在身旁,离得近)”。

“死也要死在大城市!”“啐”土根唾了儿子一口,嫌他说的话不吉利。

儿子说:“不管怎么我就是不回来。”儿子的穿戴都是大城市味,一尘不染,他的毛病就是有严重的洁癖,怕沾土,院子里的土,炕上的土,地里的土,沾上一点不行,风刮上一点也不行,像过敏一样,他会站到院子里拿着笤帚,扫啊扫,直扫的风清月明。

女儿也考上了大学,要花钱,儿子不够花,也时不时的要钱。妻子在县城饭店里当服务员,上午十点上班,中午两三点下班,下午五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客人来了开始迎接,客人走完了才能回家。经常吃老板的白眼和客人的唾沫星子。土根的家里经济很紧张。

土根住在县城像一条绳中间的那个结,绳子的一头儿女飞出去了,绳子的另一头在农村的老母亲死活不来县城,这个结让土根眉头常皱不开。

县城原住民没有他的亲戚,来往的都是和他一样从村里搬到县城的同学、朋友、亲戚。因此,他的圈子相对封闭,处在底层。通过孩子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想法也没希望了。对于他的底层处境,土根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没有觉得悲哀和愤怒。

他没有想过他是农民,还是农民工,还是工人,同样他对他的身份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是农民不种地了,是工人根在农村,所以什么也不是。他觉得还是叫平民好,就是平凡小民,就是普通一民,就是一介草民,挣钱过日子是平民的本分。

对未来他没有规划,他过的是盲目的,第一村里是不回去了,第二城里买不起房子,第三花钱的地方还多乎又多。所以,能攒一点是一点,能过一天是一天,能过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聊起这个话题,夫妇俩很焦虑,放下这个话题,他们又平静的过日子。

平静是中国农民的本性,尽管他们离开了土地。

 

平静的日子,还是被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情搅乱了。

天高云淡,又是一个好天气。

30万。”

土根摇摇头。

40万。”

土根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吭气。

手机响了。土根一看是鹏程的。往地畔上走了几步,避开众人。风抖动着土根头上的几根头发,把手机和土根的耳朵吹的呼呼响。

接通手机,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爸,钱准备的怎样啦?这两天有优惠,还能少点,我已掏了订金,过两天恐怕连房子也没有了!”

儿子在省城打工,谈了对象,看好了一套房子,让他掏首付。

儿子问老子要钱天经地义,也理直气壮。

土根说:“我正有事,黑间再说。”挂了电话。

“先给你5万的订金。”跟班应声过来,拉开包,拿出5沓钱递给土根。

土根没有欢喜,有瞬间被电击的感觉,像手里捧着一座大山。

“最多42万,再多,我一分也不出。”

“我考虑考虑。”土根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试图从这头发里再挤出一些钱来。

“明天给一句话,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老板的酒糟鼻子里喘着粗气,酒糟鼻在阳光下坑洼更突出,红色更鲜艳,横气更十足。在中国,所有的大小老板都是这样豪横,做事情都是这样张牙舞爪,无论是不是从农村出来的都不把农民当回事。

老板远去的路虎车拉起一片黄尘,好像对土根撂下的鄙夷神情。土根能听见老板在车里骂他的话,“穷鬼!”

土根心想:穷鬼!在村里能拿出三五十万的有几家?一般人家能存个十来八万就不错了。你以为是你们这些花公家贷款的人,赖着公家贷款不还的人!

一阵秋风刮过来,黄蒿顺势把浓郁的味道灌到土根的鼻子里。他有鼻炎,见不得植物的花粉,甚至气味。一连串打了五六个喷嚏,鼻涕眼泪一时下来。

眼泪也代表土根此时的心情:卖地不是那么简单!其实他是不想卖地的。

十亩平地是上等的好地,但因为土根这两年在外打工,只是春天把玉米种上,除草剂一封闭,便待秋收。政府让种树,倒是都种上了,长在玉米地里,没有好好管,瘦的像麻杆似的要饭小子。

今年春天,因为这家料场的老板找他来谈,就没种,夏天雨水大,黄蒿长的齐腰高,葳蕤茂盛,就像专门种上的,散发着滚滚的黄蒿味,招摇又招摇。在我们这里,把地撂荒了叫“摇黄蒿”,意思是都长了荒草了,这可是个贬义词,也是意指主人懒。

三座坟头,被几棵树包围着,那一棵像迎客松似的柏树,像连接天地之间的手,紧紧握着天,又紧紧抓着地。威风凛凛,不可撼动。

 

父亲在山根较高处修了三孔砖窑,一色青砖,土根住一孔,土根的母亲住一孔,还空一孔放着父亲的农具家什。平时土根家没人,就他母亲一人看院子。院子也没有院墙,敞着。

母亲常常在院畔坐个小凳子,悠闲的望着川道,川道里最显眼的就是他们家坟地里那棵迎客松。也许母亲望见了父亲,望见了父亲在自家地里劳作;也许母亲望见了父亲,在迎客松下祖孙三代人围坐一起畅谈;也许母亲是等着收工后的父亲顺便担着一担柴回来;也许母亲的饭已做好,等着父亲归家吃饭。

母亲没有文化,一辈子就是跟着父亲养儿育女,在地里忙碌,脸晒的黢黑,头发花白,腰也有些佝偻。好在身体还健康,没有什么毛病。

院里有几分地,怕鸡、狗进去糟害,用树棍栅了栅栏围着。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豆角、胡萝卜、白萝卜,白菜也长了有一半高。院畔倒扣着一溜大瓷瓮,成了他家院里的一大特色。

砖窑的门开在左面,进门是过道,地是砖墁的。右手边就是一条大炕,一面靠了窗户,一面是做饭的炉子。过道的墙上挂着两个玻璃镜框,镜框里面都是他们家的照片,有土根爷爷奶奶五十年代穿黑棉衣的照片,有土根父母亲结婚时母亲穿着花布袄,父亲穿着中山装的照片,有土根姐弟几个和父母的照片(父母亲坐着,母亲抱着土根,三个姐姐都蹲在父母的前面),有土根结婚时穿西装媳妇穿大红呢子大衣的照片,有鹏程半岁时在炕上爬仰着头看、发出傻笑的照片,爷爷奶奶抱着孙子,鹏程手里拿一把玩具枪、妹妹手里拿个红气球的照片。镜框边挂着一个日历牌,用一个电镀的书夹子把过去的日历夹了翻在上面。挂着一面铁的电镀边的长方形的小镜子,边已经锈的看不出电镀了,镜子的水银也掉了不少。再往后放着一个水瓮,现在也不大用了,院里有自来水,用的时候都是妈自己拿小桶提。水瓮往后是两个小木箱,再往后就到了窑底,摆着两个大木箱,以前的时候,一家人的衣服都包在包袱里,放在箱子里,偶尔会有几块点心什么的,包括家里的钱都放在箱子里,箱子总是上一把锁,钥匙总是不离妈的身。在土根小时候,箱子总是很神秘。母亲一掏那串系着红头绳的钥匙开箱子,他就绷紧了神经,像长大后喝酒上了头一样。箱子上放着两个“玉屏酒”的瓷瓶,瓷瓶里插着两把塑料红玫瑰花,塑料花已经有些落色,或者是落上了灰尘,显得有些旧。箱子上面的墙上贴着三张伟人像,中间的是毛主席,左面的是周总理,右面的是朱委员长。村里人都把这些领袖们当神敬,贴在这里让护佑全家。

相框对面炕靠墙的一边,贴着一溜美人图,是不用了的挂历分成一页一页的,这些美人都是些演员,挂历纸厚,贴着当炕围子用。上面贴着一张塑料薄纸的大年画《年年有余》,印着一群红色的鱼活蹦乱跳的样子,像要从画上跳下来,逃到河里、海里。窗子都上了玻璃,也没有麻纸了,过年时贴的窗花就贴在窗玻璃上,一张是双喜,取双喜临门之意,一张是金鸡报晓,今年是鸡年。

母亲还用着过火炕的炉子,烧的是柴(果园里剪下的树枝),锅台有两个炉子,一大一小,大的座尺八锅,小的座尺四锅,平时人少,就用小炉子小锅,人多了就用大炉子大锅。不用的大炉子这面,盖了一块圆的石板,石板上面放了案板,案板上盖了一块花的塑料布。炉子靠墙的一面挂着一个挂钩板,板上有一溜挂钩,挂着勺子、笊篱、铁铲,还挂着一个红色塑料多孔的筷子斗。

晚上做的饭是:锅里熬的米汤,篦子上面蒸的山蔓菁骨垒,还腾着两个馍。母亲在院里揪了两个辣椒,摘了两颗西红柿,炒的是辣椒西红柿。土根一进门,正好母亲系着围裙在炒菜,呛的他又鼻涕眼泪全下来。赶紧到院里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母亲把门帘挑起来,窗户开开来,晾了好一阵子,土根才进了门。

母亲给他们俩一个人舀了一碗米汤,把炒好的菜抄到盘子里,放到炕上的小炕桌上,土根拿空碗盛了一碗骨垒,调了点盐、油炸红辣椒面、香油,就着菜吃,母亲也是调了一些骨垒,只是没放辣椒,因为清炒的辣椒就够辣的了,她还是怕辣。

两人吃着,土根说了地的事,母亲有些激动:“卖了地将来你吃甚?你是没有经过饿肚子的年代,叫你经一下就好了!”

“再说,卖了地,还得再寻一块坟地,安顿这些老先人。”

“这块坟地风水好,你爸就埋在这里,我将来要和你爸作伴去呀,你不能挪!要卖也等到我死了你再卖!”

母亲生气的把脸扭到一边。

土根是个孝子,见母亲生气了,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慢声说:“妈,我这不是跟你商议吗?地不卖能行,这会正好咱家遇到难处了,鹏程要在省城买房子,得40万,这可把人难住了。唉!”土根把吃了一半的碗放到炕桌上。

母亲一听儿子“唉”,又看了看土根无奈的表情,心疼儿子,话也平和了许多:“土根,你可不要急,慢慢想办法。”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更是一脸的无奈,更是没有好办法。

“唉!妈你说的我也都明白,我也不想卖地,可是现实就在这摆着。这地一年就是个一两万的收入,把人受个死不下,靠地能养活了咱一家老小?再说,要40万块钱,40万,到哪里寻这40万?你不给鹏程掏这个钱也不合适,他也到了成家的岁数,靠他自己,在外面干了几年一分也没攒下,还好给你谈了个对象,要是对象也谈不下,才是让人心焦。问题就是这小子不回来,省城的房价太高了。唉,真叫了个没法!”

母亲心里着急,没有吭气,洗碗去了。

土根看见她的手有点抖。“妈,你的手是不是抖哩?”

母亲说:“没事,最近两只手就是有点抖,不知道怎么了。”

土根吃完一碗骨垒,说:“卖了地,你跟我们去城里住吧,过两年攒下了钱,我在城里买个房子。”

母亲的脾气又上来了,“我死也不去,我就要守着咱的老窑洞。”

土根半天没有吭气,喝完米汤,放下碗,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说:“我去德祥叔家商议商议,看他怎么说?”

“对,你德祥叔经见的多,看他有什么主意。晚了你就不要回城里了,就在家里住吧。”

 

德祥村委主任、支书干了多少年,对社会了解的多,对形势吃的透,现在虽然不干了,但在村里德高望重。

德祥家是在村前的平地上修的平房,一溜五间,全部贴了白白的瓷砖。大门门楼贴了大红瓷砖,安的是一对大红铁皮门,中间有金色的泡钉(镀铜),门环也是金色(镀铜)的神兽,一看这大门就很气派。

土根进了院,院有三分地,院里大门通往房前的路都用水泥硬化了,垒了砖的花墙,将地隔开来,地里也是种着好多样菜。西面是一溜侧房,有一间锅炉房,一间放着乱七八糟东西,一间西南角的是厕所,也都是贴了瓷砖,院里甚是整齐敞亮。

德祥叔个子不高,长着一张方脸,脸不黑,面容清白干净,看见不像村里人似的,眼睛不停转动,透着精明。他吃了饭,正看省台的戏曲频道,上面唱的戏是晋剧《打金枝》,唐王正唱道:好一个无知的娇生女孤王的心意她不懂的王今天顺了她的意看她蠢才她能怎的

寒暄罢了,土根说明了来意。

德祥叔说:“从国家大的形势来说,不要看眼下地不值钱,以后会越来越金贵,”

“你父亲像你爷爷,你爷爷你们才不知道呢,论受苦,全县也挑不出来他这一个,论侍候地,全中国也挑不出他这一个。他是在地里吐了两口血不在了的。”

“解放前,你家也就十来亩塬地,就因为你爷爷怕饿肚子,攒了十几瓮粮食,被定成地主。你家从来不吃新粮,总是存了新粮吃旧粮。农会分你家粮食的时候,瓮里舀出来的都是存了两三年的粮食,都被虫蛀了。”

爷爷的故事,父亲说过无数遍。

“因此,我想是坚决不能卖。”德祥叔坚定地说。

出了德祥叔家的门,土根想,德祥叔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他当了多少年干部——不言而喻,他家的光景,全村数得着,他家的孙子也早在西安给买下了房子。但是,他说的也不是不对,土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值钱。可眼下,我的问题怎么解决?

村子上空的月亮清澈如水。土根回望了一眼村子。山脚下的小村庄家家灯火,巷道里都安上了路灯,那几盏最亮的是文化广场的,依稀看见那里有一群中年妇女在跳舞,跳舞的舞曲是乌兰图雅唱的《我的蒙古马》,声音明显盖过了狗吠声。村人们大都住进了新修的平房里,大都是中老年人。村子已不是他小时候的村子了。

土根默默的凝望着自己的村庄。土根的眼泪涌了出来。这不是他小时候的村子,但还是他的村子,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埋葬他祖先的地方。很多年没有在一个月夜这样凝望他的村庄了,很多年没有眼泪了,很多年他被村庄所抛弃,或他抛弃了村庄。是眼泪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故乡,是他内心深处的故乡碰出了眼泪。

索性,对着故乡的明月,让眼泪放肆的流。

走到自家院外,土根一抬头,看见了院畔那一排闪光的瓷瓮。好像那里立着一排他的先人,在注视着他,他的心里一惊。那一排十几个瓮。简直成了他们家的标志。那是他爷爷放过粮食的瓮,因为有瓮和瓮里的粮食,他们家定了不好的成分,让他父亲不能升学、当兵,守着地,最后死在地里。

爷爷死后,父亲为了改造土窑,将瓮从土窑里移了出来,人们都说卖了吧,父亲坚决不卖,人们说那就另外打一眼小窑把这些瓮放进去,父亲坚决不。他把瓮在院畔扣成了一溜,任凭风吹雨打。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想展示曾经的富有?或者是传承勤劳致富的精神?

小的时候,土根和村里的小伙伴在这里爬上爬下、捉迷藏,这里是他们最好的玩物。他很爱一个一个的敲击瓮,用一根木棒,他听见瓮发出的空洞又有些清脆的声音很好听。土根一成家,尤其是父亲突然离世。他忽然觉得这一溜瓮很刺眼,忽然觉得瓮曾经发出的声音,就像土埙发出的声音一样,有一种土地的呜咽之声,回想起来还十分揪心,所以这一溜瓮成了一溜压在他心上的石头。他也试图处理掉这些瓮,却没有勇气,总是在心里找理由推迟时间,过一段吧,明年吧,过两年再说吧。

土根又觉得,这些瓮是他家的镇宅之宝,搬走是不是镇不住宅了。更主要的镇不住他的土地,镇不住他农民的身份。

其实它们都是空的,但它们是真的。

土根睡的翻来覆去。

 

土根睡不着,又想起了他干活的地方。

他跟着村里人在邻省干活。干活的地方不在城里,在一个偏僻的村里。福建的老板,把这个村子全部买断了。每一户在市里给一套120平米的单元楼,每口人给20万,村里的人欢天喜地的迁走了。连他们的祖坟也迁走了。村子底下,不到两米就是铝矿,老板雇来挖掘机,把土皮一铲(当地人叫“揭山皮”),就开始挖矿,一天车不断的往出拉,老板的钱像流水一样进到账里。他就是在这里给当装载机司机,一个月挣四五千块钱。

这个村是老村,清一色的上了年纪的、错落有致的老砖窑,老的发出了黑色,黑黑的,像一个个庄严不语的老人。旧时村里东南西北有四道门,一关闭,谁也进不来。

他去的时候,村边已开始施工。村外,有几户人家在迁坟,有的目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怕老先人骂。有的孙子、侄孙等晚辈站在坟前说笑,若无其事,就好像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好像不是他们的先人似的。

村里已一片萧索。三两只被人遗弃的狗在胡乱跑,还懵懂的不知自己的前途命运。几只鸡在未搬的家门前刨食,不敢走远的样子,生怕主人搬走把它们抛弃。搬走的人家,大门摘走了,家门也摘走了,玻璃也卸了,一孔孔窑洞像一张张死去的老人张开的大嘴。

有几户正准备搬迁,对他们外乡人喜形于色,主动的说话,像要显摆一样,说终于不用种地了,说到城里享几天清福吧。一脸的对外乡人瞧不起。

很多的人家搬家也几乎没搬什么,那些簸箩、簸箕,扬场的木锨,装麦的木叉,关于劳动的工具,等等等等都弃之如敝屣,横七竖八的扔在院里和窑洞里,一家一家的几乎都是扫荡过的样子。

这家的门上贴的对联泛了白,是自己写的,几个荒腔走板的毛笔字“地生金有吃有喝,人所求无病无灾”。那家门上的对联也泛了白,是一副印刷的行楷体的“家园美好人丁旺,土地丰收仓廪足”。

不知道这个村里的人们心里怎么想,土根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心里骂这些人,骂这些忘本的人,骂这些丢了根的人。不用几年这里的山将被铲平,将被挖出大坑,这里的人、事、物将不复存在,这里的历史将灰飞烟灭。那些曾经是这个村子的人,说起这个村子也就像说一段神话。

历史在重写,还是历史在逃离?

生命在延续,还是生命被冻结?

想起这些,想的土根成为了一个哲学家,想的土根心里酸酸的。

 

十亩地所处的这片地叫龙坪,在川道里连起来有一二百亩好地,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因为他家的老坟地在这块地里,经他的父亲争取,分给了他们家。

地里埋着三辈人,父亲、爷爷、老爷爷。三个坟头。老爷爷是立祖的,爷爷还有个弟弟,早年参加革命,在新疆,不回来了。父亲就弟兄一个,土根也是单传。

父亲升学无望,转回头爱上了种地。当年他这十亩地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每年都要买几大车骡马粪、羊粪上到地里;每天他都是上地最早的,下地最晚的;种的什么都有,一年四季蔬菜不断,玉米是全村里最好的。

坟边,他栽了几棵柏树,几棵楸树,柏树活了一颗,长得像黄山的迎客松,树干略微前倾一些,树冠是平的,有一枝伸出来,像在向路人招手。

人们都说他家的风水好,要出人才。

谁能知道,父亲硬朗朗的身体,有一天会倒在地里再没起来。

那天中午吃饭,等到一点多了,菜炒好就等下面,父亲还不回来。母亲从她们住的窑里出来,“土根,你去地里叫一下你爸。”

土根发动了摩托,一溜烟来到自家地里,只见父亲骑的自行车还在地畔放着,他放声叫“爸爸,吃饭咧。”“爸爸,吃饭咧。”没人应。正是玉米抽穗的时候,玉米长到了一人高,别人家地里的草已不管了,父亲却要坚持锄二遍草。

土根感觉到什么不祥,疯狂的在地里寻找,只见父亲趴在地下,锄头陷在地里,父亲的一只手还紧握着锄把。父亲一生不放手他的劳动工具,至死都不放手。趴在地下的一面脸沾满了干鲜泥土,父亲亲吻着这片泥土,父亲的魂归于这片泥土。他哭喊着“爸爸你松手,爸爸你松手!”往开掰父亲的手,这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好像他还活着,他用尽了洪荒之力攥住锄把,他像一名战士绝不离开他的武器,他像一名战士誓与自己的阵地同生死共存亡。

土根擦擦爸爸脸上的土,土根哭喊着说:“爸爸,爸爸,你放心走吧,我一定用好您的工具,侍候好您的土地。”爸爸紧握着的手,仿佛听到咒语,哗的松开了。

他把父亲反过来,朝天平躺,用手在鼻孔上试一试,已没了气息。父亲把自己的气息全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父亲的脸很平静。烈日、云彩、玉米地,为他举行盛大的告别仪式。玉米的叶子,像是丧幡,中午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贴在墙上久了的几片泛白的讣告。不远处祖先的坟地上那棵柏树,此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接引父亲的灵魂而去,像是抬着他沉重的遗体而去,像是在鼓掌欢迎新的归队者。

还是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从症状来看像是脑出血。

人们都说,土根的爸爸不是别的,是太勤快了,晌午的日头,把人烤也烤干了。他是被烤干的,天烤干了他那种战天斗地的精神。

 

第二天一大早鹏程的电话就打来。

还是说钱的事。

土根问:“鹏程,虽然说是口头订了协议,收了人家的订金,但咱家的坟地还没有迁,现在反悔还不迟,你说一句准话,你将来倒底是准备不准备回来?准备回来,咱就留着,将来你还有口饭吃。”

鹏程说:“你的协议能跟人家反了,我的订金是退不出来了,四五万块钱就没有了。再说,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回就是不回,祖辈万世都是扛土疙瘩的,你也让我扛土疙瘩吗?有了孩,还继续扛土疙瘩,这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你不是也在外打工吗,你还说我,那你怎么不种地,你看咱村光景过的好的,谁不是在外日闹,有谁是凭种地发了财的?我们在外见得多了,大道理我们比你懂得多!”

“嘚”地挂了手机。

土根骂了句:“这狗日的,就不能正经说,常是火气还比我大!”

转过头,看老母亲,妈昨晚也没睡好,眼红红的。自言自语地说:“边窑里的铁锨䦆头响。”

土根说:“这也怪了,我半夜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梦见院里的瓮响。”

 

土根破天荒的,主动的来到边窑。轻轻推开门,窑里散发着一股阴凉的土腥味,让土根不禁又打了几个喷嚏。窑里用麦秸泥抹过,光滑平整,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父亲做事的严谨和态度,即便是不住人的窑洞,也要收拾的熨熨贴贴,靠地面的墙上用墨斗打了一条黑线,沿着黑线,钉了一溜大钉子,锨(库锨、圆头锨、簸箕锨)、镢(大镢、小镢)、锄、刮子、扁担、木锨、连枷等整齐的挂在墙上;笼(筐子)、水桶、簸箩、簸箕、粪兜、翻犁、骡子用过的辔头,鞍子、牛皮鞭、眼罩等等整齐的放在炕上。父亲生前就是这样整齐的摆放着,他去世后谁也没有动,母亲过上一段时间就要来擦擦灰,掸一下上面的蜘蛛网,为铁器擦擦锈,上上油。看一遍丈夫用过的东西,就像看一看丈夫。这些农具都与他家的土地发生过亲密关系,都是他家土地的亲密朋友,都是他家土地春种秋收的见证者。这些农具沾着父亲手上出的汗,血泡里拧出的血,以及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的朝来夕往,他的深情和眷恋。每一样农具都映着父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对视着,影子和影子对话着,影子和土根对话着,影子讲述着各自辛酸的故事,活生生的影子,活生生的让土根看着心疼。

土根想,如果我卖了土地,卖了窑洞,父亲的这一窑农具怎么处理?如果我要搬动父亲的农具,他会不会怪见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但我却丢掉父亲钟爱的土地,他会不会责怪我?可是我还会使用这些农具吗?我的儿子还会使用这些农具吗?他眼前出现了鹏程苍白的脸,出现了鹏程犹如女孩一样又白又柔的手。即便是他往出拿这些农具,鹏程都不会过来看一下,即便是他把这些农具扔了,对于鹏程有什么影响呢?

父亲要在的话,是坚决不会让他卖地的,如果要卖,他早把他的农具卖了,父亲留下农具就是要留下耕种土地的执念,父亲的执念是天摇地动都不可撼动的。

土根的肚子里,装了一肚子的矛盾,但在每一件农具上仿佛都看到了父亲结满老茧的手,父亲的手在给他明示。

土根轻轻的退出窑洞,锁上窑洞,深怕自己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惊动了父亲。

土根来到院畔,看着这些瓮。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摸过这些瓮了,他摸一摸它们,敲一敲它们,黑色的瓮没有掉色,没有消褪亮度,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保持着骨子里的光芒。土根的手从瓮的光滑的身上滑过,瓮里好像储满了昨天的太阳的温度,还有些温热。瓮的缝隙里,氤氲出淡淡的谷香,岁月没有洗去它身上粮食的味道,它一直以装过粮食而自豪,而坚韧的活在主人的心里。这些瓮瓷实的很,几十年没有变化,要是一直放在这,要是没有暴力,要是没有主人对它厌弃,几百年、上千年也不会有变化。

我为什么要厌弃扔掉它,我为什么要使用暴力砸毁它?为什么不能让它几百年、上千年的立在这里?

土根终于下定决心,地不卖了。他决定联系老板,给老板退订金。

他一边掏手机,一边抬头向川道里望去。

土根一眼就看见,他家坟地的那棵迎客松正被一辆大挖机拉倒了。“哗”的一声砸在他的心上。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里滑落到地下。

 

202215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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