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
父亲的农具,每年母亲都要擦一遍,上一遍油,一样一样整齐的挂在墙上,一样一样整齐的摆在炕上。父亲在的时候,父亲不让人动,父亲不在了,母亲不让人动。这些农具,比父亲的相片还更让人想起父亲,每一样农具都有一个不同姿势的父亲扛在肩上、握在手里。对父亲的农具,土根采取逃避的态度,有时不得已来拿个东西,没事轻易不进这里的门。土根既怕自己的父亲,又怕触碰父亲的苦难,还怕这些苦难钻进自己的心里变得沉重。
土根是一个逃离了土地的人。表面上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上学才租住到县城,实际上土根对土地充满了敬畏。
卖柴巷以前不宽,在拓宽的时候,汪家的大枣树紧挨临巷的院墙,院子一拆一让,这下就成了巷中间的一棵树。
在地方文化人士的呼吁下,开发商终于开恩,留下了这棵树。
眼下,枝上的枣已经红了。这棵树的绿叶和红意,放在高高低低的楼和房屋之间,让人远远走来眼睛一亮,从树下走过感受到枝叶的摇摆和哗动,枣的甜甜清香披了一身,再坚硬的心都被这棵树撩逗出一些诗情来。
早先,枣树院是几间朝南的旧瓦房,三面墙都是土坯,只有正面是青砖,县城的平民房子都是这样建的。房上都是南北等分的两撇,椽、檩、樑之上覆以青瓦,青瓦久了生出苔藓,苔藓久了变为黑色,青瓦就青黑青黑的,长出很多瓦松,没有人糟害它,它悠闲惬意的自由在高处。正面自然留出门和窗,门是两扇木板门,夜晚里面用门栓插住,白天人要走,就用门链(右面是三个相连的椭圆形链子,套在圆环上,圆环在门板上钻了孔,安在门板上,左面是一个安在木板上的圆环),套住左面的圆环,再上把锁。门不大,门上的天窗糊了麻纸,进了门是脚地,窗户也不大,下面是两块玻璃,上面的窗格子糊的也是麻纸,靠窗户通常盘一条大炕,供一家人睡觉之用。
现在,拆了修成临巷的小二楼。一楼是门面,卖床上用品,品牌叫“苏杭之风家纺”,门楣上的广告牌印着统一的标识,苏杭之风四个字用绸缎的形式设计出来,飘逸柔滑的立在牌子上。一楼东面和相邻的门面之间,留了仅能容人通过的门,上了楼梯,是二楼的过道,二楼是一间一间的五间房,租出去住人,土根就租居在二楼的第三间房。
土根45岁,20岁结婚,儿子也25岁了,还有一个女儿,20岁了。村里的年轻人结婚都早,土根连初中也没有念完,就开始在外面打工了。
放到村里的年轻人堆里,土根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特别,身高中等,胖瘦适中,面貌说不上英俊,也不丑,标准的黄土高原汉子。对了,他就是谢顶严重,村里年轻人叫他“头上不长草”。他自嘲地说自己“中间大操场,周围钢丝网”,这也不是他编的,是他从抖音上看的。
孩子们上小学的时候,他就搬来县城,为的是好好供他们念书。在他的脑子里有这么个想法,他没有念成书,一定要让孩子们念成书。儿子鹏程脑子一般,土根说是像他,他就不聪明,笨的像土疙瘩。鹏程学习一般,念了个大专,毕业后死活不回小县来。鹏程是家里的独苗,土根想让他留在身边,好照应;再说没有一技之长,在省城的快递公司当库管,一月三四千块钱,不是干技术活,将来也没发展。这些土根都给儿子说过,但儿子就是不回来,说死了也不回来,死也要死在大城市。儿子长的瘦弱,白生生的,小时候就长在县城,没有在地里劳动过一天,没有抓过镢把子,拿过锨把子,不会锄地,更背不动粮食,用他奶奶的话说:“你是属龙的,天生就是在天上飞,而不是在地下爬的”。这时候,土根又有些后悔,不该让孩子念书,要他不识字,也许就守在县城终老了。他想起了人们说的一句话“养下孩子,优秀了是给国家养下了(往往在大城市,离得远),不优秀才是给自己养下了(往往在身旁,离得近)”。
“死也要死在大城市!”“啐”土根唾了儿子一口,嫌他说的话不吉利。
儿子说:“不管怎么我就是不回来。”儿子的穿戴都是大城市味,一尘不染,他的毛病就是有严重的洁癖,怕沾土,院子里的土,炕上的土,地里的土,沾上一点不行,风刮上一点也不行,像过敏一样,他会站到院子里拿着笤帚,扫啊扫,直扫的风清月明。
女儿也考上了大学,要花钱,儿子不够花,也时不时的要钱。妻子在县城饭店里当服务员,上午十点上班,中午两三点下班,下午五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客人来了开始迎接,客人走完了才能回家。经常吃老板的白眼和客人的唾沫星子。土根的家里经济很紧张。
土根住在县城像一条绳中间的那个结,绳子的一头儿女飞出去了,绳子的另一头在农村的老母亲死活不来县城,这个结让土根眉头常皱不开。
县城原住民没有他的亲戚,来往的都是和他一样从村里搬到县城的同学、朋友、亲戚。因此,他的圈子相对封闭,处在底层。通过孩子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想法也没希望了。对于他的底层处境,土根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没有觉得悲哀和愤怒。
他没有想过他是农民,还是农民工,还是工人,同样他对他的身份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是农民不种地了,是工人根在农村,所以什么也不是。他觉得还是叫平民好,就是平凡小民,就是普通一民,就是一介草民,挣钱过日子是平民的本分。
对未来他没有规划,他过的是盲目的,第一村里是不回去了,第二城里买不起房子,第三花钱的地方还多乎又多。所以,能攒一点是一点,能过一天是一天,能过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聊起这个话题,夫妇俩很焦虑,放下这个话题,他们又平静的过日子。
平静是中国农民的本性,尽管他们离开了土地。
平静的日子,还是被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情搅乱了。
天高云淡,又是一个好天气。
“30万。”
土根摇摇头。
“40万。”
土根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吭气。
手机响了。土根一看是鹏程的。往地畔上走了几步,避开众人。风抖动着土根头上的几根头发,把手机和土根的耳朵吹的呼呼响。
接通手机,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爸,钱准备的怎样啦?这两天有优惠,还能少点,我已掏了订金,过两天恐怕连房子也没有了!”
儿子在省城打工,谈了对象,看好了一套房子,让他掏首付。
儿子问老子要钱天经地义,也理直气壮。
土根说:“我正有事,黑间再说。”挂了电话。
“先给你5万的订金。”跟班应声过来,拉开包,拿出5沓钱递给土根。
土根没有欢喜,有瞬间被电击的感觉,像手里捧着一座大山。
“最多42万,再多,我一分也不出。”
“我考虑考虑。”土根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试图从这头发里再挤出一些钱来。
“明天给一句话,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老板的酒糟鼻子里喘着粗气,酒糟鼻在阳光下坑洼更突出,红色更鲜艳,横气更十足。在中国,所有的大小老板都是这样豪横,做事情都是这样张牙舞爪,无论是不是从农村出来的都不把农民当回事。
老板远去的路虎车拉起一片黄尘,好像对土根撂下的鄙夷神情。土根能听见老板在车里骂他的话,“穷鬼!”
土根心想:穷鬼!在村里能拿出三五十万的有几家?一般人家能存个十来八万就不错了。你以为是你们这些花公家贷款的人,赖着公家贷款不还的人!
一阵秋风刮过来,黄蒿顺势把浓郁的味道灌到土根的鼻子里。他有鼻炎,见不得植物的花粉,甚至气味。一连串打了五六个喷嚏,鼻涕眼泪一时下来。
眼泪也代表土根此时的心情:卖地不是那么简单!其实他是不想卖地的。
十亩平地是上等的好地,但因为土根这两年在外打工,只是春天把玉米种上,除草剂一封闭,便待秋收。政府让种树,倒是都种上了,长在玉米地里,没有好好管,瘦的像麻杆似的要饭小子。
今年春天,因为这家料场的老板找他来谈,就没种,夏天雨水大,黄蒿长的齐腰高,葳蕤茂盛,就像专门种上的,散发着滚滚的黄蒿味,招摇又招摇。在我们这里,把地撂荒了叫“摇黄蒿”,意思是都长了荒草了,这可是个贬义词,也是意指主人懒。
三座坟头,被几棵树包围着,那一棵像迎客松似的柏树,像连接天地之间的手,紧紧握着天,又紧紧抓着地。威风凛凛,不可撼动。
父亲在山根较高处修了三孔砖窑,一色青砖,土根住一孔,土根的母亲住一孔,还空一孔放着父亲的农具家什。平时土根家没人,就他母亲一人看院子。院子也没有院墙,敞着。
母亲常常在院畔坐个小凳子,悠闲的望着川道,川道里最显眼的就是他们家坟地里那棵迎客松。也许母亲望见了父亲,望见了父亲在自家地里劳作;也许母亲望见了父亲,在迎客松下祖孙三代人围坐一起畅谈;也许母亲是等着收工后的父亲顺便担着一担柴回来;也许母亲的饭已做好,等着父亲归家吃饭。
母亲没有文化,一辈子就是跟着父亲养儿育女,在地里忙碌,脸晒的黢黑,头发花白,腰也有些佝偻。好在身体还健康,没有什么毛病。
院里有几分地,怕鸡、狗进去糟害,用树棍栅了栅栏围着。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豆角、胡萝卜、白萝卜,白菜也长了有一半高。院畔倒扣着一溜大瓷瓮,成了他家院里的一大特色。
砖窑的门开在左面,进门是过道,地是砖墁的。右手边就是一条大炕,一面靠了窗户,一面是做饭的炉子。过道的墙上挂着两个玻璃镜框,镜框里面都是他们家的照片,有土根爷爷奶奶五十年代穿黑棉衣的照片,有土根父母亲结婚时母亲穿着花布袄,父亲穿着中山装的照片,有土根姐弟几个和父母的照片(父母亲坐着,母亲抱着土根,三个姐姐都蹲在父母的前面),有土根结婚时穿西装媳妇穿大红呢子大衣的照片,有鹏程半岁时在炕上爬仰着头看、发出傻笑的照片,爷爷奶奶抱着孙子,鹏程手里拿一把玩具枪、妹妹手里拿个红气球的照片。镜框边挂着一个日历牌,用一个电镀的书夹子把过去的日历夹了翻在上面。挂着一面铁的电镀边的长方形的小镜子,边已经锈的看不出电镀了,镜子的水银也掉了不少。再往后放着一个水瓮,现在也不大用了,院里有自来水,用的时候都是妈自己拿小桶提。水瓮往后是两个小木箱,再往后就到了窑底,摆着两个大木箱,以前的时候,一家人的衣服都包在包袱里,放在箱子里,偶尔会有几块点心什么的,包括家里的钱都放在箱子里,箱子总是上一把锁,钥匙总是不离妈的身。在土根小时候,箱子总是很神秘。母亲一掏那串系着红头绳的钥匙开箱子,他就绷紧了神经,像长大后喝酒上了头一样。箱子上放着两个“玉屏酒”的瓷瓶,瓷瓶里插着两把塑料红玫瑰花,塑料花已经有些落色,或者是落上了灰尘,显得有些旧。箱子上面的墙上贴着三张伟人像,中间的是毛主席,左面的是周总理,右面的是朱委员长。村里人都把这些领袖们当神敬,贴在这里让护佑全家。
相框对面炕靠墙的一边,贴着一溜美人图,是不用了的挂历分成一页一页的,这些美人都是些演员,挂历纸厚,贴着当炕围子用。上面贴着一张塑料薄纸的大年画《年年有余》,印着一群红色的鱼活蹦乱跳的样子,像要从画上跳下来,逃到河里、海里。窗子都上了玻璃,也没有麻纸了,过年时贴的窗花就贴在窗玻璃上,一张是双喜,取双喜临门之意,一张是金鸡报晓,今年是鸡年。
母亲还用着过火炕的炉子,烧的是柴(果园里剪下的树枝),锅台有两个炉子,一大一小,大的座尺八锅,小的座尺四锅,平时人少,就用小炉子小锅,人多了就用大炉子大锅。不用的大炉子这面,盖了一块圆的石板,石板上面放了案板,案板上盖了一块花的塑料布。炉子靠墙的一面挂着一个挂钩板,板上有一溜挂钩,挂着勺子、笊篱、铁铲,还挂着一个红色塑料多孔的筷子斗。
晚上做的饭是:锅里熬的米汤,篦子上面蒸的山蔓菁骨垒,还腾着两个馍。母亲在院里揪了两个辣椒,摘了两颗西红柿,炒的是辣椒西红柿。土根一进门,正好母亲系着围裙在炒菜,呛的他又鼻涕眼泪全下来。赶紧到院里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母亲把门帘挑起来,窗户开开来,晾了好一阵子,土根才进了门。
母亲给他们俩一个人舀了一碗米汤,把炒好的菜抄到盘子里,放到炕上的小炕桌上,土根拿空碗盛了一碗骨垒,调了点盐、油炸红辣椒面、香油,就着菜吃,母亲也是调了一些骨垒,只是没放辣椒,因为清炒的辣椒就够辣的了,她还是怕辣。
两人吃着,土根说了地的事,母亲有些激动:“卖了地将来你吃甚?你是没有经过饿肚子的年代,叫你经一下就好了!”
“再说,卖了地,还得再寻一块坟地,安顿这些老先人。”
“这块坟地风水好,你爸就埋在这里,我将来要和你爸作伴去呀,你不能挪!要卖也等到我死了你再卖!”
母亲生气的把脸扭到一边。
土根是个孝子,见母亲生气了,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慢声说:“妈,我这不是跟你商议吗?地不卖能行,这会正好咱家遇到难处了,鹏程要在省城买房子,得40万,这可把人难住了。唉!”土根把吃了一半的碗放到炕桌上。
母亲一听儿子“唉”,又看了看土根无奈的表情,心疼儿子,话也平和了许多:“土根,你可不要急,慢慢想办法。”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更是一脸的无奈,更是没有好办法。
“唉!妈你说的我也都明白,我也不想卖地,可是现实就在这摆着。这地一年就是个一两万的收入,把人受个死不下,靠地能养活了咱一家老小?再说,要40万块钱,40万,到哪里寻这40万?你不给鹏程掏这个钱也不合适,他也到了成家的岁数,靠他自己,在外面干了几年一分也没攒下,还好给你谈了个对象,要是对象也谈不下,才是让人心焦。问题就是这小子不回来,省城的房价太高了。唉,真叫了个没法!”
母亲心里着急,没有吭气,洗碗去了。
土根看见她的手有点抖。“妈,你的手是不是抖哩?”
母亲说:“没事,最近两只手就是有点抖,不知道怎么了。”
土根吃完一碗骨垒,说:“卖了地,你跟我们去城里住吧,过两年攒下了钱,我在城里买个房子。”
母亲的脾气又上来了,“我死也不去,我就要守着咱的老窑洞。”
土根半天没有吭气,喝完米汤,放下碗,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说:“我去德祥叔家商议商议,看他怎么说?”
“对,你德祥叔经见的多,看他有什么主意。晚了你就不要回城里了,就在家里住吧。”
德祥村委主任、支书干了多少年,对社会了解的多,对形势吃的透,现在虽然不干了,但在村里德高望重。
德祥家是在村前的平地上修的平房,一溜五间,全部贴了白白的瓷砖。大门门楼贴了大红瓷砖,安的是一对大红铁皮门,中间有金色的泡钉(镀铜),门环也是金色(镀铜)的神兽,一看这大门就很气派。
土根进了院,院有三分地,院里大门通往房前的路都用水泥硬化了,垒了砖的花墙,将地隔开来,地里也是种着好多样菜。西面是一溜侧房,有一间锅炉房,一间放着乱七八糟东西,一间西南角的是厕所,也都是贴了瓷砖,院里甚是整齐敞亮。
德祥叔个子不高,长着一张方脸,脸不黑,面容清白干净,看见不像村里人似的,眼睛不停转动,透着精明。他吃了饭,正看省台的戏曲频道,上面唱的戏是晋剧《打金枝》,唐王正唱道:“好一个无知的娇生女,孤王的心意她不懂的,王今天顺了她的意,看她蠢才她能怎的。”
寒暄罢了,土根说明了来意。
德祥叔说:“从国家大的形势来说,不要看眼下地不值钱,以后会越来越金贵,”
“你父亲像你爷爷,你爷爷你们才不知道呢,论受苦,全县也挑不出来他这一个,论侍候地,全中国也挑不出他这一个。他是在地里吐了两口血不在了的。”
“解放前,你家也就十来亩塬地,就因为你爷爷怕饿肚子,攒了十几瓮粮食,被定成地主。你家从来不吃新粮,总是存了新粮吃旧粮。农会分你家粮食的时候,瓮里舀出来的都是存了两三年的粮食,都被虫蛀了。”
爷爷的故事,父亲说过无数遍。
“因此,我想是坚决不能卖。”德祥叔坚定地说。
出了德祥叔家的门,土根想,德祥叔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他当了多少年干部——不言而喻,他家的光景,全村数得着,他家的孙子也早在西安给买下了房子。但是,他说的也不是不对,土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值钱。可眼下,我的问题怎么解决?
村子上空的月亮清澈如水。土根回望了一眼村子。山脚下的小村庄家家灯火,巷道里都安上了路灯,那几盏最亮的是文化广场的,依稀看见那里有一群中年妇女在跳舞,跳舞的舞曲是乌兰图雅唱的《我的蒙古马》,声音明显盖过了狗吠声。村人们大都住进了新修的平房里,大都是中老年人。村子已不是他小时候的村子了。
土根默默的凝望着自己的村庄。土根的眼泪涌了出来。这不是他小时候的村子,但还是他的村子,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埋葬他祖先的地方。很多年没有在一个月夜这样凝望他的村庄了,很多年没有眼泪了,很多年他被村庄所抛弃,或他抛弃了村庄。是眼泪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故乡,是他内心深处的故乡碰出了眼泪。
索性,对着故乡的明月,让眼泪放肆的流。
走到自家院外,土根一抬头,看见了院畔那一排闪光的瓷瓮。好像那里立着一排他的先人,在注视着他,他的心里一惊。那一排十几个瓮。简直成了他们家的标志。那是他爷爷放过粮食的瓮,因为有瓮和瓮里的粮食,他们家定了不好的成分,让他父亲不能升学、当兵,守着地,最后死在地里。
爷爷死后,父亲为了改造土窑,将瓮从土窑里移了出来,人们都说卖了吧,父亲坚决不卖,人们说那就另外打一眼小窑把这些瓮放进去,父亲坚决不。他把瓮在院畔扣成了一溜,任凭风吹雨打。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想展示曾经的富有?或者是传承勤劳致富的精神?
小的时候,土根和村里的小伙伴在这里爬上爬下、捉迷藏,这里是他们最好的玩物。他很爱一个一个的敲击瓮,用一根木棒,他听见瓮发出的空洞又有些清脆的声音很好听。土根一成家,尤其是父亲突然离世。他忽然觉得这一溜瓮很刺眼,忽然觉得瓮曾经发出的声音,就像土埙发出的声音一样,有一种土地的呜咽之声,回想起来还十分揪心,所以这一溜瓮成了一溜压在他心上的石头。他也试图处理掉这些瓮,却没有勇气,总是在心里找理由推迟时间,过一段吧,明年吧,过两年再说吧。
土根又觉得,这些瓮是他家的镇宅之宝,搬走是不是镇不住宅了。更主要的镇不住他的土地,镇不住他农民的身份。
其实它们都是空的,但它们是真的。
土根睡的翻来覆去。
土根睡不着,又想起了他干活的地方。
他跟着村里人在邻省干活。干活的地方不在城里,在一个偏僻的村里。福建的老板,把这个村子全部买断了。每一户在市里给一套120平米的单元楼,每口人给20万,村里的人欢天喜地的迁走了。连他们的祖坟也迁走了。村子底下,不到两米就是铝矿,老板雇来挖掘机,把土皮一铲(当地人叫“揭山皮”),就开始挖矿,一天车不断的往出拉,老板的钱像流水一样进到账里。他就是在这里给当装载机司机,一个月挣四五千块钱。
这个村是老村,清一色的上了年纪的、错落有致的老砖窑,老的发出了黑色,黑黑的,像一个个庄严不语的老人。旧时村里东南西北有四道门,一关闭,谁也进不来。
他去的时候,村边已开始施工。村外,有几户人家在迁坟,有的目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怕老先人骂。有的孙子、侄孙等晚辈站在坟前说笑,若无其事,就好像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好像不是他们的先人似的。
村里已一片萧索。三两只被人遗弃的狗在胡乱跑,还懵懂的不知自己的前途命运。几只鸡在未搬的家门前刨食,不敢走远的样子,生怕主人搬走把它们抛弃。搬走的人家,大门摘走了,家门也摘走了,玻璃也卸了,一孔孔窑洞像一张张死去的老人张开的大嘴。
有几户正准备搬迁,对他们外乡人喜形于色,主动的说话,像要显摆一样,说终于不用种地了,说到城里享几天清福吧。一脸的对外乡人瞧不起。
很多的人家搬家也几乎没搬什么,那些簸箩、簸箕,扬场的木锨,装麦的木叉,关于劳动的工具,等等等等都弃之如敝屣,横七竖八的扔在院里和窑洞里,一家一家的几乎都是扫荡过的样子。
这家的门上贴的对联泛了白,是自己写的,几个荒腔走板的毛笔字“地生金有吃有喝,人所求无病无灾”。那家门上的对联也泛了白,是一副印刷的行楷体的“家园美好人丁旺,土地丰收仓廪足”。
不知道这个村里的人们心里怎么想,土根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心里骂这些人,骂这些忘本的人,骂这些丢了根的人。不用几年这里的山将被铲平,将被挖出大坑,这里的人、事、物将不复存在,这里的历史将灰飞烟灭。那些曾经是这个村子的人,说起这个村子也就像说一段神话。
历史在重写,还是历史在逃离?
生命在延续,还是生命被冻结?
想起这些,想的土根成为了一个哲学家,想的土根心里酸酸的。
十亩地所处的这片地叫龙坪,在川道里连起来有一二百亩好地,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因为他家的老坟地在这块地里,经他的父亲争取,分给了他们家。
地里埋着三辈人,父亲、爷爷、老爷爷。三个坟头。老爷爷是立祖的,爷爷还有个弟弟,早年参加革命,在新疆,不回来了。父亲就弟兄一个,土根也是单传。
父亲升学无望,转回头爱上了种地。当年他这十亩地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每年都要买几大车骡马粪、羊粪上到地里;每天他都是上地最早的,下地最晚的;种的什么都有,一年四季蔬菜不断,玉米是全村里最好的。
坟边,他栽了几棵柏树,几棵楸树,柏树活了一颗,长得像黄山的迎客松,树干略微前倾一些,树冠是平的,有一枝伸出来,像在向路人招手。
人们都说他家的风水好,要出人才。
谁能知道,父亲硬朗朗的身体,有一天会倒在地里再没起来。
那天中午吃饭,等到一点多了,菜炒好就等下面,父亲还不回来。母亲从她们住的窑里出来,“土根,你去地里叫一下你爸。”
土根发动了摩托,一溜烟来到自家地里,只见父亲骑的自行车还在地畔放着,他放声叫“爸爸,吃饭咧。”“爸爸,吃饭咧。”没人应。正是玉米抽穗的时候,玉米长到了一人高,别人家地里的草已不管了,父亲却要坚持锄二遍草。
土根感觉到什么不祥,疯狂的在地里寻找,只见父亲趴在地下,锄头陷在地里,父亲的一只手还紧握着锄把。父亲一生不放手他的劳动工具,至死都不放手。趴在地下的一面脸沾满了干鲜泥土,父亲亲吻着这片泥土,父亲的魂归于这片泥土。他哭喊着“爸爸你松手,爸爸你松手!”往开掰父亲的手,这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好像他还活着,他用尽了洪荒之力攥住锄把,他像一名战士绝不离开他的武器,他像一名战士誓与自己的阵地同生死共存亡。
土根擦擦爸爸脸上的土,土根哭喊着说:“爸爸,爸爸,你放心走吧,我一定用好您的工具,侍候好您的土地。”爸爸紧握着的手,仿佛听到咒语,哗的松开了。
他把父亲反过来,朝天平躺,用手在鼻孔上试一试,已没了气息。父亲把自己的气息全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父亲的脸很平静。烈日、云彩、玉米地,为他举行盛大的告别仪式。玉米的叶子,像是丧幡,中午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贴在墙上久了的几片泛白的讣告。不远处祖先的坟地上那棵柏树,此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接引父亲的灵魂而去,像是抬着他沉重的遗体而去,像是在鼓掌欢迎新的归队者。
还是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从症状来看像是脑出血。
人们都说,土根的爸爸不是别的,是太勤快了,晌午的日头,把人烤也烤干了。他是被烤干的,天烤干了他那种战天斗地的精神。
第二天一大早鹏程的电话就打来。
还是说钱的事。
土根问:“鹏程,虽然说是口头订了协议,收了人家的订金,但咱家的坟地还没有迁,现在反悔还不迟,你说一句准话,你将来倒底是准备不准备回来?准备回来,咱就留着,将来你还有口饭吃。”
鹏程说:“你的协议能跟人家反了,我的订金是退不出来了,四五万块钱就没有了。再说,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回就是不回,祖辈万世都是扛土疙瘩的,你也让我扛土疙瘩吗?有了孩,还继续扛土疙瘩,这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你不是也在外打工吗,你还说我,那你怎么不种地,你看咱村光景过的好的,谁不是在外日闹,有谁是凭种地发了财的?我们在外见得多了,大道理我们比你懂得多!”
“嘚”地挂了手机。
土根骂了句:“这狗日的,就不能正经说,常是火气还比我大!”
转过头,看老母亲,妈昨晚也没睡好,眼红红的。自言自语地说:“边窑里的铁锨䦆头响。”
土根说:“这也怪了,我半夜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梦见院里的瓮响。”
土根破天荒的,主动的来到边窑。轻轻推开门,窑里散发着一股阴凉的土腥味,让土根不禁又打了几个喷嚏。窑里用麦秸泥抹过,光滑平整,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父亲做事的严谨和态度,即便是不住人的窑洞,也要收拾的熨熨贴贴,靠地面的墙上用墨斗打了一条黑线,沿着黑线,钉了一溜大钉子,锨(库锨、圆头锨、簸箕锨)、镢(大镢、小镢)、锄、刮子、扁担、木锨、连枷等整齐的挂在墙上;笼(筐子)、水桶、簸箩、簸箕、粪兜、翻犁、骡子用过的辔头,鞍子、牛皮鞭、眼罩等等整齐的放在炕上。父亲生前就是这样整齐的摆放着,他去世后谁也没有动,母亲过上一段时间就要来擦擦灰,掸一下上面的蜘蛛网,为铁器擦擦锈,上上油。看一遍丈夫用过的东西,就像看一看丈夫。这些农具都与他家的土地发生过亲密关系,都是他家土地的亲密朋友,都是他家土地春种秋收的见证者。这些农具沾着父亲手上出的汗,血泡里拧出的血,以及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的朝来夕往,他的深情和眷恋。每一样农具都映着父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对视着,影子和影子对话着,影子和土根对话着,影子讲述着各自辛酸的故事,活生生的影子,活生生的让土根看着心疼。
土根想,如果我卖了土地,卖了窑洞,父亲的这一窑农具怎么处理?如果我要搬动父亲的农具,他会不会怪见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但我却丢掉父亲钟爱的土地,他会不会责怪我?可是我还会使用这些农具吗?我的儿子还会使用这些农具吗?他眼前出现了鹏程苍白的脸,出现了鹏程犹如女孩一样又白又柔的手。即便是他往出拿这些农具,鹏程都不会过来看一下,即便是他把这些农具扔了,对于鹏程有什么影响呢?
父亲要在的话,是坚决不会让他卖地的,如果要卖,他早把他的农具卖了,父亲留下农具就是要留下耕种土地的执念,父亲的执念是天摇地动都不可撼动的。
土根的肚子里,装了一肚子的矛盾,但在每一件农具上仿佛都看到了父亲结满老茧的手,父亲的手在给他明示。
土根轻轻的退出窑洞,锁上窑洞,深怕自己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惊动了父亲。
土根来到院畔,看着这些瓮。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摸过这些瓮了,他摸一摸它们,敲一敲它们,黑色的瓮没有掉色,没有消褪亮度,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保持着骨子里的光芒。土根的手从瓮的光滑的身上滑过,瓮里好像储满了昨天的太阳的温度,还有些温热。瓮的缝隙里,氤氲出淡淡的谷香,岁月没有洗去它身上粮食的味道,它一直以装过粮食而自豪,而坚韧的活在主人的心里。这些瓮瓷实的很,几十年没有变化,要是一直放在这,要是没有暴力,要是没有主人对它厌弃,几百年、上千年也不会有变化。
我为什么要厌弃扔掉它,我为什么要使用暴力砸毁它?为什么不能让它几百年、上千年的立在这里?
土根终于下定决心,地不卖了。他决定联系老板,给老板退订金。
他一边掏手机,一边抬头向川道里望去。
土根一眼就看见,他家坟地的那棵迎客松正被一辆大挖机拉倒了。“哗”的一声砸在他的心上。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里滑落到地下。
2022年1月5日改毕